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維爾斯坦005

這個巴爾幹半島困境,讓我深陷其中,拉維爾斯坦和我對它進行了沒完沒了的討論。不過,在不斷討論的過程中,我發現我開始時一定不能提及薇拉,必須把她排除在外,而且要一直如此。這可不像你想象的那麽簡單。她國色天香,衣著華美,濃妝豔抹,令人過目不忘。電話裏,她嘰嘰喳喳,像芭芭吉娜[48]似的。幾乎隻有拉維爾斯坦一個人描述她穿衣打扮沒有品位。他認為,她極為擅長裝扮自己的外表。用政治術語說,她決心要在選舉中以壓倒性優勢勝出。不過,拉維爾斯坦不同意這個說法。“一旦你開始懷疑她時,她的整部製作就會分崩離析。”他說,“計劃得太理性了。”不過,他又補充說:“她把你趕走是對的。”

“為什麽這樣說?”

“因為你最終可能會把她謀害致死。”他說這句話時毫無沮喪的神情。對他來說,產生這樣的謀殺念頭倒是件好事,會為我增光添彩。“她向你施展性的魔力,所以你不得不想出一個暴死的方法來對付她。她選擇的時機可能是最糟糕的,你的兩個兄弟剛剛去世,她就告訴你她在申請離婚。”

拉維爾斯坦常對我說:“你講奇聞逸事的那個樣子,讓我難以忘懷,奇克。不過,你需要一個真正的主題。我走了以後,我想就請你幫我寫生平吧……”

“這得看是誰走在誰的前麵了,不是嗎?”

“這個就不用廢話了。你非常清楚,我將不久於人世……”

我當然清楚。我確實非常清楚。

“你可以寫一本精彩的回憶錄。這不僅是請求,”他補充說,“還是我交給你的任務。就用你那晚餐後追憶的方式去寫吧。先喝幾杯酒,然後閑雲野鶴似的開始評論。我就喜歡聽你行雲流水般的侃侃而談,談埃德蒙·威爾遜、約翰·貝裏曼或是惠特克·錢伯斯,談你早上剛被《時代》雜誌聘用,還沒到中午又被炒了魷魚。我常想,你悠然自得時,那故事講得,太精彩了!”

這件事我無法拒絕。很清楚,他不需要我寫他的思想。他自己已有關於這些內容詳盡的闡述,在他的理論著作中寫得一清二楚。因此,我要求自己擔起這份責任,為他寫回憶錄。由於在寫他時不可能不多多少少地涉及我本人,所以我要是出現在頁邊上,那隻好請大家見諒。

死亡正在向他逼近,像通常那樣在傳遞著預兆,首先這是在提醒我,在準備他臨終事宜時,我不該忘記自己比他還大幾歲。我這麽大年紀了,每三個想法中有一個就該是死亡。但奇怪的是,我現在竟成了羅莎蒙德的丈夫,她可是拉維爾斯坦的學生。要知道,拉維爾斯坦是個性格非常矛盾的人,和我建立友情,作用之一就是不讓我覺得我這個狀況怪怪的——都七十多歲的人了,居然娶了一個年輕女子為妻。“這件事單從外表看是怪怪的。”拉維爾斯坦說,“她愛上了你,所以你無法阻擋她。”

拉維爾斯坦選中我也好,安排我也罷,為他寫回憶錄,實則是在迫使我不僅考慮他的死亡,也要考慮我自己的死亡。不僅僅有帶狀皰疹、吉蘭-巴雷綜合征等造成他的死亡,而且還有許許多多其他類型的死亡。這是整整一代人的集合時間。比如說,就在談話的這一天,我和拉維爾斯坦一起坐在他極度奢靡、異常豪華的臥室裏。拉開東邊窗戶的窗簾,我們的眼前隨之出現無邊無際的、寬闊的蔚藍色湖麵。

“我們朝這個方向看讓你想到了什麽?”拉維爾斯坦問我。

“我想到了老拉克米爾·科貢好的一麵——或壞的一麵。”我說。

“他對你比對我更具吸引力。”拉維爾斯坦說。

也許是吧。盡管如此,我無法越過科貢家的公寓樓,直接朝那個方向——朝東看,然後往上或者朝下數,努力鎖定十樓的位置。但是,你無法肯定你看的窗子是不是他家的。拉克米爾從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起就分別與我和拉維爾斯坦相識了。他是每過一段時間就有可能喪命的那種類型的人。你壓根兒也不知道下一個死亡的人是誰。他做過好幾個不同的大手術:去年他的前列腺給割掉了——拉克米爾說,反正那玩意兒留著也沒多大用。我倒覺得自己不在這種飽受威脅的人群中,我愛上了一個年輕的姑娘,還和她結了婚。所以,我還沒有準備就緒,無法和那些即將辭世之人打交道。這是令人好奇而又富有啟發性的時刻。在這種時刻,我覺得自己還不能死。拉克米爾受過很高等的教育,可為了什麽呢?他公寓裏的每一個角落都堆滿了書。每天早晨,他都坐下來用綠色墨水寫作。

拉克米爾既不是一個身材高大的人,又不是一個身體健康的人,但是身材同樣十分顯目——敦敦實實、專橫霸道、獨斷專行、剛愎自用。麵對成百上千的問題,他的思想一旦形成,就絕不會改變。或許,這就是他完成自己人生曆程的標誌。我感覺自己像是在給他寫訃告,總結他的一生。我有可能會用拉克米爾來代替拉維爾斯坦,這樣我就不必再去思考拉維爾斯坦的死亡。我寧願多想一想拉克米爾的死。所以,我回顧了他的生平及其著作,為他寫了一個簡短的人生總結,而拉維爾斯坦這時則閉著眼睛躺在枕頭上,思考自己心中的問題。

拉克米爾一頭紅發,或者說曾經如此。可是,他的紅發已經落光,隻剩下紅紅的頭皮——用中世紀的生理學術語講,這叫多血質[49]:脾氣火暴、冷若冰霜,或者說得好聽一點兒,叫易怒。他總擺出一副警察的神情,走路飛快,經常看上去像在辦案——正在去下達逮捕令或執行逮捕。他談話的語調,我覺得都帶著質問。他說話口齒清晰,句型完整,又快又急。當你和他漸漸地熟悉後,你就會明白,他的性格中有兩種明顯的元素——一個是德國元素,另一個是英國元素。德國元素是那種魏瑪風格的鐵血堅韌。我猜想,我還是通過夜總會才得知魏瑪的。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戰後的歐洲,冷酷廣受認同。戰爭退伍老兵冷酷,政治領袖也冷酷。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希特勒掌權後也加入了這種競爭。他很快就下令處決了指揮官勒姆以及其他一些納粹同僚。這種事情,拉克米爾和我曾經討論多次。

許多事實令人痛苦不堪,當代人思考起來簡直恐怖不已。我們實在無法直麵它們,承認它們。我們的心靈還不夠強大,無法接受它們。然而,我們也不能放任自己。像拉克米爾這樣的人,就感到有義務直麵這個事實:這種邪惡是全球性的。他堅信,每個人都脫不了幹係。你從任何一個成年人身上都可以發現殺人的衝動。在有些人身上,比如拉克米爾本人,你可以從自己的身體結構中看到一種暴行。這些可恥的暴行不一定是戰爭性的,而是在俄國、德國、法國、波蘭、立陶宛、烏克蘭和巴爾幹半島等地到處肆虐的那種。

