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身,更好的伴侶

15分鍾後,飛機抵達公司的專用停機坪。

公司位於外灘源的一幢老建築,這隻是公司為了塑造形象,特地在外灘租借的一幢樓,公司有3萬多個員工,這幢老大樓也裝不下,真正的大本營在杭州山間別墅。100多平方米的大堂空空****,偶爾走過幾個機身,都在替人買咖啡。

我和華華徑直到辦公室。我們的辦公室三麵牆壁都是透明的雲屏,當中放著一張Herman Miller極簡風格的桌子和兩把椅子,玻璃窗前擺放了一列機身模型,和一張為了取悅客戶的Calligaris白色巨大沙發,我甚至連茶幾也沒有放,這樣和客戶交流起來可以更直接和專注。

華華為我泡好龍井茶。她知道我的一切喜惡,這是自然,她就是我的一部分。我還沒有來得及細聞獅峰龍井的蘭花香,A號屏幕亮了,頂頭上司老菠蘿出現在屏幕裏,說:“今天有新的機身模型到貨,樣品一會兒送到你這裏,是本月重點推送的新款。”

5分鍾後,老菠蘿的機身到我辦公室,漢朝書生的形象,一襲曲裾袍,頭戴假髻和籠冠,雙眼炯炯有神。老菠蘿崇拜漢明帝,他的機身一般都穿漢服。

“你今天很仙啊。”我恭維道。

“恁辛苦,感荷高情。這是樣品。”他作了一個揖,把一個巨大的盒子交給我。

我誇張地眨眨眼:“你說的是古語嗎?聽不懂。”

老菠蘿的機身回以眨眼:“噫,日出入安窮?時世不與人同。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

“哈,故意氣我是吧?”我佯裝生氣道。

老菠蘿的機身長笑而去。這就是機身的魅力,他/她可以成為你想讓他/她成為的任何樣子。如果你喜歡法國,可以把機身外形設計成法國人,讓他說法語;他/她也可以成為一頭小鹿或者一個變形金剛造型。隨願總是要財力許可,一個機身的價格根據需求的簡單和複雜,外形用材以及大小,從50萬元到1000萬元不等。

老菠蘿的機身走後,我打開包裝盒,迫不及待地想看看新的機身造型。全新的機身是一個身高一米八左右的男子,沒有配置服飾。皮膚仿生度高達95%,除了肌肉,肌膚質感有了進一步的改善。“膚感”曾經是機身的一個弱點,無論是金屬材質還是碳素材質,都無法很好地模擬人類皮膚的質感,那種膚色,死氣沉沉。屏幕A又亮了,老菠蘿麵露得意之色:“這是日本最新皮膚,特米技術,以前隻用在航空科技領域,除了模擬人類皮膚的毛孔,還可以設定體溫。機身現在有人類的體感了,俗稱‘熱氣’。”

“哎喲,難怪我沒有摸死人的感覺,原來有了體溫,造價double吧?”我由衷地讚歎。

“當然,至少800萬。你負責外形設計,我個人建議參考一下上世紀電視劇《上海灘》裏的男主人公——大背頭,配一件長風衣。大數據表明現在懷舊風潮起蓬頭了。另外,再聯係愛貝公司的張總,他肯定有興趣。”

“好的。”我點點頭。

和世紀初的機器人不同,現在的機身被定義為“人類的伴侶”,公司從各個方麵竭力打造“夥伴”的感覺。我們尤其排斥賦予機身金屬外形,異類感太強,難以契合心靈。按照老菠蘿的要求,我們的機身必須真實到讓人忍不住懷疑:他/她真的不是人類嗎?

“華華,這真的太完美了。等我拿了獎金,我也給你換個這樣的皮膚。”我捧起龍井茶,細嗅了一會兒,“獅峰龍井的蘭花香和梅家塢龍井的豆香就是不一樣。”

華華已經麻利地開工了,在資料庫裏找《上海灘》的影像:“我不需要換皮膚,鈔票還是節約點吧。你這種花鈔票大手大腳的做派我真看不慣。”

華華做事的時間,我雖然在品茶,腦子卻沒有閑著。機身仿真度越來越高,人類具有創造力的思維卻無法完全替代。如何讓機身更有“自創力”?這個問題,幾乎每天在我腦中盤旋,一直也沒有靈光乍現的突破口。連華華也不理解,她已經足夠聰明,究竟還需要什麽創造力?

要理解這一點,先要明白機器人和機身所代表的智能機器人並不是一個概念。

上世紀,機器人主要應用於製造業。一台工業機器人的軀幹主要由鋼製成,全身布滿電線,控製器就是所謂的仿生人類大腦。一開始,它們的工作非常簡單,如把物品從A處運送到B處,或簡單重複某個機械動作。有篇論文曾經描述過,當時一個工業機器人做一個簡單動作,研究人員需要先分析受力,據此建模。數據集裏的每一個數據對應一個物體的模型和這個物體在不同姿態下可以被穩定運行的施力方式。這些施力方式通過物體模型計算出來,判斷這和數據集裏的哪個物體最相似,根據最相似的物體數據集裏包含的施力方式計算出最穩定的施力方式定模……每一個步驟都涉及龐大的計算量。當時,一個動作所需要的數據庫算法占用了1500台虛擬機的計算量。回想起來,就好比現代人遙望新石器時代的生產力,原始而笨拙。

