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裏,發生了幾件事情。

我跑了三趟日落公園,兩趟是我單獨去的,第三趟TJ陪著我。一天下午我心煩意亂,打他的尋呼機,幾乎立刻接到了他的回電。我們在時報廣場地鐵站碰頭,一起乘地鐵去布魯克林。我們在一家熟食店吃午飯,在那家古巴小館子喝拿鐵,然後走了好一會兒。我們一直在聊天,盡管我對他依然沒什麽了解,他卻知道了我的一些事情——隻要他真的在聽我說話。

等回城的地鐵時,他說:“喂,今天你不用給我錢,因為咱們什麽都沒幹。”

“你的時間總該值點兒什麽的。”

“那得做事才行,但我今天一直在閑逛。哥們兒,我從小到大這麽做都是免費的。”

另一個晚上,我正要出門去參加戒酒會的活動,卻接到了“丹尼男孩”的電話,於是火速趕往科羅納的一家意大利餐館,有三個小痞子在那兒活動,他們最近變成了散財童子。他們是綁匪的可能性不大,因為科羅納在皇後區北部,離日落公園足有幾光年,但我還是去了。我坐在吧台前喝聖培露礦泉水,等那三個穿絲綢禮服的家夥來撒錢。

電視開著,十點鍾的第5頻道新聞說警方剛剛逮捕了三名男性,他們不久前搶劫了四十七街的一家鑽石店,還用槍托打傷了店員。酒保說:“哎,你說巧不巧!這幫渾球兒連著來我們這兒玩了三個晚上,花錢好像怎麽花都不嫌快。我就覺得他們的錢來路不正。”

“他們用傳統的老辦法掙錢,”我旁邊的男人說,“盜搶。”

我離謝亞球場隻有幾個街區遠,然而離大都會球隊還有幾百英裏遠,那天下午他們在瑞格利球場以一兩分之差輸給了芝加哥小熊球隊。洋基隊在主場迎戰印第安人隊。我走到地鐵站,上車回家。

另一天我接到德魯·卡普蘭的電話,他說凱利和布魯克林凶殺科的夥計要帕姆跑一趟華盛頓,去匡提科拜訪聯邦調查局總部的暴力犯罪分析科。我問她哪天去。

“她不去。”他說。

“她拒絕了?”

“在她律師的建議下。”

“我不確定,”我說,“聯邦調查局最強的向來是公關科,但據說他們給連環殺人狂做側寫的部門也很厲害。我認為她應該去。”

“嗯,”他說,“可惜你不是她的律師。親愛的朋友,我的職責是保障她的利益。再說,大山反正會來穆罕默德這裏[1],他們明天派人來見帕姆。”

“結束後讓我知道一下情況,”我說,“隻要不和你委托人的利益相抵觸就行。”

他大笑:“別挖苦我,馬特。她為什麽非要大老遠地跑一趟華盛頓?讓他來這兒好了。”

見過側寫師之後,他打電話給我,說側寫師對這次會麵不以為意。“他似乎有點兒漫不經心,”德魯說,“就好像兩死一殘還不值得他花時間。我猜凶手殺的人越多,他們就越有事可做。”

“有道理。”

“是啊,但對後麵的受害者來說就沒什麽安慰性了。他們恐怕更希望警方能盡早抓住罪犯,而不是讓他為調查局的數據庫加料。他告訴凱利說他們為西海岸的一個變態做了一份非常詳盡的側寫。他們敢確定那家夥小時候集郵,知道他做第一個文身是幾歲,但他們還是沒抓住那個該死的家夥。我記得他說受害者目前已經達到四十二名,還有另外四個人很可能也死在他手上。”

“我明白雷和他的朋友為什麽是小角色了。”

“而且他對犯罪頻率也沒什麽興趣。他說連環殺人狂的活動通常更加頻繁,也就是說他們不會隔幾個月才犯一次罪。他說要麽是他們還沒磨合好,要麽他們隻是偶爾來紐約,大多數時候在其他地方作案。”

“不可能,”我說,“他們太熟悉這座城市了,不可能是外地人。”

“為什麽這麽說?”

