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我剛放下電話,尤裏就撲上來,緊緊地抱住了我。“巴拉萊卡,”他念叨著這個名字,就像那是個什麽魔咒,“她還活著,我的露什卡還活著!”

門打開的時候我還在他的懷抱裏,庫利兩兄弟走進房間,蘭道的手下達尼跟在後麵。凱南拎著一個帶拉鏈的老式皮包,彼得拎著一個克羅格超市的白色塑料購物袋。“她還活著。”尤裏對他們說。

“你和她說過話了?”

他搖搖頭:“他們說出了狗的名字。她記得巴拉萊卡。她還活著。”

我不確定庫利兄弟能聽懂多少,我和綁匪約定確認信號的時候,他們已經出去籌款了,但他們領悟了他的意思。

“現在你隻需要一百萬美元了。”凱南對他說。

“錢這東西,想要總是會有的。”

“你說得對,”凱南說,“雖說很少有人意識到,但這確實是條真理。”他拉開皮包,取出一遝遝捆紮好的鈔票,在紅木桌上碼放成幾排。“尤裏,你有幾個真正的朋友。更重要的是,他們大多數人不信任銀行。很少有人意識到這個國家的經濟在多大程度上依賴現金。一個人聽見現金這個詞,隻會想到毒品和賭博。”

“冰山一角。”彼得說。

“正是如此。不能隻想到非法勾當。要想一想幹洗店、理發館、美容院。任何地方,隻要經手大量現金,就會多記一套賬,扣下一半不讓國稅局盤剝。”

“想一想咖啡館,”彼得說,“尤裏,你應該當希臘人的。”

“希臘人?我為什麽要當希臘人?”

“每個路口都有咖啡館,對吧?哥們兒,我在一家咖啡館打過工。我輪的班有十個員工,其中有六個不在賬本上,用現金付工資。為什麽?因為他們有很多不想報稅的現金,支出也要符合比例嘛。收銀機進一美元,他們報三十美分,那都算是多的了。你知道蛋糕上的糖霜吧?法律規定每筆收入都要交八點一五的銷售稅,但他們有七成銷售是不記賬的。這些錢當然不需要乖乖交稅,對吧?他們直接揣進了口袋。每一分錢都是免稅的利潤。”

“不止是希臘人。”尤裏說。

“對,但他們把逃稅變成了一門學問。假如你是希臘人,你隻需要找二十家咖啡館借錢就行了。你都沒法想象,他們身邊肯定有五萬美元,要麽放在保險箱裏,要麽藏在床墊裏,或者衣櫃的某塊木板底下。你找二十家借錢,就有一百萬美元了。”

“可惜我不是希臘人。”尤裏說。

凱南問他認不認識鑽石商。“他們也有大量現金。”他說。彼得說很多珠寶商兼做放貸,欠條在行業內轉來轉去。凱南說他們手頭肯定還是有現金的,尤裏說這不重要,因為他不認識做鑽石生意的人。

我走進隔壁房間,讓他們繼續討論去了。

我想打給TJ,於是掏出K兄弟給我的那份清單,上麵記錄了打給凱南的所有電話。我找到自助洗衣房的那部投幣電話,但又猶豫了。TJ會知道是找他的嗎?要是店裏還有其他人,他接電話會不會暴露身份?萬一接電話的是雷怎麽辦?可能性不大,但——

然後我想到一個更簡單的辦法:我可以傳呼他,讓他打給我。我似乎很難適應現在的新科技,總會自然而然地用老思路去想問題。

我在記事本裏找到他的尋呼機號碼,但還沒等我撥號,電話就響了,而且正是TJ打來的。

“他剛才就在這兒,”他說,聽上去非常激動,“用的就是這部電話。”

“肯定是其他人吧?”

“不可能,哥們兒。一個壞種,你看一眼就知道你見到了一個惡棍。你剛才是不是在和他打電話?老天給我報了個信,說我的哥們兒馬特正在和他打電話。”

“確實打過,但至少十分鍾前就掛斷了。也許更接近一刻鍾。”

“沒錯,那就對了。”

“我以為你會立刻打給我的。”

“我不能打啊,哥們兒。我必須跟蹤他。”

“你跟蹤了他?”

