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去年九月底的一天,伊萊恩和我在布萊頓海灘享受了一下午的鄉下風光。我們坐Q線地鐵到終點站,然後沿著布萊頓海灘大道散步,逛特產市場,看商店櫥窗,然後去小街探險,欣賞簡樸的框架式房屋,走遍了縱橫交錯的後巷、步道、弄堂、小徑和便道。那兒的居民以俄裔猶太人為主,其中很多人剛來不久,整個住宅區既有異國風情,也保留著紐約的精髓。我們在一家格魯吉亞餐館吃飯,然後沿著海邊棧道一直走到科尼島,看著比我們勇敢的人還在海裏翻騰。然後我們在水族館待了一個小時,出來後才回家。

就算那天下午我們曾與尤裏·蘭道擦肩而過,我猜我們也不會多看他一眼。他在這兒會顯得如魚得水,就像走在基輔或敖德薩的街頭。他塊頭很大,虎背熊腰,那張臉可以用來當社會主義現實派壁畫裏工人典範的模特。他額頭很寬,顴骨很高,麵部棱角分明,下巴凸出。他長著一頭中度棕色的直發,動不動就向後擺頭,甩開擋住臉的頭發。

他四十六七歲,在美國已經待了十年。他帶著妻子和四歲的女兒柳德米拉來到美國。他在蘇聯曾經從事黑市貿易,紮根布魯克林後,很快就開始染指當地的各種偏門生意,沒過多久便運送起了毒品。他混得不錯,不過這個行當本來就沒有人勉強度日。你隻要不死或進監獄,通常來說總能混得不錯。

四年前,他妻子被診斷出患有卵巢癌,而且已經擴散。化療幫助她又活了兩年半。她本來希望能活著見到女兒從初中畢業,卻在那年秋天過世了。柳德米拉現在自稱露西亞,於第二年春天畢業,如今就讀於奇切斯特學院——布魯克林高地的一家私立女子高中。那兒學費高昂,但入學標準同樣很高,而且擅長把畢業生塞進各所藤校和布林莫爾及史密斯之類的女子學院。

前一陣兒凱南給業內人士打電話,提醒他們當心綁匪,當時他險些跳過尤裏·蘭道。兩個人關係並不好,幾乎沒打過照麵。更重要的是,凱南認為蘭道不可能成為目標,因為他的妻子已經去世了。

他甚至忘記了蘭道還有個女兒。但他還是打了電話,蘭道認為這證明了女兒剛去奇切斯特上學時他的做法是正確的:他不允許露西亞乘地鐵或公共汽車,而是安排專車每天早晨七點半從家裏送到學校,每天下午兩點三刻在學校門口接人。要是女兒想去朋友家,專車會送她去,要是想回家了,就打電話叫車來接。假如她想去住處附近走走,就總會帶上他們家的狗。那是一條羅得西亞獵犬,盡管性情溫和,但看上去非常凶猛,足以構成強有力的威懾。

那天中午剛過,一個電話打到奇切斯特學院的辦公室。一名談吐文雅的男人聲稱他是蘭道先生的助理,請求學校允許柳德米拉早半小時離開,因為家裏出了些急事。“我已經安排好了專車,”他對接電話的女人說,“兩點一刻會在校門口等她,不過有可能不是今天上午送她來的同一輛車和同一位司機。”他又說,假如她還有其他問題,請不要打電話到蘭道先生的住所,而是可以聯係他——佩蒂伯恩先生,然後給了她一個電話號碼。

她沒打過那個號碼,因為執行他的請求時沒發生任何問題。她把露西亞(學校裏沒人知道她叫柳德米拉)叫進辦公室,說她今天可以提前走。兩點十分,這位女士向窗外望去,看見一輛深綠色貨車或麵包車停在了菠蘿街上的學校門口。這輛車和早上送女孩來的那輛新款通用轎車毫無相似之處,但顯然就是來接她的。車身上用白色油漆寫著專車公司的名字和地址。查維裏姆專車服務,下麵是一個位於海洋大道的地址。司機下車,繞到乘客座一側為露西亞開門,他身穿專車司機平時穿的那種藍色上衣,戴著他們平時戴的那種帽子。