“嗯?”

“你怎麽知道他們很熟悉這座城市?”

因為他們差遣庫利兄弟跑遍了布魯克林,但我不能這麽說。“他們把兩座外區公墓當作棄屍地點,”我說,“還有森林公園。你說哪個外地佬會在萊克星敦大道擄走一個姑娘,然後把屍體扔在皇後區?”

“任何人都有可能這麽做,”他說,“假如他擄走的姑娘不是他想要的。讓我想一想他還說了什麽。他說他們很可能三十歲出頭,小時候很可能受過虐待。他說了很多泛泛之談,但他提到的一點讓我渾身發冷。”

“什麽?”

“這個人在分析科待了二十年,自從科室組建就加入了。他很快就要退休了,他說他非常高興。”

“因為他耗盡熱情了?”

“沒這麽簡單。他說這類案件的數量一直在以可怕的速度遞增。從增長曲線目前的形狀來看,他們認為這類案件會在眼下到世紀末之間的某個時候達到峰值。他管這個叫‘運動殺人’,說按照他們的看法,它即將成為風靡九十年代的休閑活動。”

我剛開始參加的時候,他們並不這麽做,但戒酒會活動近來經常會邀請戒酒還不到九十天的新人上台,先做自我介紹,然後報告天數。大多數時候,這樣的宣告會引來全場鼓掌。但聖保羅教堂的活動不會這麽做,因為曾經有個會員連續兩個月每晚都來,每次開場前都會說一遍:“我叫凱文,我有酒癮,我已經戒酒一天了。昨晚我喝了酒,但今天我沒喝!”人們受夠了為這種聲明鼓掌,因此下一次組織會議的時候我們在激烈討論後投票,決定取消鼓掌這個環節。要是有人說:“我叫艾爾,我戒酒十一天了。”我們會說:“你好,艾爾。”

我從布魯克林高地走到灣脊區找凱南·庫利要錢的那天是星期三。星期四晚上八點半的那場活動中,後排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我叫彼得,我有酒癮和毒癮,我戒掉兩天了。”

“你好,彼得。”大家齊聲說。

我原打算在中間休息的時候找他聊一聊,卻被坐在我旁邊的女人拖住了,等我轉身去找他時,他已經走了。散場後我從旅館打給他,他不接電話。我打到他弟弟家。

“彼得在戒酒,”我說,“至少一小時前是在戒酒。我在戒酒會上見到了他。”

“今天早些時候我找到了他。他說我給他的錢大部分都在,那輛凱美瑞也沒出事。我說我在乎的不是錢和車,而是他,他說他挺好。你覺得他看上去怎麽樣?”

“我沒看見他,隻是聽見他發言了。等我去找他的時候,他已經走了。我打給你隻是想說一聲他還活著。”

他說謝謝。兩天後的晚上,凱南打電話給我,說他在樓下的大堂裏。“我的車違章停在門口,”他說,“你吃過飯了嗎?下樓吧,我在外麵等你。”

我坐進車裏,他說:“你比我熟悉曼哈頓。想去哪兒?選個地方吧。”

我們去了第九大道的巴黎花園餐廳。布萊斯喚著我的名字打了招呼,給我們安排了一張靠窗的桌子,蓋瑞在吧台像演電影似的揮了揮手。凱南要了一杯紅酒,我要了礦泉水。

“地方不錯。”他說。

點完菜,他說:“我不知道,哥們兒,我沒有理由要進城。我隻是在開車亂轉,卻想不到能去哪兒。我以前經常這麽做,隻是開車亂轉,為汽油短缺和空氣汙染貢獻一份力量。你這麽做過嗎?哦,你不行,你沒車。要是周末想出城玩玩,你會怎麽做呢?”

“租車唄。”

“哦,對,”他說,“我怎麽沒想到。你經常出城嗎?”

“天氣好的時候算是經常吧。我女朋友和我喜歡去州北,或者去賓夕法尼亞。”

“哦,你有女朋友?我一直想問來著。你們在一起很久了嗎?”