好了,這就是他德國元素的一麵。接下來是英國元素。拉克米爾,這個名字翻譯過來,意思是“救救我吧,上帝”或者“保佑我吧,上帝”。拉克米爾還以牛津大學和劍橋大學的教授為榜樣,結果自己也及時地成了牛津和劍橋的一名教授。戰爭期間,他在英國倫敦搜集、翻譯情報,遭到了空襲。後來,他到倫敦經濟學院任教,再後來他成了牛津大學的教授,在英國和美國之間來回奔波。他撰寫了大量學術著作。他用綠色墨水天天寫,沒完沒了,而且毫不猶豫。他描寫的人物主要是知識分子,采用的風格都是塞繆爾·約翰遜式的。有時,他會讓我想起埃德蒙·伯克,但大多數時候,還是你聽說過的塞繆爾·約翰遜式風格。我看不出這有什麽毛病。現代自由的挑戰,或者說你一邊在遭受孤獨,一邊又在享受自由,這一切迫使你要把自己偽裝起來。其危險是,在這個過程中,你可能會露出馬腳,不像是一個具有徹徹底底人性的人。

如今,偽裝藝術高度發達,所以你認識的渾蛋,肯定不會全部被抖出來,即便像拉克米爾這樣的天才,也沒有能力掩蓋住自己暴躁的脾氣,或者用你喜歡的話說,邪惡的天性。他的思想很正派,可以追溯到狄更斯的小說,但是他備受異相睡眠的折磨——這個術語是我從睡眠專家那兒借來的——快速眼動睡眠。他看起來像一個怒氣衝衝、極為反複無常的英國花花公子,臉紅紅的。在美國,人們是不大熟悉這種類型的人,所以他的這種獨特個性一定會遭到誤解。他穿著舊的粗花呢服裝,在人們的心中,他是個又矮又胖、又有點兒大腹便便卻還算結實的小個子男人。不注重穿著打扮,是老學究們的傳統,可以追溯到中世紀。在劍橋和牛津,你依然可以看到教授們的衣服上有一個個用膠帶貼著的破洞。拉克米爾·科貢的衣著明顯具有一種怪異性。他看上去像個暴君,滿臉印刻著專橫的神情;溫順也好,基督教式的容忍也罷,或者是彬彬有禮,這些都無法完全掩蓋這種神情。他出門時戴著一頂男式軟呢帽,拿著一根沉沉的拐杖——“用來敲打農民”,他常常這樣開玩笑說。這的確是句玩笑,因為他的強項就是教化別人。通過這個方法,他開拓出了一條嶄新的“礦脈”,高等學府裏的每個人都在裏麵發掘寶藏。

拉克米爾絕非一個頭腦簡單之人。我相信,他在頭腦裏開辟了一小塊草藥園,培育善良和慷慨的情感。他希望自己能被人們看成一個正派的人,特別是在他結交新朋友的時候。他還是一個多才多藝之人。你第一次來到他家時,你對他會肅然起敬。他的書架上擺滿了書,有《馬克斯·韋伯全集》,還有貢布羅維奇和拉岑霍費爾所有的作品。他藏有亨利·詹姆斯和狄更斯的作品集,吉本的《羅馬帝國衰亡史》和休謨的《英格蘭史》,還有《宗教百科全書》,以及大量的社會學著作。我常說,要是吊窗繩斷了,這些書可以用來支撐窗子。還有綠墨水,這裏沒有其他顏色的墨水。綠色是他特有的標誌。

我們談到這兒時,拉維爾斯坦放聲大笑。他說:“我也想別人這樣待我。非常想。你看見我什麽,我要你就表現什麽給我看,不要仁慈,也不要花言巧語。”

拉維爾斯坦看了我寫的關於科貢的速寫後對我說,我應該評論評論科貢的**——他認為這是一個重大疏忽。他用命令的口吻對我說:“你遺漏了一點——科貢對男人很有興趣。”我問他有什麽證據,他說,有個人,是個研究生,不停地發誓說,有一天晚上他們酒喝多了,拉克米爾試圖親吻他。很難想象拉克米爾親吻別人。我說,就是給我一千年,我也想象不出拉克米爾會把自己的意願強加於別人。“你已經被洗腦了。”拉維爾斯坦說。對他而言,在這方麵沒有什麽事是不可能發生的。但是,我不論怎麽想,也想不出拉克米爾親吻別人的畫麵來。他對母親大呼小叫,毫無憐憫之心,然後說:“她是個聾子……”可我壓根兒也不信她——他滿臉困惑的媽媽——耳朵聾。

拉維爾斯坦從醫院回到家裏,情況相當不錯。當然,他還是無法避免感染。不過,他說:“我還不著急去死。”他又恢複了活躍的社交生活。身體完好無恙時,用他自己的話說,他就像一隻雄鷹飛來飛去。“可現在,我隻能像你新罕布什爾那地方的一隻野火雞,拍拍翅膀而已。”

他已經行走自如了,隻是平衡感還不行。

他還可以自己穿衣,自己吃飯,刮胡子,刷牙(他上牙床戴的是假牙),係鞋帶,就連操作噴著熱蒸汽、發著噝噝聲的濃縮咖啡機(放在廚房搪瓷洗滌槽上也顯得太大了)等,也全是他自己來。可要是做特別精細的活,比如給鞋帶穿孔眼,他的手就會抖個不停。他身體還是不夠強,穿不上他那件參謀長式的帶毛皮襯裏的麂皮外套,全都拖在地上,是我幫他穿上的。他再也無法給自己的手表調整時間,隻好要我或尼基幫他調。

然而,如果遇到晚上有他喜愛的公牛隊比賽的電視轉播,他照舊在家舉行聚會。而且,他時常帶上他喜愛的學生到霍爾斯特德街上的衛城酒店參加宴會。那裏的服務生們同他熱情握手,大聲通報:“嘿,瞧好了,教授來了!”他們敦促他喝一杯純橄欖油:“太遲了,教授,無法幫你保住頭發。不過,這依然是最好的藥。”

我們還去了鬧市區的一家餐飲俱樂部:王牌——王牌俱樂部。那裏有一個叫庫爾班斯基——重音落在“班”上——的先生,阿貝與他有著多年紳士般的交情。庫爾班斯基先生是一名塞爾維亞業主經理,每年要出國好幾次。他正準備退休,然後到達爾馬提亞海邊的別墅裏去住。

庫爾班斯基天庭飽滿,相貌堂堂——臉方額闊,鼻子不高,臉皮雪白,與頭部和腹部可謂絕配。他梳著大背頭,穿著長禮服。總之,他在同一個有教養的人交往,這使拉維爾斯坦感到很愉快。

拉維爾斯坦常問我:“你怎麽看庫爾班斯基?”

“嗯,他是一個法國裔塞爾維亞紳士,在密歇根林蔭大道東麵自己的餐飲俱樂部裏,接納當地居民為會員。”

“他的戰時記錄怎麽樣?”

