A麵
“我們都是落在時代夾縫裏的人。”
十三不靠
一 B小調
那天B小調如果開著門,康嘯宇說,事情就不一樣了。
B小調是小區門口的幹洗店的名字,白色亞克力板招牌上的藍色的“B”被某次暴雨衝掉半截,從此成了“3小調”。整個錦繡苑的居民,甚至包括店裏的人,都隻管這家幹洗店叫“幹洗店”。這個簡陋的店麵其實有一個毫不相幹的奇怪的名字,這事兒好像隻有康嘯宇記得。
後來再回憶那天的事,康嘯宇隻能從B小調講起,它成了談論整件事唯一的入口。你能想象,不過年不過節,也沒停電,一家幹洗店為什麽不開門嗎?康嘯宇問得工工整整,帶著那種在心裏排練了很多遍的口氣。如果它開著,康嘯宇便可以把洗好的淺藏藍外套取出來——隻有它的樣式和色調,尤其是那道比底色深一個色號的深藏藍緄邊,配上他的米色針織衫,才顯得剛剛好。
剛剛好的意思是不太貴也不太賤,不太舊也不太新,不太正式也不太隨意。那天,康嘯宇坐在“碧雲天”的包房裏舀起一塊蛋白蒸雪蟹,感覺到腋窩下的接縫線頭緊緊繃住,處在將斷未斷之間。在最不該走神的時候,他在想,衣服與肉體之間的關係很哲學、很尼采。他的肉體在想象中飛出簇新的白襯衫和灰正裝,躲進藏在衣櫃裏的針織衫和那件被鎖進B小調庫房的外套裏。他想象著衣領與脖子像拌累了嘴的早就沒有**的老夫老妻那樣自然和解,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僵硬地對抗。又一層細密的汗珠從後頸往肩膀彌漫,他想象著白得刺眼的領口正被洇染成可疑的黃色。
事情過去整整三個禮拜之後,康嘯宇才想起去B小調。招牌上掉落的半截,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找人來補上了。迎上來搭話的照例是那個喜歡在劉海上掛卷筒的女人,她的男人照例遊離在昏暗的視野邊緣。康嘯宇依稀記得上次見到他時,他在櫃台後麵好幾排真絲旗袍中露出小半張臉。現在他還是在那裏,隻是架子上換成了一溜羊絨大衣。寒暄中,外套被男人小心地遞到眼前,接著那男人緩緩地瞟了康嘯宇一眼。這對小夫妻的分工總是格外明確,女人說話,男人配上慢了半拍的動作和表情。
弟弟回鄉下辦酒,女人說,雜事太多需要人手,家裏緊催著去火車站,都等不及貼張告示。不好意思啊康老師,耽誤你正事了?
康老師點頭,再搖頭。他的手在熟悉的質地上摩挲,努力忍住不去假設——在碧雲天,如果穿著這件衣服,他的情緒會不會穩定一些。
他把三周前穿過的那件白襯衫交到男人手裏,說能洗成什麽樣就什麽樣吧。男人的手指被各種細膩的衣料磨煉得異常敏感,一下子就捏住衣角上略微發硬的那一塊。他順勢翻過麵來,襯衫攤在櫃台上,迎著日光燈。
白襯衫上暈開一團暗紅。女人劈頭就問:血?
康嘯宇幾乎想順嘴說“是”。想象整件事本來可能滑向更失控的方向,倒也是一種解脫。他不無遺憾地否認。喝多了,那是紅酒。他衝著緊緊盯著他的男人笑,我酒量不行。
二 於思曼
白襯衫和灰正裝是康嘯宇的老婆於思曼挑的。法國小眾牌子,腰線、領口、肩膀都格外收窄了一分。好看就好看在這一分——於思曼從法國出差回來時,兩根手指鉤住衣架,歪著頭對他說。
確實好看。可它隻有掛在衣櫥裏才好看。他跟於思曼爭辯,說他有的是衣服可以選,說一場老同學聚會沒必要穿得像是去麵試,說他康嘯宇的氣場不需要靠一套新衣服來提升。
所以,你激動什麽,我說過你氣場不夠嗎?
就像在大學裏一樣,於思曼總是用一句話結束戰鬥,連戰場都打掃幹淨。三十年前她過生日,經濟係的畢然在她宿舍門口轉悠了三個鍾頭,以為用一台淡綠色的漢字BP機和一盒費列羅巧克力,就能撬走康嘯宇的女朋友。於思曼說她的數字機夠用了,畢竟,要費點兒心思猜的事情才好玩——小畢你說是不是?是是是。小畢把禮物悲憤地撂在月光最亮的那一片草叢上,走開三十米才回頭看。他一路豎著耳朵聽,沒有聽到於思曼離去的腳步聲,但人已經不見蹤影。凝固的畫麵被一隻肥胖的老鼠打破,它橫穿過宿舍門口。
畢然衝過去把禮物撿起來,帶走了。
當時康嘯宇並不在場。這一幕是通過畢然的敘述才在他眼前逼真起來的。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這件逸事成了一道可以隨時拆卸的花邊,適合鑲嵌在畢然出席的幾乎任何場合。最近一次是在網上轉發了十萬加的短視頻,剪了五分鍾的TED演講現場。在他的故事裏,於思曼的婉拒,成了畢然知恥後勇、通往成功未來的第一道階梯。在他的故事裏,於思曼不叫於思曼,叫“女神”。
“沒有女神對我關上的這道門,”畢總說,“就沒有世界向我打開的那些窗。”
聚光燈下的畢總,目光堅定,衣領堅挺,頭發卷曲的弧度剛好把夾雜其中的白發勾勒出精致的、仿佛刻意挑染的輪廓。他把這類演講的要訣拿捏得恰到好處:三言兩語就能帶出畫麵的小故事,毫無理解難度的轉折,幾句俏皮話。基調是既感傷又昂揚的,自嘲裏透著自信,勵誌之餘不失幽默。作為錦上添花,畢總讓這個故事如藤蔓般向四麵伸出卷須,挨個卷起再放下——女人和男人,成功與失敗,新媒介與舊時光,業已消逝的詩和遠方。
