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你怎麽這麽安靜?”TJ說。

我開的是凱南的別克。露西亞·蘭道剛回到父親身旁,他就一把抱起女兒扛在肩上,飛快地奔向他的車,達尼和帕維爾緊隨其後。“我叫他別守在這兒,”凱南說,“孩子需要看醫生。他認識的一個醫生就住在這兒附近,他直接去醫生家了。”

因此現場剩下我們四個人和兩輛車,我們走到車旁,凱南把別克的鑰匙扔給我,說他和他哥哥坐一輛車。“先去灣脊區,”他說,“我們叫個比薩什麽的。然後我送你們回家。”

TJ說我太安靜的時候,我們正在一個路口等紅燈,對此我無法反駁。自從上了車,我們兩個人都沒說一個字。與卡蘭德交談所帶來的衝擊依然揮之不去。我對TJ解釋說我們做的事情耗盡了我的精神。

“但你很酷,”他說,“走上去直麵那兩個家夥。”

“你在哪兒?我們以為你留在車上了。”

他搖搖頭:“我繞到他們背後去了,以為也許能找到拿步槍的第三個人。”

“根本沒有第三個人。”

“怪不得那麽難找。我在他們背後繞了一大圈,從他們進來的那道門溜出去。我找到了他們的車。”

“怎麽找到的?”

“並不難。我見過那輛車,就是同一輛本田。我躲在電線杆背後盯著車,看見沒穿外套的那個家夥急急忙忙跑出墓地,把一個手提箱扔進後車廂。然後一轉身又跑進了墓地。”

“他回去取另一個手提箱了。”

“我知道,我心想趁他去取第二個手提箱的時候,我不如去把第一個偷走算了。後車廂鎖著,他是按手套箱裏的按鈕打開的,我也可以這麽開。因為車門沒鎖。”

“還好你沒這麽做。”

“是啊,我可以偷走的,但等他回來,發現手提箱不見了,他會怎麽做呢?多半會回去開槍打死你。所以我覺得這個想法不怎麽酷。”

“明智。”

“然後我心想,假如這是拍電影,我可以鑽進車裏,躲在前排和後排之間。他們把錢放在後車廂裏,人坐在前排,因此根本不會去看後排。然後他們開車回家,或者他們要去的其他什麽地方,等他們到了,我就從車裏溜出來,打電話告訴你那是哪兒。但我轉念一想,TJ,這不是拍電影,而且你太年輕了,還不能死。”

“我很高興你能這麽想。”

“另外,萬一打之前那個號碼找不到你,我該怎麽辦?於是我繼續等,他拎著第二個手提箱回來,把手提箱扔進後車廂,人坐進車裏。然後另一個人,就是打電話的那個,他出來坐上駕駛座。他們開車走了,我跑回墓地裏,找到你們其他人。墓地很詭異,哥們兒。我看見一些石頭塊,上麵說底下埋的是誰,但有些墳還造了個小屋子什麽的,比人活著的時候還風光。你想弄一個那樣的玩意兒嗎?”

“不想。”

“我也一樣。就一小塊石頭,什麽廢話都不說,隻有‘TJ’兩個字。”

“連日期都沒有?全名都沒有?”

他搖搖頭。“就‘TJ’兩個字,”他說,“哦,也許再加上我的尋呼號。”

回到殖民路,凱南拿起電話,想找個這會兒還營業的比薩店。他沒找到,不過也無所謂。沒人有胃口。

“咱們應該在慶祝才對,”他說,“孩子救回來了,而且還活著。可現在這氣氛一點兒也不喜慶。”

“這是一場平局,”彼得說,“比分相同,不值得慶祝。沒人獲勝,也就不會有人放焰火了。比賽以平局收場,感覺比輸掉還糟糕。”

“要是女孩死了,感覺會更加糟糕。”凱南說。

“那是因為這不是打橄欖球,而是現實生活。但是親愛的,你還是沒心思慶祝。壞蛋帶著錢跑掉了。你難道想為了這個敲鑼打鼓?”

