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冰河的心靈:農業時代之前的藝術與思想

費利佩·費爾南德斯-阿梅斯托

感覺到崩落的岩石後麵有空氣流動,三位洞穴學家便在石堆中間挖出一條通道,寬度足以讓最瘦的人從中爬過。這個場景發生在1996年,讓-馬裏·肖維(Jean-Marie Chauvet)、埃莉特·布呂內爾-德尚(Eliette Brunel-Deschamps)和克裏斯蒂安·伊萊爾(Christian Hillaire)正在法國南部的阿爾代什(Ardche)探險,那裏的洞穴及通道猶如石灰岩構成的蜂巢。當埃莉特意識到前麵有一條隧道時,她叫來了其他人。他們在黑暗中喊叫以便得到回音,這樣就能感知洞穴的大小。喊聲似乎消失在茫茫虛空之中。取了全套裝備再次回來時,他們發現這條隧道通向法國這個地區有史以來所發現的最大洞穴。然而,更令人震驚的是他們在一旁洞窟裏看到的景象:石壁上有一幅3英尺(約0.9米)高的畫像,赭石顏料繪製了一頭站立的熊,也不知道已經存在了多少歲月。

▲ 2.1 第二章中出現的地名

▲ 肖維岩洞(Chauvet Cave):舊石器時代畫家的木炭素描圖像,大約有3萬年的曆史,描繪了從岩石上跳下的獅子。

他們把這裏稱作肖維岩洞,很快它儼然成為世界上存有冰河時代藝術品最多也最出色的地方之一,創造這些藝術品的藝術家們則生活在3萬多年前。幾乎保存完好的著名作品包括一群刻有眼睛的野馬和一隻飛奔的野牛。野牛的作者勾勒出幾對模糊的腿來表示速度,這種技法的運用遠遠領先於20世紀早期的未來主義繪畫。長著巨大前角和長毛的犀牛看上去巨大而警覺,讓人回想起寒冷氣候中早已滅絕的物種。獅子具有如今我們不熟悉的特征,如圓耳朵、無鬃毛的頭和深下巴,這與和畫家同時代的骨骼標本相匹配。在畫中它們蹲伏著監視獵物。肖維岩洞與其他許多氛圍獨特的洞穴保存了冰河時期的景象,也有令人不解的非典型的作品,包括點狀的水沫、密集的手印以及被觀眾看作各種符號的幾何圖形。在每一曆史時期,藝術都是社會的反映:通過前人留下的圖像,我們可以看到他們眼中的世界——他們仿佛在邀請我們通過推斷分享他們的思想和經曆。這一章的任務是在不超出證據範圍進行合理推斷的前提下,理解某些冰河時代的藝術品和物質文化中的思想和經驗。

創造力的誕生

當時的環境要求我們進行研究,以揭示是什麽有利於創造力的發揮,並理解為什麽寒冷的氣候似乎令人精神振奮。這段時期很漫長,氣候普遍寒冷並不規則地波動。我們可以將智人的出現與大約20萬年至15萬年前的寒冷時期聯係起來。正如第一章所討論的那樣,他們在大約10萬年前擴散到前所未及的全球範圍,與此同時,另一輪冰層的蔓延也開始從北極向南延伸到今天的波羅的海地區(Baltic Region)。大約在6.5萬年前,冰蓋開始不均勻地消退,持續了1.2萬年至1.5萬年之久。那時,一個新的、極度寒冷的時期正在到來。大約2萬年前,北半球冰層向南最遠蔓延到現在北美洲密蘇裏河和俄亥俄河的下遊,深入今天的不列顛群島,覆蓋了斯堪的納維亞半島。歐洲其餘大部分地區則是苔原或針葉林。在歐亞大陸中部,苔原幾乎延伸到今天黑海的同緯度地區。草原覆蓋了地中海沿岸。在新大陸,苔原和針葉林擴展到今天的弗吉尼亞(Virginia)。

顯而易見的矛盾在於人類活動最活躍的時期與寒冷加劇的時期重合。首先,在大約10萬年至6.5萬年前的嚴寒年代裏,出現了大規模的人口遷移或擴散,人類散居到地球大部分地區。其次,在大約4萬年至2萬年前的洞穴藝術家時代,人類以藝術品和建築的形式創造了驚人的物質文化。本章將聚焦於後一個時期。

引人深思

然而,以上這個矛盾是表麵的。這部分因為如今的我們認為北方環境艱苦、條件苛刻、令人生畏且生活成本高昂,不適合我們喜歡的那種以定居為標誌的、依賴農業的文明;部分因為我們堅信智人這一唯一幸存的“裸猿”物種,可能無法適應寒冷。但是寒冷環境下的獵物富含脂肪,每單位體積能產生大量的熱量,這適合獵人的生活方式和口味。也許在智人出現之前很久有這麽一個時代,那時人類的生活“貧窮、肮髒、粗野而且短命”,為生計四處尋找食物,無暇體會想象的樂趣。但是據我們所知,在隨後的數十萬年裏,所有的人(就是我們的祖先)都是覓食者。他們中的許多人享受著“石器時代的富裕”:有豐富的野味、野生糧食作物和充足的能源,享有大多數農耕社會中無法想象的悠長時日,擁有足夠的時間觀察自然,思索觀察的結果,並用藝術形式記錄下來。膳食脂肪在今天名聲不佳,但在曆史上的大部分時間裏,大多數人都渴望獲得它。相對來說,動物脂肪是全世界提供能量的最佳食物來源,在熱量上產生的平均回報是任何其他攝入食物的3倍。冰河時代在某些苔原地區,小動物的聚集可以為人類供應食物,其中易於誘捕的北極野兔或易用弓箭獵捕的動物大約出現在2萬年前。然而,更普遍的情況是,獵人偏愛那些可以通過驅使其墜下懸崖或進入沼澤湖泊,進而大量捕殺的動物。對獵人來說,隻要有獵物存在,並投入相對適度的力氣,其捕殺結果是一場盛宴。一周隻需兩三天的糧食儲備工作,他們的平均營養水平就能接近今天工業化或後工業化社會特權居民的標準。對於生活其間的人來說,冰河時代是一個多產的時代,它能支持專業精英以及大量的創造性思想和創新性工作。