“他說他和德國人作戰,是法國地下抗德遊擊隊隊員。”

“他們都是這樣跟你說的。但是,我並不認為他是一個共產主義者。”拉維爾斯坦說,“聽他們描述,他們都是在山頂上戰鬥的自由戰士。對於庫爾班斯基,你最直觀的感覺是什麽?”

“他要是站起來反對,他就會開槍,崩了自己的腦袋。”我回答。

“很可能是這樣,我同意你的看法。不過,在這一切背後,他是一個出類拔萃的經理。”拉維爾斯坦說。

“他要是聲稱在自己的光榮歲月裏是一位同德國人作戰的遊擊隊員,誰會去和他爭辯?”

“所以他老是掛著一副憂傷而又冷漠的表情。那麽還有什麽問題要談的嗎,”拉維爾斯坦問道,“猶太人問題?”

“那個時候,非猶太人是一大優勢,人人都不想當猶太人。天有不測風雲。但對庫爾班斯基來說,最重要的是當個法國人。”

“是呀。我們走進他的俱樂部,他用法語和我們交談。盡管我們是猶太人,但應對的禮節還是懂的,因為我們能夠用可以接受的法語回答……”

“奇克,我就喜歡聽你喝醉時那種談話和概述的自由風格。你堅持認為庫爾班斯基表情憂傷,一點兒沒錯……”

注意人的表情至關重要,拉維爾斯坦也漸漸表示認同這一點。光了解他們的想法還不夠——還要了解他們的理論信仰和政治觀點。如果你不考慮他們的發型、吊帶褲的式樣、穿裙子和襯衫的品位、開車的風格或吃飯的習慣,你對他們的了解就是不完整的。 “你寫的佳作之一,奇克,就是赫魯曉夫在聯合國脫掉鞋子敲打桌子的那部分內容。關於紐約州參議員博比·肯尼迪的那個速寫,你寫得也同樣很精彩。他曾經帶你一道巡視華盛頓,對不對?”

“對的,整整一個星期……”

“你的這篇速寫,我很感興趣。”拉維爾斯坦說,“肯尼迪參議員的辦公室就像祭奠他哥哥的一個神殿——牆上懸掛著一張傑克的巨幅畫像。他的悼念有種野蠻的成分……”

“報仇雪恨,就像我說的。”

“林登·約翰遜是他的仇人,是吧?他們安排他為副總統——一個信差而已——把他給撇在了一邊。可後來他竟變成了傑克的繼任者。博比需要力量奪回白宮。他滿腔仇恨。肯尼迪兄弟倆長得都很英俊。傑克人高馬大,博比的塊頭隻有他的一半大。”拉維爾斯坦說,“打起仗來,博比可是一條硬漢。最有趣的是他們從參議院辦公樓走到國會山的那段路。他問了你許多絕妙的問題——比如,‘跟我說說亨利·詹姆斯’‘給我簡單聊聊H. L. 門肯’。他以後要是當總統,他想自己應該對門肯有所了解。”

談論名流名士,拉維爾斯坦總是興奮異常。有一次,在艾德威爾德機場,他認出了伊麗莎白·泰勒——在人群中緊隨其後約莫一小時才認出她來。拉維爾斯坦特別興奮。由於伊麗莎白·泰勒風姿已逝,認出她來並非易事。她自己似乎也意識到自己不再風華絕代。

“你沒設法和她聊兩句?”

“唉,沒有呀。”

“你是位暢銷書作家,也是名人,地位和他們不相上下。”

可並非如此。

拉維爾斯坦穿著他的日本和服,就像我們多年來一樣,和我一起坐在他的客廳裏。他身體的每個部位都垂垂老矣。光著的雙腿像能夠獲獎的西葫蘆,因為踝關節腫得像饅頭似的——“這該死的浮腫!”他說。不過,拉維爾斯坦的上半身,還是像以前一樣充滿著活力。然而,病魔在不斷地侵蝕他。同任何醫生一樣,他對此也是一清二楚。他不僅越來越多地跟我談論他授命我撰寫的回憶錄,而且還告訴我一些奇妙的事情。比方說性興奮持續性的問題。“我從未有過這麽強烈的性欲。”他說,“而且現在去找伴侶也太遲了。我隻好**……”

“怎麽個**法?”

“**呀。難道還有別的法子?到了這個階段,我的人生已經沒有獲勝的希望了。”

這種想法讓我感到不寒而栗。

“我受到了致命的汙染。我經常想起巴黎的那些漂亮的小男孩兒。要是他們染上這種病,他們經常會回到疼愛他們的媽媽身邊,由媽媽照顧。我的老媽媽現在挺可憐。上次看見她時,我問她:‘你認識我是誰嗎?’她回答說:‘當然認識。你不就是那個人人談論的、著名的暢銷書作家嗎?’”

“你跟我說過這事。”

“是呀,這種事值得反複說。她的第二任丈夫也在一所專為九十歲老人開辦的女子精修學校[50]裏教書。不過,我將擊敗他倆。以現在這個速度,我會先於我老媽衝向終點;也許我會等等她。”

“你的目的是等我,對不對?”

“好了,奇克,你經常暢談來世呢。”

“你卻自稱是個無神論者,因為沒有哪個哲學家會相信上帝的。我可沒有這種信仰。我隻是通過業餘調查發現,十人當中有九個是希望來世能再見到他們的父母。但是,我準備和他們一起共享永恒嗎?我懷疑不會。我比較喜歡的,是在上帝的指引下,得到許可去研究宇宙。關於這一點,沒有任何新意,除非這是件天大的事,終究能夠吸引千百萬人共同的渴望。”

“這個嘛,我們不久就會弄清真相,你和我,奇克。”

“為什麽?難道你能看見我身體裏的預兆不成?”

“是的,坦率地說,我能看見。”

就好像他不是我們同類似的。

非常奇怪的是,聽到他這麽說,我居然毫不介意。然而,他本該想一想羅莎蒙德。拉維爾斯坦經常搞不大清我和她的關係——這自然是疾病把他給弄糊塗了。他曾經扮演著善意的調解人、顧問和紅娘的角色。他這麽做,一定程度上是受政治理論家、改革家讓雅克·盧梭的影響所致。但是,最初吸引他的,是盧梭的堅強意誌——他相信是愛把人和社會緊緊地凝聚在一起。拉維爾斯坦有時也承認,盧梭是個天才、一個創新者,其思想——他的偉大思想——有力地主宰了歐洲社會長達一百多年,可盧梭自己卻是個瘋子(這幾乎是不可避免的)。我們還是緊扣這裏的主題吧。當獲悉我娶羅莎蒙德,並且竟然沒有征求他的意見,拉維爾斯坦十分驚訝。我很樂意承認,他對我的了解比我自己還要多,但我並不打算把自己交由他監管,仰仗他,聽他來安排我的人生。這對羅莎蒙德來說也不公平。我不想在這裏高談闊論什麽尊嚴、自主及諸如此類的所有話題。她和我在一起大約一年後拉維爾斯坦才知道,小報記者將它描述為“一則新聞”。不過,我得承認,我們真的結婚時,拉維爾斯坦的態度還是很友好的,沒有一絲怨恨。人們都在很自然地重複過去的所作所為。老人不斷地做蠢事,一件接一件,一直做到他們的機能完全喪失為止。我心甘情願地做一回這樣的典型,而且一招一式做得真真切切,讓他開心。他在最後的幾個月裏,審視自己對親密朋友和得意門生的看法,發現自己始終是對的。我一直沒有告訴他,我愛上了羅莎蒙德,因為他很可能會嘲笑我,說我真是個白癡。對有些人來說,愛情的麵具已被揭去,被戳穿——因為對這些人而言,愛情隻是一個充滿浪漫的曆史神話,是一個漫長的死亡過程,現在終於死了。不過,拉維爾斯坦可不是這樣的人。認識到這一點至關重要。他想——不,他發現——每個靈魂都在尋找它那別樣的另一半,渴望自我完整。我無意像他理解的那樣,去描述厄洛斯之類的東西。我已經描述得太多了。但是,它散發著一種不可拭去的光輝,沒有這種光輝,人就不能稱之為真正的人。追求愛情是我們人類最高的職能——人類的天職。考慮到拉維爾斯坦,我們不能將它一扔了事。他已將這個信念牢記在心,每次判斷問題時他都不會忘記。

