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維爾斯坦004

上帝很早就在我麵前顯靈。他梳著一個中分頭。我明白我們之間是相互關聯的,因為他照著自己的模樣創造了亞當,並用嘴一吹,將生命賦予了他。我大哥和他一樣,也梳著一個中分頭。除了大哥,我還有一個二哥。我們中最大的是我們的姐姐。總之……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我以前從未見過。它贈送的第一個禮物就是世界本身。物質將你們聚到一起,並通過那兒的必要磁場,把你們給吸引住。獲準來看這個世界是一種特權——來觀看、觸摸、聆聽。把這種感覺描繪給拉維爾斯坦聽,本該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但他可能會不屑一顧,說盧梭早就在他的《懺悔錄》或是《一個孤獨的散步者的夢》中描述過這些內容了。這些最初的認識論印象,我並不想要人們已經預料到了,也不希望人們將此棄之一邊。這個現實,我在這些相同的標誌下已經看了七十多年。我還覺得,這些神秘的現象,我要等上幾千年才能看到、聽到、聞到、摸到——輪到我走進生命,走完人生後再次消失。我本該對拉維爾斯坦說:“這是我生存下去的唯一機會。”但是,他正瀕臨死亡,現在跟他說這些話不太合適。我本想向他描述我隱秘的玄學思想,好讓他對我有充分的了解。這個想法現在隻好作罷。隻有少數靈魂特殊的人,找到過接受這類啟示的方法。

像孩子似的進一步洞察這個外部世界:在蒙特利爾的羅伊街上,一匹挽馬摔倒在結冰的路麵上。天空黑壓壓的,就跟灰色大衣的襯裏似的。要是小動物的話,或許還能站起來,可這家夥腰部太大,隻能四腳朝天,徒勞無益地折騰著。這匹長毛飄飄的佩爾什挽馬,目光驚恐,青筋暴起,不是彪形大漢根本救不起它。但是,一群身材矮小的男人站在角落裏,隻會嚷嚷各種各樣的建議。他們對警察說他運氣真好,這匹馬摔倒在羅伊街,要是寫進報告裏,這可比在拉戈什蒂耶爾街容易多了。隨後,一群穿著黑色校服的女學生,兩兩一排,排著見不到頭的奇怪隊伍,迎麵走了過來。她們臉色煞白,像是得了肺結核似的。監視她們的修女們,把雙手插在袖子裏取暖。這條街髒兮兮的,到處是深水坑,坑裏結著一層冰。

童年的這個印象——真實的世界——成人是可以容忍接受的。不到一定的年齡,這種印象是不會改變的。在富足的家庭裏,這種現象存在的時間或許會更長。但是,拉維爾斯坦也許會爭辯說,這會導致自我放任的危險。你要麽繼續生活在頓悟之中,要麽擺脫頓悟,開始擇業,承擔任務,遵從理性的原則,關注社會,或關心政治。這時,來自“無人知曉之世界”的那種感覺便會自行消失。根據柏拉圖的理論,人的知識全部源自回憶,對早先在別處生活的回憶。拿我來說吧,拉維爾斯坦認為,觀察的獨特性大大超出了應有的程度,而且,出於其自身奇怪的原因,還在進行培養。他想,人類首先要求我們加以關注集體,而我卻深陷在“個人的形而上學”之中。他的嚴格批評對我大有裨益。我雖然這輩子改不了了,但我想,由一個關心我的人指出我的缺點和弱點,真是再好不過了。不過,我並不打算通過批評這個外科手術,摘下我一雙與生俱來的形而上學的隱形眼鏡。

這是自由社會給我們設下的圈套之一——讓我們永遠像個孩子。阿貝可能會說:“怎麽選擇,這取決於你自己。你要麽繼續像個孩子一樣進行觀察,要麽換個身份。”

就這樣,盡管還患有其他疾病,拉維爾斯坦的身體卻再一次好轉,並且正學著怎樣坐起來。這好像是他第十次嚐試了。尼基已經學會如何操作三角形升降架。拉維爾斯坦的身體開始好轉的話,尼基便會用輪椅推著他走走,羅莎蒙德和我則跟在後麵。拉維爾斯坦的眼睛似睜似合,頭耷拉著。尼基推著他在寬敞的公寓裏轉來轉去——這房子本該是給更加快樂、更為正常的人住的。可這是他的王國,裏麵的財產全是他的。

羅莎蒙德眼裏噙著淚水,問我拉維爾斯坦能不能再恢複到他以前的樣子。

“他戰勝得了吉蘭-巴雷綜合征嗎?我應該說,他的情況正在好轉。”我說,“去年,他得了帶狀皰疹——皰疹或其他什麽病。他戰勝了帶狀皰疹。那一次,他贏了。”

“但這種戰鬥,你能贏上幾次呢?”

“一切都是你離開時的樣子。”尼基對拉維爾斯坦說。

地毯、掛件、拉克利裝飾、繪畫、書籍和激光唱片,他把收藏的舊留聲機唱片全給賣了,都是些經典唱片,數量很多,從而與先進的科技保持同步。他的激光唱片很多,全編成了目錄,都是從倫敦、巴黎、布拉格和莫斯科寄來的,而且全是最新的巴洛克音樂風格。尼基和我所稱的那些“指揮部”電話全被切斷了,隻有尼基臥室裏的電話,如他所說還在“運轉”。在這個擁有數百萬人口的城市裏,找不出第二家像這樣的公寓——到處鋪著價值連城的古董地毯,廚房的洗滌池上放著一台發著噝噝聲的商用濃縮咖啡機。然而,拉維爾斯坦再也無法操持這個家了。壁爐台上方依舊掛著朱迪斯揪著荷羅孚尼頭發的繪畫。荷羅孚尼張著嘴,朱迪斯則兩眼遙望天堂。這幅畫的作者是希望你把朱迪斯看成純潔的猶太人民的女兒,一個姿色天然而貞潔的美女,即便她剛剛砍下了同伴的頭顱。拉維爾斯坦對於這一切是怎麽看的呢?在拉維爾斯坦的私人天地裏,找不出什麽蛛絲馬跡,以表明他在性方麵的偏好。不管從什麽角度講,人們都沒有理由懷疑他跟普通人似的有這樣或那樣的不軌行為——那些老派的男同性戀稀奇古怪的勾引行為。他實在受不了一個大男人說話娘娘腔,還搔首弄姿。

