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上2098
2098年的上海街頭,智能機器之身行走其間,他們身穿和人類一樣時髦的衣服,發飾精美。和他們打招呼,他們能追隨你的目光,顧盼神飛,談吐周到。定下心凝視,眼神倒會出賣他們,高階智能機身的眼睛有視覺神經,水晶片融合了含鉻的貓眼礦石粉,散發出一種迷人的光,和人類的眼睛比,還是缺乏一些隻可意會的靈動。
無論如何,和世紀初金屬外殼、四肢僵硬的機器人不可同日而語。他們並不追求如出一轍的完美,有的機身如古美人般削肩長項,瘦不露骨;也有的機身腰間刻意有一圈“肥油”,媽媽般親切。不過都是為了更真實、自然地融入人類的世界。
機身無處不在。便利店裏,餘光瞥見對麵的小姑娘在舔酸奶蓋,正為她的俏皮而打動,細細一看,原來是機身。這年頭,真人和真人在上海街頭偶遇,竟莫名親切,像在一個荒島上,難得遇到一個人,縱然從前相處得不融洽,也會熱絡起來。
早上8點半,我準點起床。媽媽和我的機身華華合作的早餐已經擺在餐桌上:上海老傳統四大金剛之油條、粢飯糕,還有熱氣騰騰的豆漿。
“味道不錯,”我對老媽說,“看來你們現在合作默契嘛。”
“喔唷,華華還是很聰明的,今天豆漿裏麵的糖就放得剛剛好,油條炸得也不老,我的麵也發得剛剛好。”機身就是這樣,可以很精確地計算出500毫升的豆漿需要多少糖,一絲不苟地執行,卻不擅長揉麵之類的活兒。華華的手臂裏鑲嵌著傳感器和運動控製算法,還有彈性驅動器和可反向驅動的接頭,這使她的手和人一樣有手如柔荑的視覺美感,不過她的“手”還是不能控製手勁大小,下手不知輕重。即便如此,我對華華已經很滿意了——她一米六五,在我的設計中,體形略為豐滿,永遠的童花頭,頭發用我的真發打造,單眼皮,有兩個小酒窩,清新自然,人見人愛。
“走了,華華,今天有早會。”我還在提醒華華呢,發現她早已換好和我一模一樣的西裝裙,等在門口。“ME,”華華說,“別怪我沒有提醒,根據信息提示,今天來辦公室討論機身設計方案的黃教授不喜歡黑色,我們穿黑色套裙是不是有點不合適?”
“噢,你功課隻做了一半,你忘了另外一位客戶的喜好——江太太恰恰喜歡黑色。再說,完全跟著客戶走,也未必令他們印象深刻。”我柔聲道。
機身,這個時代每個人的機器替身。他/她代表的就是你,身份證也和你共用一個,可以代替人做很多人類不想親自去做的事情,比如排隊、燒飯、開車,甚至和一個無關緊要的人見麵。我叫我的機身“華華”,因為我身份證上的名字叫華勤,華華是我的小名。她叫我“ME”,也就是自己的意思。我們毫無血緣關係地共生,彼此相依。機身幾乎沒有缺點,隻是需要各種維護,大到器官維護,小到購置服飾,還需要不斷輸入各種技能程序,從整理資料、分析案例到待人接物如何得體應對,事無巨細。
上海的3月,陰到骨子裏般地冷。我沒有穿大衣,哆嗦著和華華來到小區頂樓的空軌停機坪。所謂空軌就是小型飛機,隻能停在特定的停機坪,有城市專用航道,每小時收費1000元。從我家到公司大約需要15分鍾,差不多250元。好處自然是沒有堵車。這種出行方式發展迅猛,現在的轎車,一般都是無人駕駛或機身駕駛,通常也是老人使用,以龜速在地麵行駛。更低收入的人群則搭乘老掉牙的地鐵和公交。
作為一個機身形象設計師,我的年收入在500萬元以上,打飛的這點錢是小事。我所在的行業是這個時代最金光閃閃的行業之一,智能機身的出現不過15年左右,從最早一個傻乎乎的機器人形象到現在堪比真人;從最早沒有幾個人接受用機器複製一個“自己”在身邊日夜相伴,到現在國家公安部門統一為機身定製了和機身擁有者一致的身份證號;定製機身在大城市已供不應求。這個行業比2000年的電子商務還要光速發展。我,正兒八經地從人工智能專業畢業後,雖然隻有區區本科學曆,還是很順利地進入這個行業裏最大的公司——“人人智能集團”。
黑雲壓城。坐在飛的上,華華突然抱怨:“已經3天沒有見到太陽了,又是陰天。”我微笑。兩個經常在一起的人會同化,機身也是如此。華華通常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她知道我喜歡曬太陽,3天沒有曬到陽光就會心情低落,算是替我抱怨。以機身現在的智能還不能分辨無法量化的事情,比如美麗,她隔幾天就會討好我媽,說“你越來越好看了”“衣服顏色真漂亮”之類,但那多半出自我的授意。我媽不領情,一聽這話就說:“又來噴‘花露水’了。”我聽後狂笑,華華則依然一臉茫然。