拉維爾斯坦常誇羅莎蒙德,說她做事認真,勤勤懇懇,很有思想。她漂亮,活潑,年輕。他說,年輕的女人,為了他所稱的“保持魅力”而終日受苦受累。而且,她們天生渴望孩子,所以渴望結婚,渴望家庭生活所必需的穩定。由於這一切,以及其他許多事情,使得她們對哲學一竅不通。

“年輕的女人都以為,她們能夠讓丈夫長命百歲。”他說。

“你認為羅莎蒙德也是這樣的女人嗎?我幾乎從未想過我的自然年紀。我永遠在一直不停地穿越同一座一望無際的高原。”

“有些事實很重要,你必須接受,但不必終日放在心上。”

拉維爾斯坦談及自己的病情,幾乎總是含糊其詞。他正在為自己安排後事。沒人願意主動和他談論這些事情,隻有尼基一個人例外。但是,從某種特殊的意義上講,尼基是家裏人。拉維爾斯坦要是有家的話,那一定挺奇異,因為家庭對他來說毫無用處。尼基,一個英俊的中國王子,會是他的繼承人,我們其他人不是繼承人,而是朋友。

在人生的最後幾個月裏,拉維爾斯坦一如既往地忙碌著,會見他班上的學生,組織會議。他沒有力氣上課時,就請朋友代勞:基金會的資金總是源源不斷。每次舉行這樣的活動,他都頂著光腦袋坐在前排中央主持。每當演講結束時,他總是第一個提問題。

這已變成了一種慣例。每個人都等著他率先提問。秋季學期開學時,他還依舊很活躍,盡管我護送他從公寓去校園,路上每隔一個拐角處他都要停下來喘口氣。

我回想起成群的鸚鵡落在樹叢中,樹上結著可以食用的紅色漿果。人們猜想,這些鸚鵡是逃出去的一對籠中鳥的後代。它們在湖濱的公園裏築起長長的、囊狀的鳥巢。這些鳥巢都吊在電線杆上,裏麵住著數百隻綠色鸚鵡。

“我們在看什麽?”拉維爾斯坦圓圓的大眼睛轉向我問道。

“我們在看鸚鵡。”

“我們當然是在看這玩意兒,但我從未想過我會看到這種東西。吵死人了。”

“知道嗎,以前這裏隻有耗子、老鼠和灰鬆鼠——現在小街小巷裏有浣熊,甚至還有了負鼠——大城市裏的新生態是以垃圾為主……”

“你是說,都市叢林不再是個隱喻。”他說,“聽著這些熱帶地區的綠鳥嘰嘰喳喳,真的讓我好煩。難道下雪都不能讓它們消停?”

“似乎不能。”

沒有任何東西能讓它們消停。這些嘰嘰喳喳的綠色鸚鵡在樹葉間一邊嬉戲打鬧,打得積雪紛飛,一邊飽食漿果,拉維爾斯坦被深深地吸引了,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他對大自然的生活原本興趣索然。他的興趣全被人類吸引去了。他忘情於青草、綠葉、和風、小鳥或野獸,就是忘記更高的責任。我想,小鳥之所以能異乎尋常地吸引他這麽長時間,是因為它們不隻是在啄食,而是在大快朵頤,而他自己就是一個貪婪的食客。或者說曾經如此。現在,他每日三餐基本上是社交、交談的形式。他每天晚餐都出去吃。那麽多人坐飛機過來探望拉維爾斯坦,尼基沒辦法給他們一一做飯。

醫生根據病情給阿貝開了一些常用的處方藥,阿貝在服用,卻不想讓別人知道。我記得護士走進他房間時他那驚恐萬分的神情——房間裏全是朋友。她說:“你現在該吃抗艾滋病藥了。”

第二天他對我說:“我真想把那個女人給宰了。”他依然怒氣衝天,“他們難道就不給這些人培訓培訓?”

“他們是從猶太人居住區來的。”尼基說。

“猶太人居住區,扯淡!”拉維爾斯坦說,“猶太人居住區裏的猶太人感情都非常成熟,精神都十分文明——經曆了數千年的磨煉。他們有自己的社區、自己的法律。‘猶太人居住區’是一個無知的報紙用語。它不是猶太人的來源地,而是一個嘈雜不堪、茫無頭緒、充斥著無政府主義的混亂之地。”

有一天他對我說:“奇克,我需要你幫我簽一張支票,數額不大,五百美元。”

“你自己為什麽不簽?”

“我不想給尼基找麻煩。他會在支票存根上看見的。”

“好的。你想怎麽簽?”

“兌付現金。”

沒必要向拉維爾斯坦問詳細情況。“地址我已經寫好了。”說著他遞給了我一張字條。

“包在我身上。”

“我會給你開一張支票的。”

“別操這個心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哪個訪客把拉維爾斯坦的打火機或其他的小古玩給勒索去了,他在付贖金呢。但我覺得這事不值得追究。他已經告訴我說,他性欲陡增。他說:“我感到欲火中燒,我該怎麽辦呀?這幫小夥子,有些和我感同身受。他們對此一清二楚。我壓根兒也沒料到,死亡竟然是一劑**,真是咄咄怪事。我不知道為什麽要跟你講這個。我想,這件事你也許應該知道。”

我平生有個習慣,就是做事拖拉。當然,我知道拉維爾斯坦已走到人生盡頭,來日不多了。但是,當尼基告訴我莫裏斯·赫布斯特要來城裏,我感覺這是在告知我,要我振作精神。

拉維爾斯坦和莫裏斯·赫布斯特每天都通電話。在拉維爾斯坦的幫助下,莫裏斯,一個鰥夫,想方設法拉扯大了兩個孩子。不知為何,拉維爾斯坦愛上了他們死去的母親,說起她時充滿了敬意和傾慕。他向我描繪說,她“麵孔膚如凝脂,眼睛烏黑發亮,容貌楚楚動人,性感開放,但從不亂性”。在性這個問題上,人們已沒有任何禁忌。可你麵臨一個挑戰,在性泛濫、性混亂的當下,你要把持住自己。對於赫布斯特已故的妻子,拉維爾斯坦仰慕她,愛她,自己皮夾子裏放著的唯一的女人照片就是她。所以,他應該成為她孩子的第二個父親,這是再自然不過了。他幫他們獲得獎學金,幫他們在校園裏找到工作,幫他們交友時把好關,確保他們閱讀重要的經典名著。

