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抓住真實世界的碎片

小白

這是一個時代漸行漸遠的結尾?或是另一個時代貌似平靜的開端?因為身處其中,我們很難看清。也許要有一個視角,濾去太多太雜亂的景觀;或者時間之流中的一個製高點,向前、向後都能看得更遠些。黃昱寧可能恰好擁有那樣一個視角:這個時代(假如真有這麽個東西)開始之初,人們隻會在懵懂中到處亂撞時,她仍是對世事似懂非懂的少女,就像《阿B》的故事的敘述者——管亦心。她看見很多時代現象,卻並不真能了解其含義。這既給她帶來(並將終身伴隨)對某一類人、某一類事物的神秘感受,又讓她能免於為那些時代現象付出某種精神上的代價——每一次撞牆都會造成巨大損傷。並且在一切都過去、一切都麵目全非之後,能讓她擁有比較恰當的記憶,既不會虛妄地誇大,也不會輕視,甚至完全無視。

這部小說集確實也找到了一些小小的製高點——或者我們也可以稱之為“觀景台”,就像你駕車盤山正略感迷失,偶爾就會在路邊看到它們——凸向峽穀的峭壁上,簡單鋪著幾條枕木。你站到上麵不僅能看到來路、去路,有時候還能看到美麗的冰川和潟湖。這些故事中的一些場景、人物以及正在或將要影響他們命運的若幹日常事件,確實起到了觀景台的作用,駐足其中,你便能“體麵”地觀察到一些東西。

《十三不靠》中碧雲天飯局上的人們,和小說作者恰好在一條時間裂縫的兩邊,跨過這條裂縫,事物的意義就變得有所不同。就像我們先前所說的,小說作者和管亦心們有幸避過了這條時間/意義的裂縫,對事物得以保持一種恰當的、相對健全的看法。而碧雲天飯局中人卻經曆了斷裂,他們中及時跟上的人得到了時代紅利,稍有遲疑或者執著的人們,不免就要忍受某些支離破碎的生活感受。前者擁有雙重的自滿,後者則有虛妄的自矜和自持。

而管亦心們也有她們的問題。在《離心力》故事裏,她把自己的老屋租給外賣騎手,自己又去租住別人“貼著內環邊、帶地暖有陽台的兩室兩廳”,卻陷入一種被兩頭擠逼的狀態:外賣騎手摔傷骨折,既不能付房租也沒法退租離開;“兩室兩廳”的房東卷入資金危局,要求她退租,好讓他們賣掉房子。管亦心們陷入的實際上是一種倫理責任上的“三角債”。我們先前說過什麽?她們對事物有比較恰當健全的看法,既不能像外賣騎手那樣,因為確實一無所有,所以安心“躺平”,也不能像房東米婭和駱笛(電影圈金牌夫妻檔),擁有莫名的自滿、自持和自矜,足以毫無愧疚地向任何人提出任何要求。於是清債的責任就必須由管亦心們承擔了,既然她們“健全”地保有對人和事物的同情。《九月》故事裏的彭笑顯然和管亦心一樣,深陷於責任債務中,她對工作有責任,對老公有責任,對家政阿姨有責任,對自己的女兒有責任,對維護自己身邊局部的“社會係統”平穩運轉有責任。

貫穿於這些故事中的最重要因素是時間,盡管它們很少被準確注明,隻有在我們這個時代生活過的人才能夠辨別環境、衣物、職業、日常器具、說話方式、身體動作,所有這一切都附著有精確的時間標記。人物攜帶著這些物化的時間標記,出沒於不同的故事中,讓它們變成一個時間上的整體。那些因為敘述的天然局限,因為觀察視角的難以抵達,甚至因為命運的不可知而被偷去的時間,由此被作者重新找到,並且拚回空缺處。

敘事是一種關於如何偷走時間的藝術。有些——比方說電影敘事,在觀看電影時,觀眾很難允許有人把時間輕易偷去。如果銀幕上發生一個事件,過了十分鍾後另一個人物進來,觀眾心裏一定會想到,前十分鍾他在做什麽?對電影來說,這反而成了一種幻覺機製,電影藝術總是在征用它,其根源在於電影敘事中的所有事件都在銀幕上即時發生。黃昱寧則反過來,通過找回這個人物被偷去的十分鍾,為《體麵人生》中的這些故事營造出強烈的“現在”感:每一個故事,每一個場景,都因為人物附帶著另一個故事中的另一個時間,而在不斷消逝的時間中凸顯出來。

於是我們知道,《十三不靠》故事中的於思曼,從前叫於曉紅。她在大學詩社認識康嘯宇之前,還有個小男友,叫阿B。《阿B》的故事發生在一個“無法預知幾年後就會有雙休日的年代”,也就是說,那應該在1995年之前的某一年。這個故事的講述者——管亦心——於曉紅的表妹,多年以後在《離心力》故事中成了公眾號寫手,把她的房客趙煉銅——一位外賣騎手寫成了熱搜明星人物。而這位騎手有個堂姐趙迎春,是《九月》故事裏的家政阿姨,一心想讓她的兒子九月在選秀節目《八音盒》中出道,可他剛剛走紅就突然退賽,母子二人一起從讀者視野中消失。直到她再次出現在趙煉銅的自述裏,讀者才了解九月的出身與趙迎春不願提及的往事。如此一來,讀者便隱約猜到當初九月為何突然退賽。

時間之流中的搜尋在小說集後半部指向了未來。《十三不靠》中的畢然,擁有出色的公共演講能力,幾十年後,《笑冷淡》故事裏的智能機器人利用畢然的個人數據來訓練,後來索性占用了畢然這個名字,在脫口秀場大放光彩。由此,小說作者對時代的觀察視線轉向了未來。機器智能、虛擬現實和增強現實、腦機傳感器、未來材料工程、超級病毒,故事中出現了未來的事物和符號,可正像在第四個故事《離心力》中管亦心所說:“站在未來,把今天當成曆史來寫。”她打算試試看。小說集後三個故事中的人物,仍然是現在的人、此刻的人、與我們同時代的人。他們接受了與我們相同的教育,麵臨與我們相同的日常困境,有著與我們相同的性格問題。我們於是意識到,我們可能確實站在一個時代的開端。

這個時代機器會取代人們去工作,人們會躲進虛擬現實,情感也因為虛擬,變成一種可以隨時拿取和丟棄的日常用品。不知為什麽,《蒙麵紀》成了整部小說集中最溫暖的故事,雖然它多少會讓人想起剛剛過去的兩年時光。但齊南雁和喬易思在虛擬的困境中互相展現和給予的善意,讓讀者對於這個時代中的管亦心們懷有信心。畢竟,這個時代也造就了一大批願意承擔責任的人。

黃昱寧的這部小說集,著手處理的是比她上一部短篇集更加嚴肅的事物。她的敘述也變得更加果斷,不時閃現著讓人暗暗吃驚的洞察力。她在故事中前所未有地抓住了某些不易覺察的真實世界的碎片,它們讓敘事的質地變得更加堅實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