於是,露西亞毫不猶豫地上了車。司機關上車門,繞到駕駛座一側上車,開到柳樹街拐彎,然後這位女士就從窗口走開了。

三點差一刻,學校按時放學。幾分鍾後,日常接送露西亞的司機出現了,開著當天上午送露西亞上學的那輛灰色奧茲莫比爾攝政王。他耐心地在路邊等候,知道露西亞通常會晚一刻鍾走出校門。他本來會毫無怨言地等一刻鍾,甚至更久,但露西亞的一名同學認出了他,說他肯定是弄錯了。“因為她今天提前放學,”她說,“半個小時前就被接走了。”

“別開玩笑了。”他說,以為她在逗他玩。

“真的!她父親打電話到辦公室,你們公司的一輛車來接走了她。要是不相信我,你就去問塞弗倫斯小姐吧。”

司機沒有進去找塞弗倫斯小姐核實,要是他進去了,那位女士肯定會打電話到蘭道家裏,而且很可能會報警。所以他沒有,而是用車載無線電呼叫位於海洋大道的調度室,問調度員究竟發生了什麽。“要是她提前需要用車,”他說,“你也可以派我來的。就算當時找不到我,至少應該通知我一聲,免得我白跑一趟。”

調度員當然不知道司機在說什麽。等弄明白了情況,她認為唯一的解釋就是蘭道出於某些原因叫了另一家專車公司。她本來可以到此為止的。也許公司的電話當時剛好全部忙線,也許他特別著急,也許他親自去接女兒,但忘記了取消訂好的專車。但她顯然覺得事情不太對勁,於是查到尤裏·蘭道的號碼打了過去。

尤裏剛開始不明白她有什麽好著急的。不就是專車公司有人搞錯了嗎,前後派了兩輛車去接她,結果後一輛車撲了個空。這有什麽好打電話給他的?然後他忽然意識到發生了不尋常的事情。他盡量詳細地向調度員了解情況,為他造成的種種不便道歉,然後掛斷電話。

接下來他打給學校,找到塞弗倫斯小姐,得知他的助理佩蒂伯恩先生打過電話,頓時完全明白了過來。有人把他女兒騙出學校並弄上了一輛貨車。有人綁架了她。

到了這時候,塞弗倫斯小姐也意識到了,但蘭道說服她不要報警。他說這件事最好交給他私下處理,然後臨時編了個故事。“她母親那邊的親戚是極為正統的東正教徒,說他們是宗教狂熱分子都行。他們一直在逼我讓她從奇切斯特退學,去上布碌侖公園的一所宗教學校。你別擔心,我保證她明天就能回來上學。”

他掛上電話,忍不住開始發抖。他們抓走了他女兒。他們想要什麽?無論他們要什麽,他都會雙手奉上。但這些渾蛋是什麽人?老天在上,他們到底會要什麽呢?

好像幾個星期前有人提過要當心綁架來著?

他想了起來,打電話給凱南。凱南打給我。

尤裏·蘭道住在明水大樓,他的頂層公寓位於一幢十二層的紅磚建築物裏。我們剛走進這座合作公寓的大堂,兩個壯實的俄國年輕人就迎了上來,他們身穿粗呢上衣,戴著粗呢帽。彼得沒有理會穿著製服的門衛,而是對兩個年輕人說他姓庫利,蘭道先生在等我們。他們分出一個人陪我們坐電梯上樓。

我們是四點半左右到的,尤裏不久前剛接到綁匪的第一通電話。他的情緒還沒平靜下來。“一百萬現金,”他喊道,“我上哪兒去搞一百萬現金?凱南,是誰幹的?是黑鬼嗎,牙買加來的那群瘋子?”