妮哈瑪的照片的事是尼基告訴我的。“照片是和信用卡與健康保險卡放在一起的。”他說,“你知道的,他喜歡那些具有一定熱情的人——那些能讓他熱淚盈眶的人。對阿貝來說,這個尤為重要。”

如果拉維爾斯坦不是常談論妮哈瑪·赫布斯特的話,那是因為在她人生的最後幾個月裏,他和莫裏斯對她建立起了種種個人崇拜。在她人生最後的幾周裏,阿貝花了大量時間陪伴她,她毫無約束地跟他講了許多私房話。雖然我不相信他會保守秘密,但他和妮哈瑪交談的內容,他從未對我提過半個字。

妮哈瑪的母親曾從米-歇雷姆教區趕過來,乞求女兒做一個正統的儀式。

“什麽,在我臨終的**?”

“是的。為了你的孩子,你必須得做。我來這裏就是為了拯救他們。”

但是,人們幾乎總是無從把握事情的真相,拉維爾斯坦有時這樣說。事實真相必須要揭露出來,絕不是表演出來。然而,擁有這種想象力和性格特征,並真正按照厄洛斯的指示去生活的,實則隻有一小部分人。她母親把正統的拉比帶到她臨終的床前,妮哈瑪不僅拒絕見他,而且再也不理睬她母親了。連女兒的一聲道別都沒能聽到,老太太就飛回了米-歇雷姆。“妮哈瑪冰清玉潔,意誌堅毅。”拉維爾斯坦細聲說,流露出無限的敬意。

我正在竭盡所能,將拉維爾斯坦和莫裏斯·赫布斯特之間不同尋常的關係展現出來。三四十年來,他們天天保持聯係。“現在萬事都講錢,和莫裏斯·赫布斯特保持聯係、進行交流,卻絲毫不用考慮費用問題,我非常滿意。”拉維爾斯坦對我說。不過,尼基說,他從未打開過電話賬單。這些賬單都是萊格·梅森支付的,這是一家東部的巨大的投資公司,負責管理他的資金。負責拉維爾斯坦的郵件往來的則是尼基。阿貝對尼基說:“我不喜歡那些電子印刷品,肯定不會去研究它們。不要問我任何問題,也別跟我提任何聲明,除非本金不足千萬了。”這時,尼基那種東方人的矜持不見了。他禁不住哈哈大笑。“十個一百萬,一分錢也不少。”他說。他對我無話不說,因為我從不給他壓力——我們從不談錢,他原本感到——等一下,讓我們想想,他原本感到什麽呢?“受到冒犯”這個詞比較恰當。他有自己亞洲王子般的溫和,可你要是冒犯了他,他會把你的腦袋給揪下來。

再回來談談莫裏斯·赫布斯特。拉維爾斯坦每次組織學術會議,都將他列為上賓。他是第一個接到邀請,也是第一個接受邀請的人。每一次參加拉維爾斯坦的學術會議,莫裏斯都要宣讀論文。他滿臉沉思,鎮靜自若,沉穩矜重;說話從容自若,不急不慢,不慌不忙。他的下巴蓄著方方正正的白色大胡子——嘴上沒有胡須——看上去就像我五十年前看到的密歇根農民。赫布斯特也曾師從於達瓦爾教授,但由於不會希臘語,他永遠都不能稱自己是一個當之無愧的達瓦爾門徒。他教授歌德的作品,寫過一本論述《親和力》的著作,可奇妙的是——奇妙之事總是層出不窮——他也酷愛玩紙牌、擲骰子,而且經常是去拉斯維加斯玩。拉維爾斯坦尤為欽佩那些嗜賭如命之徒。而我對赫布斯特的印象也不錯。我說不清這是為什麽。他好賭,一玩起二十一點來就把持不住自己。他一麵悼念亡妻,一麵不忘追女人,但他從不替自己飾非掩過。

不錯,他是像答應妮哈瑪的那樣供養著一家老小。可是,孩子們對他追女人、對他的風流韻事,知道得一清二楚。妮哈瑪死後,總是有這個或那個女人住到家裏。女人們從全國各地給他打電話。他十分冷靜——不慌不忙,靜觀其變。他一頭白發,卷卷的,波浪似的,紅光滿麵。他看上去很健康,可他做過一次心髒手術,這才保住性命。你要是問他問題,你得等,等他組織好答案。他或許端坐著一動不動,考慮答案長達五分鍾之久(有好幾次我為他計時)。他頭腦冷靜,十分謹慎,非常健談。他生於德國,專門研究德國思想家。可他對那些思想家從沒像對女人那樣入迷,但自打妻子死後,他和一個女人保持了很長一段時間的關係。這個女人的丈夫沒有一點兒耐心,可麵對他們每天晚上長時間的通話,他隻有一忍再忍。要是沒有電話,拉維爾斯坦的精神生活會怎麽樣呢?拉維爾斯坦比較喜歡法語表達。他說:“我不能稱莫裏斯為好色之徒。他是一個真正的討女人歡心的男人。這是天命使然。”

五年前,醫生對赫布斯特說,他的心髒已經衰竭。他被加入心髒移植等候名單,不過被優先考慮移植。就在他還有一個星期可活的時候,密蘇裏州有一個摩托車手死於車禍。這個小夥子的器官被摘了下來。從技術上講,這些移植都大獲成功。莫裏斯的胸腔裏裝著另一個男人的心髒,這是有人性的表現。人可以接受配型成對的陌生人的皮膚進行移植。但是,心髒截然不同,這一點我們都同意。心髒很神秘。你要是像千百萬人那樣,在電視屏幕上見過自己的心髒有節製地收縮、張開,你可能會想,這塊不斷跳動的心肌,從子宮裏就開始,一直到最後一口氣,為什麽會一直如此忠於職守。這種富有節奏的收、放動作,不假思索,持續不斷。為什麽?怎麽會呢?是誰延續了莫裏斯·赫布斯特的生命——是密蘇裏州開普吉拉多市的一個少年冒失鬼、一個飛車魔,而赫布斯特對他一無所知。這驗證了以前的一句工業標語:“零件是可以替換的。”這個標語讓我們清晰地認識到了現代的現實。

戰爭期間,俄國軍隊把希特勒部隊趕出波蘭,打回老家,我時常感慨,這一切都歸功於從芝加哥運去的豬肉罐頭。

為什麽是豬肉?明白了,鑒於那種情況,這樣做比較恰當。莫裏斯是個篤信上帝的猶太人——雖然算不上非常正統,但多少也算是個恪守教規之人。這個自由散漫的猶太人,多虧了那個駕駛摩托車失控——實際死因我不得而知——的小夥子,是他捐出心髒救了他一命。我隻知道,外科醫生們取出小夥子的心髒,換下了赫布斯特衰竭的心髒。赫布斯特常對我說,這顆心髒給他的生命注入了種種異樣的衝動和感覺。