腦力

在這一章涵蓋的如此漫長而又氣候多變的時間裏,並不是每個人都以同樣的方式看待世界,或者遵循同樣的慣例描繪、預測或重新想象世界。然而,證據確實顯示出足夠的連續性,說明講述單一故事是合理的。最顯著的不變元素是人類的思維,它仍然和我們冰河時代的祖先一樣,用同樣的大腦皮質工作;當我們思考的時候,神經細胞會發生化學反應和產生電流,這從未改變過。突觸像以前一樣活躍,蛋白質也像從前一樣湧出。相對於人口數量,人類的智慧與狡黠、天才與獨創性的程度自冰河時代以來就不曾變化,盡管在冰河時代,思維過程可以使用的數據比我們要少,當然也比我們更難獲得。

在本章涵蓋的時間裏,協調一致是冰河時代生活方式的一個關鍵要素,這可能與人類智力的產生和發展方式有關。本章中,所有的人都是我們的研究對象,他們都從事著相同的覓食活動,並在狩獵中獲得了大量的營養。從某種意義上說,捕食對腦力是有益處的:它提升了預測獵物和競爭對手行動的能力。確認這一點的一個好方法是觀察狩獵中的黑猩猩,它們相互合作來捕捉最喜歡的獵物疣猴,狩獵過程中它們沿某種軌跡越過樹梢,不斷調整路線、速度,並重新計算遭遇點。然而,與智人在進化過程所積累的兩三百萬年的專業知識相比,黑猩猩還隻是新手和業餘獵手,它們的捕食曆史可能還很短暫。黑猩猩從獵物那裏獲得的熱量不超過人類覓食者通常所獲熱量的十分之一,在某些情況下還不到二十分之一。預感是獵人的關鍵能力,類似於想象。因為,想象是看到不在眼前的東西的能力(隻是看不到),而預感是看到尚不存在的東西的能力。在我們的物種出現於化石記錄中的年代,我們的祖先已經有超過200萬年的曆史了,他們是出色的類人猿獵手。盡管由於證據稀缺還無法明確地做出解釋,至少在那個時期的相當一部分時間裏,智人的祖先或與其同宗的人類都熱衷於收集裝飾物,使用顏料,並製作工具。但是,我們可以肯定地說,智人帶著豐富的想象力擁抱生活,足以創造偉大的藝術和產生偉大的思想。

▲ 黑猩猩獵人啃咬它們最喜愛的獵物疣猴。

模仿生活的藝術

在大約10萬年前,人類開始遷徙,定居全球。移民們攜帶著諸如貝珠和雕刻過的赭石板這樣的人工製品,同今天一樣,這些物品承載著思想和情感。令人驚訝的是,用來混合顏料的貝殼坩堝和刮刀可能製作於8萬年前,發現這些物品的地點是非洲南部的布隆伯斯洞穴,這裏的居民來自東非。同時期的藝術品十分精致,但是沒有什麽實用價值,比如在開普敦(Cape Town)以北180千米的狄普克魯夫岩棚(Diepkloof rock shelter)發現了鴕鳥蛋殼碎片,上麵有精心雕刻的幾何圖案。差不多同一時期,在博茨瓦納措迪洛丘陵(Tsodilo Hills)的犀牛洞(Rhino Cave)裏,裝飾者研磨顏料,並從數英裏[1]外收集五顏六色的石頭。製作這些物品的人們符合“心智理論”,即他們能理解自己的意識狀態。諸多證據都表明想象力富有創造性和建設性,上述理論很難被批駁。置身於變化了的條件和新環境中,他們擁有必要的思維手段去想象自己,試圖通過針對性勞動並運用聰明才智來認識這些變化。

冰河時代的人們留下的人工製品是創造性思維的關鍵。運用專家稱為“認知考古學”(cognitive archaeology)的技術,實物可以像文件一樣被“閱讀”。例如,2萬年前的人們在今天俄羅斯南部的冰河時代大草原上獵殺猛獁象直至其滅絕,他們留下了令人生畏但或許可以解讀的線索。他們用巨大的象牙建造了圓頂狀的住所。這個骨製房屋建立在一個圓形的平麵上,通常直徑為12或15英尺(約3.7或4.6米),確實是想象力的傑作。人類通過重新想象,把住所建造成猛獁象的樣子,也許是為了借此獲得它的力量或對它們施展魔法以便控製。族群社區平均不到100人,普通的日常活動在這些非同尋常的住所裏進行,包括睡覺、吃飯和家庭生活的所有日常事務。但是沒有一個住所是純粹實用的,住所反映了人們對自己在世間的定位。

我們發現,現代人類學的研究可以提供進一步的指引,來幫助我們解讀冰河時代有關宗教的證據;或者推斷流傳甚廣的古代習俗,比如圖騰崇拜和禁忌——它們沒有史前證據,我們隻能猜想,而無法發現。大約從4萬年前開始,我們已經能夠利用豐富的藝術資源,這包括一個龐大的符號庫。3萬年到2萬年前對人物的逼真描繪展示了一種反複出現的用手勢和姿勢來表達的表意係統。舊石器時代的藝術品常常包含一些似乎是數字的標注,表現為點和凹痕。還有一些傳統的標記,它們仍無法被解讀,但不可否認是成體係的。在法國洛爾台(Lorthet)發現的一塊骨頭碎片上,雕刻著一個精致的場景:一頭馴鹿穿過淺灘,周圍是跳躍的鮭魚,畫麵上還有規整的菱形圖案。廣泛使用的類似於字母P的標記被解讀為一個意為“女性”的符號,因為它被假定與舊石器時代藝術家描述女性身體曲線時所用的鉤狀圖形類似。我們很難否認冰河時代的人類是係統使用象征性符號的群體。一件事物可以表示另一件事物的想法看來有些古怪。這大概是源自聯係,也就是發現某些事情會提示其他事情,或者某些事物與其他事物很相似。精神聯係是思想的產物,即來自紛亂的思想鏈的聲音。沒有其他證據比我們能讀到的更好,但過去發生的大部分事情都沒有留下證據。拋棄如此大量的曆史是難以承受的損失。至少在某些片段裏,我們可以通過謹慎使用現有的證據使尚無文字時模糊的思維變得清晰。我們無法破譯冰河時代的符號,但它們暗示了人們是如何看待、理解和重新想象他們的世界的。這在舊石器時代藝術的輝煌成就中可見一斑。

▲ 舊石器時代法國洛爾台的一塊骨頭碎片上,刻著馴鹿穿過滿是跳躍著鮭魚的淺灘的場景。這些顯然具有象征意義的菱形圖案意味著什麽?