“不算太久。”

“她是做什麽的?不介意我問一下吧。”

“研究藝術史的。”

“非常好,”他說,“肯定很有趣。”

“她似乎覺得很有趣。”

“我是說她肯定很有趣。一個有趣的人。”

“非常。”我說。

今晚他的氣色好了一些,頭發理過,臉也刮幹淨了,但依然帶著某種疲憊感,而焦躁的情緒在底下湧動。

他說:“我一個人不知道該做什麽。我在家裏走來走去,坐立不安,都快把自己逼瘋了。我老婆死了,我哥哥天曉得在幹什麽,我的生意要完蛋了,而我不知道該做什麽。”

“你的生意怎麽了?”

“也許沒事,也許會出大事。前幾天去歐洲的時候,我安排了一筆交易。下周應該有一批貨到岸。”

“也許你不該告訴我的。”

“你試過摻鴉片的大麻膏嗎?不過既然你隻酗酒,那就應該沒試過。”

“沒試過。”

“我這次進的就是這東西。在土耳其東部種植,通過塞浦路斯運往美國,反正他們是這麽說的。”

“問題出在哪兒呢?”

“問題出在我應該放棄這筆交易的。參與者裏有幾個人,我找不到理由信任他們,而我之所以會加入,是因為全世界最糟糕的理由——因為我必須找點兒事做做。”

我說:“我為你工作僅限於調查你妻子的案件,為此我可以無視你的謀生方式,甚至願意為你違反幾條法律。但一旦牽涉到你的那個行當,我就不能為你工作或幫你做事了。”

“彼得說為我工作會導致他開戒。這對你來說也是個影響因素嗎?”

“不是。”

“隻是因為你絕對不會碰這個行當。”

“對,應該是這樣。”

他思考片刻,然後點點頭。“我能理解,”他說,“我尊重你的立場。但另一方麵,我希望你能幫我,因為假如有你援助,我就能放手大幹了。另外,這一行非常掙錢。你知道的。”

“當然。”

“但也很肮髒,對吧?我知道。我怎麽可能不知道呢?這是個肮髒的行當。”

“那就脫身吧。”

“我正在考慮。我沒打算要一輩子做這一行。我每次都對自己說再幹幾年,再做幾單,再往海外賬戶裏存幾筆。熟悉的故事,對吧?”

“到時候你去幹什麽呢?”

“賣別的東西唄。”他哈哈大笑起來,“這次去歐洲我認識了一個人,和我一樣,也是黎巴嫩裔,我在巴黎和他還有他老婆做伴。‘凱南啊,’他說,‘你必須從這個行當脫身,它會殺死你的靈魂。’他希望我去當他的合夥人。你知道他是幹什麽的嗎?他是軍火商,老天在上,他賣武器。‘哥們兒,’我說,‘我的客戶買了貨隻會去殺自己。你的客戶會去殺別人。’‘不一樣的,’他堅持說,‘和我做生意的都是好人,有地位的人。’然後他給我列舉他認識的重要人物,比如中央情報局、其他國家的秘密情報組織。所以說不定我會退出毒品生意,去當一個了不起的軍火商。你難道更喜歡這樣?”

“你難道隻有這一個選擇?”

“你說真的?不,當然不是。我可以買賣任何東西。我說不準,我老爸說到腓尼基人的經商天賦時也許有點兒誇張,但我們的族人確實是遍布全世界的商人。我從大學退學後,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旅行。我去探望親戚。地球上每個角落都能見到黎巴嫩人,我在尤卡坦有姨媽和姨父,中美洲和南美洲到處都有我的表兄弟。我去非洲,一個名叫多哥的國家有我母親那邊的親戚。在我去那兒之前,我甚至沒聽說過這個國家。多哥的首都叫洛美,我家親戚在那兒做外幣兌換的黑市生意。他們在洛美市中心租了個辦公室套間。大堂裏沒有牌子,你必須爬樓梯才能找到他們。但他們的生意倒是做得正大光明,從早到晚都有人帶著想要兌換的外幣進進出出,美元、英鎊、法郎,還有旅行支票。黃金,他們也買賣黃金,稱重估值。