他安坐著,很是謹慎,雙手放在膝蓋上,原本要他命的漏氣的心髒導致的蒼白麵色,現在不見了,現在他紅光滿麵,一頭雪白的卷發。他說,他感覺自己就像百貨商店裏的聖誕老人,詢問孩子們想要什麽聖誕禮物。借來的心髒占領了他“身體工廠”(他自己的術語)的中心,他感覺也隨之帶來了一種迥然不同的氣質——孩子氣十足、粗心大意;豈止是願意,甚至很高興進行冒險。“我感覺我有點兒像那個自稱是埃維爾·克尼維爾[51]的家夥,駕駛本田摩托車飛越十六個啤酒桶。”

非常奇怪的是,我居然能夠理解這一點,因為當時我正在接受理療師的治療。她告訴我說,我體內的主要器官充滿了活力。她,一個理療師,當場就觸摸我的膽囊。我說:“可我的膽囊已經沒有了,被切除了。”

“不錯,可那些活力還在——它們依舊在體內,伴你終身。”她對我說。

我說這事有一種不可知論的味道,這是因為我從中得知,改變身體狀況的不僅僅是那個年輕人的心髒。器官也是儲藏室,既藏有一個個幽靈,又能激發衝動與自信——是焦慮還是喜悅,得視情況而定——伴隨著那顆新的心髒,這一切都注入赫布斯特的體內。它們現在需要與新環境中的排異力量和睦相處。

假如是腎髒或胰腺移植,那就迥然不同了。心髒承載著太多的內涵,它是人的情感——人的更高層次生活的中樞。

不管怎麽說,莫裏斯,一個德國猶太人,他的命是一個密蘇裏州的少年給救的。而且,我必須克製住自己,不去追問他那顆心髒原本是屬於基督徒還是異教徒,是否帶著幽靈的能量和節奏——它怎樣適應猶太人的需求或獨特性、痛苦和思想?我不能和拉維爾斯坦討論這些問題。此時此刻,他狀況不好,不會朝那個方向思考問題。

我敢做的,充其量隻是小心翼翼地問一問莫裏斯有關移植的情況。他說,在每一個州,當你領取駕駛證時,你都會被要求在一個方格內打鉤,以表明是否同意捐贈器官。“那孩子不假思索就打了個勾——這算什麽?幹嗎不呢?就這樣,那顆心髒飛到了東部,在麻省總醫院進行了移植。”

“那孩子的其他情況,你一無所知,是嗎?”

“知道得很少。我給他父母寫了封感謝信。”

“你要是不介意的話,跟我講講你都給他們寫了些什麽?”

“我對他們說,我由衷地感激他們,我是一個正直的美國人,所以他們不必擔心,他們孩子的心髒正幫助一個毫無瓜葛、令人討厭的家夥活著呢……”

“你要是在路上,突然被一幫紮著圍巾、戴著頭盔和護目鏡的騎摩托車的小夥子團團圍住,你一定會左想右想。”

“男孩兒的家人回複了嗎?”

“連一張明信片都沒回。但是,孩子的心髒依然健在,他們一定很高興。”莫裏斯垂下臉,露出猶豫不決的神情。他張開手指,按住太陽穴,撐著腦袋瓜子——好像他在拉維爾斯坦的波斯地毯的圖案中找尋答案,或者為神奇地延長生命一事探出某種非同尋常的信息來。我沒對地毯抱任何希望。我依靠的是都市政治語言——已經深陷奇怪的困境。生命——就是人們司空見慣的一幅幅生命所展現出的畫麵——在持續。這同我跟拉維爾斯坦講過的有關。

莫裏斯問我對死亡有什麽看法,如何想象死亡。我回答說,那些畫麵消失了。很顯然,在我眼裏,美國人所指的這些畫麵就是經驗。此時,我並不是在想最近出現的、由技術發展所帶來的那些畫麵——現在,連消化係統或者心髒,人們都有可能進去遊覽一番。心髒——不過是一團肌肉,僅此而已。但是,它卻異常頑強,從胚胎裏就開始跳動,持續不斷,富有節奏,長達百年之久。就拿赫布斯特來說,他五十多歲時,心髒就已經逐漸衰竭了,這次移植有可能幫他活到八十歲。雖然他每年都要到醫院簽字接受檢查,但總的來說,他的生命像以前一樣延續著。他看上去和藹可親,寬容大度,頭腦開明;一張圓圓的臉,像鍾麵似的;他慈眉善目,沉默不語,臉周蓄著幹淨、卷曲的白胡子,顯得鎮定、健康。他觀察女人十分細致,身材、**、大腿、發型等,逐一寓目。女人有品質,男人就該欣賞;公正地來評價,他就是這樣的男人。他的讚美似乎並沒有讓任何人感到不自在。他喜歡品女人,而且客觀公正。他品的方法是,不張揚、不發揮。所以,他這個愛好沒有惹怒任何人。

赫布斯特來了以後,我就離開了。阿貝和莫裏斯是將近半個世紀的朋友了,彼此會有一大堆話要告訴對方。拉維爾斯坦在**大聲說:“把他帶到這裏來。”普達獅床單從床角給扯了出來,卷曲而柔軟的漂亮貂皮床罩也掉到了地上。不知為何,牆壁上的油畫總是掛得不正。房間裏漂亮的古玩全和衣服、手稿、信件等堆在一起。那些信件總讓我想起他卷入的論戰——他同學術界那些勢力強大、喜歡記仇的勁敵們展開的論戰。他一點兒也不在乎那幫家夥。

赫布斯特走到床邊彎下身子,擁抱拉維爾斯坦。

“奇克,給莫裏斯拿一把椅子過來好嗎?”

我端上一把圓形靠背的意大利皮椅。你常常忘了,赫布斯特是靠移植的心髒活著呢。他看上去十分健康,完全能夠處理日常需求。拉維爾斯坦情願自己最早的朋友是個病人,一時間我將信將疑。不過,這個念頭瞬間即逝。這不像拉維爾斯坦的行事風格。他日子不多了,這是事實,可這兒不會有任何病房裏的那些事。他需要——他也渴望——交談。

他們安然地坐下來親密交談時,我便回家向羅莎蒙德報告這一天的情況。她一直在和幫她(用打字機)打博士論文的女人打電話。再過幾周,她就要作博士講座。她師從拉維爾斯坦已經五年了。所以,我如果需要了解馬基雅維利虧欠利薇什麽,我隻要問一問這個身材苗條、容貌標致、長著一對細長藍眼睛的年輕女子就知道了。現在,我對馬基雅維利虧欠什麽毫不關心。對我來說,更為重要也令我異常欣慰的是,不管我對這個女人說什麽,她都能夠理解。

“赫布斯特來了嗎?他們倆一定有很多話要說。”

“是的,這我毫不懷疑。可這兩個人首先告訴對方的是一些下流的笑話。不管從什麽角度講,這在這個場合都是怪怪的。赫布斯特胸腔裏跳動的是別人的心髒,拉維爾斯坦已經和他說過再見了。從某種程度上講,說說笑話比談論靈魂和不朽更為恰當。若想弄清你呼吸停止後發生了什麽,你得買票才行。”

“是去死?”