是的,他又說到了詩。他喜歡提醒觀眾他曾經是個詩人,校園詩人。他要你暫時忽略他現在的身份是一家互聯網企業的總裁,下個月就要首次公開募股。他當過詩人的唯一證據是當年在校刊上發表的那首詩,後來給選進了一本書,再後來給譜上了曲。流行歌曲而已,畢總說,上不了大雅之堂。
然而,隻有這首流行歌曲能證明他們那個叫“梅花落”的詩社曾經存在過——搜索引擎的百科詞條“校園民謠”在說到這首詩的時候提了一筆。那個詞條甚至沒有把整首詩都列出來。他們的青春,被曆史封存成標本,隻剩下副歌裏最好聽的那一句:
你綰起長發,斷線纏繞其中,任憑我的風箏,倒掛在你的天空。
木吉他彈到“箏”字時空了一拍,好讓歌手從容地滑個顫音。康嘯宇每次在KTV裏聽到這一句,都想捂住耳朵。
三 碧雲天
濺在襯衫上的紅酒據說是從法國波爾多的什麽酒莊裏直送過來的。反正碧雲天裏的人都這麽說。門廳總台背後,一整麵牆噴繪著夕陽籠罩下的葡萄園,光影層次被PS得過了頭,色彩過渡的線條僵硬而尖銳。每次站在門廳裏,康嘯宇就覺得身邊的於思曼成了一個陌生人,好像剛剛從牆上的畫麵裏走出來。大片橘色光從畫裏溢出來,像是探出一隻手,隨時會把她抓回去。
在這團光裏,於思曼臉上的浮粉綻開裂紋。他覺得她從來沒有這樣難看過。
總台小姐一眼認出來這是畢總的老同學,衝著對講機咕噥了幾個字,就把他們引到包房裏。每次都是同一間有日式馬桶和意式吊燈的包房,主位背後的牆上掛著《草地上的午餐》。這不是噴繪畫,是定製的臨摹油畫。康嘯宇不得不承認,這一幅比他在大芬村見到的大部分“馬奈”都順眼一點兒,**的腿部肌肉的線條更結實。這幅油畫也許出自哪個缺錢的美院油畫係學生,他想。白胖的女人托著下巴,側轉頭俯視桌麵。通常,康嘯宇就坐在畢然對麵,一抬頭就迎上女人挑釁的目光。
一切都像被摁在某條看不見的流水線上,反複循環。每次聚會,康嘯宇和於思曼總是倒數第二個到場——進門冷眼一瞥就知道還差畢然。空調總是開得太足。話劇導演馮樹跟電視綜藝節目總導演廖巍照例占據長沙發的左側,馮樹正在給廖巍演示煙鬥的用法。氣派要足,腔調要好——關鍵是,這一整套耗時費力,你的注意力全在儀式感上,實際上並沒吸進多少煙,肺裏也就攢不下尼古丁了。
廖巍直搖頭,說我們的工作節奏可不能這麽玩——我琢磨過,最多試試電子煙。說話間,他一抬頭看見康嘯宇,說老馮你可以跟老康切磋切磋,他有的是時間。哪裏哪裏,康嘯宇說,我也瞎忙。
長沙發的另一側,米婭和蘇眉搶著給早年離婚之後便一直單身的邵鳳鳴看手機裏的照片。也隻有小邵(他就算頭發已經禿了大半也還是小邵),才有耐心在她們倆之間周旋,每次都能想出新鮮的讚美角度——兩個女人一共有分布在不同年齡段的三個孩子,一條狗,兩隻貓,一大缸熱帶魚。
幾乎在同時,米婭和蘇眉的餘光掃到於思曼,剛才忘形地跨在沙發上的中年婦女的臀和腹,頓時像被按了開關似的繃直。米婭左腿略略彎曲,順勢虛跪在沙發角,右腿站直,左手拽住披肩裹住腰,右手親熱地攬住剛剛走到她身邊的於思曼的肩膀。
小曼你真是哪哪兒都沒變,就像薇薇的姐姐——不對,你跟薇薇就像雙胞胎。
總得有人扮演稱職的閨密,康嘯宇想。在這場遊戲裏,蘇眉的反應永遠慢半拍。
剛降過一波溫的暮秋,露台上已經不太能站脫掉外套的人。康嘯宇卻還是徑自往露台上走,任憑江南的濕冷像纖柔而陰險的蟲子,往關節的縫隙裏鑽。按照畢然的說法,他之所以喜歡在碧雲天召集飯局,就是因為看中了這間包房的露台。康嘯宇知道一定還有別的理由,但他寧願相信畢然的說法。
他也喜歡這露台。尤其是在夏天傍晚,這裏直到七點還不會暗下來。倚在露台的木椅上,眼前全無遮擋,你會覺得整座城市都熱得卸下防禦,迎著你,在所有的秘密上都掀開一個角。而你也熱得失去了鬥誌,懶懶的,甚至不必看清它們。憑著夏夜的能見度,往東北方向你有時候能望到高架橋上的車流堵成一幀靜止畫麵(一格一格的色塊就像於思曼抽屜裏的眼影盤),想象著下班路上的疲憊的人們困在裏麵,聽著車載空調發出越來越響的噝噝聲;往西北方向則是這座城市近郊別墅區的起點,最早買得起別墅的那群人都住在這裏。你會再次驚訝於自己對生活的麻木,那種近乎發甜的麻木。
於思曼跟出來,在露台欄杆邊站定。她沒有看康嘯宇,嘴裏卻在跟他說話。今天就算了吧,她說,來日方長。為什麽算了?康嘯宇說,我們早就講好了,怎麽能算了?你的畢總幫了我們大忙,這事兒不表示表示,我就不要在同學圈裏混了。
表示表示也不用現開銷吧,倒有點兒顯得我們小氣了,不像見過大世麵。於思曼的語氣有點兒急,甚至沒時間計較畢然為什麽成了“你的畢總”。
我見過的世麵是不大,不過一頓飯總還請得起。康嘯宇知道自己在偷換概念,可他就是忍不住。你放心,康嘯宇的頭側轉過來,盯著於思曼的眼睛說,我分得清好歹——薇薇的事兒,我一定得謝謝他。
於思曼想說你又不是不知道,碧雲天根本就是畢然自家地盤,在這裏買單是他的權威他的享受。以她對康嘯宇的了解,幾乎立刻能想象出他會怎麽反駁她。難道你想揣著這份人情,藏在抽屜裏,壓在枕頭下,以後單獨還給他?昨天晚上,他就這樣質問過她。
你真無聊。於思曼一摔門,跑到隔壁去檢查薇薇的奧數題,整晚沒再跟他說過一句話。
包房裏一陣喧嚷。畢然那訓練有素的聲線,帶著悅耳的共振傳過來。來晚了,開好酒,必須是好酒。八八年的其實評分不如九二年的,不過也算拿得出手,今兒一定得開幾瓶——畢竟要湊個三十年嘛。
怎麽,你們都不記得了嗎?