“是一夥白人。”凱南說。

“我的露什卡[1],”他說,“怎麽會發生這種事?這算是個什麽樣的國家?”他看見我們,停了下來。“你是他哥哥,”他對彼得說,接著麵向我,“你呢?”

“馬修·斯卡德。”

“你為凱南做事。很好。謝謝你們能來見我。但你們是怎麽進來的?就直接走進來的?我有兩個人守在樓下大堂,他們應該——”他瞅見了陪我們上樓的年輕人,“哦,達尼,你也來了,好孩子。回大堂去吧,給我盯著點兒外麵。”他對我們解釋道:“現在我在布置守衛了。馬已經被偷走了,我這才想起來要鎖門。還有什麽用?他們能從我這兒奪走什麽?神奪走了我老婆,現在這幫渾蛋劫走了我的柳蒂[2],我的露什卡。”他轉向凱南:“就算你打完電話我就安排人守在樓下,又有什麽用處呢?他們從學校帶走了她,他們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搶走了她。我怎麽不學學你呢?你送你妻子出國了,對吧?”

凱南和我對視一眼。

“怎麽了?你說過你把妻子送到國外去了。”

凱南說:“尤裏,那是我們商量出來的說法。”

“說法?你們為什麽需要一個說法?發生什麽了?”

“她被綁架了。”

“你妻子。”

“對。”

“他們問你要了多少?”

“他們要一百萬美元。一番討價之後,定了個更低的數額。”

“多少?”

“四十萬美元。”

“你就付錢了?把她贖回來了?”

“我付錢了。”

“凱南,”他說著抓住凱南的肩膀,“求求你,告訴我吧。你把她贖回來了,對吧?”

“她死了。”凱南說。

“天哪,不!”尤裏喊道。他像是挨了一拳,踉蹌後退,抬起一條胳膊擋住臉。“不,”他說,“不許你這麽說。”

“蘭道先生——”

他沒有理會我,而是抓住凱南的胳膊。“但你付錢了,”他說,“你如數付錢了,對吧?沒有企圖坑他們?”

“我付錢了,尤裏。但他們還是殺了她。”

他的肩膀沉了下去。“為什麽?”他問,但問的不是我們,而是奪走他妻子的那個渾蛋——上帝,“為什麽?”

我走上前去,說:“蘭道先生,那是一夥非常危險的暴徒,非常凶殘,難以預料。除了庫利夫人,他們至少還殺了兩個女人。就目前的情況來看,他們根本不打算把你女兒活著放回來。我擔心她非常有可能已經遇害了。”

“不。”

“假如她活著,那我們就還有一線機會。但你必須想清楚你打算怎麽處理這件事。”

“什麽意思?”

“你可以報警。”

“他們說不許報警。”

“他們當然會這麽說。”

“我最不希望的就是警察來這兒,刺探我的生活。要是我能湊齊贖金,他們立刻就會問錢是從哪兒來的。但隻要能把我女兒救回來……你們怎麽看?報警的話,希望會不會更大?”

“要是你想抓住綁走她的那夥人,希望也許會更大。”

“該死,把她救回來的希望呢?”

她已經死了,我心想,但我對自己說,你還不能確定,而且這話也不是非要說給他聽不可。我說:“我不認為在目前這個階段把警方扯進來能提高活著救出你女兒的可能性。我認為很可能會起到反作用。要是警察來這兒,綁匪知道了,他們就會切斷聯係,直接逃跑。而且他們不可能留你女兒的活口。”

“那就別管警察了,咱們自己幹。現在怎麽辦?”