“你以為我會怎麽著,看見他過來就跑出去?我沒有手拉手和他一起出去,我等他先走了一分鍾,然後才偷偷跟上去。”

“太危險了,TJ。他是個殺人狂。”

“哥們兒,難道這能嚇住我嗎?我從小到大都在墮落街上混。你走在那條街上,前麵永遠有一兩個殺人不眨眼的。”

“他去哪兒了?”

“先左拐,走到路口。”

“四十九街。”

“然後過街,去了馬路對麵的熟食店。他進去待了一兩分鍾,然後出來。我猜他沒有叫店員做個三明治,因為他沒待那麽久。有可能買了六瓶啤酒。他手裏的一包東西就是那麽大。”

“然後去哪兒了?”

“按原路往回走。這該死的家夥從我麵前走過去,重新穿過第五大道,然後直直地走向洗衣房。我心想,媽的,我不能跟著他回去,必須在外麵等,直到他打完電話。”

“他沒有再打到這兒來。”

“他沒打電話,因為他沒進洗衣房,而是上車開走了。我甚至不知道他有車,直到他上車我才發現。車停在洗衣房的另一側,要是我還坐在原先那個地方,就不可能看見了。”

“轎車還是貨車?”

“轎車。我想跟上去,但不可能。我落後他半個街區,我以為他要回洗衣房,所以不想跟得太緊,然後他就上車離開了,我什麽都沒來得及做。等我跑到路口,他已經拐彎不見了。”

“但你看清楚了他。”

“他?對,看清楚了。”

“下次看見能認出來嗎?”

“哥們兒,你看見你老媽能認出來嗎?這算是個什麽問題。他身高五英尺十一英寸[1],體重一百七十磅,頭發是特別淺的棕色,戴棕色塑料框的眼鏡,穿係帶的黑皮鞋、海軍藍的長褲和藍色的拉鏈夾克。裏麵是一件世上最難看的運動襯衫,藍底,白格子。你說我能不能認出來?哥們兒,要是我會畫畫,我這就畫給你看。你不是跟我說過那個畫家嗎?你讓我和他坐一會兒,我們畫出來的東西會比照片更像他本人。”

“我真佩服你。”

“是嗎?車是本田思域,某種藍灰色,有點兒破舊。要不是他上車了,我猜我能一直跟蹤他回家的。他綁架了什麽人,對吧?”

“對?”

“誰?”

“一個十四歲的女孩。”

“該死的,”他說,“我就知道,要是我跟得再緊一點兒、跑得再快一點兒就好了。”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告訴你我現在打算幹什麽,我去附近探探情況。也許我會發現他把車停在哪兒了。”

“你見到了肯定會認出來?”

“哈,我記下了車牌號。本田車滿街都是,但同樣的車牌號就不多了。”

他把車牌號念給我聽,我抄下來,然後稱讚他的表現讓我如何欣喜若狂。

他沒聽我說完。“哥們兒,”他氣呼呼地說,“咱們不能每次都這樣吧,我隻要做對了一件事情,你就高興得目瞪口呆。”

他的電話又打了進來,我說:“我們需要幾個小時來籌錢。他手頭沒這麽多,現在時間太晚,想湊齊一百萬美元不太容易。”

“你不是想壓價,對吧?”

“不壓價,但假如你想要那麽多,就必須有耐心。”

“現在有多少了?”

“我沒數過。”

“一小時後我再打給你。”他說。

“你可以用這部電話,”我對尤裏說,“接下來一小時他不會打過來了。咱們現在有多少了?”

“剛過四十萬美元,”凱南說,“不到一半。”

“還不夠。”

“我說不準,”他說,“換個角度看,他們還能把女孩賣給誰呢?要是你說我們隻有這麽多,要不要隨便你,他還能怎麽做呢?”

“問題就在於你不知道他會怎麽做。”

“是啊,我總是忘記他腦子不正常。”

“他想找個理由殺了那姑娘。”我不想當著尤裏的麵強調這一點,但該說的話還是要說,“他們以前作案就是為了這個。他們喜歡殺人。她還活著,隻要用她能換到錢,那他就會讓她活下去,但一旦他認為他能全身而退,或者搞不到錢了,那他就會立刻殺了她。我不想告訴他我們隻有五十萬美元,我寧可帶著五十萬美元去見他,然後說這就是一百萬美元,寄希望於他不會先數錢再把女孩還給我們。”

凱南思考了一會兒。“問題在於,”他說,“那個家夥已經知道四十萬美元長什麽樣子了。”