“他們還沒逃掉,”我插嘴道,“還需要一兩天時間。但他們哪兒也去不了。”

然而,我和其他人一樣,也沒有慶祝的心情。與以平局結束的任何一場比賽一樣,這次留給我們的同樣是錯失良機的遺憾。TJ認為他應該躲在本田的後座底下,或者想辦法跟蹤那輛車找到他們的窩點。彼得有幾次機會可以一槍撂倒卡蘭德,而且不會對我和女孩造成危害。而我想到了十幾個辦法能讓我們奪回那筆錢。我們按照預定計劃完成了任務,但肯定還有辦法能夠更進一步。

“我想打個電話給尤裏,”凱南說,“孩子的情況很差,幾乎沒法走路。我猜她失去的不止兩根手指。”

“你恐怕說對了。”

“他們肯定殘酷地折磨了她。”他狠狠地戳著電話按鍵,“我不願意去想這些,因為我會想到弗朗辛——”這句話他隻說完了一半。他對著電話說:“哎,你好,尤裏在嗎?對不起。打錯電話了,非常抱歉,打擾你休息了。”

他放下電話,歎了一口氣:“一個西班牙女人,似乎睡得正香,卻被我吵醒了。老天,我真討厭這種事。”

我說:“打錯電話?”

“對,打錯電話,以及接到打錯的電話,我不知道哪個更討厭。像剛才那樣打擾別人,我覺得自己真是個渾蛋。”

“你妻子被綁架那天,你接到了兩通打錯的電話。”

“嗯,對。像是個壞兆頭,但當時並不顯得特別不吉利,隻是有點兒煩人。”

“今天上午尤裏也接到了兩通打錯的電話。”

“是嗎?”他皺起眉頭,然後點點頭,“你覺得會是他們嗎?打電話確定家裏有沒有人?我猜是的,但那又怎樣呢?”

“你會去用投幣電話嗎?”他們看著我,不明白我的意思,“比方說你要打個電話,但隻是假裝撥錯了號碼。你什麽都不會說,沒人會注意這通電話。你還會特地開車走五六個街區,然後花錢去用投幣電話嗎?還是說你會用自己家的電話?”

“我猜我會用自己家的,但——”

“我也一樣。”我說。我掏出記事本,尋找吉米·洪給我的那張紙,上麵列出了打到庫利家的所有電話。盡管我不需要第一個勒索電話之前的通話信息,但他還是抄下了從午夜開始的所有來電。當天早些時候我翻出了這張清單,想找出自助洗衣房的號碼,打電話到那兒找TJ,但後來我把它塞到哪兒去了呢?

我找到了,隨即展開那張紙。“有了,”我說,“兩通電話,時間都不到一分鍾。一次是上午九點四十四分,另一次是下午兩點半。呼出號碼是243-7436。”

“老兄,”凱南說,“我隻記得接到了兩個打錯的電話,但不知道是幾點幾分打進來的。”

“你對這個號碼有印象嗎?”

“你再念一遍。”他搖搖頭,“很陌生。不如咱們打個電話試一試,看接電話的是什麽人?”

他伸手去拿電話,我按住他的手。“等一等,”我說,“別提醒了他們。”

“提醒他們什麽?”

“我們知道他們在哪兒。”

“我們知道?我們隻有一個電話號碼。”

TJ說:“K兄弟這會兒應該在家。要我去找他們嗎?”

我搖搖頭:“我覺得我就能解決這個問題。”我拿起電話,打給查號台。接線員接起電話,我說:“警方要求協查。我是艾爾頓·西馬克警員,警徽號2491-1907。我知道一個號碼,需要登記的姓名和地址。對,沒錯。243-7436。好的,謝謝你。”

我放下電話,趕在記憶消失前把地址寫在記事本上。我說:“電話登記在A. H. 瓦倫斯名下。他是你的朋友嗎?”凱南搖搖頭。“我猜A代表的是艾爾伯特。卡蘭德就是這麽稱呼他的搭檔的。”我念出我寫下的地址,“五十一街692號。”

“日落公園。”凱南說。

“日落公園。離自助洗衣房兩三個街區。”

“這下就不是平局了,”凱南說,“咱們走。”