作為敘事方式的藝術

在曲折的通道背後的洞穴深處,借著閃爍的火把照明,3萬年至2萬年前的洞穴畫家們秘密地工作著。他們盡力讓腳手架的位置適應岩石的輪廓,拿著裝有三四種泥土和顏料的調色板,使用樹枝、麻繩、骨頭和毛發製作的刷子,或用手指蘸著染了顏色的泥土作畫。他們通常在繪畫前會把石頭表麵刮幹淨,在塗顏料前先用木炭勾勒輪廓,利用岩石表麵的凸起和瑕疵來增加浮雕和細節。他們在岩石上打孔,以生成眼睛的空洞,有時還會生成耳朵或性器官。有時候,如果表麵合適,他們會在石壁上雕刻大量浮雕。在巴勃羅·畢加索(Pablo Picasso)和其他許多敏銳而見多識廣的現代觀眾看來,這些都是之後任何時代都無法超越的藝術。某些世界上最好的藝術,的確就是最古老的藝術。

即便在當時,這種藝術也已經形成一種成熟的傳統,出自熟練的、富有經驗的專業手法。19世紀的探險家在西班牙和法國發現了3萬年到2萬年前的作品,他們對這些藝術家的天賦印象深刻,以至於不敢相信這些作品是真的。即使是現存最早的作品也能立即產生現代性的共鳴:畫風奔放而沉穩,對主題觀察細致、刻畫入微。動物的外貌和形態給觀眾帶來如沐春風之感。同時期的雕刻也體現出相似的成就。栩栩如生的圖案出現在有著3萬年曆史的精美象牙雕刻上,比如飛奔的駿馬,它來自在德國南部福格爾赫德(Vogelherd)發現的象牙;又比如同一時期德國地區某位雕刻師精心創作的歡快的水鳥,它們可能是鴨子或鸕鶿,正從猛獁象骨頭上俯衝下來。有一座來自法國布拉桑普伊(Brassempouy)的半身像,大約有2.5萬年的曆史,塑造了一位發型齊整的美女,杏眼,高鼻梁,下巴有酒窩。這位美女的對手可能是發現於下維斯特尼采(Dolní Věstonice)的更古老的雕塑,她眼角尖細迷人,眼瞼厚重,翹鼻子精致低垂。下維斯特尼采的一座窯爐有2.7萬年的曆史,裏麵曾燒製過熊、狗和女人的泥塑。在同一時期,獵物也被雕刻在洞壁或工具上。

我們已經習慣於欣賞這些冰河時代藝術家的作品。我們也應當知道,當證據最初被披露時,學術界拒絕承認其真實性。因此,當我們思考最近的驚人發現時,從過度懷疑中吸取教訓是有益的。本章所述時期裏最早的一批精美雕刻品在19世紀30年代開始出現在考古記錄中,但直到其中一些被列為1867年巴黎世界博覽會的展品,人們才普遍承認這些古老的、所謂“原始”的人類同樣具有藝術才能。阿爾代什的埃布洞穴(Ebbou Cave)中的奇異繪畫在1837年首次被報道,但在隨後100多年中一直被忽視。當莫德斯特·庫維利亞斯(Modest Cubillas)在1868年發現了阿爾塔米拉(Altamira)洞穴(那裏是冰河時代最輝煌的“畫廊”之一)的繪畫時,學者們充滿敵意地否認了這一發現,並以欺詐為由雪藏了證據。直到19世紀90年代其他地方類似的發現逐漸增多,這才迫使滿是戒心的學術界給予認可。

冰河時代歐洲的彩繪藝術品得以幸存,是因為它們誕生於受氣候驅趕的人群的避難所,地點選在難以接近的深處洞室。當時其他文化也創造了精美的作品,比如在納米比亞的阿波羅11號洞穴(Apollo 11 Cave)的四塊彩繪石板畫,它與歐洲的藝術品同樣古老。但是它們大部分已經消失了:在**的岩石表麵風化,與所塗抹的屍體或獸皮一起消失,或者刻有作品的泥土被風吹散。洞穴形成了適宜的封閉環境,散落的遺跡表明歐洲冰河時代的藝術和思想在世界各地都有呼應,盡管時間可能晚於歐洲。巴什科爾托斯坦(Bashkhortostan)的卡波亞瓦(Kapoyava)洞穴排列著一組圖像,可能有1.5萬年的曆史,圖中包括猛獁象和類似薩滿的人與動物的混合體,這讓人驚奇地聯想起更為著名的歐洲同類作品。在韓國的土羅邦洞(Turobong Cave),也有報道發現了關於鹿的繪畫和雕刻,年代尚不確定,但可能是同一時期。在印度比莫貝卡特(Bhimbetka)的一個淺岩洞中發現了馬、野牛和犀牛形象的繪畫,這是散布印度的證據之一。印度的藝術品形式主要是雕飾過的鴕鳥蛋殼碎片。與之類似,在蒙古阿爾泰山脈洞穴中引人聯想的發現可能也要被考慮在內,此外還有日本上黑岩岩陰遺跡中的鵝卵石雕刻,以及一塊來自中國龍骨洞遺址的經過修飾的鹿角碎片,其年代大約在1.3萬年前。更可靠的遺存是在澳大利亞被大量發現的,當地運用藝術描繪生活的觀念的起源,可以從今天肯尼夫(Kenniff)的一塊岩石表麵上找到蛛絲馬跡,岩麵上有2萬年前留下的人手與工具的印痕。在歐洲的一些有繪畫的洞穴牆壁上,也可以看到類似的印痕。歐洲豐富的物質遺存看起來有些異常,但這可能是證據製造的假象,即歐洲是全球勝跡中一個異常持久且運作良好的角落。