“辦公室裏有一張長桌,從早到晚都有錢在桌上換手。我不敢相信他們每天要經手多少錢。我當時還是個孩子,從沒見過大量現金,那會兒卻看見了堆積如山的錢。你要明白,他們每筆交易隻抽一兩個點,但交易量巨大。

“他們住在城市邊緣一座有圍牆的莊園裏。地方必須足夠寬敞,否則住不下那麽多仆人。我是個從卑爾根街來的小子,從小到大和我哥哥住一個房間,而我的這些親戚,每個家庭成員都有至少五個仆人,孩子也不例外。一點兒也不誇張。剛開始我很不自在,我覺得這太浪費了,但他們向我解釋了原因。富人有義務多雇用人,創造職位就是在幫助他人。

“‘留下吧。’他們對我說,想拉我入夥。要是我不喜歡多哥,他們的姻親在馬裏做同樣的生意。‘但多哥更舒服。’他說。”

“你現在還能去嗎?”

“換個國家開始新生活,那是你二十歲的時候才會做的事情。”

“你多大了,三十二歲?”

“三十三歲。對於入門級的工作來說老了點兒。”

“你不一定要從收發室做起嘛。”

他聳聳肩。“說來有趣,弗朗辛和我也討論過。她不能接受,因為她害怕黑人。想到要去一個黑人國家,成為那兒屈指可數的白人之一,她就心驚膽戰。她說,萬一他們決定接管呢?我說,親愛的,有什麽好接管的?本來就是他們的國家,他們已經是主人了。但她在這個話題上不是很講道理。”他的聲音變得冷厲,“可你看看是誰把她拖上了那輛貨車,看看是誰殺害了她。白人。你一輩子害怕一樣東西,卻被另一樣東西摸上來要了性命。她不複存在了。我甚至沒看見屍體,我見到的是殘缺的屍塊。我半夜去我表哥的獸醫診所,把屍塊燒成骨灰。她消失了,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一個黑窟窿,我不知道該怎麽填補。”

“他們說時間能撫平傷痕。”我說。

“拿我的時間去填窟窿好了。我的時間多得不知道該怎麽打發。我從早到晚一個人坐在家裏,都開始自言自語了,而且嗓門兒還挺大。”

“身邊曾經有伴兒的人確實會這麽做。你會克服的。”

“不克服又能如何呢?就算我自言自語,又有誰會聽見呢,對吧?”他拿起水杯喝了一口。“然後還有性,”他說,“我不知道該怎麽處理。我有性欲,你明白嗎?我還年輕,這是天性。”

“剛才你還說你太老了,沒法去非洲開始新生活。”

“你明白我的意思。我有性欲,我不但不知道該怎麽發泄,而且覺得不該擁有它。無論我是不是真的和其他女人上床,光是這麽想,我就覺得不忠了。再說,就算我想和女人上床,又能去找誰呢?我該怎麽辦,在酒吧裏用甜言蜜語勾搭女人?去按摩店,花錢找個對眼的韓國妞幫我解決?去約會,帶女人看電影,和她探討人生?我想象自己這麽做,但發現我寧可待在家裏**,可我連手槍都不會打,因為甚至**都讓我覺得不忠。”他突然泄氣,向後靠在椅背上。“對不起,”他尷尬地說,“我不想對你說這種話的。我根本沒打算要說這些。我都不知道話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我回到旅館,打電話給我“研究藝術史”的女朋友。那天晚上她去上課了,還沒有回來。我在答錄機上留言,但不確定她會不會打給我。

前幾天的一個晚上,我們過得很不愉快。晚飯後我們租了一部電影,她想看,但我不想看,也許我因此有點兒生氣,我也不確定。總之不管為什麽,我和她之間的氣氛不太對勁。電影結束後,她說了句帶點兒顏色的評語,而我說她說話該注意點兒,別那麽像是出來賣的。換作平時,這種話是可以被接受的打趣,但我的語氣聽上去很認真,而她用同樣刺人的話還擊。