那是一座框架式的木屋,雖說隻有月光,但你也看得出它年久失修。牆板需要重新粉刷,樹籬已經長成了灌木叢。屋前的半段台階通往帶紗窗的門廊,門廊的中部明顯向下凹陷。車道從屋子右側通向能停兩輛車的獨立車庫,地麵上東一塊西一塊地打著瀝青補丁。側牆一半的位置上有一扇邊門,屋後還有一扇後門。

我們隻開了那輛別克,車停在第七大道的路口。我們都帶著槍。凱南給了TJ一把左輪手槍,我肯定露出了驚訝的表情,因為他望向我,說:“他要去就必須帶槍。我說他是個有膽色的,可以一起去。TJ,會用這東西嗎?對準目標扣扳機就行,就像日本造的照相機。”

車庫的卷簾門鎖著,鎖很結實。卷簾門旁邊還有一扇狹窄的木門,同樣鎖著。我的信用卡沒法插進門閂。就在我琢磨該怎麽無聲無息地打碎一塊玻璃的時候,彼得遞給我一個手電筒,我有一瞬間以為他要我用手電筒砸玻璃,想不通這是為什麽。然後我突然轉過彎兒來了,把手電筒貼在玻璃上,然後打開開關。那輛本田思域就在裏麵,我認出了車牌號碼。車庫的另一側停著一輛深色的廂式貨車,無論我怎麽轉動手電筒都看不清楚。車牌不在我們能看見的地方,顏色在昏暗的光線下無從分辨,但我們隻需要看清楚那是一輛什麽車就夠了。我們找對了地方。

屋裏燈火通明,能看得出這座屋子隻住了一家人:邊門旁隻有一個門鈴,門廊的大門前隻有一個信箱;他們有可能在屋裏的任何一個角落。我們繞到屋後,我用雙手做成腳蹬,讓凱南踩上去。他抓住窗框,慢慢探出腦袋,在那兒吊了幾秒鍾,然後回到地麵上。

“廚房,”他悄聲說,“金毛在廚房數錢。他一遝一遝地拆開,清點有多少張,把數字寫在一張紙上。浪費時間。交易都已經結束了,他為什麽還在乎他拿到了多少?”

“另一個呢?”

“沒看見他。”

我們摸到另一扇窗戶底下,重複整個過程,經過邊門時試了試運氣。門鎖著,但就算是個小孩也能破門而入。通往廚房的後門也結實不到哪兒去。

但在知道兩個人的確切方位前,我不想破門而入。

回到屋前,彼得冒著引起過路行人懷疑的風險,用小折刀的刀尖撥開了門廊紗門的插銷。門廊通向前廳的正門有一把比較結實的鎖,但門廊裏也有一扇大窗戶,砸破就能立刻進入室內。他沒有砸破窗戶,隻是朝裏麵張望,確定艾爾伯特不在客廳裏。

他回來向我們報告情況,我猜艾爾伯特有可能在樓上,也有可能出去買啤酒了。我思考著有沒有辦法先悄無聲息地拿下卡蘭德,然後再研究接下來該怎麽辦,這時TJ用一個響指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望向他,他蹲在地下室的窗戶前。

我走過去,彎腰向裏看。他拿著手電筒,在寬敞的地下室裏照來照去。地下室一角有個大水槽,旁邊是洗衣機和烘幹機。房間對麵的角落擺著一張工作台,左右兩側有幾件電動工具。工作台上方的牆上有塊釘板,上麵掛著十幾件工具。

房間靠近我們的地方有一張乒乓球台,球網向下耷拉。一個手提箱擺在球台上,敞著箱蓋,裏麵是空的。艾爾伯特·瓦倫斯坐在乒乓球台前的一把木椅上,依然穿著墓地裏的那身衣服。他的架勢像是正在數手提箱裏的錢,然而手提箱裏沒有錢,摸黑數錢這種行為也很奇怪。除了TJ的手電筒,地下室裏沒有其他光線。