拉維爾斯坦坐著輪椅巡視自己的寓所,他的感覺顯然是痛苦的:我要是走了,這些東西怎麽辦?我一件也帶不進墳墓。這些漂亮的東西,都是我從日本、歐洲、紐約,從世界各地買來的,是經過反複考慮,並且和行家、朋友們反複討論後才決定買下的……是的,拉維爾斯坦已是日薄西山。看到他坐在滾動的輪椅裏,裹著花格子衣服,寬闊的後背佝僂著,甜瓜似的腦袋耷拉在一邊,你或許想象不出,他的身體形象給人留下的印象是多麽的深刻,他的怪癖、口頭語、習性以及最近遭受的種種感染,又是多麽的不值一提。多年前,拉維爾斯坦到我在新罕布什爾州的鄉間別墅做客,他問我,擁有這棟大卵石別墅、古老的楓樹、核桃樹、花園,我有沒有一種地主的感覺。實話實說,雖然這一切我都非常喜歡,但我並沒有把自己看成這些土地和財物的主人。因此,即便發生最糟糕的事,就算全副武裝的地方民兵突然來襲擊我,把我當作猶太僑民給趕出去,我也無所謂。他們襲擊的目標主要是猶太人,而不是地主。在這種情況下,我關心的是美國的憲法,而不是我的投資。這些房間、岩石、綠色植物,對我的重要器官不起任何作用。要是失去了它們,我就搬到別的地方去住。可要是憲法,這奠定萬物的法律基礎,遭到了破壞,那我們則要倒退到混亂無序的原始狀態了,他常常這樣警示我。

那次到鄉下做客,拉維爾斯坦是冒著生命危險,開著一輛租來的車,從漢諾威出發,經過91號州際公路,一路開過來看我的。他動作協調性很差,在高速公路上開車很不安全——坐在駕駛員位子上戰戰兢兢的。除了作為乘客坐過車,他從來沒碰過車,所以他高度緊張。而且,他並不喜歡鄉下。

拉維爾斯坦再次借用蘇格拉底在《斐德若篇》中的觀點對我說,一棵樹,看上去美不勝收,卻始終一言不發,交流隻有在城市中、在人與人之間才可能發生。他很喜歡交談,一邊交談一邊思考,喜歡向後仰著身體,讓泉湧的思想噴湧而出——他指導,檢查,辯論,修正錯誤,頒布基本規則,將希臘語和即興翻譯融為一體,說話結結巴巴,解釋時愛用猶太人的笑話活躍氣氛,笑聲不斷。

在鄉下,拉維爾斯坦從未自己單獨出門、到田間地頭走一走。他眺望樹林和草地,但和它們毫無關係。不知何故,阿貝一直把盧梭牢記在腦海裏,而盧梭則非常喜歡田野、樹林。盧梭對植物很有研究。然而,拉維爾斯坦對植物興趣索然。他可以吃色拉,但看不出為此冥思苦想有何意義。

拉維爾斯坦來鄉下看我。我有一個難以言表的愛好:喜歡偏僻和獨處。他來訪,是對我做出的讓步。我為什麽要把自己關在樹林裏呢?我完全有把握這樣猜想,他對我這樣做的動機,從不同的角度進行了審視,角度之多,超出了我的想象,即便我冥思苦想到永生永世,也想不出來。還有一種可能,就是他對我當時的妻子薇拉感到好奇——這些都是在羅莎蒙德出現之前的日子裏——還一心想弄明白我為什麽要娶這樣一個女人。現在,有一個問題要問你。你明白嗎,他是真的才智過人,大腦一直在持續不斷地工作。而我呢,雖然也有才智,但隻是偶然地、間歇性地表現一下而已。他深思熟慮,思考透徹,考慮出的結果都是建立在業已驗證之準則的基礎上——我怎麽形容呢?……就拿鳥打比方吧,他是一隻雄鷹,而我隻是個抓抓小蟲的小鳥什麽的。

然而,他知道,我是理解他的那些原則的——甚至無須向我解釋。如果說他有錯覺,那也是唯一的一個,就是無論如何我都能接受他的糾正。他可是老師,這你知道。這是他的職業——教育別人。我們都是老師。幾千年來,猶太人在教導他人,也在接受別人的教導。如果沒有教導,就不可能有猶太這個民族。拉維爾斯坦當過達瓦爾的學生,或者說門徒,如果你更喜歡這麽說的話。這個哲學家令人敬畏,你或許沒聽說過。他的崇拜者們說,從這個術語的古典意義上講,他是個哲學家。我不是這個方麵的評判家。哲學是一門深奧的學問,而我自己的興趣愛好與此截然不同。在我有限的智力範圍內,想起已故的達瓦爾我便充滿了敬意。拉維爾斯坦滔滔不絕地談論著自己,我最後隻好去拜讀他的作品。我要是想了解阿貝的一切,就必須得這麽做。以前,我在街上時常碰到達瓦爾。他身材瘦小,一副極其心不在焉的樣子,目光柔和,戴著一副眼鏡,將自己激烈的觀點、見解給遮了起來。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居然在美國,甚至在國外,處處遭到學界的仇視,被視為洪水猛獸、逆端異己,實在是難以想象。作為達瓦爾的主要代表之一,拉維爾斯坦也遭人仇視。不過,被視為敵人,他根本不在乎,毫不怯懦。對於教授這個階層,我不大關心。在這個令人不堪忍受的世紀裏,教授們並沒有給我們提供多少濟世良方,好在這個世紀馬上就要過去了。這就是我的想法,或者說我曾經是這麽想的。

想想拉維爾斯坦造訪鄉下那一周,還是很開心的。狹長的新英格蘭,恬靜安寧——陽光明媚,綠色蔥蘢,橘紅色的罌粟花花床,與紅白色的牡丹花交相輝映。

透過活動百葉窗簾看出去(他用顫抖的手指,挑開百葉窗橫條,使空隙變大),他看到了盛開的鮮花——此時正好是杜鵑花綻放的季節——他發現,一切都是如此的美好,隻是這個季節缺乏戲劇性,無力喚起人們真正的興趣,與人世間的戲劇性簡直無法相提並論。

他問道:“你妻子總是這個樣子嗎?”

“什麽樣子?”

“‘什麽樣子’,他說,薇拉將自己關在她鄉間的鬥室裏,每天十四個小時,筆挺挺地坐在那兒讀書看論文。”

“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呀,她就是這樣研究她的混沌物理學。”

“一動不動,就這麽直挺挺地坐著——甚至連喘氣都不曾有。你從來看不到她喘氣。這不把人給憋死嗎?她是怎麽做到的呢?”

“她在準備論文。她要參加一個會議,對某人的研究進行點評。”

“她必須要呼吸喘氣呀——斷斷續續地。我對她進行了觀察,”拉維爾斯坦說,“我看不出她在呼吸,除非是秘而不露。”

當然,他這是誇大其詞。不過,諸多事實表明,他並沒有撒謊。而且,關於她的呼吸,他還說服我接受了他的說法。我還沒來得及考慮是否同意,他就已經說服了我。他給我提了一個建議,就是不必接受薇拉的行為舉止。我們去鄉下期間,她把自己鎖在房間裏。於是導致兩個人孤零零的。我們夏天在英格蘭就是這樣過來的:同在一個太陽下,同住一個星球,兩個人卻分割開來,互不來往。薇拉緘默無言時尤為動人。沉默,似乎是她祝福自己美麗的一種禱告形式。拉維爾斯坦也許意識到了這一點。

他到新罕布什爾來和我小聚數日,很快就看出了我的處境。他很討厭鄉下的風光。但為了我的緣故,他撂下自己的生活。他不喜歡離開他城裏的電話總機指揮台。要是切斷他與華盛頓和巴黎信息員們的聯係,切斷他與他的學生、他培訓過的人、他的那幫兄弟、他新收的門徒、那屈指可數的幾個幸福之人的聯係,他會感到渾身不自在。

“這些年來,你都是這樣過夏天的,是嗎?”