“現在我必須打個電話。”

“你打吧。等一等,別用這條線路。他們打過電話,我和對方談了幾句,我有一百萬個問題,他卻掛了我的電話。‘保持線路暢通。我們會聯係你的。’用我女兒的電話好了,從那扇門進去就是。現在的小孩子,沒日沒夜地打電話,你往家裏打永遠也打不通。我總是碰上什麽呼叫等待,把所有人都氣得要死。在你的耳朵裏哢嗒哢嗒響個不停,叫那頭等一等,你必須接個電話。簡直可怕。於是我取消了,給她拉了一條自己的電話線,她愛打多久就打多久。天哪,把我的東西全拿走好了,隻要把她還給我就行。”

我打給TJ的尋呼機,在蘭道女兒的史努比電話機上輸入回電號碼。從房間的裝飾來看,史努比和邁克爾·傑克遜在她的個人神話體係裏扮演著關鍵角色。我踱來踱去,等他的電話打回來,在白色琺琅梳妝台上看見一張全家福,照片裏是尤裏、一個黑發女人和一個少女,少女的黑色小鬈發像瀑布似的垂過肩頭。這張照片裏的露西亞大約十歲。另一張照片裏隻有她一個人,年紀大了一些,似乎是去年六月在畢業典禮上拍的。後一張照片裏,她的頭發比較短,表情很嚴肅,就她的年齡而言有點兒過於成熟。

電話響了。我拿起聽筒,他說:“哎,誰找TJ?”

“是我,馬特。”我說。

“嘿,我的好哥們兒!發生什麽了?”

“很嚴重的事情,”我說,“十萬火急,我需要你幫忙。”

“聽候差遣。”

“你能找到K兄弟嗎?”

“你是說立刻?他們有時候很難聯係。吉米·洪有尋呼機,但他不是每天都帶在身上。”

“你看看你能不能找到他,叫他打我這個號碼。”

“沒問題。就這樣?”

“不,還有,”我說,“記得咱們上周去的那家自助洗衣房嗎?”

“當然。”

“知道怎麽去那兒嗎?”

“R線到四十五街,離第五大道一個街區,離洗衣房四五個街區。”

“我都沒發現你在注意看。”

他說:“哥們兒,我永遠很注意,好不好?我的注意力很集中的。”

“不隻是有辦法?”

“既專注又有辦法。”

“你現在能去那兒嗎?”

“現在?還是先聯係K兄弟?”

“先找他們,然後去那兒。你離地鐵站近嗎?”

“哥們兒,我永遠離地鐵站很近。我正在用K兄弟改成免費的那部電話,四十三街第八大道的路口。”

“你到了那兒就打給我。”

“好的。出大事了,對吧?”

“非常大。”我說。

我沒關露西亞臥室的門,因此外麵的電話一響我就能回到客廳裏。彼得·庫利站在窗口眺望大海。我們一路上沒怎麽交談,但他主動告訴我,自從那天我在戒酒會活動上見到他,他還沒有喝過酒或嗑過藥。“所以我堅持五天了。”他說。

“非常好。”

“這是標準台詞,對吧?無論是一天還是二十年,你對別人說你堅持了多久,他們都會說非常好。‘你今天是清醒的,重要的就是這個。’要是我知道什麽重要就好了。”

我過去找凱南和尤裏聊了聊。臥室裏的電話一直沒響,但過了十五分鍾左右,客廳裏的電話響了,尤裏走過去接電話。他說:“你好,我是蘭道。”然後他有所指地望向我,向後擺頭,甩開擋住眼睛的頭發。“我想和我女兒說話,”他說,“你必須讓我和她說幾句。”

我走過去,他把電話遞給我。我說:“我希望那女孩還活著。”

一陣沉默,然後問道:“你是誰?”