“看看你們還能籌到多少吧。”我說完就去隔壁房間用史努比電話了。

車管所曾經有個號碼。你報上警徽號,念出你想查的車牌號,然後就會有人去翻資料,把情況念給你聽。我早就不知道那個電話號碼是多少了,而且估計連那條熱線也已經廢除了。我按照黃頁上的車管所號碼打過去,沒人接。

我打給德金,但他不在分局裏。凱利也不在辦公桌前,打他的尋呼機毫無意義,因為他沒法遠距離做我想拜托他的事情。我想到我去找德金取案卷的時候看見貝拉米坐在旁邊的辦公桌前,當時他正在和電腦終端做單方麵對話。

我打到中城北分局,找到了他。“是我,馬修·斯卡德。”我說。

“哦,哎,”他說,“一向可好?對不起,喬不在。”

“沒關係,”我說,“也許你能幫我一個忙。我和我的一個朋友開車兜風,一個開本田思域的家夥撞了她的保險杠,然後理也不理就開走了。你從沒見過這麽沒教養的事情。”

“真見鬼。撞車的時候你在車裏嗎?那家夥是個白癡,居然肇事逃逸。多半不是酒駕就是毒駕。”

“我肯定不會吃驚的。情況是——”

“你記住車牌號了嗎?我幫你查。”

“那我就感激不盡了。”

“哎,舉手之勞。我問一聲電腦就行。你等著。”

我等著。

“該死。”他說。

“出問題了?”

“嗯,他們改了車管所數據庫的登錄密碼。我輸入應該輸的密碼,但數據庫就是不讓我進去,總是說什麽‘密碼錯誤’。你明天再打過來吧,肯定——”

“我想今晚就采取行動,不給他清醒過來的機會。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哈,完全明白。要是我能幫你就好——”

“你能打給誰幫個忙嗎?”

“有倒是有,”他帶著情緒說,“檔案科的那個女人,但她會說她不能泄露密碼。每次去找她,她都是這句話。”

“告訴她,這是五號緊急情況。”

“什麽情況?”

“你就說這是五號緊急情況,”我說,“她必須把密碼告訴你,否則你就把整件爛事捅到克利夫蘭去。”

“從沒聽說過這套說法,”他說,“你等著,我去試試看。”

他把我掛在呼叫等待上。房間對麵的牆上,邁克爾·傑克遜從白手套的指縫裏偷偷看我。貝拉米回到電話上,說:“活見鬼,還真管用了。‘五號緊急情況。’她什麽廢話都不說了,乖乖吐出了密碼。我來輸入看看。好,進去了。車牌號是多少來著?”

我把車牌號念給他。

“我看看是怎麽登記的。好,一查就有。車是一輛八八款的本田思域,雙門轎車,白鑞色……白鑞是個什麽色?老兄,為什麽不直接說灰色。不過這個不重要。車主叫——你有筆嗎?卡蘭德,雷蒙德·約瑟夫。”他把姓氏拚給我聽,“地址是佩內洛普大道三十四號,在皇後區,但那是皇後區的哪兒呢?你聽說過佩內洛普大道嗎?”

“好像沒有。”

“老兄,我就住在皇後區,我也是第一次聽說。等一等,有郵政編碼。11379。那是中村,對吧?從沒聽說過佩內洛普大道。”

“我能找到的。”

“嗯,對,你有動機,對吧?希望你車裏沒人受傷。”

“沒,就是車身有點兒損壞。”

“居然敢肇事逃逸,一定要逮住他。但另一方麵,要是你上報,保險公司就會提高你朋友的保費。你們最好能和他談一談怎麽私了,不過你們多半也是這麽想的,對吧?”他輕笑道。“五號緊急情況,”他說,“老兄,這一招兒不錯,給那姑娘屁股底下點了一把火。我欠你一個人情。”

“是我欠你才對。”

“不,我是認真的。我用電腦經常碰到問題。這一招兒能省下許許多多讓我頭疼的工夫。”

“好的,要是你真覺得欠了我——”

“說吧。”

“我在想咱們的卡蘭德先生,那家夥會不會有案底?”

“這個就容易查了,用不著去叫五號情況,因為我湊巧知道這個密碼。你等一等。他沒有案底。”

“完全沒有?”

“紐約州內反正沒有,他幹淨得像個童子軍。五號情況到底是什麽?”

“怎麽說呢,就當它級別很高吧。”

“我猜到了。”

“要是有人難為你,”我繼續胡扯,“就說他們應該知道五號情況能取代和撤銷他們收到的既有命令。”

“取代和撤銷?”