我道歉了,她也道歉了,我們都同意翻過這一篇了,但感覺起來就是另一碼事了。到了睡覺時間,我們在城區兩頭各自上床。第二天打電話的時候,我們沒提昨晚的事情,而且一直到現在也沒提過,然而每次我們交談,它就會沉甸甸地橫在我們之間,甚至不說話的時候也一樣。

十一點半左右,她打給我。“我剛進門,”她說,“我們幾個同學下課後去喝了一杯。你今天過得怎麽樣?”

“挺好。”我說。我們聊了幾分鍾,然後我問我這會兒過去是不是太晚了。

“我的天,”她說,“我也很想見到你。”

“但時間太晚了。”

“我看是的。我累壞了,隻想衝個澡就睡覺。沒問題吧,親愛的?”

“當然。”

“明天再聊?”

“嗯。睡個好覺。”

我掛斷電話,對著空****的房間說“我愛你”,聽見這三個字在牆壁之間回**。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兩個人都能熟練地把這三個字從言談中剔除出去,此刻聽著自己說這句話,我不禁懷疑它到底是不是真的。

我感覺到了一些情緒,但無法確定究竟是什麽。我衝了個澡,擦幹身體,對著浴室洗臉池上方的鏡子打量我的臉,然後意識到了那是什麽情緒。

戒酒會每晚都有兩場午夜活動。離我比較近的一場在西四十六街,我趕到的時候他們剛好開始。我給自己倒了杯咖啡,找位置坐下,幾分鍾後我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說:“我叫彼得,我有酒癮和毒癮。”很好,我心想。“我戒掉一天了。”他說。

這就不太好了。星期二他戒掉了兩天,今天他隻戒掉了一天。我想到戒酒戒毒的困難程度,那就像你想爬上救生艇,卻怎麽也找不到能抓住的地方。然後我就不再去想彼得·庫利了,因為我來這兒是為了我自己,而不是他。

我認真地聽著主講者的發言,但我沒法告訴你我究竟聽見了什麽。台上的人說完了,公開討論環節開始,我立刻舉起手。我得到發言機會,於是說:“我叫馬特,我有酒癮。我戒酒好幾年了,自從入會以來,我已經走過了一段漫長的路,有時候我會忘記我依然過得一塌糊塗。我和女朋友的關係正在經曆困難期,而直到沒多久以前,我甚至都沒有意識到。在我來這兒之前,我覺得坐立不安,不得不衝了五分鍾的淋浴,熄滅我內心的情緒。然後我才明白過來,那是恐懼,是我在害怕。

“我甚至不知道我在害怕什麽。我感覺要是我放開頭腦,會發現我害怕這世上的所有事物。我害怕長期關係,也害怕結束關係。我害怕某天醒來照鏡子,會看見一個老人盯著我;害怕有朝一日我會一個人死在住處,直到臭味飄出去才會被人發現。

“於是我穿好衣服來到這兒,因為我不想喝酒,也不想有這樣的感覺。另外,盡管已經這麽多年了,我還是不明白像這樣亂說一通為什麽有助於保持清醒,但確實有幫助。謝謝各位。”

我猜我聽上去多半像個情緒不穩定的絕望中年人,但參加活動會讓你學會不在乎自己聽上去像什麽,因此我也不在乎。在那個房間裏你確實很容易掏心掏肺,因為除了彼得·庫利,我一個人也不認識,而既然他才清醒了第一天,這會兒很可能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聽不完,更別說在五分鍾後還能不能記得了。

不過,也許我聽上去並沒有那麽糟糕。活動結束時,全體起立,齊聲念誦靜心禱文,然後前麵兩排的一個男人過來問我要電話號碼。我給了他一張名片。“我經常外出,”我說,“但你可以留言。”