他常往巴黎跑,一有機會就跑過去待一周,最好是一個月。他承認,巴黎已經不是過去的巴黎。盡管如此,他還是常常引用巴爾紮克的話說,世上不管什麽地方,凡事都不是事,隻有得到了巴黎的關注、評價和證明,那才叫事。然而,這些美好的日子一去不複返了。沙皇皇後和國王們不再從巴黎引進詩人和哲學家了。像拉維爾斯坦這樣的外國人給法國聽眾作報告,講解盧梭時,報告大廳裏都是座無虛席。人們可能會說,法國依然是歡迎天才的。但是,法國知識分子中,沒有幾個是阿貝·拉維爾斯坦大加讚賞的。他並不關心愚蠢的反美情緒。他也沒有必要博得巴黎人的熱愛或寵愛。總體而言,他更喜歡巴黎人的**行邪性,不喜歡他們的彬彬有禮。

巴黎(這個旁白很重要)是阿貝·拉維爾斯坦和薇拉第一次發生口角的地方。當時,薇拉和我乘飛機過去領取一項外國作家獎,阿貝也在那兒。我們下榻在皇家橋酒店。拉維爾斯坦急不可耐,激動不已,急切地想見到我,於是站在酒店前廳裏大聲地喊我,不等我回應,就衝了過來。他本想擁抱我——也許擁抱薇拉,要是她碰巧先出現的話。可她穿著吊帶長襯裙,轉身跑開了,跑進洗手間,“砰”的一聲關上了門。但是,阿貝和我已是數月未見,再次相逢,我們倆都格外興奮,幾乎沒想到薇拉,也想不到拉維爾斯坦會失禮闖進臥室。他應該先敲一下門。她提醒我說,這畢竟是她的臥室。

從她跑出來時那副嬌媚含羞、怒氣衝衝的神情,我就知道拉維爾斯坦錯了,他冒犯了她。她對行為得體自有一套看法,我不願意去想它、安慰她。她後來說,她決不會原諒他如此莽撞地闖進她的房間。為什麽他不提醒她一下就闖進去?她還沒穿好衣服呢。

“是呀,他是太魯莽了。”我說,“對於拉維爾斯坦這樣的人來說,這是……這是他的一個魅力之處,就是行事衝動……”

這樣解釋並沒有讓薇拉消氣。我每說一個字為拉維爾斯坦解釋或辯護,就立刻會招來她連珠炮似的猛烈反擊。“我到巴黎不是來見你的狐朋狗友們的,”她說,“也不是半**身子就讓他們朝我衝過來的。”

“你在海灘上不是露得更多嗎?”我說,“隻穿著簡約派服裝設計師們所謂的泳裝。”

薇拉同樣進行了駁斥:“兩者環境不同,況且你有權做好準備。你同我說話,一副居高臨下的樣子,在你眼裏,我就像一個愚昧無知的女人。請你不要忘了,我在我的研究領域享有崇高的地位,絲毫不比你的差。”

“當然,當然,甚至更高。”我說。

商界人士、律師、工程師、華盛頓的名流、各領域的科學家們,都喜歡貶低我,我都習以為常了。就連他們的秘書,也從電視上學會了辨別事物重要性的方法,所以我——一個不可理喻的傻瓜——一出現,他們就會抬手掩麵偷笑,互使眼色。

因此,我讓薇拉盡情地表現出高高在上的樣子,而拉維爾斯坦卻說,我應該保持更多的、應有的自尊,不要裝出這副含垢忍辱的神情。可我並不打算改變自己的風格,去迎合鋪天蓋地的批評聲。我對現狀和自己的缺點了如指掌。我腦子裏一直牢記,死神正在逼近,隨時都可能赫然出現在眼前。

總之,對於拉維爾斯坦的“魯莽行為”,我本該預料到薇拉會小題大做。她一直在準備,就阿貝這件事要和我說個明白。阿貝闖進她酒店裏的房間,正好給了她翹首以待的機會。

“我不想再在這裏看到他。”她說,“我還要你記住,你答應過我,要帶我去沙特爾。”

“我說會的,當然會帶你去——我是說,我們一起去那裏。”

“我們邀上格利萊斯庫夫婦。他們倆可是我們的老朋友了。格利萊斯庫教授會去的,娜內特不一定——她很久沒有進行這種旅行了。她不喜歡讓別人在大白天裏看到她。”

我自己也發現了這一點。格利萊斯庫女士在她那個時代,可是一位楚楚動人的淑女,是你很久之前讀過的那類如花似玉的少女之一。格利萊斯庫則是一位著名的學者,不完全是一個榮格的追隨者——但也不能說完全不是。你很難對他進行歸類。

拉維爾斯坦從不強烈指控任何人。但他說,專門研究這些領域的學者們,提起格利萊斯庫,都說他是鐵衛團[40]團員,與二戰前羅馬尼亞的法西斯政府有聯係。他曾擔任布達佩斯納粹政權外事機構的文化官員。“你不喜歡考慮這種事情,奇克。”拉維爾斯坦說,“你娶了一個讓你膽戰心驚的女人。當然,你會說,她對政治一竅不通。”

“她對政治確實知之甚少……”

“她堅信,一個科學家必須擺脫和超越這種事情,這很自然。可這些人都是她的夥伴。我們也不妨直麵一下事實。”

我說:“我承認,拉杜·格利萊斯庫是東歐圈子裏男人們的行為楷模。”

“你是指溫文爾雅、彬彬有禮的紳士們的那套狗屁玩意兒?”

“是的,大致是這樣。善於體貼的男人,唯有這種人,才會記住生日、蜜月以及其他周年紀念日。你得親吻女士們的手,向她們贈送玫瑰;你要讚美、奉承她們,為她們挪椅子,奔過去為她們開門,同總管商量,將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女人都希望這樣的男人寵愛她們,崇拜她們,服從她們,浪漫地追求她們。”

“那些蠢貨扮成騎士隨時聽候差遣?當然,這不過是遊戲而已,可女人們卻樂在其中。”

從蒙帕納斯車站到沙特爾的距離很短。要是帶薇拉去看大教堂,我更想挑一個草莓時令季裏的集市日去。但是,薇拉對沙特爾並不真的感興趣,她感興趣的是帶她到那兒去。什麽哥特式建築,什麽彩色玻璃,她全都興趣索然。她隻是想讓自己如願以償而已。

“薇拉提出各種條件要你去滿足她,對不對?”拉維爾斯坦說,“她不會連自己的行李也全要你帶來吧?”

“說得沒錯。我是取道倫敦過來的。”

“她在家有個約會取消不了,所以你就自己飛過來了,並且把她的宴會服也帶來了……”

他對我所做的這些差事並沒有予以讚賞。他的觀點再清楚不過了。他曾描繪說,我的婚姻裏隻有阿諛奉承。作家都當不了好丈夫。他們的厄洛斯全部獻給了藝術。或者說,他們也許無法專注於婚姻。他對薇拉的評判甚至更嚴厲。“也許我是不該衝進她的臥室。”他承認說,可轉而又補充道,“可也沒看到什麽呀。再說了,我也沒那個興致。她穿得整整齊齊的,沒露出什麽呀。她穿著吊帶長襯裙,裏麵的內衣全穿著呢。她幹嗎要那樣大呼小叫的?為什麽呀?”