“沒錯。”

“取代和撤銷他們收到的既有命令?”

“正是如此,但在日常事務中千萬別濫用。”

“當然不會了,”他說,“濫用就會用爛。”

剛開始我覺得我們逮住他了。我有了他的名字和地址,但這個地址不是我想要的那一個。他們的大本營在布魯克林的日落公園某處,但車輛登記地址在皇後區的中村。

我打電話給皇後區查號台,然後撥打按地址查到的號碼。電話裏傳來電話公司新發明的一種怪聲,它介於電子音和尖嘯之間,然後是一段錄音,說我撥打的號碼已經停止服務。我又打給查號台,報告我遇到的情況,接線員查了一下,說服務是不久前注銷的,但號碼還沒有從目錄中刪除。我問對方有沒有留下新號碼,她說沒有。我問她能不能告訴我服務是什麽時候注銷的,她說不能。

我打給布魯克林查號台,想找登記在雷蒙德·卡蘭德名下的號碼,或者R. 卡蘭德或R. J. 卡蘭德。接線員說這個姓氏還有其他拚法,然後查了我沒想到的另外幾個有可能的拚法。總之這個姓氏之下有兩個R和一個RJ,但地址都對不上,一個在格林波因特的麥瑟羅爾街,另一個遠在布朗斯維爾,離日落公園都很遙遠。

我氣得發瘋,但話說回來,這個案子從一開始就是這個樣子。我不斷受到逗弄,以為取得了重大突破,結果卻一無所獲。挖出帕姆·卡西迪就是最好的例子。我們大海撈針似的找到了一個活著的證人,最後隻是讓警察把三個查不下去的案子合並成了一個懸案。

帕姆提供了一個名字。現在我有了配套的姓氏,甚至連中間名都有,這是TJ的功勞和貝拉米的助攻。我還有一個地址,但在他取消電話服務的同時,這個地址很可能也毫無用處了。

想找到他應該並不難。一旦你知道了你在找誰,找人本身就會變得容易。現在我掌握了足夠多的情況,隻要能等到天亮,隻要能給我幾天時間,我就一定能找到他。

但這還遠遠不夠,我想現在就找到他。

我回到客廳裏,凱南在打電話,彼得站在窗口,我沒看見尤裏。我走到彼得身旁,他說尤裏出去籌錢了。

“我不能看錢,”他說,“會讓我焦慮症發作。心跳加速、掌心冒冷汗,等等等等。”

“你在害怕什麽?”

“害怕?我也不確定。見到錢會讓我想嗑藥,就這麽簡單。假如現在你給我做詞匯聯想測試,所有的答案都會是海洛因。要是做羅夏墨跡測試,所有的墨跡都會像毒蟲在往血管裏打針。”

“但你沒在吸毒。”

“有什麽區別呢?我知道我會開戒。隻是個時間問題而已。外麵很美,對吧?”

“大海?”

他點點頭:“可惜這會兒看不清楚了。住在這兒肯定很開心,往窗外看就能見到海水。我交過一個女朋友,她迷戀占星術,說水是我的元素。你相信這些東西嗎?”

“我對占星術沒什麽了解。”

“她說得對,水就是我的元素。我不怎麽喜歡其他元素。空氣,我從沒喜歡過飛行。不想被火燒成灰,也不想被埋在土裏。但大海,那是我們所有人的母親。有這個說法,對吧?”

“好像是的。”

“而且外麵還是大海,不是河或海灣。一眼望去隻有水,根本見不到邊兒。光是看著它,我就覺得自己變幹淨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留下他繼續眺望大海。凱南已經放下電話,我過去問他籌到多少錢了。

“離五十萬美元還差一點兒,”他說,“我打電話求遍了每一個人,尤裏也一樣。但我不得不告訴你,我看我們能搞到的錢也就這麽多了。”

“我能想到的隻有一個人,而他在愛爾蘭。現在隻能希望這堆錢看上去像一百萬美元了。他們在現場隻會大致數一數,能蒙混過關就行。”

“你說摻點兒水怎麽樣?每一遝一百美元抽出五張,這樣就能多個十分之一了。”

“好是好,但就怕他們隨手撿起一遝,當場數給你看。”

“有道理,”他說,“乍看之下,這些錢會比我給他們的錢多得多。那四十萬美元全是百元大鈔。這兒有四分之一是五十美元的。你知道有個辦法能讓錢看起來比實際上多。”