我們聊了一分鍾,然後我去找彼得·庫利,但他已經走了。我不知道他是在活動結束前離開的,還是一結束就溜掉了,但反正就是走掉了。

直覺告訴我他不想見到我,而我可以理解。我記得自己剛開始戒酒時遇到的種種困難,堅持清醒幾天,然後開戒,然後周而複始。他還有一個不利因素,那就是羞恥感,因為他戒斷了一段相當長的時間,然後再次失去控製。各種事情加在一起,他很可能要努力一段時間才能找回自尊。

但另一方麵,至少他此刻是清醒的。盡管他隻戒了一天,然而從某個角度來看,你能擁有的永遠隻是一天的清醒。

星期六下午,電視轉播的體育比賽看到一半,我打電話給電話公司的接線員,說我弄丟了啟動和解除呼叫轉移的說明書。我想象她檢查記錄,發現我從沒訂購過這項服務,於是打電話報警,巡邏車立刻包圍了我入住的旅館。“放下電話,斯卡德,舉起手,出來!”

還沒等我想象完,她就播放起了一段錄音,電腦合成的人聲向我解釋我該怎麽做。它說得太快,我來不及記錄,於是我又打了一次電話,重複這個流程。

出門去伊萊恩家之前,我按照提示一步步設置,把打給我的電話自動轉接到她的線路上。至少理論上是這樣的。設置的時候我談不上有多大的信心。

她買了曼哈頓戲劇俱樂部的票,看的是一場晦澀而憂鬱的話劇,作者是某個南斯拉夫人。我猜翻譯大概損傷了一些寓意,然而台上演繹的劇情依然發人深省,拽著我走進了心靈深處的黑暗通道,但就是不肯開燈。

整出戲都沒有安排休息時間,因此它造成的苦難更是雪上加霜,從頭到尾就是一種折磨,九點三刻散場的時候,我們連一秒鍾都不想多待了。演員謝幕,場內亮燈,觀眾蹣跚離開,就像一群僵屍。

“真是良藥苦口。”我說。

“也可能是毒藥。對不起,最近我選東西的眼光特別好,對吧?上次是你討厭的那部電影,這次是這出戲。”

“我不討厭這出戲,”我說,“我隻是覺得我和它打了十個回合,臉上挨了好幾記重拳。”

“你覺得它到底想傳遞什麽信息?”

“也許用塞爾維亞-克羅地亞語才能說清楚。至於想傳遞的信息?我不確定。大概是說這個世界已經爛透了吧。”

“這還需要看話劇嗎?”她說,“翻開報紙就知道了。”

“啊,”我說,“也許在南斯拉夫不一樣呢。”

我們在劇院附近吃晚飯,話劇的氣氛壓迫著我們。吃到一半,我說:“我有話想說。我想為那天晚上的事情道歉。”

“已經過去了,親愛的。”

“我不確定有沒有過去。我最近情緒不太對勁,部分是因為這個案子。我們有過一些突破,感覺像是取得了進展,但現在又完全卡住了,我自己也覺得進退不得。但我不希望它影響到我們。你對我非常重要,我們的關係對我非常重要。”

“對我也一樣。”

我們又聊了一會兒,情況似乎有所好轉,盡管話劇的氣氛沒那麽容易消散。吃過飯,我們去她家,我上廁所的時候,她去查看答錄機。等我出來,她好奇地看著我。

她說:“沃爾特是誰?”

“沃爾特?”

“他說打電話就是想打個招呼,沒什麽重要的,想告訴你他還活著,回頭也許會再打給你。”

“哦,”我說,“前天夜裏戒酒會上認識的一個人。他才戒酒不久。”

“你把我的號碼留給他了?”

“沒有,”我說,“我為什麽要留你的號碼?”

“我也在思考這個問題。”

“哦,”我忽然明白了,“哈,看來設置好了。”

“什麽設置好了?”

“呼叫轉移。我告訴過你,K兄弟他們折騰電話公司的時候幫我訂了呼叫轉移服務。今天下午我啟用了。”

“所以你的電話會轉到這兒來?”

“沒錯。我不怎麽相信真能成功的,但顯然我設置好了。怎麽了?”