如果模印是早期藝術家的技藝,那它很可能是腳印和手印帶來的啟發。學者們對藝術最初的功能爭論不休。它當然講述了故事,並有神秘的儀式用途:動物圖像被反複砍刺,就像象征性的獻祭。一個很好的例子是將洞穴繪畫視為獵人的助記符(mnemonic):蹄子的形狀、季節習性、最喜歡的食物和野獸的足跡都是藝術家圖像庫中的重要項目。然而,這種跨時代流傳的美學效果超越了任何實用功能。這可能不是為藝術而藝術,但它肯定就是藝術:這是一種新的力量,從那時起,它能夠激發精神、捕捉想象力、鼓勵行動、代表思想,反映或挑戰社會。

維倫多夫(Willendorf)的神秘雕像,表現了旺盛的生育力,或者肥胖,或者兩者兼而有之。

滋養藝術家的動物脂肪至少在審美、情感和思想生活中產生了影響。對於冰河時代的藝術家來說,豐滿即為美。維倫多夫的“維納斯”(這個名字盡管滑稽,但卻傳統)是一尊豐滿女性的小雕像,有3萬年的曆史,以奧地利[2]的發現地命名。評論家把她解讀為女神、部落首領,或者因為她可能是孕婦,又將其認定為生殖崇拜物。然而,比她稍晚而樣貌相似的形象,被戲稱為勞塞爾(Laussel)的“維納斯”,雕刻在法國的一麵岩壁上。就像我們大多數人一樣,因為享受與放縱,她明顯變胖了。她舉著一隻角杯,裏麵一定盛滿了食物或飲料。

精神世界

藝術家們留給我們的財富啟迪了兩類思想:宗教和政治。也許持現代認知的人會感到驚訝,宗教始於懷疑,即對物質的獨有現實性的懷疑,或者用今天的行話來說,是否眼見為實。人們發現現實裏有些非物質的東西看不見,聽不見,也摸不著,它無法通過感官接觸,但可以通過其他方式感知。由此,精神就成了人類世界的一部分。

精神層麵在最初被觸及時,是一個微妙而令人驚訝的概念:突破被動屈從於物質生活世界的約束,走向無限可塑、具有無限莫測未來的自由。這是一種激發詩意、追求崇高,並推崇永生的生活環境。火焰終將熄滅,海浪終將平靜,樹木被連根拔起,岩石被打得粉碎,但是精神永在。相信神靈的人通常意識到他們對自然的影響:萬物有靈論者通常在他們砍樹或殺生前向目標申請許可。

與精神對話

我們依然可以看到展示或暗示薩滿活動的圖畫。一件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前從一個德國洞穴中挖掘出來,大約製作於4萬年前的象牙雕刻作品,展示了半人半獅的所謂霍倫施泰因-施塔德爾(Hohlenstein-Stadel)“獅人”。他站在大約1英尺(約0.3米)高的地方,目光傲慢,身形挺拔,堪與肖維岩洞壁畫中耀眼的雄獅媲美。

已知最早的似乎是在描繪薩滿披著鹿角裝飾起舞的作品,是一幅用紅色赭石塗在一塊維羅納石灰岩(Veronese limestone)碎片上的信手塗鴉,畫於3萬多年前。米爾恰·埃利亞德(Mircea Eliade)認為薩滿教是世界上第一個普遍的宗教,他注意到了一個偽裝成鹿的人類舞者的圖像,該舞者出現在冰河時代鼎盛時期比利牛斯山阿列日(Arige)地區“三兄弟”(Les Trois Freres)洞的岩畫上。

▲ 比利牛斯山阿列日地區“三兄弟”洞的壁畫,描繪了一個偽裝成鹿的人類舞者。舞蹈和偽裝的結合表明薩滿教可能是裝飾洞穴者的宗教的一部分。

▲ 霍倫施泰因-施塔德爾“獅人”:這是一個戴著獅頭麵具的薩滿嗎?

類似作品是來自拉斯科(Lascaux)洞穴中的鳥頭人。赫伯特·庫恩(Herbert Kuhn)自信地報告了他對蒂克·多杜貝爾(Tuc d’Audonbert)洞穴藝術的探索,在那裏他麵對的證據是一個使用動物魔法的古代祭司。他描述了經由被水淹沒的洞穴進入史前地下世界的經曆,隨著燈光打破黑暗,冰河時代的場景浮現眼前。洞穴的高度很低,探險家們不得不先蹲下,然後趴在平底船的甲板上。洞頂“刮擦著船舷的頂部……突然,它們出現了。繪畫和刻在石頭上的野獸……還有薩滿:戴著野獸麵具的人,神秘又怪異”。

即使有冰河時代以來積累起的所有證據,薩滿教仍然隻是一個推斷。不過,庫恩的見聞似乎更有說服力。匯集所有的線索,我們可以建構一個有說服力的圖景,以描述世界上第一個有記錄的宗教。描繪在洞穴牆壁上的薩滿,穿戴著神聖的裝扮,經曆精神上自我轉換的掙紮,負責與精神世界溝通。這個精神世界深植於岩石中,神和祖先以畫家崇敬的動物形象居留其間。

精神從岩石中生發出來,在石頭表麵留下了痕跡,在那裏畫家們填充了他們的輪廓,並重新獲得了他們的能量。在同一塊石頭上,訪客們留下了赭色的手印,好像要留下他們崇拜神靈或是想靠近他們的證據。精神的世界可能也是死者的世界,或許裝飾墓地的赭石可以被理解為“鬼魂的血”,就像奧德修斯(Odysseus)在哈得斯(Hades)門前獻上死者。