我看不清楚,但我能確定艾爾伯特的脖子上纏著一段鋼琴弦,很可能就是用來對帕姆·卡西迪實施切除手術的那段鋼琴弦,很可能也用來殘害過萊拉·艾爾瓦雷斯。然而這次它做的事情就不像外科手術那麽精確了,因為它切割的不是毫無阻力的血肉,而是硬骨和軟骨。不過它還是完成了任務。艾爾伯特的頭部怪誕地腫脹著,因為流入頭部的血液無法再流出去。他的麵部仿佛變成色如瘀青的一輪滿月,眼睛從眼窩裏凸了出來。我見過死於勒殺索的受害者,因此立刻意識到了我在看什麽,但任何經驗都不可能讓你為這種事做好準備。我這輩子從沒見過這麽可怖的景象。

但它提高了我們的勝率。

凱南又爬到廚房窗口查看了一次,沒在視線範圍內見到槍。我猜卡蘭德把槍收起來了。在這幾起綁架案中,沒人見過他揮舞槍械,他在墓地掏出槍也隻是為了在抵著露西亞咽喉的匕首之外再加一重保險,在解除與艾爾伯特的搭檔關係時,他同樣沒有用槍,而是選擇了他更喜歡的勒殺索。

我們必須解決一個問題:從不同的門到卡蘭德數錢的地方,所需的時間也各不相同。從後門或邊門進屋,你必須跑上半段樓梯才能衝進廚房。從門廊走正門進屋,你必須穿過整座屋子才能跑到位於後側的廚房。

凱南建議我們輕手輕腳地從前門進屋,這樣不需要經過嘎吱作響的樓梯,而且正門離卡蘭德所在之處最遠——他正在全神貫注地數錢,未必能注意到玻璃破碎的響動。

“先貼膠帶,”彼得說,“這樣你打碎窗戶,玻璃碴兒就不會掉在地上。響動小得多。”

“做毒蟲也能學到知識嘛。”凱南說。

但我們沒有膠帶,而且附近有可能出售膠帶的商店早就打烊了。TJ說地下室的工作台上或背後牆上肯定有,但我們必須砸破窗戶才能進地下室,這樣就限製了膠帶的可用性。彼得又去了一趟前門廊,回來說客廳地上鋪著地毯。我們互相看了一眼,聳聳肩,其中一個人說:“管他的。”

我把TJ頂上去,他從廚房窗口監視卡蘭德,彼得去打碎前門上的玻璃。從我們的所在之處,我們聽不見他弄出來的響動,顯然卡蘭德也沒有聽見。然後我們一起繞到屋前進門,小心翼翼地跨過碎玻璃,豎起耳朵等了一會兒,然後輕手輕腳地慢慢穿過寂靜的屋子。

來到廚房門口的時候,我走在最前麵,凱南在我身旁。我們都拿著槍。雷蒙德·卡蘭德坐在廚房裏,我們隻能看見他的側影。他一隻手拿著一遝錢,另一隻手拿著鉛筆。若是在會計的手裏,這兩樣都是致命武器,但比起槍支或匕首,要命的程度就差得多了。

我不知道我等了多久,很可能不到十五或二十秒,然而感覺起來要久得多。我一直等著,直到他的肩膀突然一沉,顯示出他不知怎的覺察到了我們的存在。

我說:“警察,不許動。”

他沒有動,甚至沒有把視線轉向聲音的出處。他隻是坐在那兒,而他人生的一個階段就此結束,另一個隨即開始。過了一會兒,他扭頭看著我,表情裏既沒有恐懼也沒有憤怒,隻有深深的失望。

“你說過一周的,”他說,“你向我保證過。”

錢似乎全在桌上。我們裝滿了一個手提箱,另一個手提箱在地下室,但沒人想去拿它。“我想叫TJ去,”凱南說,“但我知道他在墓地裏的反應,因此我猜讓他去底下有屍體的地方肯定會嚇死他。”

“要我去,你說一聲就行,沒必要用激將法。”

“哈,”凱南說,“就知道你會這麽說。”

TJ翻個白眼,然後下樓去了。他拿著手提箱回來,說:“哥們兒,底下真是臭得要命。死人總是這麽難聞嗎?萬一哪天我殺了人,記得提醒我躲遠點兒。”