四 梅花落
三十年前,也是在深秋,梅花落詩社成立。畢然宣布這個答案的時候,稍稍湊近玻璃醒酒器。整個包房的人都能聽見他吸了一口氣。
再醒個兩分鍾就差不多了。畢然微微點頭,兩根修長的手指下意識地在桌上交替叩擊。米婭說不止三十年吧,明明在那年春天,老康老範他們,已經開始挑頭拉場子了。以前的我不管,畢然一邊說一邊示意服務員給米婭倒上第一杯酒,我是在快要入冬的時候才混進來的。隻有人湊齊了才算正式開張,是不是?
是是是,來來來,大家走一個。還是老康爽氣,第一杯就見底。今兒這開局不錯。一醉方休,一醉方休。
蘇眉開始小聲計算,那些年整個師大裏究竟成立過多少詩社,有幾個算是過了明路,能在社團聯申請到經費。邵鳳鳴用牙簽挑起一隻醉花螺,嘿嘿一笑,說我們這些人,沒給一百多號人的“春風”拉去打雜,可見耳根都不軟。
春風是師大的招牌,是高校聯合賽詩會上的明星。那時候,在春風裏出名的男生畢業了都不舍得走,他們去食堂不用帶菜票,去小禮堂不用排隊搶那些皺巴巴的跟菜票長得很像的錄像券。那時候,女生從牙縫裏省下的零花錢,可以在食堂裏換一碗菜肉大餛飩,看詩人吃下去;也可以到小禮堂裏占兩個能看清莎朗·斯通大腿弧度的座位;或者買春風油印的詩集,在某一頁留下幾滴灰黃色的淚痕。
這三十年,在梅花落的聚會上,提起梅花落的次數,似乎還不及提起春風的多。在他們的回憶中,春風漸漸成了一個類似於傳銷組織的地方,盡管他們在師大念書的時候根本不知道什麽叫傳銷。他們用“下線”來形容那些分布在各個係裏的春風分社,說那些把菜票分一半給詩人的女孩子都是“腦殘粉”。這叫“愛的供養”,蘇眉說,順勢哼起了那首歌,甚至逼真地模仿出偶像歌手輕微的、奶聲奶氣的走調。米婭哧哧地笑,說,你確定你沒有供養過?
我沒有,我們梅花落不搞這一套。於思曼懶懶地注意到,蘇眉講這話的時候,瞥了康嘯宇一眼。早十年,蘇眉的眼神會成為她和康嘯宇半真半假的爭吵的調味劑,於思曼會笑著說,蘇眉不是不想養你,而是沒養成。現在,別說眼神了,哪怕蘇眉趁著醉意攬住康嘯宇親一口,於思曼也懶得激動了。她隻會覺得無聊。
站在春風的對立麵,梅花落在他們的回憶中出淤泥而不染。他們說他們才是真正的民間社團,跟學生會沒有一點兒瓜葛,成員來自不同專業。他們從成立到解散隻有三年,“全盛時期”隻有三十幾個人——因為他們寧缺毋濫,隻有那些肯用自己的腦袋思考的人才能入夥。他們宣布,他們才是——至少曾經是——真正的理想主義者。邵鳳鳴說,詩歌的唯一靈魂是自由。他的臉不知道是被酒上了頭,還是被這句話憋紅的。兩分鍾前,他還在跟米婭打聽投資移民新西蘭的事情,冷不丁冒出這樣一句話,就像是往麵包裏塞進一團芥末。
照例,畢然嫻熟地化解了突兀。他說他今晚推掉三件事,有個什麽會現在還沒結束,可他抬腳便溜。什麽都能推,這個局我不能不來——我哪次不是這樣?他的眼睛在鏡片後閃爍。我們是什麽交情?我們這一代,事業、感情、錢、性,哪一樣不是用血肉之軀去滾一滾,才滾明白的?
畢然似乎真的動了感情。這是精神家園啊,各位,他說,安放靈魂的地方。靈魂之外,都是場麵上的事。場麵是場麵,靈魂是靈魂,不能混為一談。康嘯宇想,在他認識的人裏,隻有畢然能在說這樣宏大的詞語時,不惹人討厭。這是天分。
在這樣的飯局裏,所有的話題都是對“世風日下”的延伸或變奏。他們已經到了這樣的年齡:一切好事情都發生在以前,發生在那個初心尚未消逝的原點。開始總是好的,比如春風,然後就漸漸地走了味串了調。初心碎裂,漸漸溶蝕在歲月中。碰巧(天知道為什麽那麽巧),這一桌人都是例外。就好比,當中年的油脂像一座漂浮在海麵上的冰山一樣飛奔而來時,他們恰巧都不在那艘大船上。
通常,話說到這裏,便是飯局氣氛最愉悅的時刻。一桌人暗暗分享著集體構建的優越感,各種輕巧的段子在空氣中友好地摩擦,你看到火花照亮剛剛洗過的牙齒表麵。“春風”,多麽平庸的名字,簡直從一開始就預示了必將流於庸俗的結局。想當年,我們的“梅花落”可是鄭重其事,投了三輪票才選出來的。
康嘯宇記得那次投票,記得在最後一輪裏於思曼怎樣把他們倆的票都折成鳥的形狀。“蘭波”和“葉芝”都已經在前兩輪給淘汰了,隻剩下“梅花落”和“草生長”。於思曼說,“沒有人看見草生長”當然不錯,但那是外國人寫的啊。在帕斯捷爾納克和張棗之間,你感覺不到那種……嗯,那種微妙的、發自血緣的傾斜嗎?