作為理解的藝術

總的來說,談論薩滿教(盡管是試探性的)看起來是合理的,但我們應該抵製試圖用單一理論來解釋所有冰河時代藝術的想法。當時並非所有的藝術家都必須與靈魂交流或模仿自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在精神藥物的影響下創作——這些藥物扭曲了他們的視覺,或使他們陷入眩暈,或使他們抖作一團。人類之所以把他們看到的事物畫成圖像,其中一個原因就是為了努力理解它們:理解必然先於控製。像今天的現代抽象派藝術家一樣,冰河時代的前輩們試圖捕捉所觀察的自然的關鍵屬性和模式,而不是複製它的精確外觀。因此,在他們的動物藝術作品中,普遍存在著大膽的輪廓勾畫、劃痕、鋸齒形線條、螺旋曲線、蜂巢結構以及傾斜交錯的平行線。可以比較確定地說,隨著時間的推移,舊石器時代的藝術變得越來越抽象和簡化。

冰河時代藝術中的女性

在通常被歸類為藝術傳統最後階段的作品中,畫家和雕刻家對女性的描繪,似乎尤其被簡化為幾條素描線。這些作品的年代大約在1.4萬年至1.2萬年前,廣泛分布於從波蘭到英國中部的地區。在法國的蒙納斯特呂克(Monastruc),在一個鹿角製成的鑿子上,一個菱形的頭從其他菱形中顯現出來,這些菱形的形狀是為了勾畫出一個腰部豐滿的人形,她臀部寬大,大腿以下逐漸變細,兩條呈“V”字形的斜線表示**。在溫斯特魯特河穀(Unstrut valley)的內布拉(Nebra),以馴鹿、馬、鬆雞和野兔為食的雕刻家把骨頭雕成女性形體的模樣,看起來像一把小刀,平坦的胸部和豐滿的臀部構成了握把,大腿逐漸變細直到刀尖。

在冰河時代的精神世界的某個地方,可能也曾有過女神崇拜——以臀部豐滿的雕刻以及冰河時代雕塑上的其他線索為代表。像維倫多夫和勞塞爾的作品一樣,風格化、肥臀的女性居多:各地的雕刻家(遠至西伯利亞)幾千年來都在精心雕刻懷孕的腹部和強健的臀部。世界上最古老的有確定年代的作品,是一件猛獁象牙吊墜,根據放射性碳年代測定,至少有3.5萬年的曆史。它可能與上述作品同屬一類:有一個球狀的女性身體,**張開,從脖子到膝蓋都有刻痕。不久之後,下維斯特尼采的人們戴上了**形狀的珠寶吊墜。一般的女性或特定的神的形象往往沒有臉部特征,有時甚至沒有頭部。布拉桑普伊和下維斯特尼采的具有生動人類特征的美女雕像則更像是真實人物的個人肖像。不過,冰河時代藝術家對女性特質的處理並沒有單一的解釋。無論作為護身符還是宗教用具,無論是具有象征性還是代表性,這些藝術品都保留著近似魔法的力量,幫助今天的我們召喚出失落世界的碎片。

▲ 至少3.5萬年前的猛獁象牙雕刻。這一世界上已知最早的雕像大膽地描繪了一名女性的身體。

▲ 最早的巫師用具:刻有菱形圖案的一塊赭石板,是一具葬於7萬年前的遺體的陪葬品。

巫術

盡管證據模棱兩可,學界業已提出巫術是宗教和科學的起源這一說法。當然,這三個傳統都極其關注人類對自然的控製。確定巫術產生的時間或背景是不切實際的。赭石可能是最早的巫師用具,它看上去是最早在儀式中起作用的物品。在布隆伯斯洞穴,有著7萬年曆史的赭石上明顯刻有交錯的圖案,是某種組合物的一部分。斯威士蘭的獅子洞(Lion Cave)有4.2萬年的曆史,是世界上已知最古老的赭石礦。這種鮮豔血紅的顏色在葬禮上被塗在屍體上,也可能是作為珍貴的祭品,這麽做也許是為了象征血液,期望死者重獲生命。有關史前巫術的推測,目的並不是要找到一個無法企及的精確年表,而是聚焦一個漫長過程的可能性。該過程發生在人類久遠的曆史當中,其間觀察和想象不斷相互滋養。有些明顯的神奇變化是偶然發生的,可以通過經驗來模仿。例如,良性細菌或咀嚼使食物易於消化;火可以上色,使物品焦化脆化,或使黏土變得不透水;把一根棍子或一段骨頭製成工具或武器。然而,有些轉變需要更激進的想法。編織是一項創造奇跡的技術,大概是在人類起源之前的漫長曆史中逐漸被發現的。它將一股股纖維結合在一起,以達到單股纖維無法達到的強度和寬度,就像黑猩猩把樹枝或莖擰在一起築窩一樣。為滿足物質需要而即興采取的實用措施可以作為“線索”,激發想象力,做出神奇的推論。例如,猛獁象獵人在更新世大草原上建造的骨屋看起來很神奇——骨頭被轉變成建築物,而且很容易被歸為廟宇。然而,在裏麵進行的日常活動與在不起眼的住宅中進行的沒有什麽不同。也許它們同時作為廟宇和住宅,而修建者不會認為這些功能是相互排斥甚至不同的。