“我是你們能幹淨利落完成交易的好機會,一手交錢,一手放人。但你們最好不要傷害她,要是你們正在玩什麽花樣,那就給我立刻停下。因為她必須活得好好的,否則就沒什麽交易可談了。”

“真該死。”他說。他停頓片刻,我以為他還想再說什麽,但他掛了電話。

我把交談的內容告訴尤裏和凱南。尤裏很激動,擔心我硬頂會搞砸事情。凱南說我很清楚自己在幹什麽。我不確定他說得對不對,但很感激他的支持。

“現在最重要的是保住她的性命,”我說,“必須讓他們明白,這次交易不能完全由他們做主,他們必須證明人質還活著,我們才會給贖金。”

“但要是你逼瘋了他們——”

“他們已經瘋得不可救藥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希望讓他們有借口撕票,但他們根本不需要借口。撕票本來就在他們的計劃裏。我們必須給他們一個理由,才能保住你女兒的性命。”

凱南幫我說話。“我完全照他們說的做,”他說,“他們怎麽說我就怎麽做。他們把她還給我的時候——”他躊躇片刻,我在腦海裏替他說完:“被剁成了肉塊。”但他之前沒有把弗朗辛之死的這個細節告訴尤裏,現在也沒有。“——她已經死了。”他說。

“我們需要現金,”我說,“你有多少?能籌到多少?”

“天哪,我不知道,”他說,“我沒多少現金。那夥渾球兒要可卡因嗎?我有十五千克,離這兒隻有十分鍾。”他望向凱南。“你收不收?給我開個價就行。”

凱南搖搖頭:“尤裏,我保險箱裏的錢都可以借給你。我手頭也很緊,眼看著有一筆大麻膏交易要完蛋。我預付了一些錢,但我覺得那是個錯誤。”

“什麽樣的大麻膏?”

“通過塞浦路斯運來的土耳其貨。摻鴉片的大麻膏。不過有什麽區別呢?反正也做不成了。我保險箱裏有十萬美元左右,到時候我回去一趟拿給你。不用客氣。”

“我會還給你的,你知道。”

“別擔心這個了。”

蘭道眨掉眼睛裏的淚水,再開口的時候,他哽咽了,幾乎說不出話來。他說:“聽聽這個人是怎麽說的。這個該死的阿拉伯人,我幾乎不認識他,他卻要給我十萬美元。”他摟住凱南,泣不成聲。

露西亞臥室裏的電話響了。我跑進去接。

是TJ,從布魯克林打來的。“我在洗衣房了,”他說,“要我做什麽?等一個白人進來打電話?”

“沒錯,他遲早會來。你可以躲在街對麵的餐館裏,盯著自助洗衣房的大門——”

“不需要那麽麻煩,哥們兒。我就在洗衣房裏,隻是一個在等衣服洗好的普通人。這附近什麽膚色的人都有,所以我並不顯眼。K兄弟打過電話嗎?”

“沒有。你聯係到他們了嗎?”

“打過尋呼機,留了你的號碼,但要是吉米沒帶尋呼機,那就呼不到他了。”

“就像森林裏的那棵樹。”

“你說什麽?”

“當我沒說。”

“保持聯係。”他說。

下一個電話打進來的時候,尤裏拿起聽筒說“稍等”,然後遞給我。這次我聽見的是另一個聲音,比較柔和,更有教養,盡管依然帶著惡意,但沒有前一個人那種顯而易見的邪火。

“聽說遊戲裏多了個新玩家,”他說,“咱們還沒有做過介紹呢。”

“我是蘭道先生的朋友。我叫什麽並不重要。”

“一個人總是想知道線路另一頭是誰的。”

“從某種意義上說,”我說,“咱們的立場是相同的,對吧?你我都希望交易能順利完成。”

“那你們要做的就是乖乖遵守命令。”

“不,沒那麽簡單。”

“當然就是這麽簡單。我們說什麽,你們就做什麽,否則你們就再也見不到那姑娘了。”

“你必須讓我相信她還活著。”

“有我的話做保證。”

“對不起。”我說。

“還不夠嗎?”

“你們把庫利夫人以那種狀態送回來的時候,就已經失去了信譽。”

片刻停頓後,他說:“非常有意思。說起來,你的聲音不太有俄國味兒,說話的時候也沒什麽布魯克林腔調。庫利夫人的情況比較特殊。她丈夫企圖討價還價,當然那是他那個種族的本性。他砍了價,我們反過來——嗯,接下來的你自己能想明白吧?”