隻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康嘯宇念了好幾遍,最後在於思曼的凝視中把票上的“草”改成了“花”。八比七,“梅花落”險勝,於思曼在回宿舍的路上踮起腳尖獻上驕傲的初吻。她的睫毛在鼻翼兩側投下陰影,牙關緊閉。慌亂的康嘯宇隻能打著哆嗦在她嘴唇表麵來回蹭。
康嘯宇被三十年的時差震得微微暈眩。畢然的朗聲大笑仿佛隔了一堵牆隱隱傳進來。投票那會兒,畢然還沒有加入詩社,卻總是能把這段曆史描述得栩栩如生,巧妙地融入他的演講素材。他說不讓一生中後悔的事情堆積成負能量是何等重要,他說落滿梅花的南山是我們心底裏最柔軟的淨土——但你不能陷進去,要不然淨土就會成為沼澤。他說著說著語速越來越快,突然一個急停,把一個溫暖寬厚的微笑拋向康嘯宇——你瞧,我又拿陳年舊事來班門弄斧了。我差點兒忘了,我們這些人都是文藝的逃兵,隻有你康老師才是專家。
五 新文藝
在康老師的圈子裏,說別人是專家就跟罵人差不多。至少康嘯宇的眼前會馬上浮現出《新文藝》雜誌開研討會時,迎來送往的那些老麵孔。他們簽到,接過一模一樣的環保袋,拿出其中的信封塞進公文包裏,然後把環保袋留給自己的老婆買菜。你很容易判斷專家們的資曆。年輕一點兒的從會議一開始就把手裏的材料翻出響聲,用鉛筆在白紙上奮力記錄著什麽。他們熟練地察言觀色,計算著什麽時候接過話筒才算既得體又不浪費——會議開到三分之二以後,媒體通常會走得一家都不剩。越是資格老的,越是不需要掩飾自己並不怎麽熟悉會議的主題。書好不好,電影行不行,畫高級不高級,我不用看,聞一聞就知道——真正的專家都這麽說。
康老師相信自己跟他們不是一路人,卻拿不出有力的證據。用於思曼的話說,康嘯宇既不是缺少才氣也不是毫無運氣——他就是眼神差,看不準。看不準別人,看不準自己,更看不準形勢。剛畢業那會兒,高校清湯寡水,隻有他傻乎乎地選擇留校,一邊念秦教授的碩士,一邊當哲學係的助教。秦教授北上發展之前,招呼他到家裏來吃飯,幾次欲言又止,到底沒說出什麽來。他知道,這一走,康嘯宇必然被係主任視為老秦留下的外人——剪掉他就像剪掉一隻根本來不及長硬的翅膀,隻是舉手之勞。
即便如此——於思曼站在時間的瞭望台上指出——隻要再忍兩年,也許一年半就夠了,全國高校的大規模擴招就開始了。在師大,一畢業就留校,一留校就有課教的好時光,早就是過了這個村沒有那個店了。如今,沒有海外名校的學位,沒有一點兒拿得出手的項目,你根本不好意思往學校遞簡曆。相比之下,係主任的態度又算什麽呢?事情是會變的,主任是會老的,小鞋穿著穿著,說不定會漸漸合腳的。
這兩年,於思曼喜歡研究心理學。她說康嘯宇之所以總是把一手好牌打爛,其實是受到了強烈的負麵心理暗示的影響。康嘯宇當然不承認,可他沒法解釋自己身上怎麽會出現那麽多巧合。從師大投奔出版社,三年就當上了總編助理,這明明是個進可攻退可守的良好開局,怎麽會轉眼間就給逼到了陰暗的牆角?他上任以後簽的第一個字,怎麽會偏巧卷進一場出版事故?
小康啊,你聽我說——社長的眼神看起來就跟秦教授一樣閃爍不定——我知道這事兒跟你沒關係,可是你這總編助理沒有級別,背個處分沒有實質性影響,過了這陣風頭,社裏的後備幹部選拔還不是我們說了算?