“是呀,要不然你怎麽才能知道這個答案呢?”

“尼基跟你說了嗎,施萊醫生要把拉維爾斯坦送回醫院?”

“我吃了一驚。”我說,“他剛學會重新走路,你以前覺得他至少還可以活上一年時間。”

“你不這麽認為?”羅莎蒙德問道。

“我也這麽想,可他不願意這樣拖下去。在醫院裏,他會得到很好的保護,免得朋友們和好心人來打攪。”

“他遠比你喜歡交際,奇克。他喜歡與人相伴。”

這不僅僅是做伴的問題,人們還給他帶來了問題,就好像從他臨終的**,你能夠獲得某種接近聖靈的信息。

拉維爾斯坦的房門一直敞開著,我能看到我們的朋友巴特爾後腦勺上的長發,披在敦敦實實的肩膀上,還能看到他一雙時尚的中幫靴子。我看不到他全部的臉,但是他妻子很明顯在哭泣,她向前彎下身子。她肯定是在哭,不可能是幹別的事情。我對巴特爾太太非常敬重,對她丈夫也十分喜歡。

巴特爾夫婦是拉維爾斯坦的粉絲。他倆從未參加過拉維爾斯坦在公共場合發表的演講,我懷疑他們甚至連他的作品也沒讀過,但是他們真的很敬重他。幾年前,巴特爾退休時,和妻子搬出州界,住進了威斯康星州的樹林中,學著梭羅的樣子,過起了粗衣糲食的生活。他們進城時,拉維爾斯坦喜歡帶他們到我們的塞爾維亞-法國俱樂部裏吃飯。

巴特爾夫婦走後,拉維爾斯坦對我說(因為心中某件趣事,他無法平靜),他們來訪是為了向他征求建議。

“關於什麽?”

“他們是來談自殺計劃的。他們為打攪我表示歉意。在這樣的時候……”

“我想應該是這件事。”我說。

“別對他們這麽刻薄嘛,奇克。老人產生自殺的念頭很正常。我想他們是認真的。”

“他們覺得自己也是認真的。”

“我快要死了,所以有和他們相同的想法,這很自然。這樣的時候,人們還帶著問題來找我,真是吃不消。他們把這個想法放在‘純屬假設’的表格裏。照理說,在他們的人生中,在生命剩下的所有時間裏,他們能夠獲得如意的忠告嗎……我感到懷疑。”

“是自殺合約?”

“巴特爾提出論點,由她寫成文字,並附加合理的評語。他們說,我是他們唯一完全信任的人,而且不會嘲諷他們。”

“所以,你們就到一個不肯去死的人這兒來,告訴他你們想自殺。”

“巴特爾已經暗示這件事好幾周了。他這個人很聰明,就是個性太強,改不了。這種性格導致他不善表達。巴特爾夫人則通情達理多了。她來時穿著一套淡藍色套裝,前襟從上到下釘著兩排紐扣。她身材嬌小。換句話說,是她丈夫太高大,導致她看上去過於矮小。總之,她有一張英國人的小臉,容貌嬌美,樂觀向上。我想,孩子們看她時,一定會看見一張可愛的、富有同情心的麵孔……”

“那他們還有什麽好抱怨的?”

“他們抱怨年紀越來越大了。受過教育的人都會犯這個毛病——他們覺得自然和隱居對他們有好處。自然和隱居可是毒藥。”拉維爾斯坦說,“隱居林中,把可憐的巴特爾和他妻子弄得鬱鬱寡歡。這是隱居後會觀察到的第一個反應。”

“那你是怎麽跟他們說的?”

“我說,他們過來找我一起解決這個問題是對的。還有更多的人想自殺,他們就該聽聽別人的忠告。他們之所以萌生自殺的念頭,就是因為找不到集體和個人進行傾訴。”

“或許這是他們想表達敬意的一種方式——就好像他們在說,如果沒有他們的朋友拉維爾斯坦,生活就會失去價值。”我說。

“是呀,他們都是可愛之人。”拉維爾斯坦說,“他們憑空想出這種匪夷所思的辦法,讓我知道我不必獨自一人去走黃泉路。”

“所以,如果我死了,他們可能同樣也會死。”拉維爾斯坦說,這可是他將問題輕鬆化的一種方法。他喜歡閑聊,但對人的好奇心難以描述。他有好奇心,有直覺力,但是對他來說,這不像占卜那樣需要進行大量分析,你談論別人或者為別人尋找出路時便會感受到。

“我說的是,把自殺當作爭辯或辯論的話題,是不對的。尋找理由支持或反對生命,這是小孩子幹的事。”

“在巴特爾夫婦麵前你享有很大的權威,你要是說不要自殺,他們便不會那麽做。”

“發號施令,這可不是我的風格,奇克。”

事實肯定不是這樣的。

“他們希望得到認真的對待。”他說,“可他們當然是不會去那麽做的。他們隻是想用雙雙自殺這個俗套辦法逗我開心而已。”

這樣說倒更像是那麽一回事。

“我對他們說,他們倆曾經是你恩我愛,和如琴瑟,堪稱愛情經典。”

“他們不該臭了愛情的名聲。”我說。

“是有點兒那麽回事。”拉維爾斯坦說,“他倆的故事你已經聽說過了。從沒見過巴特爾的她,和巴特爾跳了一次舞後,就把自己的丈夫給甩了,投進了巴特爾的懷裏。經過就是這樣。就在那同一個時刻,雙方都認識到各自的婚姻已經走到了盡頭……在網球場和舞場上,他都是一名強者,但絕不是一個**者。她呢,也並非一個不忠的妻子。他說他在機場等她……”

“這又是發生在哪兒?”

“在巴西。他們過得很幸福。”

“我現在想起來了。他們的飛機被閃電擊中了,隻好降落在烏拉圭。就這樣,他們在一起生活了許多年——四十年了,一直恩愛如初。巴特爾夫婦希望我對他們的事情來一個總結,所以我答應他們,跟他們講述了他們自己的故事。他們可是千百萬人中的幸運兒,沐浴著偉大的愛情,幾十年來享受著唾手可得的幸福。兩人都用各自的怪癖取悅對方。他們怎麽會忍心用自殺來玷汙這一切呢?我能看出來,巴特爾夫人正在聽她想聽的東西。她要我擺明繼續活下去的充足理由。”

“可巴特爾並不完全滿意——是這樣嗎?”