“用裁開的白紙充數。”

“我說的是一美元。紙張是一樣的,顏色什麽的也對得上,隻有麵額不同。比方說你有一遝錢,按理說應該是五十張一百美元,加起來一共五千美元。你在最上麵放十張一百美元,最底下也十張,然後裏麵夾三十張一美元。這樣一遝就不是五千美元,而是兩千美元多一點兒了,但看上去還是像五千美元。就算展開看,你見到的也全是綠票子。”

“問題是一樣的。好是好,但隻要仔細看一眼就會露餡兒。你發現贖金和說好的不一樣,根本不需要討論,你就會知道對方在造假糊弄你。假如你本來就是個神經病,一整夜都在等一個大開殺戒的借口——”

“你會殺了那姑娘,然後就沒戲了。”

“和這種變態打交道的麻煩就在這兒。隻要看上去像是我們想玩花樣——”

“他們就會覺得受到了侮辱。”他點點頭,“也許他們不會數有多少遝錢。五十美元和一百美元混在一起,一百美元的一遝是五千美元,五十美元的一遝是兩千五,那麽五十萬美元加起來會有多少遝呢?假如全是一百美元,那就是一百遝,就當是一百二十遝或一百三十遝好了,差不多這麽多遝,對吧?”

“應該差不多。”

“我說不準,你會數有多少遝嗎?要是做毒品交易,當然會數,但那是因為有時間,人往那兒一坐,一方數錢,另一方檢查貨物。然而那是另一碼事。即便是毒品,你知道做大宗交易的上家怎麽數錢嗎?他們每次交易都會牽涉到幾百萬美元。”

“我知道銀行有機器,數一遝錢比你拿手指翻一遍都快。”

“他們有時候也會用,”他說,“但大多數時候是稱重。你知道鈔票的分量,所以把一筆錢倒在磅秤上就知道數字了。”

“你在多哥的家族生意就是這麽做的嗎?”

這個想法讓他笑了起來。“不,那又是另一碼事,”他說,“他們每張鈔票都必須過手。但大家都不著急。”

電話響了,我們對視一眼。我拿起聽筒,是尤裏在車裏打來的,說他在回來的路上。我掛斷電話,凱南說:“每次電話一響——”

“我知道。我以為是他。你出去以後,有個人弄錯了號碼,同一個人打了兩次,因為他總是忘記先撥曼哈頓的212區號。”

“真煩人,”他說,“我小時候,我們家和遠望街弗拉特布什街路口那家比薩店的電話號碼隻差一位數。你能想象我們接到了多少個打錯的電話。”

“肯定能氣死人。”

“我父母當然生氣,但我和彼得很高興。我們會接他們的訂單。‘半個芝士半個辣香腸?不要鳳尾魚?好的,先生,我們這就給您準備。’然後讓他們餓肚子去好了。我們真是壞小子。”

“比薩店的人也倒黴。”

“是啊,我知道。最近我很少接到打錯的電話了。你知道我什麽時候接到過嗎?就是弗朗辛被綁架的那天。同一個上午,就好像上帝在給我報信,想提醒我注意什麽。天哪,每當我想到她都經受了什麽折磨,還有那個女孩正在經曆什麽。”

我說:“凱南,我知道他叫什麽。”

“誰?”

“打電話的那個人。不是他們紅臉白臉二人轉裏的那個白臉。是另一個,大多數時候都是他在說話。”

“你說過了。雷。”

“雷·卡蘭德。我知道他以前在皇後區的地址。我還知道他開一輛本田,連車牌號都知道。”

“他們不是開一輛貨車嗎?”

“他還有一輛雙門的思域。凱南,我們會抓住他的。就算不是今晚,也遲早會抓住他。”

“非常好,”他緩緩地說,“但有句話我必須告訴你。你知道的,我之所以參與,是因為他們對我妻子做的事。所以我才會雇你,所以我才會來這兒。但此時此刻,這一切都不重要了。此時此刻,唯一重要的就是那個孩子,露西亞,露什卡,柳德米拉,她有這麽多個不一樣的名字,我不知道該怎麽稱呼她,而且我這輩子都沒見過她。但此時此刻,我隻在乎能不能把她救回來。”