話說到這個份上,他康嘯宇還能有什麽選擇?後來,當他被調到社辦期刊《新文藝》當編輯部主任的時候,他還寬慰於思曼說這樣也好。最起碼,文藝,新文藝,難道不是我們最喜歡幹的事情嗎?於思曼沒有回頭,對著鏡子卷睫毛,照例用一句話結束戰鬥:文藝這種事,一旦從紙上跳下來,我就不喜歡了。
社長的許諾隻是說說而已,這個康嘯宇知道;踩空一步,上升通道就會在你眼前緩緩關上門,這個他也知道。他沒有料到的是科技的力量。他不知道他接手《新文藝》的時候,四五個人尚且能自負盈虧的狀況,將是這本雙月刊在未來十年裏的巔峰——然後,就隻有走下坡路的份了。
現在輪到於思曼來寬慰康嘯宇了。如今哪有雜誌不走下坡路的,上坡的是他們新媒體。你們社辦期刊雖然沒有政府資助,好歹有出版社罩著,隻要開源節流不進人,要混總能混得下去。康嘯宇被於思曼的善解人意打動,順便接受了她話裏的潛台詞:他已經過了可以另起爐灶的年紀。然而,緊接著,她一轉頭,壓低嗓門,手指向客廳。
《土耳其進行曲》。鋼琴八級曲目。康嘯宇凝神聽了半分鍾,這一段薇薇竟然沒彈錯,但音符與音符之間那麽擁擠,像一串互相牽絆的回形針。
其實沒錢我不怕,我對生活質量沒什麽要求。包裹在於思曼言辭之外的那層溫熱還來不及消散。隻要不委屈了薇薇就行,她說。
六 康采薇
三歲那年冬天,康采薇得了支氣管周圍炎。他們掛專家門診號,看著醫生在空中比畫支氣管的形狀,說抗生素根本滲不進那些纖細的末梢。也沒什麽大事兒,就是咳嗽,總有一口痰瘀著,萎靡不振,有事沒事來點兒低燒,哪天高燒發作就來掛個水。醫生說得就像吃一頓火鍋那樣簡單。
那個陰濕的江南的冬天,構成了康嘯宇的一道認知門檻。跨過去,他便再也回不到那種連成一片、無須割裂的時態中。於思曼在中法合資的化妝品公司裏上班,請假不容易。所以每天清早,康嘯宇起來熬中藥,用鹽蒸橙子,用冰糖燉梨。這幾種東西的氣味混在一起,鑽進他們家每一麵牆紙的纖維裏,隔了好幾年似乎還沒揮發完。薇薇“吭吭吭”地咳,咳到他的肺也跟著癢。於是他也咳,咳到薇薇笑起來,臉頰和鼻子一陣潮紅。
爸爸我要坐小火車。車頭上有米老鼠的那個。
薇薇聽話,外麵風大,過兩天咳嗽好透了再出門。
某個風不太大、咳嗽不那麽揪心的禮拜天,他們再也找不到拖延的理由。被兩條大圍巾裹得隻露出眼睛的薇薇,站在好容易露臉的太陽底下,看著街道公園裏,原來跑小火車的地方,變成一塊空地和一張貼在老樹上的告示。整修,翻新,遷址。告示末尾甚至還很有人情味地畫了個笑臉,向孩子們承諾那隻盜版的米老鼠隻是暫時消失。
昨天,昨天還有的——薇薇的鼻子皺起來。上次來是一個月以前的事啦,爸爸糾正她。薇薇的嘴在兩層圍巾底下一張一合。康嘯宇想,在孩子的世界裏,一天,一月,一年,都差不多。
當天晚上,於思曼睡不著,把已經進入迷糊狀態的康嘯宇推醒。
你看到薇薇的臉了嗎?/我光顧著把她抱起來扛肩上了,肩膀疼。/她趴在你肩膀上,大眼睛瞪著我。/你看到了什麽?/看到失去。/長大了就好。/我還看到了我自己。/什麽意思?/這隻是個開始。/什麽意思?/她還要麵對很多失去,很多很多。/睡吧小曼。/那些連一個招呼都不打,就從眼前消失的人和事,出現在我們身上就夠了。/睡吧。/你懂我意思嗎,康嘯宇?
康嘯宇似懂非懂。他想,於思曼懂就夠了。於思曼是個行動派,她勇猛地衝在前頭,替薇薇開疆拓土。所有尚未發生但於思曼認為必須發生的事,都被她默默地圈進了薇薇的城堡。她要用現在時的占有——哪怕隻是假想的占有——抵擋將來時的失去。
鋼琴課是“你們文藝界”的事,所以康嘯宇必須從音樂學院裏找個老師來。少兒劍道在“我們時尚界”(你們不是化學界嗎?康嘯宇問她)很火,所以這事兒於思曼自己來解決。然而,三年前,他們發現小升初是一項複雜的係統工程,是重中之重,是壓在城堡頭頂上的一大團烏雲。他們誰都沒把握。
直到上星期,康嘯宇才知道於思曼私下去找過畢然,並且拿到了那張據說在黃牛手裏值十二萬元的附中入圍表。入圍表隻是第一步。畢然告訴於思曼,程序總要走一走的。他說,我能保證的是,這張表會在合適的時間落到合適的人手裏。
靠不靠譜啊?你的畢總又不是教育界的,康嘯宇咕噥了一句。有本事的人不分什麽界,於思曼穩穩地回答。
千真萬確。坐在碧雲天包房裏的人,都懂得這個道理。這幾年,打著梅花落旗號的聚會,常常在開始上熱菜之後漸入佳境。平均速度是辦一件事上兩道菜。康嘯宇算給於思曼聽,被她翻了個白眼。你就知道說怪話,吃吃喝喝就把事情辦了有什麽不好?非得像你們似的,動不動開一下午會,最後的結論是“後現代語境裏的現代性迷失”?我就不信你們真的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廖巍就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他手裏的一檔新綜藝,在上一次飯局中敲定了畢然的“深度加盟”。深度既體現在創意上,也體現在資金上。第一期要是踩不上我們IPO的節奏——等不及畢然說完,廖巍就把手裏的酒一飲而盡,咣當一聲撂在桌上——哥們兒,那不可能發生。
蘇眉和米婭停下竊竊私語,單手支住下巴看他們。她們臉上漸漸舒展開這樣一種神情:仿佛額頭剛剛被魔術師柔韌的指關節掃過,她們先是驚訝,再是入迷,終於羞澀。
康嘯宇熟悉這種神情。女人喜歡輕巧整潔的事物,喜歡一個問題隻有一種解決方案,喜歡一群人裏隻有一個核心,喜歡給天下萬物打上精致的包裹,裝進一場飯局,或者一本詩集。三十年前,他在蘇眉、米婭和於思曼臉上也看到過這樣的神情。那時,詩歌是整個世界的靈魂,而他康嘯宇是梅花落的核心。至於畢然,至於他那首《風箏》——康嘯宇搖搖頭,想把那討厭的旋律甩出去。
七 風箏誤
《風箏》是梅花落的萬年梗。它適合出現在飯局的任何時間,適合匹配任何微妙的情緒。驕傲、自嘲、懷舊、揶揄,都可以有一點兒——也可以一點兒都沒,隻是偶爾冷場時邵鳳鳴吹起的一句口哨。蘇眉說,廖導你做這新節目缺不缺主題曲啊?於思曼便飛快地接口——上《風箏》啊,就讓唱《愛的供養》的那位唱,流量夠不夠?