藝術與來世

進一步的證據來自有4萬年曆史的墳墓,時間上近到足以和智人的時代吻合,但這些墳墓實際上屬於不同的物種,我們稱之為尼安德特人。智人與他的近親尼安德特人的關係一直模糊不清。尼安德特人與我們的祖先生活在同一個環境中,他們的滅絕令理論家們困惑不已。進化論者的思想激發了推測:(進化)是殘酷無情的,智人要麽被淘汰,要麽消滅假定的競爭對手。但我們對尼安德特人了解得越多,他們看起來就越像我們:與我們非常相似的思維、情感和技術,以及包括語言在內的能力——這些能力以前被認為是智人的特權。越來越多的DNA證據表明,尼安德特人與智人可以實現,而且確實實現了遠緣雜交。著名的“尼安德特人項鏈”(Neanderthal necklace)是由一串狼和狐狸的牙齒組成,大約有3.4萬年的曆史,發現於屈爾河畔阿爾西(Arcy-sur-Cure)的雷恩洞(Grotte du Renne)的尼安德特人遺址。如果它不是尼安德特人的人工製品,那就來自智人。一個尼安德特人家庭一同埋葬在法國的拉費拉西(La Ferrassie)。墓中兩個不同性別的成年人蜷縮成胎兒的姿勢,這是遍布今天的歐洲和近東地區的尼安德特人墓葬的特征。他們附近,三個3—5歲的孩子和一個剛出生的嬰兒躺在燧石工具和動物骨頭碎片旁。從子宮中取出的未發育胎兒的遺骸,也和其他家庭成員一樣被安葬,隻是沒有工具陪葬。其他尼安德特人的墓葬中有更貴重的陪葬品:一個年輕人旁邊有一對野山羊角,另一個年輕人身上撒有赭石。在今天伊拉克境內的沙尼達爾(Shanidar),一位老人在失去一隻手臂、兩條腿嚴重殘疾、一隻眼睛失明的情況下,在社區的照料下又生活了許多年,遺體上還殘留著鮮花和草藥的痕跡。這些案例,以及其他許多類似於尼安德特人葬禮儀式的案例,都遭到了持懷疑態度的學者的質疑,他們把這些案例“解釋”為意外或欺詐的結果。但這些案例太多了,以至於無法被忽視。另一種極端情況是,輕信者從這些證據中得出了不負責任的推論,他們相信尼安德特人有一個廣泛的人性概念,信仰靈魂不朽,發展出了社會福利體係、老人政治以及哲學家統治的政治體係。尼安德特人可能擁有這些,但墳墓裏沒有可以證明這些的證據。

▲ 典型的尼安德特人墓葬,屍體蜷縮成胎兒的姿勢。

葬禮確實揭示了許多令人費解的思考。隻不過埋葬還隻是物質世界的證據:為了阻止食腐動物侵襲,以及為了掩蓋腐爛的氣味。但葬禮儀式是生與死的概念的證據,當代文化仍然很難界定這些概念。在某些特殊情況下,比如病因不明的昏迷狀態與靠生命維持係統續命的垂死之人的痛苦狀態,我們無法確切地說出其間的區別。但是我們對生者和逝者的概念的區分可以追溯到大約4萬年前,那時人們開始通過區分逝者的儀式來標記它。西班牙古人類學家胡安·路易斯·阿蘇瓦加(Juan Luis Arsuaga)把尼安德特人的掘墓人詩意地描述為“發現死亡(然後)以慶祝生命作為回應的人。通過自我裝飾和點綴,他們肯定了自己的存在,對抗著即將到來的最終悲劇。他們運用象征手法來表達他們對活著的巨大喜悅”。最初的死亡慶典使生命變得神聖。它們構成了一種信念,即生命是值得尊重的。這不僅僅是重視生命的本能的最初證據,從那時起這也一直是人類所有道德行為的基礎。

即使是儀式性的埋葬也不一定證明人們相信有來世:它可能是一種紀念行為,或者是一種尊重的標誌。陪葬品可能是為了對活著的人施展安撫魔法,為了在現實世界更好地活著,而不是為了過渡到另一個世界。然而,當墳墓中的物品包括一套完整的生活器具,諸如食物、衣服、可流通的貴重物品和個人購買的工具,這就很難抗拒一種印象,即它們構成了過新生活的必需品。4萬年到3.5萬年前,像這樣的陪葬品在人類定居的世界裏普遍存在。至少,作為禮物的赭石可以在墳墓中找到,甚至是來自社會底層的人的墳墓。工具和裝飾物品的出現則構成了社會等級的標誌,而社會可能已經被不平等撕裂了。

死亡的可延續性也不是一個難以理解的概念。在人的一生中,盡管我們的身體不斷變化,但我們仍然保持著一種身份的連續性。如果我們能從青春期、更年期、創傷等大變化中幸存下來,不放棄自我,那為什麽死亡——畢竟這隻是一係列這樣的變化中最根本的一個,會標誌著我們的消失呢?

因此,來世的觀念本身可能並不重要。早期墓葬的陪葬品意味著下一個生命將是這個生命的延長,它們肯定了地位的延續,而不是靈魂的延續。事實上,直到公元前1000年,所有的陪葬品似乎都是依據這種假設被挑選出來的。即便如此,這也隻是在世界的某些地方出現。或許重要的是此後(當然,此後有文獻記載)來世觀念的演進,例如,聲稱來世將是一個有獎勵或懲罰的地方,或者這將是一個可能經由轉世過上新生活的機會。一個人想象來世的方式可能隨之對現世生活產生某種道德影響,善加利用的話可能成為塑造社會的一種手段。例如,沙尼達爾的葬禮以及證明這個半瞎瘸腿老人在死前被照顧了多年的證據,似乎代表了這麽一個社會,它考慮周全,道德準則規定要努力為弱者提供關愛。另一方麵,那些照顧他的人可能是為了獲得了老人的智慧或深奧的知識,以實現其自身利益。

作為社會與價值評判的冰河時代藝術

顯然,冰河時代的藝術不可能產生於一個沒有社會分化的社會,這個社會存在等級製度和有閑階級。這樣的社會很多,它保有大量昂貴的裝飾品,因而它需要一個手藝精純的熟練工階層,否則無法用其他方式來解釋。那個時代由於食物資源豐富,所以社區可能比大多數四處覓食的族群更穩定,一年四季都長期生活在定居點;擁有特權的人或失去正常生活能力的人居住在一起,其他人則長途跋涉,開辟新的狩獵區、新的原料供應地或與其他人群進行貿易的場所。下維斯特尼采地區的某些發現有著3萬年的曆史,其中包括一些泥人的碎片,上麵有曾經包裹過它們的編織品的痕跡。生產這些古代紡織品的人中也許有些是女性,她們能夠長時間不間斷地從事生產,表明她們屬於特權階層。諸如經過精心雕琢的象牙飾品這樣的昂貴物件似乎是為社會精英準備的,它們製作費時且原料稀有。有一件來自柯斯田基(Kostienki)的象牙飾物,年代在2.6萬年至2.2萬年前,外觀細膩光滑,輕薄呈彎曲狀,表麵刻有數百個相互重疊的“之”字形,它們圍繞著由幾何圖形構成的中心條紋帶,那裏有穿孔以便穿線佩戴。一根來自埃爾西維奇(Elseevitchi)的2萬年前的猛獁象牙上,所刻的鱗片顯然代表著一條魚,魚鰭仍然可見,另有放射狀的切口,不過魚頭損毀遺失了。其他許多裝飾性很強的手工藝品都是器皿,它們提升了製作和消費食物的檔次,超越了單純地供給營養。在過去的大部分時間裏,兒童在大多數社會中都是一種寶貴的資源,可用來獲利和交換。鑒於此,在那個時代的藝術中,懷孕和生育形象的流行表明了社區中女性的重要性以及對她們的尊重。早在4萬年前,有價值的物品就被交易到不出產該物的地方。公元前30千紀中期(mid-thirty-thousands BCE),供應給梅勒堡(Castel Merle)藝術家的象牙來自100千米外,那時距海岸300千米的居民也擁有貝殼飾品。