“禮節唄。”我解釋說。

拉維爾斯坦不同意這個說法:“不,不,不是禮節,這看上去根本不像是禮節。”

語言表達上我一般不大有問題。我的意思是說,她隻是還沒準備好讓別人去看。除非你是和她住在一起,否則你根本不知道她早上怎麽處理頭發、麵頰、嘴唇(特別是上唇)——這是她梳妝準備的過程。她必須要打扮成一個美麗的女人出現在世人麵前。可是,這種美是在檢閱美,就像西點軍校或哈布斯堡王朝輕騎兵接受檢閱一樣,需要準備。人們可能懷疑我有偏見。但我向你保證,我確實遇到過一些怪誕不經的女人——我碰巧結過幾次婚,我這兒有一個自我保護的問題。

拉維爾斯坦說:“薇拉是不是來自黑海地區?”

“是又怎麽樣?”

“多瑙河東部,還是喀爾巴阡山脈?”

“我說不準具體位置。”

“這個無關緊要。”阿貝說,“一個東歐式的貴婦。現代法國女性不會如此拿腔作勢。東歐過來的人常常亦步亦趨地效仿法國人的做派,他們在國內沒過上什麽好日子,住的地方挺惡心的。他們隻需要從法國人的視角看自己。像齊奧朗[41]這樣的人,甚至我們的朋友——你的朋友——格利萊斯庫,就很適合這樣做。他們都希望變成法國人。可你的妻子不一樣,比別人古怪多了……”

我打住了他。我要是承認說,她確實如他所描述的那樣,是一個古怪的現象,那麽我就會落下一個不忠的罪名,遭世人唾罵。我是用情人的眼神看她的,但又不完全是。我還用自然主義者的眼光看她。她真是燦若天仙。我還要承認,她臉上的一些部位使我想起了喬爾喬內。你可以在一張小地圖上,將薇拉的祖籍畫為希臘,甚至埃及。當然,一流的知識分子,那可是宇宙的傑出人才。再說,薇拉還擁有一個聰明絕頂的大腦。裝著科學知識的這部分大腦,特別值得尊敬。然而,拉維爾斯坦認為,科學家中擁有偉岸人格的,這樣的例子可謂寥寥無幾。偉大的哲學家、畫家、政治家、律師,他們中有;但在科學界,靈魂偉大的男人或女人卻鳳毛麟角。“是他們的科學偉大,不是他們人偉大。”

現在,我得將巴黎的話題放一放,重新回到新罕布什爾上。

我從鄉下待的幾天時間裏得出結論:拉維爾斯坦的來訪,證明他充滿了感情。他對田野、樹木、池塘、鮮花、小鳥等,根本沒興趣。對一個出類拔萃的人來說,看這些東西純屬浪費時間。他為何要撇下那些電話、餐館、紐約或芝加哥的一切便當和情場上的種種**?因為他想親自看看,我和薇拉之間在新罕布什爾出現了什麽問題。

一天就足夠了。“我一直在觀察。”他說,“我發現她將你放在蟻塚之上進行監視。難道你們就沒有一起做過什麽?比如徒步旅行?”

“仔細想想,還真是沒有。”

“遊泳呢?”

“她偶爾會跳進鄰居家的池塘裏。”

“燒烤、野餐、走訪、聚會?”

“這些她都不喜歡。”

“那她就不能告訴你,她主要喜歡什麽嗎……”拉維爾斯坦將那張大臉湊到我麵前。他屏住呼吸,默默地引導我完全順著他的思路去思考:我幹嗎要每天忍氣吞聲地遭受這種緊張的折磨,而且沒完沒了?

薇拉所需要的一切,正如她說的,就是捧著一個筆記本,坐在一個安靜的角落裏,製表畫圖,抬起膝蓋,屏住呼吸,一動不動。但是,她還是把負麵的情緒不斷地撒到我身上。新罕布什爾的這個角落,楓樹參天,山核桃樹樹齡長達數百年之久,可謂美不勝收——樹蔭下的角落裏長滿了長春花和苔蘚,這意味著……算啦,對薇拉來說,這什麽意味也不是。她終日沉浸在她那偉大的抽象思維裏。

“那你在其中扮演什麽角色?”拉維爾斯坦問道,“你也許代表著其他男人會從她那兒得到的一切……所以,有個問題令人很著迷,她一頭埋進的到底是她的科學還是她的巫術?由於你一無所知,所以你的答案似乎必須是科學。”

這樣說似乎挺合理的。

“她的一貫做法是,”我說,“每隔幾周,她就要打點一下行囊,包括宴會服,因為她不僅要出席自然科學會議,還要參加社交聚會。她開著那輛白色捷豹轎車,順著東部沿海地區,由北向南,出席一個又一個會議。”

“可以這樣說嗎,她暗示她排斥你,所以她不在家時,你會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拉維爾斯坦可能會同情我,但更多的時候,是在琢磨我種種自相矛盾的古怪行為。

“你從那地方得到了什麽?”他會這樣問我,“那兒應該是你幽靜的、綠色蔥蘢的隱身之地,是你思考、工作的地方。或者至少可以推進你的計劃……”

我和拉維爾斯坦常常是無話不談,對於他的批評我都是欣然接受。他對朋友的生活、性格、秘而不宣的私密生活——他們的性需求或性變態,他都是真心實意地關心。他不帶任何私心地觀察朋友,常常令我吃驚。他指出你的缺點,並不是要貶低你、抬高自己。從某種程度上講,這也是我為什麽要感謝他觀察我的原因。我發現我將自己的種種怪癖,毫不隱瞞地全部告訴了他。

我可以跟你講一個這種談話的例子。

“我承認你說得對,這是一個美麗而又寧靜的地方。”拉維爾斯坦說,“但你能解釋解釋大自然都給了你——一個城市猶太人——什麽啟示?你可不是什麽當代的超驗主義者。”

“不是的,那不是我的特長。”

“而且,對你鄉下的鄰居們來說,你是一頭猛獸,本該在滅世洪水中淹死。”

“是的,絕對應該。可我並不在乎是否融入或歸屬於鄉下社區。吸引我的是鄉間四周的那片寧靜……”

“這個話題我們以前談過……”

“因為它很重要嘛。”

“生命在疾駛而去。你的光陰飛逝似箭,比織布機的梭子或扔向空中的石子還要快,”他像一個寵愛子女的父親對我說,“而且在以每平方秒三十二英尺[42]加速下沉——這是打個比方,表示奔向死亡的速度令人恐怖。你希望時光像孩提時代那樣,慢悠悠的——一天就像一生似的。”

“是呀,要做到這一點,你的心靈需要保留一些平靜。”