還有帕姆·卡西迪呢,我心想。她做了什麽刺激你的事情?但我沒這麽說,而是說:“我們對價錢沒有異議。”

“你們會付那一百萬美元?”

“換那個女孩,必須活著,而且沒有受到傷害。”

“兩者我都可以保證。”

“但光憑你說的還不夠。讓她聽電話,讓她父親和她說幾句。”

“恐怕那是不可——”他一句話才開始,紐約電話公司的錄音就插進來,要他繼續投幣。“我會再打給你的。”他說。

“沒硬幣了?給我你的號碼,我打給你。”

他哈哈一笑,掛斷了電話。

下一個電話打進來的時候,我和尤裏單獨待在公寓裏。凱南和彼得帶著樓下的一個保鏢出去想辦法籌錢了。尤裏給了他們一份列有人名和電話號碼的清單,他們另外還有一些自己的人脈。要是能在公寓裏直接打電話,事情當然會簡單一些,但這兒隻有兩條電話線,而我希望兩條線都能保持暢通。

“你不是這一行的,”尤裏說,“你是警察嗎?”

“私家偵探。”

“私家偵探?所以你在為凱南工作。現在你在為我工作了,對吧?”

“隻是在工作。我沒想問你要錢,你是這個意思嗎?”

他拋開這個話題。“這是一門好生意,”他說,“但同時也不好。明白我在說什麽嗎?”

“應該明白。”

“我想退出這一行,所以我沒有現金。我掙了很多錢,但我不想要現金,也不想囤貨。我買停車場,我有一家餐館,分散投資,明白嗎?再過一段時間,我就完全退出毒品生意了。很多美國大亨都是從黑道起步的,對吧?最後變成了合法商人。”

“有些吧。”

“有些一直混黑道,但不是所有的。要不是為了德沃拉,我早就退出了。”

“你妻子?”

“醫藥費,還有醫生,我的天,太花錢了。沒有保險。我們是新移民,根本找不到藍十字的門。不過無所謂。無論要多少錢,我都付得起。我完全願意掏錢。隻要能讓她活著,讓我付再多的錢我也願意,我願意付出一切。隻要能再讓她多活一天,我連鑲的金牙都願意賣掉。我花了幾十萬美元,買了醫生能給她的每一天,那都是什麽樣的日子啊,可憐的女人,她經受了多少痛苦。但她想盡辦法地活下去,明白嗎?”他抬起大手,抹了一把額頭。他還想說什麽,但電話響了。他無聲地指了指電話。

我拿起聽筒。

同一個男人說:“咱們再談一談?我很抱歉,那姑娘沒法接電話。那是不可能的。還有什麽方法證明她安然無恙嗎?”

我捂住聽筒:“說件你女兒知道的事情。”

他聳聳肩:“狗的名字?”

我對著電話說:“讓她告訴你——不,等一等。”我捂住聽筒,說:“他們很可能知道。他們肯定跟蹤了她一個星期甚至更久,他們知道你們的作息時間,肯定見過她遛狗,聽見她喊狗的名字。換個別的。”

“在這條狗之前,我們還養過一條狗,”他說,“一條黑白兩色的小狗,被車撞死了。我們養那條狗的時候,我女兒也還很小呢。”

“但她還記得狗叫什麽嗎?”

“怎麽可能忘記?她非常愛那條狗。”

“狗的名字,”我對著電話說,“還有之前那條狗的名字。讓她描述兩條狗的樣子,說出它們都叫什麽。”

他被逗笑了:“一條狗還不行,必須兩條?”