“是的,奇克。他想就自殺和虛無主義進行一番討論。我常想,自殺幻想和殺人妄想,在文明人的精神經曆中是同時存在的。巴特爾不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教授,可他覺得有責任補上虛無主義這一課。他對虛無主義並不大了解,可它無處不在。他說,成功人士往往有自殺傾向——發覺成功不過是幻覺而已,因而自殺……”

“如果你討厭活下去,那麽死亡便是你的解脫。你可以稱此為虛無主義,你要是喜歡的話。”

拉維爾斯坦突然對我生起氣來。至少他說話時加強了怒氣。這大概是因為我依舊對巴特爾夫婦一笑置之。對他來說,這似乎意味著我不讚成他的觀點:你要是摧毀了一個人的生命,你就是摧毀了整個世界。就好像是我威脅要摧毀世界似的——我可要活著見證這一現象,我相信事物的本質會通過其表象表現出來。我總說——回答拉維爾斯坦的問題:“你想象死亡是什麽樣子?”——“畫麵將終止。”我意思是說,再次表明,透過事物表象,你可以看見其本質。

到了最後階段,拉維爾斯坦吸引了大批人來探望,可能夠進入他臥室的人寥寥無幾——尼基守著不讓人進。但是,在那些重要的訪客中,薩姆·帕吉特的來訪具有非同尋常的意義。他是我的一個密友。經我推薦,他閱讀了阿貝的名篇大作,出席了阿貝的公開演講,還過來參加了我們聯合舉辦的研討會。他對拉維爾斯坦的觀點,甚至開的笑話,都給予高度評價。拉維爾斯坦演講時,身後貼著一張很大的“禁止吸煙”的標誌,可他依舊用他的登喜路打火機點上香煙,說:“你要是因為討厭煙味勝過熱愛思想而離開,沒人會記掛你。”他說的這番話,既尖刻又俏皮,而且和顏悅色,帕吉特聽了,一下子就喜歡上了他,要我把他引薦給這個風趣幽默的人。我對拉維爾斯坦說,我朋友薩姆·帕吉特想見你。

“這下好了,我們可以把你們編成一對禿頂朋友組合。”拉維爾斯坦說。拉維爾斯坦並沒有責備我,不過他這麽說的語氣卻清楚地表明,既然他時日不多了,我就不該帶新的熟人來見他。

“你是說他是個天主教神父?”

“曾經是的。”我說,“他已經申請不再擔任這個教職。不過,他依然還是個天主教教徒……你自己也有一個耶穌會的朋友——特林布爾。”

“特林布爾和我在巴黎是室友。我們兩人常常結伴出行。但是,他像我一樣,也是達瓦爾的學生,我們有共同的語言。”

“是吧,這件事我還沒有同薩姆·帕吉特討論過,不過你放心,他來是因為他拜讀了你的作品。你也不用擔心,他絕不會沒完沒了,同你聊到第九輪。”

回頭想一想,我發現,對在拉維爾斯坦臨終前幾天過來看望他的人,我都很好奇,很關注。他們沿著四周的牆壁默默無聲地站著,組成了一群見證者。拉維爾斯坦已經沒有力氣接受或是拒絕訪客了。可以說,他壓根兒就不想讓他們中的一些人站在那兒。他多年的宿敵之一史密斯偕新夫人也來了。這位夫人在床邊引導拉維爾斯坦說:“說你愛他。來吧——說。”拉維爾斯坦很不自然地說:“我愛你。”可實際上,他非常討厭史密斯,這一點一看便知。他們倆相互鄙夷。拉維爾斯坦露出燦爛的微笑,以打破這個尷尬的時刻,但他已無力幹涉了。很明顯,史密斯對新娶的妻子的這番表現很惱火。誰也沒有權利命令史密斯夫婦離開床邊。所以,我死的時候,我會歡迎帕吉特到場的,就像他現在坐在門邊一樣。帕吉特是來慰問或見證的——非常簡單,就是靠牆坐著,幾乎默不吭聲,隻是履行一下到場的職責而已。

到最後,拉維爾斯坦對我是越來越不耐煩。他從達瓦爾教授那兒了解到,現代人——從某種程度上講,我就是個現代人——為了自己,喜歡化繁為簡。要他們對此進行解釋,並不會對他們造成任何傷害——而且還可以消除不斷產生的嚴重錯覺。所以,他可以直言相告,而且又不得罪人。

人將死之時往往會變得極為嚴厲。他們離開了,而我們將繼續活著。所以,想要他們寬恕我們是很難的。我要是不該因為這個觀點受到直尺體罰,那麽毫無疑問,我就會因為那個觀點遭到加倍的敲頭懲罰。年紀越大,你對自己的發現就越糟糕。如果把分配給我的歲月讓給他,他或許會處理得更好。承認痛苦的事實,這是一個人最起碼要做的。我對他說,他給巴特爾夫婦的答案過於猶太化,他卻批評我對自殺之罪孽的態度很不嚴肅。但他隨即又平心靜氣地說:“總之,你必須把拯救了兩條人命的這個功勞記在我的頭上。”

不管怎麽說,在羅莎蒙德的幫助下,我要信守我對拉維爾斯坦許下的諾言。六年前他離開了我們,恰逢猶太新年開始的時候。我給父母念祈禱詞時,腦子裏還想著他。追悼儀式——猶太人緬懷的禱告儀式上,我甚至開始構思我答應撰寫的回憶錄,可不知道從哪兒寫起——他怪僻、怪異、古怪的性格,他穿衣吃飯、喝酒、刮胡子的樣子,還有他開玩笑似的對學生嚴厲批評,這些內容怎麽寫,我還真是不知道。不過,這些隻是他的自然曆史而已。在別人看來,他古怪詭秘,乖張反常——咧嘴大笑、抽煙、演講、不可一世、沒有耐心——可在我眼裏,他才華蓋世,魅力超群。他一心想改變大學裏的社會科學或其他專業的設置。他**沒有規律,注定不會長壽。這些事,他對我,對他所有好朋友都毫不隱瞞。在人們的眼裏,借用過去的一個術語,他是個性倒錯者。不是“同性戀”。他非常鄙夷裝腔作勢的同性戀,對“以同性戀為榮”十分不屑。有時候,我簡直不清楚如何麵對他的信任。可後來他選我來為他描繪人生,所以和我交談時,他說的都是些私房話,同時又是要記下來的素材。讓你失去理智是偉大靈魂做的事情。我猜想,即便是在當今時代,人們也會理解“偉大靈魂”這個詞語,因為它不再像以前那樣一直晦澀難懂。總之,拉維爾斯坦對我信心滿滿,認為我有能力為他作傳。“這件事對你來說易如反掌。”他對我這樣說。我同意這個說法——或多或少吧。

拉維爾斯坦覺得,這些可能就是那幫誌存高遠的高中生喜歡說的胡言亂語。

然而,毫無疑問,拉維爾斯坦就是這樣一個“最高尚的人”,隻是無拘無束罷了。對我來說,為他書寫人生(“書寫”一詞已變得多麽古老啊)是個挑戰,不久又演變成了一種負擔。然而,羅莎蒙德卻堅信,我做這件事再合適不過了。實際上,我自己也經曆了一場死亡演練。隻是當時我們一心考慮的是拉維爾斯坦的死亡而已。

“這個隻是開頭的問題。”她說,“就像他說的,這叫萬事開頭難。”

“就是呀。威士忌保稅,或印花稅——拉維爾斯坦采用的是對應的法語詞語,按照完善的法律程序,由國家嚴格執行。”

“所言極是——這正是他希望你所采用的那種詼諧的語氣。至於他的思想,你可以留給別人去評論嘛。”

“是呀,我就是這麽打算的。我準備把那些知識性問題全留給專家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