“就像一個俄國人說的。”拉維爾斯坦說,“我記不清是哪個了,但你要解釋自己真正在忙什麽的時候,奇克,你總像俄國人。而且,多年來,你一直忙於安排你的生活問題——就是你的私生活。這就是為什麽你最終成為主人,擁有這棟別墅和那些三百年的老楓樹,更不用說那些平坦、碧綠的草坪和石牆。我們國家政治自由,所以才會有個人隱私和個人自由,私生活才不會遭到騷擾。但是,你每天都是忙忙碌碌的,你的時光正在飛馳而去——而你的妻子則決心要擊垮你的計劃,阻止你安靜地實現自我。俄語中應該有個術語,描述這個……啊,這個……啊情況。我能想象出她以前是怎麽勾引你的。她打扮起來確實是一個養眼的大美女,而且身材又很性感……”

一開始,拉維爾斯坦一直小心翼翼,避免冒犯薇拉。為了我們的友情,他要我們倆平安相處。他很熱情,隻要薇拉說話,他就會全神貫注地傾聽,很尊重她。在此過程中,他表現出一種藝術鑒賞家的樣子——猶如伊紮克·帕爾曼在給一個小女孩兒演奏兒歌。至於他心裏是怎麽判斷的,姑且不去管它。即便在巴黎的賓館裏他闖進薇拉房間的那一刻,他也沒有忘記和薇拉之間默認的友好條約。他對自己觀察到的東西,從不自欺欺人,全部都原汁原味地印刻在大腦裏。

但是,他和我成了朋友——兩人情深意切——而且,我們倆要不是自然而然地就能相互理解,也不可能擁有這份友誼。遇到這種時候,他便仰起光禿禿的頭,靠在椅背上。他那滿目皺紋的蒼白麵孔,又大又可愛,他脖子和肩膀上的肌肉居然能支撐起來,令我好生奇怪,因為他腿部肌肉就少得可憐,隻夠完成自己的目的,或是實現自己的願望。

保持健康的關係本該易如反掌,不過你需要一個極限的挑戰。因此,你發現自己在極力討好一個女人,但不管怎麽討好,這個女人就是不領情——不領你的情。

“你很幸運,”拉維爾斯坦接著說,“你有一份職業,所以這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這不是真正的性奴役或精神病態的實例。這是人性的枷鎖,真的。但對你來說,這無足輕重,僅此而已。你盡管可以樂在其中,將注意力轉移到懷特山那如茵的綠色、純樸的明淨之中,從這些小毛病——性折磨——裏尋取樂趣。”

“自從你在巴黎突然闖進我們的房間,她就開始說你我關係不正常。”

聽我這麽說,他神情冷淡地停了下來。從他的沉默中,我能看得出,這個始料未及的“信息”,正在由一台大功率儀器——我這麽說不是在開玩笑——進行處理。拉維爾斯坦聰明蓋世,這樣評價他,毋庸置疑。他是學術帶頭人,無論是在美國本土,還是在英國、法國、意大利,在成千上萬人的眼裏,他都是名副其實的帶頭人。他跟法國人講盧梭,向意大利人解說馬基雅維利,等等。

他停了一下又說:“喂!她說關係不正常,她所表達的是我理解的那個意思嗎?已經結婚這麽多年了……你們結婚多久了?”

“整整十二年了。”我回答說。

“十二年了!多可悲呀!”拉維爾斯坦感歎,“就像你給自己判了十二年的有期徒刑似的。你真是個忠貞不貳的丈夫,日複一日、日往月來地服刑,表現很好也不讓休息,不許申請保釋。”

“我的工作很有趣,我整天在忙工作呢。”我解釋道,“早晨,她穿好衣服,化好妝,然後對著三個燈亮程度不同的鏡子——分別在梳妝間、衛生間、客衛間——再審視一遍頭發、麵容、身材,然後便‘咣’的一聲衝出大門,弄得我半是頭疼、半是心痛,無法釋懷。”

“她不會打扮。”拉維爾斯坦說,“麵料都是怪怪的——她去年穿的那個叫什麽來著,鴕鳥皮?……到頭來她反而指責你和我有丟人的性關係。你是怎麽說的?”

“我捧腹大笑。我跟她說,這種事我甚至不知道怎麽做,我都這把年紀了,也不準備去學。這聽起來就像是個笑話,可她還是不相信我……”

“她無法信你。”拉維爾斯坦說,“炮製這個可憐的罪名,花了她巨大的心血。她這方麵的智商低得可憐——盡管人們告訴我她在混沌物理學界是一大權威。”

阿貝一定是從他的電話網絡中獲得這個信息的。“他的關係比電話交換機上的插頭還要多。”而現在,通信技術高速發展,積累了大量數據,這句老話則被這些數據淹沒了。

拉維爾斯坦向各地的朋友們了解薇拉的情況,準備向我報告比我想要了解的多得多的消息。這樣,我得用雙手拍打耳朵,緊閉雙眼。可都這把年紀了,你不可能依舊那麽天真。在現代,這種天真,十分之九實則是一種無動於衷,對罪惡的無動於衷,是一種決心,決心不讓自己被可能讀到、聽到或看到的一切影響。熱衷醜聞,使得人們一個個都變成了發明創造的能手。薇拉在她的科學研究上是個能手,在行動舉止上卻是個低能兒。

作為拉維爾斯坦推心置腹的朋友,你會不自覺地了解到大量你不是很感興趣的東西。但是,在你的內心深處,你時而感覺自己依舊處在中世紀,甚至金字塔時代,抑或是迦勒底的吾珥[43]年代。

拉維爾斯坦告訴我薇拉同一些人的關係,我在此之前從未聽說過這些人。他說,他準備把這些情敵的名字告訴我,可我不想聽。她既然不愛我,那我就發揮自己與生俱來的生物學的智慧,躲在辦公桌後麵伏案工作,完成一些久拖未決的項目——我引用羅伯特·弗羅斯特的詩句對自己說:

因我有諾言不能違背,

要趕完長路方能安睡。

這兩行詩經常被改成:

因我需要燒烤食材,

要到遠方才可醒來。

這是對我,而不是對弗羅斯特開的一個玩笑——一個喜歡說教的老家夥,他說話的內容大都是他自己的所作所為,以及他所取得的成就和勝利。不可否認,他擅於自我推銷,天生就是個公關高手。盡管如此,他依然是一位曠世奇才的作家。

聽到薇拉所謂的不端行為,我內心頗為不安。記得拉維爾斯坦對我講她各種各樣的緋聞時,我連站都站不穩,踉踉蹌蹌的。為什麽夏季有那麽多會議要參加?她為何不告訴我可以聯係上她的電話號碼?當然,這些事要不是怪怪的話,我是不會感興趣的。就像我以前說的,拉維爾斯坦對內幕消息如癡如醉。他的朋友們要是給他帶來新鮮特別的消息,他便會給他們加分鼓勵。期盼他為你嚴守秘密,這種好事你想都別想。我對此並不感到特別擔心。如今,人們要是刺探你的秘密的話,那可是比過去聰明百倍。他們要是掌握了你的秘密,就會多增加一份對你的控製力。你無法停止或製止他們。即便你如願建成了許多迷宮,你肯定還是會被挖出來。當然,我很清楚,拉維爾斯坦對“秘密”根本不關心。