“對。”

“這樣你就加倍放心了。我會讓你高興的,我的朋友。”

我思考著他會怎麽做。

他從投幣電話打給我們。這一點我能確定。這個電話他打得並不久,沒有等到兩毛五用完,但他現在並不會改變行為模式,因為在此之前一切都非常順利。他在一部投幣電話前,現在他必須去問兩條狗的名字和特征,然後他還要打回來。

假設此刻他用的不是自助洗衣房的電話,假設他在街頭的某個電話亭裏,離大本營比較遠,那麽他必須開車。現在他要開車回家,停車,進門,問露西亞·蘭道她的兩條狗都叫什麽。然後他要開車去找另一部投幣電話,把問到的情況告訴我。

換了是我,我一定會這麽做,對吧?

是的,很可能,但也不一定。也許我會再花兩毛五打到家裏,這樣不但節省時間,而且能少跑一趟。我的搭檔在大本營看著那姑娘,叫他取出姑娘嘴裏的抹布,問清楚後再把答案告訴我。

要是K兄弟在就好了。

我再次想到,要是吉米和戴維就駐紮在露西亞的臥室裏,整件事會變得多麽簡單。他們可以把調製解調器插在她的史努比電話上,電腦則放在她的梳妝台上。他們可以坐在露西亞的電話前,監控她父親的電話,隻要有人打電話進來,我們立刻就能開始追蹤。

如果雷打電話回家去問兩條狗的名字,而我們在監控那條線路,還沒等他知道兩條狗分別叫什麽,我們就已經知道他把女孩關在哪兒了。他還來不及把我要的信息告訴我,我們的車已經分頭趕到兩個地點,一路人馬能在他掛斷電話前逮住他,另一路人馬包圍他們的窩點。

但我沒有聯係上K兄弟。我能指望的隻有TJ,他守在日落公園的洗衣房裏,等人來用那兒的電話。要不是他大手大腳地揮霍錢財,用我給他的一半報酬買了尋呼機,那我就連這條線索都不會有了。

“能逼瘋人,”尤裏說,“坐在這兒盯著電話,祈禱它能快點兒響。”

對方似乎並不著急。看來雷——我現在就稱呼他為雷,打電話時我有一次險些脫口而出——並沒有打電話回家,至於原因就不得而知了。就算他開車十分鍾到家,十分鍾從女孩嘴裏問出答案,再花十分鍾找電話打給我們吧。要是他抓緊時間,也許還能更快一些。假如他途中停車買香煙,或者她失去意識,他們必須先把她弄醒,那就更久一些。

假設半小時好了。也許多一點兒,也許少一點兒,但先假設半小時好了。

要是她已經死了,那也許會再久一些。有可能她已經死了,有可能他們很早就殺了她,他們先殺死她,然後才第一次打給她父親。這當然是最簡潔的做法。不需要擔心她會逃跑,不需要想辦法讓她保持安靜。

假如她已經死了?

他們當然不能承認。他們一旦承認,贖金就沒戲了。他們肯定不缺錢,不到一個月前,他們從凱南手上騙走了四十萬美元,但這不等於他們不想要更多的錢。錢這東西永遠多多益善,他們要是不缺錢,就不會打第一個電話了,很可能也就不需要綁架了。假如你隻想找點兒樂子,在街上隨便抓個女人其實並不困難,沒必要搞得這麽複雜。

那麽,他們會怎麽做呢?

我猜他們很可能會想辦法糊弄我們。說她昏過去了,說給她吃了藥,她意識不清,沒法回答問題。或者隨口編個名字,然後堅稱她就是這麽說的。

我們會知道他們在撒謊,差不多能確定露西亞已經死了。但人總會相信他願意相信的事情,我們會願意相信存在一絲渺茫的可能性,她還活著,因此我們也許會不顧一切地付贖金,因為假如不付,她就不可能生還,連一絲可能性都沒有了。

電話響了。我一把抓起聽筒,結果是個撥錯號碼的白癡。我掛了電話,三十秒後,他又打了過來。我問他找哪個號碼,他說的號碼是正確的,但他想找的人在曼哈頓。我提醒他要先撥區碼。“我的天,”他說,“我總是這樣。真夠蠢的。”

“今天一早我也接到過這種電話,”尤裏說,“弄錯號碼了。非常煩人。”

我點點頭。我忙著擺脫那個白癡的時候,綁匪會不會打過電話?假如打過,他為什麽不再打過來?線路現在暢通了。他到底在磨蹭什麽?