畢然順著話音朝於思曼看了一眼。雖然不露痕跡,康嘯宇還是在其中捕捉到了某種無處安放的親昵。於思曼沒有告訴他,她私下去找畢然是在哪一天,在怎樣的環境裏。他沒有問她,除了附中的表格,他們還有沒有聊點兒別的,畢然是不是像電視劇裏演的那樣,極力壓製傷感和得意,問她——你後悔了沒有?
然而康嘯宇無法遏製想象。想象這樣的畫麵,讓他既厭惡又興奮——尤其是當他穿著這樣一套僵硬的、讓人忍不住出汗的新衣服。他的意識飛出身軀,用畢然的眼睛看於思曼,把曾經的仰視變為滿含憐愛的俯視乃至逼視。最後,這問題甚至穿透於思曼的身體,像一支不屈的箭,射向更深處。他使勁兒看,看見更深更遠處,站著一個模糊的人影。那是三十年前的康嘯宇。
你後悔了沒有?
沒有。我有什麽好後悔的?三十年前,我就知道詩不是為了被看懂而寫的。蘇眉說康嘯宇將來一定會比海子厲害的時候,她看懂我了嗎?她知道我從來不讀海子嗎?她知道我寫“樹林另一邊是哪座校園,倒影在河水中四分五裂”,是在向艾略特致敬嗎?那時她連《荒原》都還沒聽說過。
於思曼也許比蘇眉懂一點兒。她對我說,讓她親吻寫出這些字的手。她的膝蓋慢慢彎曲,我的手指微微震顫。她不讓我把手舉起來,而是跪在地板上,嘴唇從我雙手垂下的地方,向上,向下,向內,向四麵遊走。我的褲子潮熱得像東南亞的紅樹林。這一刻凝固在我的記憶裏。我越來越無法肯定,讓她跪下的,是我,還是我寫的那句“我們都是被曆史除不盡的餘數”,或者僅僅是她喜歡自己臣服於文學的姿態——那時誰不喜歡這樣想?
我不後悔。去年我跟於思曼說,如果《風箏》是我寫的,你怎麽想?我說,你想想,除了《風箏》,畢然還有過什麽作品?他進詩社以後就光顧著跟別的社團搞公關了。於思曼鼻子裏哼了一聲,低頭繼續刷手機,過了一刻鍾才抬起頭,說康嘯宇你不要編這麽劣質的故事好不好?那怎麽可能是你寫的,它的意象那麽直接,結構那麽簡單,它那麽淺——有幾句,甚至還押了韻。
也許,最了解我的那個人,是畢然。他不曉得用什麽辦法,從外文書店的倉庫裏弄來一本煙灰色布麵的英文版《荒原》,說要我把他弄進“你們那個詩社”裏。他不稀罕春風,他說,我不會寫詩,但我知道什麽是好詩,你的就是。他說跟著我混就好像跟著艾略特混——這話沒法更假了,但是假得討人喜歡。他說他想進詩社是為了泡妞這話固然沒錯,但他會認真地泡,畢竟他做什麽事都很認真。他說你們的章程規定要交一首詩,最好能發在校刊上,拜托你拿一首最差的給我就成。
《風箏》是我最差的詩,差到我寫完以後就扔在一邊不好意思給於思曼看。它就像一張甜俗的有酒窩的臉,貼上用玻璃紙剪出來的眼淚。畢然拿到《風箏》的第一天就把它背了出來,此後的人生他將無數次背誦它。他讀得那麽好聽那麽真誠,讓我懷疑這首詩本來就是從他皮膚的某個毛囊裏生長出來的,混在他濃密的毛發中,隻不過借助了我的手——被於思曼親吻過的手——才落到了紙上。
我們從來沒談論過這件事。我是說,把《風箏》交給畢然之後,我就再沒有跟他提起一個字、交換過一個眼神——即便在它被寫成歌之後,即便在它把他塑造成帶著一長串定語的“代言人”之後。
八 代言人
米婭從包裏翻出的《新貴》雜誌上,畢然又當了一次代言人。這回被他代表的是“華麗轉戰商界的八十年代詩人們”。整整四頁的專訪配上一組在布達拉宮前拍的大片,畢然雙手的拇指托住下巴,其他手指並攏成三角支在鼻梁上,像是在冥思,也像在祈福。在酷烈的日光下,畢然臉上的皮膚依然光滑,顯然是後期處理過度磨皮的結果。
IPO前最後一哆嗦了,畢然說,最近出鏡率是有點兒高,大家忍著點兒哈哈。
我以詩人的身份旅行。詩歌也有與社會對話的能力。守住詩意就是守住底線。廖巍把小標題輪流念了一遍,放下雜誌,說畢總你這人設扛著這麽大一家公司,我看著都累得慌。
話也不能這麽說……畢然舀起一勺嫩豌豆,作勢要講出一番內幕,話到嘴邊又似乎覺得沒什麽意思,於是原路折返,跟豌豆一起咽了回去。稍事整理後再吐出來,便字字都是場麵話了。
企業形象。新媒體特性。成熟穩健。文化底蘊。團隊精神。組合拳的第一套打法。傳播路徑的蝴蝶效應。漸漸濃厚的酒意把一個畢然變成幾重略微分離的影子,把一大段演講分割成一串關鍵詞。
然而康嘯宇還是在其中捕捉到了老範的名字。他聽到畢然的男中音突然往下沉了三度,那種熟悉的先抑後揚的**前奏,仿佛從遠處隔著山隔著水傳過來。他聽到每個人都在發出一些聲音,好像生怕保持沉默,就會掉進哪個時間的黑洞。
老範如果在…… /他在多半就不會在這種館子裏。/也許烤個串。/也許上誰家。/他哪一年不見的?/不就那幾年嗎?/再來一杯!/那幾年日子都連一塊兒,全過糊塗了。/那時候人人都沒 錢。/那時候誰想過沒錢也是個問題?/幹!/我還存著一盤他的拷帶。/《迷牆》。/平克·弗洛伊德?/你運氣好啊,他不肯借給我。/我從他宿舍裏偷的。/有人在匈牙利見過他。/酒是真的好酒!/最後的消息是?/哪有什麽最後?/有人說他死了你信嗎?/反正我不信。/我老覺得他在哪裏逍遙。/咱倆還沒碰過!/遠遠地看著我們。/這杯我先幹為敬!/就遠遠地看。/偷著樂那種。/我半夜裏醒來…… /覺得應該還給他。/別裝了,現在上哪裏去還?/我沒裝。/我他媽每年聽一次,聽到磁粉全沒了、錄音機全扔了,還是沒聽懂!