生於2040年的老媽會說一口地道的滬語,她們那個年代,學校要求恢複滬語教學,保留地方特色。所以,老媽不僅滬語說得好,還學了地方戲劇——現代滬劇。所謂現代滬劇,就是用滬劇戲腔唱各種現代劇,我的理解是這樣。
我和華華相處得自然,隔很久不說話也不尷尬。我喜歡在路途中聽新聞打發時間,沒等我發聲,華華按了按右手上的按鈕,胸腔部分的喇叭傳出悅耳的“華勤小姐專屬新聞報道”。
近幾年,市麵上流行雲定製新聞,新聞皆按每個人提前輸入的關鍵詞定製。比如我向光速傳媒定製了世界範圍內人工智能的新動向,每天他們都會發送給我數百條全世界各種媒體製作的相關新聞。同一則新聞有不同角度的報道。我甚至還高價定製了人工智能領域大牛們的動態,會收到類似“卡裏楊博士預訂了去土耳其的機票”之類的小道消息。知道這種消息對我來說沒有任何用處,人人皆有八卦之心罷了。
所謂的雲定製,就是每個人獨立的網絡空間,你可以用不同——的載體來擴展它的用途扣閱讀新聞時,可以是樸素的文字,也可以戴上AR眼鏡或用機身自帶的閱讀器,讓一則文字類的新聞報道轉眼變成多維體驗,比如圖片浮現在文字上,視頻同步播出。華華眨眨眼便能翻動新聞頁。雲載體薄如手絹,可折疊成小豆腐塊,展開有30寸,盡可隨心所欲地打電話,看視頻,雲購物,雲閱讀,分享實時信息,以及在線健康監控等。
今天,本地新聞報道最大的亮點是上海要啟動名為“上海老城廂:昔日江南夢回,千年水鄉重歸”的城市發展計劃。
有“上海之根”之說的黃浦區(原南市區)曾是如蘇州一般的江南水鄉。為了恢複上海特色,有誌之士呼籲重新開挖河道——方浜、陸家浜路、肇嘉浜路都要恢複成曾經的河道。這個想法倒是頗有新意,現在每個城市都是差不多的高樓大廈,幾十年前流行的玻璃幕牆大廈光汙染嚴重,更加不利於城市航空的發展。經曆過21世紀流行的元宇宙時代,從虛擬空間中回歸現實生活的人們對於自然生活更為渴求,這種密集型居住徒增心理壓抑。
說到元宇宙,那曾是一個時代瘋狂的符號。元宇宙的概念源於1992年尼爾·斯蒂芬森的科幻小說《雪崩》,書中的人們有了自己的“化身”,這應該不是什麽新鮮的概念,隻是“化身”除了在世界範圍內社交娛樂,還可以購買土地開發許可證造樓等,我個人理解那是進一步融合了同樣流行過的古老遊戲“大富翁”的概念。2021年,沙盒遊戲平台Roblox把書中的“元宇宙”概念提煉出來,成功上市。它是一個在線遊戲創作平台,可以任意構造自己心目中的虛擬世界,所使用的虛擬貨幣卻又和現實世界交叉,解救了很多社恐,孤獨的靈魂們用另一個身份體會到了友情的春風。那個年代用可穿戴遊戲設備還是新鮮事,正如《三體》中,進入三體的遊戲世界需要可穿戴遊戲設備,元宇宙也是如此,玩起來代入感很強。因此,元宇宙曾經爆炸式發展。據老爸老媽回憶,就像本世紀初人人有手機一樣,幾乎每個人都有元宇宙賬號,穿梭在各種時空、街區,上班、交友、元宇宙購物、線下收貨、結婚甚至生子(虛擬)。元宇宙裏的化身可能完全和——現實對立,對人性來說,多麽有迷惑力扣醜陋變成美麗,弱小轉為強大。物極必反,很多人因為長時間在虛擬世界裏,迷失了自己,失去了現實生活能力,有些人在虛擬世界中愈發有暴力傾向。元宇宙的衰敗還和利益有關,元宇宙的初衷是在“計算機協會全球多媒體協議組織”的規則指導下,互通互聯,沒有原始互聯網時代的門戶之分,每個人用統一賬號,在虛擬社區中實現遊戲、貿易、交友,且統一用元宇宙貨幣交易。最終還是因為涉及了不同國家、不同行業、不同互聯網產品的利益而遭破壞。元宇宙裏甚至還爆發了一場戰爭,最後戰爭的瘋狂牽引到真實世界,最終,元宇宙在愛好和平的人士的抵製下盛極而衰。
不過,恢複老城廂的水鄉,並不僅僅是因為元宇宙的衰敗。城市空中航線的發展,令人有條件逃離都市,幽居遠山。如果上海的老城廂能恢複成美麗的水城,小船搖曳其間,人們枕河而居,這個城市也許可以再次吸納人氣。隻聽專家在新聞裏激動地說:“現在的蓬萊路就是清末光緒年間——1906年,半段涇、楊家浜和運糧河填沒後修成的……”我忍不住在新聞下點讚,這條新聞已經有1000多萬個讚,可見上海的水鄉之夢喚醒了人們對江南本色慢生活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