說來奇怪,我們在卡蘭德周圍忙碌,就當他不存在一樣,而他一動不動,半個字都沒說過,因此我們很容易無視他的存在。他坐在那兒,顯得比先前小了一圈,而且還軟弱可欺。我知道他和這幾個詞完全不沾邊,但他消極無為的態度會給你留下這種印象。

“全都裝好了,”凱南說,扣上第二個手提箱的搭扣,“可以直接還給尤裏了。”

彼得說:“尤裏隻想救回他的孩子。”

“嗯,今晚算他運氣好,錢也能拿回去。”

“他說過他不在乎錢,”彼得夢囈般地說,“錢不重要。”

“彼得,你的言下之意是什麽?”

“他不知道我們在這兒。”

“是的。”

“隻是個想法。”

“不行。”

“這麽多錢啊,老弟。你最近在走黴運,大麻交易眼看著要出事,對吧?”

“所以?”

“上帝給了你一個扳平的機會,你別不識抬舉。”

“哎,彼得,”凱南說,“你忘記老頭子是怎麽說的了嗎?”

“他說過各種各樣的話。咱們幾時乖乖聽話了?”

“他說絕對不要偷竊,除非你能偷走一百萬美元。彼得,還記得嗎?”

“哈,這就是咱們的機會。”

凱南搖搖頭:“不對,你錯了。這兒隻有八十萬美元,況且有二十五萬美元是偽鈔,剩下的還有十三萬美元本來就是我的。這樣還有多少?四十幾。四十二萬美元?差不多吧。”

“那就真的打平了,老弟。這個家夥拿走了你四十萬美元,加上馬特的一萬美元和其他開銷,那是多少?四十二萬美元?八九不離十吧。”

“但我不想打平。”

“什麽?”

他惡狠狠地瞪著哥哥。“我不想打平,”他說,“我用帶血的錢去贖弗朗辛,而你要我從尤裏那兒偷帶血的錢。哥們兒,你這真是毒蟲的思路了,偷了別人的錢包,然後還要幫他去找。”

“唉,你說得對。”

“我是說,彼得,老天在上——”

“不,你說得對,你他媽真的對。”

卡蘭德說:“你們付我偽鈔?”

“小屎蛋,”凱南說,“我都快忘記還有你這個人了。怎麽著,你還擔心花錢的時候被逮住嗎?我有個好消息告訴你,你沒機會花錢了。”

“你是那個阿拉伯人的丈夫?”

“所以?”

“我還在想你是誰呢。”

我說:“雷,庫利先生的錢呢?那四十萬美元。”

“我們分了。”

“然後呢?”

“我不知道艾爾伯特那一份在哪兒,但肯定不在屋子裏。”

“你那一份呢?”

“保管箱裏。布魯克林第一商業銀行,就在新烏特勒支大道和漢密爾頓堡公園大道的路口。我打算明早出城的路上去取。”

凱南說:“你打算?”

“我還沒想好是開本田還是開那輛貨車。”他繼續道。

“他怎麽有點兒精神恍惚?馬特,我猜他在錢的下落上說的是真話。銀行裏的那一半就不用想了。艾爾伯特的那一半,就算把屋子翻個底朝天,多半也不可能找到,對吧?”

“對。”

“他也許埋在院子裏了,或者墓地裏,或者天曉得在哪兒。該死的,那筆錢我是不可能拿回來的。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咱們做完該做的事情,然後就走吧。”

我說:“凱南,你要做個決定。”

“什麽決定?”

“我可以送他歸案。現在有很多不利於他的可靠證據了。他的搭檔死在地下室裏,車庫裏的貨車肯定到處都是衣服纖維、血跡和其他東西。帕姆·卡西迪可以指證就是他殘害了她。其他證據能把他和萊拉·艾爾瓦雷斯,還有瑪麗·戈特斯坎德綁在一起。他至少會被判三個終身監禁,另外還有二三十年當添頭。”

“你能保證他會一輩子被關在裏麵嗎?”