這場大合唱直到魚子醬端上桌,才停下來。
九 魚子醬
某些角度看是灰綠色的,某些角度看是亮黑色的魚子醬,凝結在麵包片上,麵包片躺在純白的、反射著吊燈光影的瓷碟上。每人一碟,外加一勺酸奶油。這是碧雲天新到的一批野生黑海鱘魚子,不是頂級的可以上拍賣行的那種大白鱘,但一口下去也得上千。
破費了,馮樹衝著畢然的方向說。
哪裏話,千金難買高興,何況是咱們這些年過半百的。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這年紀在這種企業裏,你們懂的……最後一搏啦。
是是是,敬畢總。敬梅花落。敬三十年。
等等——畢總放下酒杯——魚子醬怎麽能搭紅酒。香檳也不行。那是法國人的玩法,太溫順。一定得上伏特加。又去腥,又提鮮,就那種在你舌頭上引爆炸彈的感覺。刺激。
康嘯宇並不覺得魚子醬好吃,但伏特加入口的一刹那,他覺得整個口腔,從牙床到喉嚨,都如過電般酥麻。黏稠的魚子醬便是這麻木中的一團火焰。他的酒量本來就很可疑,再加上剛才灌下了太多紅酒,於是這一杯伏特加迅速占領了中樞神經。
他知道他很快就要醉了,他知道他的醉態通常是最窩囊的那種,不吵不鬧,隻是像一團橡皮泥那樣癱在桌上。這可不行,他想。他要趁著還沒死過去,把事兒給辦了。他覺得他能看見自己的腎上腺素飛升,被魚子醬點燃。
墨綠色天鵝絨旗袍剛在門口一閃,康嘯宇便站起來。安妮塔,他聽到自己口齒清晰地叫住她。
十 安妮塔
安妮塔是碧雲天的公關經理。她熟悉這一桌人的名字和身份,記得在臨近他們生日的時候準備好蛋糕和蠟燭。以前馮樹悄悄跟康嘯宇說,安妮塔是怎樣一種女人呢——她可以一次性坐在兩個男人的兩條大腿上,但每個男人都覺得她的分量是壓在自己這頭的。
不過,當然,馮樹眨眨眼睛,安妮塔歸根結底還是畢總的人。畢然在碧雲天裏有股份,總得布個棋子在局裏才安心。像安妮塔這樣耳聰目明的,人不怠慢一個,話不囉唆一句,最勝任這樣的角色。康嘯宇喊她,她毫不遲疑地過來寒暄,眼睛卻不忘勻一道餘光投向畢然,像是他們少年時代聽無線電短波時努力拉長的天線。
今天這一局,我請。康嘯宇本來打的腹稿是要先兜個圈子講句俏皮話的,舌頭打了個轉,心一橫便直奔主題。他一邊說,一邊欠身離座,與安妮塔迎麵而立。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梅花落是在我和老範手上開張的,慶祝三十年不吃我們吃誰的?老範那份,我替他付。
周到,康主任的禮數最周到。您說是不是,畢總?
畢總的臉色漸漸嚴峻起來。他的手舉起又落下,嘴裏的說辭在“老康你喝高了”和“規矩豈能說破就破”之間來回切換。他慢慢察覺老康是來真的。老康那白得刺眼的新襯衫的領口,正被汗水洇染成可疑的黃色。畢然用眼神向安妮塔宣布,現在不能來硬的——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啊安妮塔,你自己想轍。
桌上所有的人都放下了筷子。魚子醬和伏特加的氣味懸浮在半空。於思曼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半個身子支在桌上,近乎哀求地低聲叫康嘯宇的名字。他沒有看她。
康主任大手筆,安妮塔突然挑高嗓門,佩服佩服。這單誰買不是買啊,今兒我做主了。您跟我來,我們辦張卡。
什麽卡?本來已經拉開架勢準備搶單的康嘯宇愣在半空。
安妮塔湊近一步小聲說,我給您算算,這一頓消費夠我們至尊VIP的標準了。就算您不在乎這結結實實的折扣,下一回自己來消費也方便。您說是不是?
十一 雲生活
銀色卡上浮著兩朵雲。“碧雲天餐飲股份有限公司”的字號縮到最小,“雲生活”和花體英文“A walk in the cloud”放到最大。背麵五六條細則,康嘯宇一眼瞥見了八八折和滿兩萬送選定酒水。填表,複印身份證,安妮塔指派收銀員幹這幹那,節奏不緊不慢。末了,她把卡嵌在皮麵賬單夾裏,微笑著遞給康嘯宇。
康嘯宇裏外翻翻,賬單夾裏隻有“雲生活”,沒有賬單。
什麽意思,安妮塔小姐?我帶了三張信用卡,可以隨便刷。
您是我們的貴賓,刷臉就成。
我不懂。
畢總要我謝謝您的好意。這點小事就不勞您牽掛啦。已經記在他賬上了。他發我微信了。
總台貴賓雅座的空調開得太熱。汗水從康嘯宇的領口、額頭同時往外冒。他想盯住安妮塔的珍珠耳釘定定神,卻覺得那一團亮白的邊緣不斷擴大,像一顆正在融化的奶糖。
這算緩兵之計嗎,安妮塔小姐?如果我剛才不在乎你們的八八折,是不是這單也就搶成了?