但是,既然拉維爾斯坦擁有豐富的精神生活——我這樣說絕非挖苦諷刺,他的興趣確實很廣——我需要掌握他朋友和學生們的一切情況,就像一個在診斷病情的醫生,必須要看你一絲不掛的身子。醫生都有醫德醫規的約束,不可透露你的隱私。你要是想到這一點,那麽這種比較就不會成立了。拉維爾斯坦可不管什麽約束。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我還是小夥子的時候,“**裸的真相”這個觀念十分流行。“讓我們都了解**裸的真相。”有個名叫克萊爾·謝裏登的英國婦女,寫了一本回憶錄《**裸的真相》。她理應去革命時代的俄國訪問訪問。在那裏,她同列寧、托洛茨基,還有其他布爾什維克的重要人物,似乎相處甚歡。

不過,這一切隻是時代背景而已。

讓我們接著往下聊。

拉維爾斯坦還在談論薇拉的話題。他說:“你給她提供了一個地方——夏日裏美麗的鄉間——可她對這個地方一點兒也不稀罕,奇克,要不然她會在這兒多待一段時間。所以,我好生奇怪,你幹嗎要費這麽大勁呢?可是,”他繼續道,“讓我來告訴你我從中看到的一切。我看到一個猶太人,一個移民的孩子,對美國的房產很重視。你想做什麽就可以自由地去做什麽,可以完全實現自己的願望。你是一個美國人,置地建房是你的特權,可以住在房子裏盡情享受你的權力。不錯,這裏沒有別人,隻有你一個人。所以,你在新罕布什爾這兒建了這座避難所,四周掛滿了你家的紀念品。你母親的那把俄國茶壺可是個漂亮東西。這個……啊,這個……啊,真是太精致了。可它距離圖拉[44]實在是太遠、太遠了——圖拉的茶壺,就跟紐卡斯爾的煤一樣,舉世聞名。這個……啊,這個……啊,茶壺從未在這樣一個異國之邦,在這麽一個最偏僻、最遙遠之地出現過。你呢,奇克,你在宣布自己作為一個美國人的一切權利。你這樣做非常勇敢,但也有點兒瘋狂……方圓數英裏[45],隻有你是個猶太人。你的左右鄰居們都相互依靠。你有誰依靠啊——你那個非猶太人的妻子?你有自己的理論——法律麵前人人平等。你有憲法保障,這非常令人欣慰。可以肯定,其他忠於憲法的人,對此也會感到欣賞……”

“我還得要設想一下,你的稅額很高……”

“這是必然的。而且現在每年都有新的教育評估。”

他說:“我能想象出他們這裏的教育狀況。你參加過這個鎮上的會議嗎?”

“參加過一次。”

“你那個趾高氣揚的妻子呢?”

“她也去了。”

在這個莫名的或者新的疾病反複出現前,拉維爾斯坦和我有過許多類似上麵這樣妙趣橫生的交談。他似乎覺得,他對我的行動提出的看法,我應該要加以重視。事實上,我發現這些看法在一定程度上確實很有用。比如,他說我毫無冒險精神。他問我:“你的幾次婚姻都讓我很著迷——你還記得那個史蒂夫·布羅迪,對不對?”

“那夥計為了打賭,從布魯克林大橋上跳了下去。”

“就是這家夥——一個很有個性的人。”

去看看柏拉圖的《理想國》,尤其是第四卷。我沒有仔細讀過這些鴻篇巨製,可要是你對此一無所知,卻又想跟上拉維爾斯坦的思想,則一點兒希望也沒有。我倒是沒有真的被這些思想嚇倒。現在,對於柏拉圖,我耳熟能詳,就像熟悉埃爾莫·倫納德一樣。

“我跟你說的東西,沒有一樣是你不能立刻理解的。”有時候,拉維爾斯坦會這樣宣稱。但在和老好人奇克的交談中,他有可能練就了一種談話藝術,而且非常注意和奇克交談的語速,都是慢條斯理的。作為一名天才教育家,他還可能知道我的大腦能夠容納多少知識量。

在新罕布什爾,他會一次又一次地強迫我重複那些過時的玩笑、噱頭和俗套的雜耍。“唱一首吉米·薩沃的歌給我聽聽”,或者“演一下那個受到欺騙、暴跳如雷的丈夫是怎麽反應的,再來一個?那個心碎的男人對他的好友說:‘我老婆騙了我。’”

“嗯,是的。他朋友又說:‘每天和她**,一天至少一次。一年下來準叫她一命嗚呼。’

“‘不!’那個家夥大驚失色,‘就這個答案?’

“‘一天一次。這麽頻繁呀,這絕對會要了她的命……’

“隨後,一塊提示牌被拿到台上。這樣你可以想起怎麽演。一個引座員戴著圓帽子,穿著雙排扣衣服,拿來一個放著提示牌的三腳架。牌子上寫著‘五十一周後’幾個黑體字。接著,那個丈夫坐在輪椅裏,由老婆推上舞台。他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被毯子裹著,像個殘疾人似的。他老婆卻像一朵正在綻放的鮮花,身上穿著網球服,腋下夾著網球拍。她對他體貼入微,一會兒幫他壓緊毯子,一會兒又親他。他雙目緊閉,看上去像死了一樣。她說:‘休息吧,親愛的,我去打一盤就回來——很快,很快。’她大步流星地離開後,氣若遊絲的丈夫把一隻手舉到麵前,遮住嘴,悄悄地、妙趣橫生地、神神秘秘地對觀眾說:‘她不知道,她隻有一周好活了。’”

在那些日子裏,羅莎蒙德要乘坐很長一段的輕軌。這個城市非常寬,她要穿越全城。一路上,她的思想和感情全放在同行乘客們的臉上。她給我帶來了一周的信件和電話留言。她做我的研究生助理長達兩年時間,替我打字、發傳真。薇拉對她總表現出一副傲慢的樣子,甚至都不請她坐一下。我時常給羅莎蒙德遞上一杯茶,讓她感覺舒服一些。她穿的衣服雖然有些破舊,但絕對清爽、整潔。可薇拉認為她是個衣著邋遢的小東西。薇拉總是擺出一副趾高氣揚的貴族派頭。她給自己買了許多麵料怪異的衣服,比如鴕鳥皮,而且價格十分昂貴。有一個季節,她專門買鴕鳥皮服飾——一頂大的鴕鳥皮帽子,式樣像綠林好漢戴的那種,羽毛全給拔了,上麵滿是毛囊孔。挎在肩膀上的單肩包、靴子、手套,也全是鴕鳥皮的。她是個正教授,年薪很高,足夠她花的。她的五官輪廓挺拔,這才是美貌唯一至關緊要的條件。

薇拉說:“你的小羅莎蒙德非常想照顧你。”

“我認為,她相信我的婚姻很幸福。”

“要是這樣的話,她幹嗎總是帶著一件泳衣?”

“因為她要乘坐輕軌,又遠又熱,再說她喜歡到湖裏遊泳。”

“不,是因為你可以看見她漂亮的身材,否則她該去自己住的城市那一頭遊嘛。”

“她覺得在這裏遊比較安全。”

“你不是所有時間都在口述信件吧?”