“不能,”我說,“說到刑事司法係統,沒人能保證任何結果。我猜最有可能的是他被送進專門關押精神病刑事犯的麥提宛州立醫院,他不可能活著離開那兒。但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你明白的。我不認為他能逃脫製裁,但我也說過有些罪犯連一天牢都沒坐過。”

他考慮了一會兒。“我們最初的約定,”他說,“說的不是送他歸案。”

“我知道,所以我才說由你決定。但假如你選了另一條路,那我就必須先走一步了。”

“你不想在這兒看我殺人。”

“是的。”

“因為你不讚成。”

“我談不上讚成或者不讚成。”

“但這不是你會去做的那種事情。”

“不,”我說,“不是這樣的。因為我做過,我曾經讓自己當過劊子手,但我不想去習慣扮演這樣一個角色。”

“是啊。”

“另外,這次我也沒有理由要留下。我可以把他交給布魯克林凶殺科,睡覺的時候不會良心不安。”

他想了想。“我認為我做不到。”他說。

“所以我才說由你決定。”

“對,嗯,我覺得我已經想好了。我必須自己解決他。”

“看來我該走了。”

“對,你和其他人都走吧。”他說,“就這麽安排。真可惜,咱們應該開兩輛車的。馬特,你、TJ和彼得去把錢還給尤裏。”

“裏麵有一部分是你的。你不想把你借給他的收回來了?”

“到他家分出來吧。我可不想弄錯了拿成偽鈔。”

“偽鈔都紮著大通銀行的紙帶呢。”彼得說。

“對,但這個白癡數錢的時候全混在一起了,所以去尤裏家分一下吧,謝謝了。然後你們回來接我。我算算時間,去尤裏家二十分鍾,回來二十分鍾,在他那兒待二十分鍾,加起來一個小時好了。從現在開始算,一小時一刻鍾後在路口接我。”

“好的。”

他拎起一個箱子。“走,”他說,“先把錢放到車上去。馬特,你盯著他,可以嗎?”

他們走了,TJ和我站在那兒,低頭看著雷蒙德·卡蘭德。我們都拿著槍,但這會兒我們就算拿著蒼蠅拍也能看住他。他似乎根本不在這兒。

我望著他,回想起我們在墓地的交談。在那一兩分鍾裏,和我說話的是個有人性的家夥。我想再和他聊一聊,看這次會是什麽東西和我說話。

我說:“你打算把艾爾伯特扔在那兒嗎?”

“艾爾伯特?”他不得不花了幾秒鍾思考那是什麽。“不,”他最後說,“我打算在離開前收拾幹淨的。”

“你打算怎麽處理他?”

“切成塊,包好。櫃子裏還有很多垃圾袋。”

“然後呢?裝在後車廂裏送給什麽人?”

“哦,”他說,想了起來,“那是專門給阿拉伯人準備的。不過很簡單,把屍塊分開扔掉就行,這個垃圾箱裏扔幾塊,那個廢物桶裏扔幾塊。不會有人注意到的。還可以冒充下水,扔進餐廳的廚餘垃圾。”

“你做過這種事?”

“嗯,對,”他說,“不止你知道的那幾個女人。”他望向TJ:“有個黑人,我記得很清楚,她的膚色和你差不多。”他喟然長歎。“我累了。”他說。

“累不了多久了。”

“你要把我留給他,”他說,“而他會殺了我。那個阿拉伯人。”

腓尼基人,我心想。

“你和我算是認識,”他說,“我知道你騙了我,我知道你毀約了,但你必須這麽做。然而你和我曾經交談過,你怎麽能允許他殺了我呢?”

抱怨,發牢騷。你很難不想到艾希曼[1]在以色列的被告席上的反應。我們怎麽能這麽對待他?