謝謝你,我心想。

因為就像T恤上印的,要是鱷魚已經咬住你的屁股,你就可以忘記你本來的任務是排空沼澤了。此時此刻,重要的不是這兩個渾蛋藏在日落公園的哪個角落,不是我能不能在今夜或明天甚至有朝一日找到他們。到了明天上午,我可以把我知道的一切告訴約翰·凱利,讓他接手調查下去。重要的不是誰捉拿卡蘭德歸案,不是他會被判十五年或二十五年或無期徒刑,也不是他會不會在某條小巷裏被凱南·庫利或我打死。重要的不是他能不能逃之夭夭,無論是帶著錢還是沒拿到錢。到了明天,這一切也許會變得重要,也許不會。但今夜,這些通通都不重要。

突然,形勢變得非常明朗,其實從一開始就應該如此的。唯一重要的就是把尤裏的女兒救回來。其他所有事情都不重要。

差幾分鍾到八點的時候,尤裏和達尼回來了。尤裏兩隻手各拎一個航空旅行包,上麵印著一家在並購中消失的航空公司的徽標。達尼拎著一個購物袋。

“哎,旗開得勝嘛。”凱南說,他哥哥拍起了巴掌。我沒有跟著鼓掌,但同樣感到興奮。你會以為這些錢是給我們的。

尤裏說:“凱南,你過來。看看這個。”

他拉開一個航空包,倒出裏麵的東西,那是一捆捆紮好的百元大鈔,紙帶上都印著大通曼哈頓銀行的徽標。

“漂亮,”他說,“尤裏,你是怎麽做到未經批準的大筆提款的?大晚上的,難道還能找到銀行給你搶?”

尤裏遞給他一遝鈔票。凱南從紙袋裏把錢抽出來,研究最頂上的一張,然後說:“其實不需要看的,對吧?你不會問我這是不是真錢。肯定是偽鈔,對吧?”他仔細打量了一會兒,用大拇指撚開最頂上這張,然後研究接下來的一張。“偽鈔,”他確認道,“但非常逼真。編號都一樣的那種嗎?不,這張不一樣。”

“三個不同的號碼。”尤裏說。

“通不過銀行的檢驗,”凱南說,“他們有掃描器,能識別什麽電子信號。但除此之外,看上去就是真錢。”他揉皺一張鈔票,然後撫平,對著光仔細查看:“紙張很好,墨水也對得上。做得很漂亮的舊鈔,肯定先泡在咖啡粉裏,然後用滾筒洗衣機慢慢攪。沒用過漂白劑,留住了織物軟化劑。馬特?”

我從錢包裏抽出一張真錢(至少我認為是真錢),放在凱南遞給我的鈔票旁邊。我個人覺得贗品上的富蘭克林顯得少了一絲沉穩,多了一絲俏皮。但換了平時,我甚至不會多看一眼這張鈔票。

“非常好,”凱南說,“幾折吃進的?”

“批發折掉六成。一美元隻要你四十美分。”

“太高了。”

“好貨不便宜。”尤裏說。

“這倒是真的。而且這一行比販毒要幹淨。因為你靜下來想一想,誰會受到傷害呢?”

“會讓貨幣貶值。”彼得說。

“真的嗎?大海裏的一滴水而已。一家儲貸機構倒閉導致的貨幣貶值,印二十年的偽鈔都比不上。”

尤裏說:“這是借給我的。要是還回去,就不收我的錢。否則我就必須吃進了。按四折算。”

“條件相當優厚。”

“他在幫我的忙。我想知道的是綁匪會不會發現,要是他們發現了——”

“他們不會的,”我說,“他們隻能在糟糕的光照條件下飛快地掃一眼。銀行紙帶這一招兒算是錦上添花。同一個人印刷的嗎?”

“對。”

“咱們重新包裝一下,”我說,“保留大通的紙帶,但從每一遝裏抽出六張,換成真錢,最上麵和最底下分別三張。尤裏,你這兒一共有多少?”

“二十五萬偽鈔。達尼的口袋裏是六萬多一點兒,從四個人手上湊的。”

我做了一下算術。“這樣我們一共有八十萬左右,已經很接近了。我覺得咱們這邊算是準備好了。”

“謝天謝地。”尤裏說。

彼得拿掉一遝偽鈔的紙帶,把錢展開,然後站在那兒看,邊看邊搖頭。凱南拉過來一把椅子,開始抽掉每一遝偽鈔最上麵和最底下的三張。

電話鈴聲響了。

[1] 約180厘米。——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