“不全是。”我承認說。

“那你們談什麽呢——希特勒?”

對薇拉來說,這些話題都不值一談。同混沌物理學相比,這些話題根本就不存在。我要提醒你,她可是出生在距離斯大林格勒飛行航程不到一小時的地方。但是,她的父母想方設法,不讓她知道一丁點兒關於納粹國防軍和古拉格勞改營的消息。唯有她深奧的研究最重要。然而,令人好奇的是,薇拉對政治頗有天賦。她敢肯定,世人都會認為她很好。她一心希望大家把她看成一個熱心的人、友好的人、慷慨的人。提到她,連拉維爾斯坦都說:“她關注世人,令世人受寵若驚。她購買最昂貴的生日禮物送給別人。”

“沒錯。她去吸引熟人,讓他們疏遠我,實在是好笑。我可不想去比賽花錢。”

“你是想告訴我,奇克,她是某種外星人?”

然而,在某些方麵,我對薇拉的看法要比拉維爾斯坦的好。他不那麽容易拜倒在薇拉的那種魅力之下。另外,我依舊像別人一樣看待她——穿越房間,衣著昂貴,腳尖飛快地向前一插,腳跟幾乎不怎麽著地。她對走路、談話、聳肩、微笑等的看法新穎獨特。認識她的美國人都認為,她是歐洲式優美和高雅的靈魂。羅莎蒙德自己也這麽看。我解釋說,這種優雅的背後實則是一種特別的笨拙,很是惹人眼球。但是,她所有的威望、她在物理學界的知名度,她享受的豐厚年薪,她傾國傾城的獨特魅力,所有這一切,是任何女人都望塵莫及的。羅莎蒙德經常感歎:“她真是一個卓爾不群的大美女——瞧那細腰、那美腿,那身上的每個地方。”

“確實如此。不過,這裏還是有點兒不自然,像是設計好的,缺乏真情實感。”

“即使結婚這麽久了還這樣?”

我本來希望和薇拉珍惜這段婚姻,因為我之前結過幾次婚。但我後來多多少少還是放棄了努力,大約十多年沒有對薇拉提出任何要求。早晨,她“砰”的一聲摔門而出。我則轉向工作,每天都是這樣過的。拉維爾斯坦像打卡報到似的,從城市的那一邊打電話過來,和我聊上一兩個小時。羅莎蒙德每周至少一次,乘公共交通從城市那一端到這裏來。我經常建議她乘出租車,可她說她更喜歡乘坐輕軌。羅莎蒙德說,她的未婚夫喬治認為輕軌非常安全。這裏的運輸管理局對輕軌的治安管理比紐約有效多了。

就在那個時候,一切變得越來越糟。我剛從塔拉哈西參加完我兄弟的葬禮回來,又及時奔去看望另一個兄弟——已經奄奄一息的西蒙,結果那天竟然是他生命的終點。他對我說:“你穿的襯衫很漂亮,奇克——很有檔次,紅灰條紋相間。”

我倆一起坐在藤條沙發上。他的麵孔被癌症折磨得消瘦不堪,可依然不失往日那幽默風趣的無畏神情。

“可我聽說你想買一輛柴油奔馳車。我勸你別買。”他說,“這種車麻煩不斷,一點兒用都沒有。”他已是彌留之際,或是焦躁不安,全身都在顫抖。現在,他已奄奄垂絕,所以我答應他不買柴油車了。我們兩人默默無語,相視而坐。良久之後,他說,他想爬回**去。他已是氣若遊絲,無力挪動。曾幾何時,他可是一名球類運動員,雙腿結實強健。可現在,肌肉全部萎縮了。我在他後麵看著他,想想是不是要幫他一把。他已無力心隨所願了。然後,他轉回頭,對著我,眼珠向上翻著——眼神空空如也,眼珠發白,沒有一絲生氣。隻聽護士大叫一聲:“他要離開我們了。”

西蒙提高嗓門說:“不要激動嘛。”

他碰到妻子和孩子們意見不一或開始爭吵時,就常說這句話。他在家中的作用,就是不讓事情失控。他沒意識到,他的眼珠子已經翻到頭頂上去了。不過,我以前見過這種臨終的情景,知道他正在駕鶴而去——護士說得沒錯。

就在同一周,我參加完西蒙的葬禮,再過幾天也就是我的生日,我大喊大叫,氣憤不已,腳踹薇拉的衛生間門。這時,我想起兄弟說的遇事要冷靜,這幾乎就是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所以,我離家出去了。晚上回來時,我發現薇拉給我留了一張便條,說她到葉蓮娜家睡了,這是另一個巴爾幹裔法國女人。

第二天晚上我再回家時,我發現家裏到處都是彩色的圓形大膠貼——我的東西標記的都是綠色,她的是橙紅色。公寓裏那麽多大圓點,看得我頭暈目眩。這些顏色都怪怪的,很誇張、很惡心。膠貼是裝在盒子裏送來的,盒子上明明寫著顏色是“淺淡色”。這些膠貼營造了一種暴風雪的效果——“是我的和你的暴風雪”,我這樣對拉維爾斯坦說。

我搬進新的公寓後,拉維爾斯坦教的一幫學生,過來幫我開箱拆包。羅莎蒙德也在其中。很自然,她對我收藏的那些書籍很感興趣。搬家公司的箱子裏裝得全是書,比如我大學裏讀的華茲華斯的詩歌,我在莎士比亞書店裏買的《尤利西斯》。巴黎排字工人在排版喬伊斯的這本小說時,弄出了許多匪夷所思的錯誤——不是“撫摸我們吧,帕狄。上帝啊,我多麽渴望”,而是排成了“強暴我們吧”,摩莉說。這一切都是樓下大街上兩條狗在**惹的禍。“生命就是這樣開始的。”利奧波德·布盧姆心裏想。這一天,他讓摩莉懷上了他們的兒子,可孩子沒能活多久。生命之牆的每一麵,像貼瓷磚一樣,都貼滿了事實,你不可能將個個都解釋清楚,隻會注意那些惹人注目的。譬如,薇拉給所有東西貼上淺綠色和橙紅色膠貼時,她臉上必定會有某種表情。看著它們,會讓你失聲尖叫,奪門而逃。因此,幹嗎要娶這種女人呢?作為一個妻子,她幹的最後一件事,竟是粘貼沒有成千也有數百的標簽。同樣,摩莉為什麽要嫁給利奧波德·布盧姆?她的回答是“他和別人相比也不差呀”。

薇拉的上唇緊巴巴的。我總愛格外關注她的這個特征。要是有什麽專橫的傾向,它就會自行表露出來。我查看照片時,習慣將五官分開來看。這個額頭告訴了你什麽,或是那雙眼睛這樣看是什麽意思,抑或那個小胡子有什麽含義?二十世紀最經典的獨裁者希特勒,蓄的胡子就截然不同。希特勒的嘴唇,回想起來,是極其招眼的。有件事讓人很好奇:薇拉吻你時,她的嘴唇會刺痛你。

她有辦法引導你,向你展示如何做個男子漢。這種本領在女人中十分普遍,超乎你的想象。不是她腦子裏裝著過去喜歡的舊愛,就是她要遵守自己的男性選擇標準,即榮格式的、男子漢氣質十足的男人,這是她挑選男性的特別意向,或者說是她與生俱來的對男性的幻覺——當然,這是無意識的。

拉維爾斯坦對這種東西才沒耐心呢。他說:“這種榮格式的男人形象直接來自拉杜·格利萊斯庫。薇拉是格利萊斯庫夫婦極為親密的朋友。你們以前隔一周就要和他們聚餐一次。當然,你是個作家,需要見各種各樣的人。”拉維爾斯坦說,“隻有你這樣位置的人,這麽做才是自然合理的。體育界和電影界人士、音樂家、商品經紀人,還有罪犯,他們都是你的麵包、黃油、肉和土豆。”

“那麽我為何不該同格利萊斯庫及其太太聚餐呢?”