而我想到了我在墓地裏問他的一個問題,於是我把他了不起的回答還給了他。

“你進了車廂。”我說。

“我不明白。”

“你一旦進了車廂,”我說,“就隻是身體的零件了。”

淩晨三點差一刻,我們按約定來接凱南,他在第八大道的一家珠寶行門口等我們,從這兒拐過一個彎兒就是艾爾伯特·瓦倫斯家。他看見我坐在駕駛座上,問他哥哥去哪兒了。我說我們幾分鍾前在殖民路放下了他。他本來想去取那輛豐田,但又改變了主意,說他打算直接上樓睡覺。

“是嗎?但我太亢奮了,你必須一榔頭砸在我頭上才能讓我躺下。不,馬特,你別動。你來開車。”他繞到車的另一側,看見TJ像個破布娃娃似的攤在後排座位上。“他的上床時間早就過了,”他說,“飛行包很眼熟,希望這次裝的不是偽鈔。”

“是你的十三萬美元。我們仔細檢查過了,我覺得應該全是真錢。”

“就算有幾張假鈔也無所謂,做得和真錢一樣好。走郭瓦納斯應該最快。知道怎麽開回去嗎?”

“應該知道。”

“然後是過橋還是走隧道,你說了算。我哥哥有沒有說要把錢拿進去,替我看著點兒?”

“我覺得把錢親自交給你是我的職責。”

“嗯,對,很會說外交辭令嘛。真希望我能收回我對他說的那句話,我不該說他毒蟲思路的。這麽說一個人真的很不好。”

“他自己也同意。”

“我和他都知道那是真的,這就是最讓人難過的地方。尤裏見到錢是不是很吃驚?”

“震驚。”

他哈哈一笑:“我猜也是。孩子怎麽樣?”

“醫生說她會好起來的。”

“她被他們傷害得很重,對吧?”

“我覺得你很難把身體傷害和精神創傷區分開。他們多次強奸她。除了失去兩根手指,她還受了一些內部傷害。他們給她用了鎮靜劑。我猜醫生也給尤裏吃了些藥。”

“我們所有人都該吃點兒藥。”

“說到尤裏,他也想來的。他還想給我錢。”

“希望你收下了。”

“沒有。”

“為什麽不收下?”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實話實說,這麽做不符合我的性格。”

“七十八街分局不是這麽教你做事的?”

“完全不符合七十八街分局對我的教導。我對他們說我已經有個委托人了,他給的報酬很豐厚。你之前說到帶血的錢,也許影響了我的心境。”

“哥們兒,不是這個道理。你認真做事,而且做得很好。他想報答你,你應該收下的。”

“沒關係。我說他可以給TJ一點兒錢。”

“他給了他多少?”

“不知道,幾百美元吧。”

“兩百美元。”TJ說。

“咦,TJ,你醒著?我以為你睡著了。”

“沒,隻是在閉目養神。”

“你好好跟著馬特。我認為他是個好榜樣。”

“要是沒有我,他上街都會迷路。”

“是嗎,馬特?離了他,你會迷路嗎?”

“百分之百,”我說,“咱們全都會的。”

我走的是布魯克林-皇後區快速路,然後上大橋,在曼哈頓一側下橋後,我問TJ去哪兒。

“墮落街好了。”他說。

“這會兒是淩晨三點。”

“墮落街又沒裝大門。他們不上鎖的。”

“你有地方睡覺嗎?”

“哎,我身上有錢,”他說,“也許我可以去福隆特納克酒店,看看上次住過的房間空不空。洗上三次熱水澡,打電話叫客房服務。哥們兒,我有地方睡覺。你不需要擔心我。”

“反正你有的是辦法。”

“你以為你在開玩笑,但你知道這是真的。”

“而且特別專注。”

“也是真的。”

我們在第八大道和四十二街的路口放他下車。開到四十四街等紅燈時,我看看左右,街上空****的,但我反正也不著急。我一直等到紅燈變成綠燈。

我說:“我不認為你下得了手。”

“什麽?卡蘭德?”

我點點頭。

“我也不認為。我沒殺過人。有一兩次我憤怒得能殺人,但很快就過去了。”

“是啊。”

“他就好像不存在,明白我的意思嗎?完全無足輕重。而我心想,我難道要殺這麽一隻蟲子?但我知道我必須做點兒什麽,於是我決定了我必須這麽做。”

“怎麽做?”