也許是我犯了錯,我不該要他證明女孩還活著的。假如她已經死了,我這麽做隻是在逼他攤牌。他也許會決定不厚著臉皮扯謊,而是取消整個行動,收拾東西逃跑。

那樣的話,就算等到天荒地老,電話也不會響了,因為我們再也不會聽到他的消息了。

尤裏說得對。盯著電話等它響能逼瘋一個人。

我估算的平均時間是半個小時,但實際上隻過了十二分鍾電話就響了。鈴聲一響,我抓起聽筒。我說你好,雷說:“我還是想知道你為什麽會湊這個熱鬧。你肯定也是販毒的。你是做大宗買賣的上家嗎?”

“別忘了你要回答幾個問題。”我提醒他。

“希望你能告訴我該怎麽稱呼你,”他說,“我也許認識你的名字呢。”

“我說不定也認識你的名字。”

他哈哈一笑:“哦,我看未必。你急什麽,我的朋友?你擔心我會追蹤電話?”

我在腦海裏聽見他在戲弄帕姆:“選一個吧,帕米。你一個,我一個,帕米,你選哪一個呢?”

我說:“反正是你出電話費。”

“倒是沒錯。哦,好吧。狗的名字,對吧?我想一想,有什麽老掉牙的備選呢?菲多、陶瑟、金、羅夫,這個永遠很受歡迎,對吧?”

我心想,該死,她死了。

“斯波特如何?‘跑啊,斯波特,快跑!’對於一條羅得西亞獵犬來說,這真是個好名字。”

但跟蹤她一兩個星期,知道這個名字並不稀奇。

“狗叫華生。”

“華生。”我說。

房間的另一頭,大狗換了個坐姿,豎起兩隻耳朵。尤裏點點頭。

“之前那條呢?”

“你要的可真多,”他說,“你到底需要幾條狗?”

我等他繼續說。

“她說不上來之前那條狗是什麽品種。它死的時候,她還很小。她說他們不得不讓它安樂死。多麽愚蠢的說法啊,你不覺得嗎?既然要殺一個活物,你至少應該有勇氣說出來。你怎麽這麽安靜?你還在嗎?”

“我還在。”

“我猜是條雜種狗,就像我們很多人一樣。至於狗的名字,這就有點兒麻煩了。是個俄國詞,我的發音不一定準確。你的俄語好不好,我的朋友?”

“有點兒生鏽了。”

“鏽兒倒是個狗的好名字。也許它就叫鏽兒。你這個聽眾真是難伺候,我的朋友。想讓你笑一笑怎麽這麽困難?”

“我這個聽眾並不想聽這個。”我說。

“哈,捧哏捧得不錯。要是換個其他的情形,你和我,咱們聊一聊肯定會很有意思。哎呀,真可惜。也許改天可以試試。”

“咱們走著瞧。”

“那是當然。不過你想知道那條狗叫什麽,對吧?狗早就死了,我的朋友。它叫什麽還有什麽重要的呢?給狗一個死名字,給死狗一個壞名字——”

我等他繼續說。

“我的發音也許不準確。巴拉萊卡。”

“巴拉萊卡。”我說。

“好像是什麽樂器的名字,反正她是這麽說的。你覺得呢?有沒有撥動你的哪條弦?”

我望向尤裏·蘭道。他在使勁點頭。雷在電話裏又說了些什麽,但那些話都沒有進入我的腦海裏。我覺得頭重腳輕,不得不靠在廚台上,否則肯定會跌倒。

那個女孩還活著。

[1] 即露西亞。

[2] 即露西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