智能機器人的概念源自美國現代科技初始的時代——20世紀五六十年代。1962年,約翰·麥卡錫在斯坦福大學創立了人工智能實驗室,他提出用機器人代替人類大腦的想法,至今仍然是人工智能科研人員的圖騰。經過了100多年的發展,智能機器人——機身,不僅可以定製不同的造型,還擁有可發展的“智腦”——除了人工程序、神經形態識別芯片,他們還擁有自己的神經元係統和細胞等有機組織,有不斷學習的能力,幾乎無瑕疵的應變能力,甚至有不同的性格特征。不誇張地說,有時候,機身比人更完美。

舉一個例子。我有一個客戶,老太太極其富有,遺憾的是,她的先生過世了。所幸,在先生過世前,老先生的機身已經定製完成,機身不僅擁有老先生生前所有的學識,熟知老先生的愛好和生活習慣,連說話的語氣也基本一致,甚至,工程師讓機身去了一遍老先生這輩子所有去過的地方,住過的房子、曾經工作的地方、喜歡的餐廳等,就是要機身和老先生神似。這樣,雖然老先生走了,但機身一直陪著老太太,感覺就像他還在她身邊那樣。據老太太反饋,機身確實做到了。每天,機身都和老先生活著時一樣,一大早陪著她去遛彎兒、買菜。回到家會按照她的喜好,給她泡咖啡。機身甚至知道,老太太喜歡坐在沙發上看書時,窗簾拉一半,因為不願意太陽直射過多。機身還會提醒她吃藥,陪著老太太聊天,聊年輕時候的事情,大多數時候,機身都能對答如流,隻要曾經告訴過機身他們之間的往事,機身都記得。老太太覺得機身比老先生本人還要完美,因為機身晚上不打呼嚕,這個曾困擾他們一輩子的小問題,就這麽“解決”了。更讓老太太想不到的是,她又一次抱怨女兒不該那麽匆忙地結婚,然後又匆匆離婚,離婚時重慶南路的老房子也分給了男方時,她先生的機身突然停下來,認真地對老太太說:“Let it go,你不是也拿了前夫一筆錢嗎?”老太太瞠目結舌,看著自己第二任丈夫的機身說不出話來。

事後,老太太打電話給我,詢問我緣由,因為她從來沒有和機身提起過自己之前有一段婚史,並且還在離婚時獲得一筆賠償金的事情。我說,那肯定是你第二任先生活著的時候告訴他的。“他確實知道這個,但是,活著的時候,我們每次提起女兒的事情,他從來沒有這樣說,他隻是和我一起罵前女婿啊。”老太太疑惑不解。“很簡單,老先生和自己的機身交談時,說的是自己的心裏話,表現並不一定是生前和你在一起時那樣。所以,機身會用這種方式來安慰你。”我微笑道。老太太也釋然了,心頭揮之不去的陰影就這樣散去了。

這種散發著人間溫情的定製,並非2098年才有的新鮮事。在2022年,人工智能專家李博陽就已經在大連深耕“仿生機器人”。那時,在大連金石灘已有中國首家仿生人形機器人場館,也是全球唯一一家能看到人形機器人是如何生產製造的研發中心。120位科研人員,通過采集人的數據,可以製作出1∶1同大小的機器人設備。他們曾經為一位老奶奶定製一位親人,因為老奶奶覺得她“需要有人坐在家裏陪著聊聊天就好”。

2098年,機身的定製已更加多元智能。隻是,機身還不能被證明具有人類高度的“自創力”,機身龐大的數據庫和少量的有機組織不能等同於人類腦神經,具有搜索、整合、聯想和創造的共運能力。這才是我這個機身設計師的未來工作重點。如果隻負責機身外在造型設計,最多也就是機身造型師;要讓每一個人的機身都成為獨一無二的自己,就要賦予他/她令人驚喜的自我感受和體驗。

拿華華來說,她的數據庫裏有全本唐詩詞。她還會自己創作詩詞,這不算驚喜,我給她的大腦芯片輸入了複旦大學胡中行教授講解的詩詞格律要義,她自己整合數據庫中的古詩詞,就能像模像樣地賦詩。

華華曾“寫”道:古今多少事,都在此杯中。熟悉詩詞的人都知道,這是改編了著名的《臨江仙》裏的“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胡中行教授曾說,這樣的是學詩人,不是詩人。詩人需要敏感於一山一水,感動了,才可以寫出“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心情糟糕的時候,發出“老兔寒蟾泣天色”的感歎。詩詞不僅僅是字詞的堆砌,更重要的是裏麵的思想和情感。偏偏這些思想和情感卻是華華暫時所不能創造的。

華華遠比人類博學,她會告訴你古人怎麽坐:臀部放在腳後跟,這個叫坐,臀部離開腳後跟,叫跪;而古詩詞中的“長跪”,表示嚴肅、莊重。或者你問華華,曆史上,大家如何評價漢武帝,華華可以找出從古至今專家們至少60種評價。如果你問華華:“那你個人怎麽看漢武帝的呢?”她就默然了。你不知道她的沉默是因為對這個話題沒有興趣,還是沒有思考,或者已經深度思考過,深知曆史的真相很少純粹也絕不簡單而保持沉默。人沒有想法,有時候是因為知識結構的廣度和深度不夠,以及缺乏對事情的整體了解,華華不然。對我們這些機器人工作者來說,不能量化機身的思維不得不說是一種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