“讓他說話,”他說,“我問了他幾個問題,他回答得很簡單,不超過三個字,但我不停地問,終於撬開了他的嘴。他告訴我他們怎麽折磨尤裏的孩子。”

“唉。”

“他們怎麽折磨她,她多麽害怕,等等等等。他一旦打開話匣子,就真的停不下來了。就好像這樣能讓他重新體驗一遍。你看,這種事不像打獵,你打死一頭鹿,可以把腦袋做成標本掛在客廳牆上。他折磨完一個女人,留給他的,除了記憶什麽都沒有,因此能得到機會把記憶拿出來撣撣灰塵,欣賞它的美麗,他實在是太樂意了。”

“他提到了你妻子嗎?”

“當然提到了。他很高興他能對我說他們是怎麽對待她的。和把她切成肉塊還給我一樣過癮,順便再羞辱我一次。我想叫他閉嘴,我不想聽這些,明白我的意思嗎?我是說,她已經不在了,哥們兒,我親手把她塞進該死的焚化爐。她再也不會受到傷害了。所以我讓他說,愛怎麽說就怎麽說,然後我就能做我必須做的事情了。”

“然後你殺了他?”

“沒有。”

我望向他。

“我從沒殺過人,我不是做凶手的那塊料。我看著他,心想,不,該死的,我才不會殺了你呢。”

“然後?”

“我怎麽能殺人呢?我本來要當醫生的。我告訴過你,對吧?”

“你父親的願望。”

“我本來要當醫生。彼得本來要當建築師,因為他喜歡幻想,但我腳踏實地,因此我該當醫生。‘全世界最美好的事情,’他對我說,‘就是你在世上做好事,過體麵的生活。’他甚至決定了我應該當個什麽醫生。‘外科醫生,’他對我說,‘掙錢最多的就是他們。他們是最拔尖的精英,所以去當外科醫生吧。’”他沉吟良久。“願望實現了,”他說,“今晚我當上了外科醫生。我做了一場手術。”

外麵開始下雨,但並不大,我沒有打開雨刷器。

“我帶他下樓,”凱南說,“地下室,和他的朋友團聚,TJ說得對,底下臭得厲害。我猜那種死法會讓人失禁。我以為我會反胃,但我沒有,我猜我已經習慣了。

“我沒有麻醉藥,不過無所謂,因為他很快就昏過去了。我用了他的匕首,那是一把大折刀,刀刃足有六英寸長,工作台上還有各種各樣的工具,要什麽有什麽。”

“凱南,你不需要告訴我的。”

“不,”他說,“你錯了,我必須告訴你才行。要是你不想聽,那是另一碼事,但我非要說出來不可。”

“好吧。”

等他說完,我踩住刹車,開到路邊停下。他打開車門,對著下水道嘔吐。我找出手帕遞給他,他把嘴擦幹淨,把手帕扔在街上。“對不起,”他說,關上車門,“我以為我已經吐完了,以為胃裏沒東西了。”

“凱南,你還好吧?”

“嗯,我認為我挺好,我自己覺得。知道嗎,我說我沒殺他,但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走的時候他還活著,但現在有可能已經死了。就算沒死,他還剩下什麽?我對他做的事情,那叫屠宰。我為什麽不幹脆給他腦袋來上一槍?砰的一聲就結束了。”

“所以為什麽沒有呢?”

“我也不知道。也許我想的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他把她變成那樣子還給我,現在我也要把他變成那樣子。這也許是一部分原因。我也不確定。”他聳聳肩,“已經結束了。不管他已經死了還是能活下來,反正結束了。”

我在我住的旅館門口停車,我們一起下車,尷尬地站在路邊。他指了指飛行包,問我要不要拿點兒錢。我說他的預付款買我付出的時間綽綽有餘了。他問我確定嗎?我說,對,我確定。

“好吧,”他說,“你說確定就好。改天打個電話給我,咱們一起吃頓飯。沒問題吧?”

“當然。”

“自己多保重,”他說,“好好睡一覺吧。”

[1] 阿道夫·艾希曼(Adolf Eichmann, 1906—1962),德國納粹高官,後被壓往以色列接受公審處決。——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