“沒什麽。”

“你確定?”

“當然。你想聽一聽留言嗎?我可以再放一遍。”

“要是隻說了那些,就不需要了。”

“所以我可以刪掉它了?”

“隨便你。”

她刪掉這段留言,然後說:“他撥你的號碼,接電話的卻是一段女聲的自動答錄,真不知道他是個什麽心情。”

“嗯,他顯然不認為他撥錯了號碼,否則也就不會留言了。”

“不知道他認為我是什麽人。”

“一個神秘的女人,聲音特別性感。”

“他很可能認為咱們住在一起。除非他知道你一個人住。”

“他對我的了解僅限於我戒酒了以及我腦子不正常。”

“為什麽不正常?”

“因為我在認識他的那次活動上說了很多胡話。在他看來,說不定我是個神父,而你是教區宿舍的管家。”

“我們沒玩過這個遊戲。神父和女管家。‘祝福我吧,神父,因為我是個壞女孩,我需要被好好打一頓屁股。’”

“那我可一點兒也不吃驚。”

她咧嘴一笑,我向她伸出手,電話鈴聲卻專挑這個時刻響了。“你去接,”她說,“多半是沃爾特。”

我拿起聽筒,一個聲音低沉的男人說他找馬德爾小姐。我一言不發地把聽筒遞給她,走進另一個房間。我站在窗口,望著東河對麵的燈光。過了幾分鍾,她走過來站在我身旁。她沒提起剛才的電話,我也沒有。十分鍾後,電話又響了,這次她去接,結果是找我的。是沃爾特,戒酒會鼓勵新人多打電話,於是他就打給我。我沒和他聊多久,等我放下電話,我說:“對不起,我不該這麽做的。”

“沒關係,你經常來這兒。總得讓別人能找到你。”過了幾分鍾,她說,“把聽筒摘下來吧。今晚咱們都不接電話了。”

第二天上午,我去找喬·德金,最後和他還有他的兩個重案組朋友一起出去吃午飯。回到我住的旅館,我問前台有沒有留言,前台說沒有。上樓回到房間裏,我拿起一本書看,三點二十分,電話響了。

伊萊恩說:“你忘記取消呼叫轉移了。”

“哦,我的天,”我說,“難怪沒有留言呢。我剛到家,整個上午都在外麵,完全忘記這回事了。我本來想直接回家設置的,結果忘記了。電話肯定煩了你一整天。”

“沒有,但是——”

“但你是怎麽打進來的?你打這個號碼,按理說信號應該彈回去,你聽見的是忙音才對。”

“第一次打的時候確實是的。然後我打給前台,他們把電話轉給你。”

“哦。”

“看來從總機轉過來的電話不會被轉移。”

“看來是的。”

“TJ打過電話,但不重要。馬特,凱南·庫利剛打過電話,叫你立刻打給他,他說情況緊急。”

“是嗎?”

“他說生死攸關,而且很可能是死。我不知道什麽意思,但他聽上去很認真。”

我立刻打給他,凱南說:“馬特,謝天謝地。別掛電話,我哥哥在另一條線路上。你在家,對吧?好的,你千萬別掛電話,等我一會兒。”聽筒裏哢嗒一聲,過了一分鍾左右,又是哢嗒一聲,他回到了線上。“他正在路上,”他說,“去你住的旅館,他會在門口接你的。”

“他出什麽事了?”

“彼得?不,他沒事。他送你去布萊頓海灘。今天沒空坐地鐵轉來轉去了。”

“布萊頓海灘有什麽?”

“很多俄國人,”他說,“該怎麽說呢?他們中的一個人剛打電話給我,說他經曆了我經曆過的商業難題。”

隻可能代表一件事情,但我想確定一下。

“他妻子?”

“更糟糕。我得走了,咱們在那兒見。”

[1] 該句出自俗語“如果大山不走向穆罕默德,穆罕默德就必須走向大山”,比喻如果對方不肯按你的意誌行事,你就隻得調整自己的做事方式。——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