▲ 2萬年前的來自埃爾西維奇的猛獁象牙碎片,上麵描繪了一條魚,魚鰭仍然可見,有放射狀的切口。

◎宴會與權力

激發了洞窟藝術的幻景同樣也塑造了政治。冰河時代的政治思想已無從考察,但是反過來探討領導能力、更廣泛的秩序觀念以及我們所說的冰河時代政治經濟學則是可能的。在我們試圖理解冰河時代社會權力等級製度時,最初的一些證據是來自富人餐桌上的殘羹剩飯。按價格或數量差異來分享食物的儀式,是約束權力和建立忠誠的方式。某些遊獵的人群沒有這樣的做法:他們隻在獵人大規模捕殺或拾荒者發現大量腐肉時才偶爾為之。因此,宴會可能不像那些真正普遍存在的觀念那麽古老(不過,也可能這是證據展現的假象:某些遊獵民族把宴會限製在邊遠和秘密的地點,遠離他們的常住地,這可能不會出現在考古記錄中)。然而,在早期的農業和遊牧社會中,宴會是首領們控製剩餘產品在社會中的分配的方式。往後,在某些情況下,特權階層的宴會定義了那些有權接觸他們的精英,並提供了建立聯係的機會。在前一種情況下,宴會對社會凝聚力至關重要;在後一種情況下,宴會則關係到權力鞏固。最早的明確證據可以追溯到1.1萬年至1萬年前,存在於一位食客[來自安納托利亞的哈蘭-切米丘(Hallan Cemi Tepesi)]餐後丟棄的肉菜殘渣中,這說明人們已經開始生產食物,不再完全依靠狩獵和采集。然而,近期的考古研究將宴會的可能起源往前推到舊石器時代富足的擁有特權階層的狩獵社會,現存的洞穴藝術也產生於同一時期。此外,在阿爾塔米拉,考古學家還發現了大規模烹飪產生的灰燼以及2.3萬年前的食物的鈣化碎片。該地區同時期保存下來的計數棒可能就是宴會開支的記錄。

舉辦這樣的宴會目的是什麽?舉辦宴會費力費錢,當然需要正當理由。它可能具有象征或宗教意義,用來慶祝豐收和避免饑荒;也有可能是出於實際原因,為了增強主人的權力、地位或關係網,為了在宴請者之間建立互惠關係,或是把勞動力集中到主人需要的地方。與現代狩獵民族類似,人們進行奢華的娛樂活動,最有可能的原因是為了在群體中結成聯盟。盡管有部分學術觀點認為宴會是男性的交往場合,但迄今為止經由考古發掘的宴會遺跡都在婦女和兒童出沒的主要定居點附近。相反,從它出現的那一刻起,宴會的觀念就產生了實際的影響:建立和加強社會聯係,強化組織宴會和控製食物的人的權力。

◎領袖人物

猿人、古人類和早期智人的社會都有領袖。據推測,與其他類人猿相似,雄性領袖通過恐嚇和暴力來實施統治。但是,當我們轉向冰河時代的政治觀念時,壁畫描繪的儀式也提供了關於政治思想的線索:政治革命使權力分配和選擇領袖的方式成倍增加。幻象賦予幻想者力量,其超凡的魅力超越暴力,精神稟賦在文化等級製度中淩駕於強健體質之上。在某些社會中,酋長、牧師和貴族的權威是合理正當的,因為他們能接近神力或類似的力量來源,或能同它們保持聯係。繪畫和雕刻揭示了新型的政治思想,新的領導形式出現了。

像祭司一樣的人物,穿著神聖的服裝或動物的偽裝,從事著奇異的旅行,這是那些在體力之外擁有新力量的人群崛起的明證。在近期的人類學研究案例中,這種偽裝通常涉及與逝者或神的交流,是為了獲得進入“他者世界”的途徑。借由藥物、舞蹈或擊鼓進入極度興奮的狀態,薩滿變成靈媒,神靈通過他與這個世界對話。生活在西伯利亞北部的楚科奇(Chukchi)獵人的生活方式和環境與冰河時代的藝術家相似,對他們而言幻象意味著一段旅行。使用動物偽裝是為了適應動物的速度,或者是為了與圖騰或假定的動物祖先(不一定是字麵上理解的祖先)相一致。偽裝的力量開啟了另一種觀念:通過與塑造現實世界的神靈(如神和逝者)接觸,從而獲得關於正在發生和將要發生的事情的內部消息。薩滿甚至可以促使神靈改變他們的計劃,誘導他們重新安排世界秩序,使之有利於人類,如製造雨水、阻止洪水,或讓陽光普照增加收成。薩滿通過操縱精神世界控製了自然。

▲ 今天的楚科奇人薩滿仍然以鼓為榮。鼓可以產生令人興奮的聲音,有助於誘導幻覺。

如果壁畫中身披動物偽裝的舞者履行了薩滿的職能,那麽他們一定具有巨大的社會影響力,人們願意以禮物、恭敬、服務和服從來贏得這些能與神靈接觸的人的青睞。薩滿可以是強大權威的來源,比如成為政治革命的引爆點——由薩滿來取代族長或男性領袖。當我們掃視洞穴時,一個知識階層似乎與一個實力階層同時出現。通過選擇具有通靈天賦的精英,冰河時代的社會可以擺脫那些身強力壯者或特權繼承者的壓迫,從而產生可能被稱為第一次政治革命的東西。薩滿教用先知和聖人取代了強人。