這個——安妮塔左手下意識地拂一圈耳邊的鬈發,奶糖頓時被揉搓得失去了形狀。真要那樣的話,確實會給我增加點難度。不過這賬單您真別往心裏去。您想想,您現在回去,實際上跟已經買了的效果是一樣的。我認為是您買的,大家也都認為是您買的。您還辦了張雲生活,下回可以自己來玩,什麽都不耽誤。
康嘯宇想大吼一聲——重要的不是你認為也不是大家認為,是我自己認為。但安妮塔已經引導著他往回走了。他又一次把話咽了回去。
包房裏的人像迎接凱旋的英雄一樣迎接他。馮樹拍拍他肩膀,說三日不見當刮目相看——你連個招呼都不打,我目都來不及刮啊。畢然雙手抱拳說讓老哥破費,我擇日回禮。一絲別人不易覺察的苦笑爬上於思曼的嘴角。康嘯宇覺得畢然和於思曼的表情,在某條看不見的軸線兩側,是對稱的。
安妮塔斟滿一杯伏特加敬康嘯宇。他幾乎是一把搶過來,一飲而盡。在眾人的連聲讚歎中,康嘯宇突然大聲說:安妮塔,當著大家的麵,我們把賬算算清楚。
安妮塔勉強擠出一絲慌張的笑。您別開玩笑——賬清清楚楚,全結了。
康嘯宇把錢包往桌上一甩,打結的舌頭顛三倒四地往外吐字。他開始一張一張地報信用卡額度,問安妮塔夠不夠。說我就要付全款千萬別給我打折。他說我的錢是不是錢,我的詩是不是詩,是不是?這三十年你們誰覺得過明白了?哪一個上天入地,站在老範麵前,敢說自己過明白了?誰這麽想,誰就他媽的給我站出來。
於思曼試圖攔住他,拽了兩下都被他甩開,最後隻好坐下來歎氣。畢然愣了半天還是覺得隻有他能控製局麵,於是艱難地站起來,沿著圓桌走過來。
桌上還有瓶紅酒剩了大半。康嘯宇說到第三遍“站出來”的時候,抄起瓶子砸在桌角上。紅色。於思曼的一聲嗚咽。亮晶晶的反射著燈光的碎玻璃。
十二 碎玻璃
玻璃成為事件的焦點。
警察取走了攥在康嘯宇手裏的半截瓶子,瓶頸下的玻璃碴兒齜牙咧嘴,宛若凶器。安妮塔和畢然都被人送到醫院裏做了全身檢查,毫發無傷。警察拿到體檢報告才放人。警察對來領人的於思曼說,你家這位尋釁滋事的,耍完酒瘋倒頭就睡。拘留三天,睡足一天半。剩下一天半,我們要批評教育他,他就瞪著我們嘮叨三十年前的事。
三十年前,是不是有人偷了他的什麽東西?
康嘯宇說他忘了這頓飯,忘了那個瓶子,隻知道從此看到碎玻璃就晃眼。有人在微博上傳那張照片時,他的第一反應是在拍電影,演員都臉熟得很。
畫麵上的康嘯宇,青筋迭暴,嘴角上揚,像是在強忍一個笑,直到忍出內傷。安妮塔雙手護住大半張臉,半截眉毛露在外麵。畫麵上最清晰的反而是位置靠後的畢然,拍攝者堅決地在他的鼻梁上對實了焦。
照片匿名流出,無從考證拍攝者的身份。於思曼依稀記得從康嘯宇大叫大嚷開始,包房門口就有人過來看熱鬧。根據當過調查記者的邵鳳鳴分析,碧雲天十桌有九桌是商務宴請,在門口一眼便能認出畢然的圈內人不在少數。以照片的抓拍功力判斷,拍攝者也有可能是正巧在隔壁吃飯的記者。
那天的菜單和消費金額,魚子醬的產地,安妮塔的三圍,碧雲天的財務狀況,畢然的持股比例,都被翻到了台麵上。公關部辟謠滅火的速度並不慢,每一條流言最後都不了了之。它們輪流發酵的時間都不長,但加起來足以讓投資人失去耐心。董事會召開緊急會議,一致結論是企業在關鍵時刻不能承受任何形象風險,IPO暫時壓後,給組合拳的第二套打法留出足夠的時間。公司給畢總裁放了個大假去登山,把技術總監吳若均提到了常務副總裁的位置。業內人士說,這個新舉措說明該企業止損及時,逐漸淡化了對總裁人設的依賴,轉而挖掘新的核心競爭力。塞翁失馬,他們說,焉知非福。
像一幕缺乏想象力的過場戲:於思曼麵無表情地把這些告訴康嘯宇的時候,窗外開始下雨。
十三 雨夾雪
其實是雨夾雪。
江南的冬天,最惱人的就是這曖昧的雨夾雪。就像是天地間站個巨人,上半身哈出一口冰冷的白氣,沉到下半身,便撞進一團微溫的潮濕。
事情的嚴重性,就像是裹在雨水裏的雪珠一般,曖昧地、尖刻地鑽進衣領或者打在臉上。最嚴重的表現是,喜歡刨根問底的於思曼,自始至終沒有問過一個為什麽。康嘯宇沒有任何機會,向任何人道歉。
康嘯宇假裝不知道他被移出了那個叫“梅花落”的微信群。他隻當他們在那頓飯以後都沒有說過話。一個隻存在了三年的詩社,在成立的第三十年裏鄭重地再死一回,也算是死得其所。第一個拉黑他的是廖巍。他那檔勵誌綜藝節目,在第一期播出之前被迫剪掉了所有畢然的鏡頭。據說廖巍是抹著眼淚剪的,他沒有接畢然的公司打來的要求撤資的電話。一年到頭,他在另一檔選秀綜藝裏掙的錢,全拿來堵這個窟窿都不夠。
薇薇怎麽辦?康嘯宇憋出五個字。
你居然還能想起她?於思曼的冷笑幹澀刺耳。那張表沒有失效,但我是沒有臉再找畢然了。這事兒黃了你懂嗎?康采薇也就是搏一搏區重點的命。康嘯宇,人活一世,得知道自己幾斤幾兩。
不過,於思曼說,這些以後跟你也沒有什麽關係了。
康嘯宇沒有爭辯。隔著玻璃窗望出去,房頂才被雪珠子刷上的那一層淺白,已經化作一團深灰色的濕泥,沿著屋簷往下滴水。他想,這樣糟糕的天氣,不適合討論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