“絲毫不反對呀,隻要你別忽略那些事實。”

“什麽事實,關於他們的?”

“格利萊斯庫在利用你。他以前在自己的國家是個法西斯。他現在需要忘掉這一切。這個人是個希特勒的追隨者。”

“噢,是吧……”

“他從未否認自己參加過鐵衛團是吧?”

“從未提過這個話題。”

“你竟然沒有提過這個話題。你還記得布加勒斯特大屠殺嗎?他們在屠宰場裏用掛肉的鉤子,把人活活地吊起來屠殺他們——活活地剝皮。”

人們很少聽到拉維爾斯坦提起這種事情。他時常會引用黑格爾的名言名句暢談“曆史”,興致勃勃地推薦大家閱讀《曆史哲學》的部分章節。和他交談,幾乎沒有談起令人壓抑的“詳情細節”。“你知道格利萊斯庫是鐵衛團創始人內伊·約內斯庫的追隨者嗎?這事他從沒提過?”

“他確實經常提,不過大多時候他提的是自己在印度的時光,以及如何師從一位瑜伽大師學習瑜伽。”

“這個迷人的東方經曆是他杜撰出來的。你待人太寬厚了,奇克,這也不完全是什麽天真。你知道他是在造假騙人。你們之間有個心照不宣的協定……非得要我抖出來嗎?”

“他們在利用你掩護自己。”拉維爾斯坦說,“你真不該和這些仇視猶太人的家夥這麽熱乎。不過,他們是薇拉的朋友,所以你在他們麵前很賣力,並且格利萊斯庫要什麽,你就給什麽。他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一名羅馬尼亞的民族主義者,對猶太人十分殘暴。他不是雅利安人——不是的,他是達契亞人。”

這些我都知道,而且十分清楚。我還注意到,格利萊斯庫同C.G.榮格過往甚密。榮格自認為是雅利安人的某種救世主。但是,人們對這些巴爾幹半島的飽學之士又能怎樣呢?他們可是興趣廣泛、才華橫溢——不僅是科學家和哲學家,而且還是曆史學家和詩人;他們研究梵語和泰米爾語,到索邦神學院作學術報告,講解神話;要是細問下去,他們還能告訴你他們“略知”的一些人,跟你講這些人在仇視猶太人的準軍事組織鐵衛團裏的情況。

事實上,我很喜歡觀察格利萊斯庫。他有許許多多下意識的習慣性動作,比如抽煙時坐立不安,一會兒掏煙鬥,一會兒又裝煙鬥,再不就用鐵絲通條捅捅煙杆,或是清理煙鬥裏黑炭似的煙垢。他身材不高,光頭禿頂,但後腦勺蓄著長發,一直伸到衣領處。頭皮無遮無擋,形如河灣,上麵經脈暴起,看上去像是經脈充血,與拉維爾斯坦的禿頂——病態的、橢圓形的、甜瓜似的——大相徑庭。格利萊斯庫在用毛蟲似的煙鬥通條不停地折騰時,還繼續清晰地講解一些深奧的話題什麽的。他眉毛濃密,一張寬臉時刻準備著和別人交流思想。可是,又沒有交流,因為他中斷了,一心在思考某個神話或曆史話題,而關於這個話題,你也沒什麽可告訴他的。我毫不介意。我不願意承擔必須將交談進行下去的責任。但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片專業知識的領域,就像一塊草坪,別人為你不斷地澆灌,為你保持一片綠色,這是多麽賞心悅目的一件事。有時,拉杜會談起西伯利亞的薩滿教,或者澳大利亞最初的婚姻習俗。人們認為你是來聆聽拉杜的談話,或是向他取經學習的。格利萊斯庫夫人據此想法,甚至在客廳裏安排好了座椅板凳。“這就是他如何控製談話話題,繞開他那段法西斯主義的經曆的。”拉維爾斯坦說,“然而,他寫的關於猶太人的梅毒傳染了巴爾幹半島的偉大文明,這些都有案可查。”

格利萊斯庫太太過得一直都不大好。從臉上皺紋來看,她有六十多歲了,盡管這個年紀讓她悶悶不樂,可她依舊對男人要求很高——一本活的禮儀手冊。她對丈夫參加鐵衛團的曆史了解多少,這根本猜不出來。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後期,德國人已經占領了法國、波蘭、奧地利、捷克斯洛伐克。這期間,格利萊斯庫成為倫敦文化界的一位重要人物,後來在薩拉查[46]的獨裁統治下,他又在裏斯本嶄露鋒芒。

但是,到現在為止,格利萊斯庫的世紀中葉的政治已經死亡,被埋葬了。薇拉和我與格利萊斯庫夫婦一起到飯店吃飯時,談話的內容不再是戰爭和政治,而是古代曆史或者神話學。這位教授外麵穿著晚禮服,裏麵是一件白色高領真絲襯衫。他挪開椅子讓女士們入座,替女士們別上胸花。他的手抖個不停,對香檳酒異常講究。“他掏出一大卷五十元鈔票,用現金付了賬單。他沒有用信用卡。”

“我沒看到他到銀行取錢嘛。”拉維爾斯坦說。

“也許他是派秘書去兌現支票的。不管怎麽說,他是用幹幹淨淨、沒有一絲褶皺的現鈔付的款。他甚至連點都沒點一下,就丟下一遝綠油油的鈔票,做了個‘都拿去’的手勢。隨後,他急忙跑到餐桌對麵,為妻子點上香煙。一副彬彬有禮、畢恭畢敬、常年從花店訂購玫瑰、吻手和鞠躬的樣子。”

“全是法國做派,美國人的標準就不一樣了。更何況,你還是一個猶太人。就神話而言,猶太人最好要懂得自己的地位。他們幹嗎要和神話扯到一起呢?因為神話把他們給妖魔化了。猶太人的神話同陰謀論有關係,比如《猶太賢士議定書》。而且,你的那個拉杜寫過有關神話的書,寫過很多,不計其數。總而言之,奇克,你想要從神話學裏要什麽?你是不是希望有朝一日有人輕輕地拍拍你,告訴你說,你現在已經變成了一位錫安山[47]長老?經常想想吧,想想那些吊在肉鉤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