在許多近代社會中,進入其他世界的特權一直是政治合法性的重要組成部分,“先知”對權力的主張、君主製的神聖權力以及教會對世俗的最高權威都建立在這一基礎之上。作為確認統治者身份的一種方式,對那些具有通靈天賦的人表示忠誠,顯然是臣服最強武力之外的早期甚至是最早的選項。

世襲領袖

認知考古學表明,在冰河時代最後1000年前後出現了世襲領袖。所有人類社會最大的問題都在於權力、財富和地位如何和平轉接。早期的人類社會不需要不平等的概念:這對他們來說很自然。但是,後天獲得的地位應該通過遺傳來傳承的觀念是怎麽產生的呢?從表麵上看,這似乎是不正常的,因為父母的優秀並不能保證孩子的優勢,而在競爭中贏得領導地位在客觀上才是合理的。對於世襲統治,動物王國裏沒有類似的東西,迪士尼影片的動物傳奇除外。然而,所有社會都在某種程度上承認了世襲原則。在曆史的大部分時間裏,大多數人都把它作為增補高層領袖的常規手段。

▲ 2.8萬年前俄羅斯鬆希爾地區滿是珠寶的墓葬。它表明存在著一個奢侈的精英階層,也許還有世襲領袖。

對於世襲領袖的出現,人們提出了各種各樣的解釋。作為一個被普遍關注的問題,許多精神和身體特性是可以被遺傳的——現代遺傳理論為此提供了複雜的解釋。這造成了一種理性偏愛,即傾向於選擇白手起家的領袖的子女。人們有時會說,養育的本能使父母想把他們的財富,包括職位、地位或工作傳給後代,因此他們樂意讓別人照此辦理。理論上來說,世襲製阻止了競爭,一定程度上有利於和平。專業化造成了精英和平民之間閑暇時間的差異,並使扮演特殊角色的父母能夠培養他們的孩子繼承他們的事業。一些國家仍然享有世襲製帶來的好處(英國部分立法機構就是世襲的),不受大眾政治腐敗的影響,並超然於黨派政治鬥爭之外。世襲在某些情況下是選擇領袖的辦法之一。

思考的年代

得到世襲保證享受權力延續的、專業且享有特權的精英們有空進行思考。當他們向天空搜尋工作所需的信息時,我們可以發現他們的一些想法。在沒有其他書籍的情況下,星辰為早期人類提供了引人注目的讀物。在某些人眼裏,星辰是天幕上的小孔,通過它們我們可以瞥見來自一個無法接近的天堂的亮光。占有與天堂溝通的媒介優勢,統治者成了時間的守護者。

環境對人類變化的影響

在冰河時代結束之前,一些世界上最好的觀念已經湧現出來,並改變了世界,例如符號交流、生與死的區別、現存的物質世界之外其他世界的可及性、精神、神力,甚至神。政治思想方麵,已經產生了各種選擇領導人的方式,其手段包括魅力、世襲以及實力;也產生了調節社會的手段,包括與食物和性有關的禁忌,以及儀式化的商品交換。但是當冰川退卻,人們珍惜的環境消失後,會發生什麽呢?2萬年至1萬年前,當全球變暖斷續重現,並威脅到人們熟悉而舒適的傳統生活方式時,人們要如何應對?對不斷變化的環境的積極反應或漠不關心又產生了什麽新觀念?

值得銘記的是,我們舊石器時代的祖先是冰河之子。對他們而言,氣候寒冷的年代促進了分散和革新。為了理解這些,我們必須想象一個能夠在今天的多爾多涅地區維持麝牛生存的全球氣候。2萬多年前,在昂古萊姆(Angouleme)附近的塞爾岩棚[Roc de Sers,離勞格裏-豪特(Laugerie-Haute)岩洞距離不遠,年代也相差不多],雕刻家刻畫了這些強壯的四足動物,包括肌肉組織和厚厚的毛發,還有張開的鼻孔,通過加熱吸入的空氣來保護肺部免受寒冷。塞爾岩棚的作品是一幅浮雕,麝牛專注地彎著腰,好像要吃草,像米開朗基羅的作品《奴隸》(《阿特拉斯》)(Captives,又作Atlas Slave)那樣呼之欲出。勞格裏-豪特岩洞的麝牛作品僅有頭部得以保存,但是盡管經曆了幾千年的風化,它仍然立即讓人聯想到這種大型野獸的現實樣貌,顯示出麝牛卷曲的牛角間特殊的骨狀前額,還有濃密的簇狀鬃毛。從當時飯菜的殘渣來看,刻畫頭部的藝術家很少(如果有的話)吃麝牛,廢棄物裏滿是馬骨。我們無法判斷它對作者意味著什麽,但我們可以肯定的是,當藝術家把握主題時,他感受到的不僅僅是食物,也許是一種情感表達,即承認野獸的偉大,以及借此靠近想象世界。麝牛得以幸存至今,但隻在美洲最北部的冰封地帶遊**。如今在北極圈附近的地衣上穿行的馴鹿和已經滅絕的為寒冷氣候而生的長毛猛獁象,正是下維斯特尼采藝術中常見的形象。

氣候變化威脅著冰河時代藝術家所反映的世界,以及他們所屬和建立的社會。在某些方麵,我們可以根據自己的感受來共情這一體驗。我們也生活在一個令人擔憂的變暖的世界。其間出現了一些波動,目前階段氣溫的上升異常劇烈,部分原因是人類活動加劇了這種波動。但是,我們仍然忍受著導致冰河時代結束的氣候變暖。當然,2萬年至1萬年前的人們對變暖的反應不盡相同。冒著過於簡單化的風險,我們可以發現兩種廣泛的反應。有人為了尋找熟悉的環境而長途跋涉,而有人則留在原地試圖做出適應。這些就是下一章的主題。

[1]1英裏約等於1.6千米。

[2]英文原文誤作“德國”(Germany),據實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