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維爾斯坦003

令人感到十分好奇的是,他住的地方給人一種修道院、休養所的味道。走進大門便是低矮的拱形天花板,客廳四周的牆麵上鑲著桃花心木板,電梯就像是狹窄的懺悔室。每家公寓都有一個窄小的石板門廳,門廳上方裝著一盞哥特式的照明燈具。拉維爾斯坦家門前的樓梯平台上經常放著一件家具,是買了新家具的時候給換下來扔掉的——五鬥櫥、小型衣櫃、雨傘架,還有一幅描繪巴黎的畫作,一開始他對這幅畫還心存疑慮。說起收藏的馬蒂斯和夏加爾的油畫,他可沒法與格裏夫夫婦比。這對夫妻早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就開始收藏那些名畫了。不過,要是論起廚房設備,他卻遠遠勝過他們。他從一家餐飲設備公司買來一台濃縮咖啡機,裝在廚房裏。這家夥把洗滌池占得嚴嚴實實,像發生了爆炸似的,噴著熱蒸汽,發著噝噝聲。我拒絕喝他的咖啡,因為這個咖啡是用經過氯化處理的自來水衝出來的。這台商用咖啡機很大,弄得洗滌池無法使用。好在拉維爾斯坦從來也不用洗滌池——唯有咖啡是重要的。

拉維爾斯坦和尼基鋪的是普達獅牌亞麻床單,蓋的是經過完美加工的安哥拉山羊皮。他清楚地知道,買這些奢侈品都是可笑之舉。人們指責他荒唐,他卻我行我素。他並不想長命百歲。我常想,他同荷馬一樣,認為英年早逝比較好。在世幾十年,終有一死,何必要處處克製自己呢?再說,拉維爾斯坦天賦過人,視野開闊,想怎麽活就怎麽活。這不僅僅是有錢——作品暢銷,帶來巨額意外收入——就能搞定的問題,還得有能力才行。這種能力通過拉維爾斯坦在一場場思想交鋒中已經得到了驗證——他獲得的地位、他挑起的論戰、他與牛津大學那幫古典文化學者和曆史學家展開的論戰。他對自己信心滿滿,就像戴高樂說的猶太人那樣。他非常喜歡辯論。

羅莎蒙德和我住在街北麵的一棟樓裏。這棟樓會讓你想起馬其諾防線。我們的房間可不像拉維爾斯坦的那個公寓——布置得就跟修道院似的,富麗堂皇,豪華奢侈。這些房間就像鴿子籠似的,我當時急於找個棲身之所,找了好久。我被從家裏轟了出來——我的家在上城,結婚十二年後,我被趕出了家門。還算幸運,我在一棟形如碉堡的混凝土小樓裏找到了一個棲身之地。順著這裏直走下去,就到了拉維爾斯坦的家,距離他那個中西部哥特式鐵大門和穿著製服的門衛大約有五十碼[34]——我們可沒有門衛。

我有的,隻是走在這些灑滿斑斑點點陽光的人行道上,和走過我朋友們曾經住過的房子的五十年。四十年前,一個叫阿貝克龍比小姐的人住在這裏,現在住著的是一個日本神學人員。阿貝克龍比小姐是個畫家,她嫁給了一個人見人愛的嬉皮士盜賊。這個家夥擅於不斷表演攀爬二樓入室盜竊,以此取悅同伴。附近每一條街上都有臨街的居室,供朋友居住——臥室的邊上都有窗戶,這是他們去世的地方。還有許許多多,有些我想不起來了。

到了我這樣的年紀,你就不要再抱太多幻想了。當然,假若你生活積極,那就另當別論。總體而言,我是積極的。不過,還是有差異,而且這些差別隻有死了才會消失。

拉維爾斯坦認為,我這個人對真理是既簡單直率,又嚴肅認真。他說:“你從不撒謊自欺欺人,奇克。或許,你一時半會兒不願承認,但終究會認可我這個看法的。這可是個優秀的品德。”

我雖然在大學圈子裏待了有好幾十年,長期以來,有些教職員工甚至把我看成他們的老同事,可我並不是一個教授。搬回學校附近沒幾天,我有一次出門散步。這是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氣候幹燥,天氣寒冷,晴空萬裏。我碰到一個熟人,叫巴特爾。他是一名教授,英國人,正穿著一件又薄又舊的輕便外套,在寒冷的大街上闊步行走。他六十多歲,人高馬大,紅光滿麵,渾身是肉。冰冷的大臉,凍得像敦實的紅甜椒;頭發又密又長,有時會讓我想起燕麥片盒子上的貴格會教徒形象。他的熱量很足,足以把兩個人的身子焐熱。他雙肩高聳,這才看出來氣溫已是零攝氏度之下——聳著肩膀,兩手插在外套口袋裏——隻有大拇指露在外麵;他的雙腳貼在一起。他不是我們通常說的什麽“愛好運動的人”,卻總是穿著一雙時髦的鞋子。

據說巴特爾知識淵博(人們這麽說,我不得不信——我怎麽會知道他是不是精通梵文和阿拉伯文呢?)。他不是牛津或劍橋大學畢業的,他是英格蘭一所地方性紅磚大學[35]培養出來的產物。

遇到他這種情況,你就不能簡單地說,你碰見了一個長發飄逸、戴帽子都嫌多餘的巴特爾教授。巴特爾參加過第二次世界大戰,是個傘兵,也是一位飛行員。他曾經駕機護送戴高樂將軍飛越地中海。除此之外,他退役後還是一個著名的網球選手,還在中南半島上教過交際舞。他走起路來健步如飛,跑起步來速度驚人。曾經有一個人行凶搶劫,就是被他追上去抓住的。他衝上去就是一拳,狠狠地打在搶劫犯的肚子上,結果弄得警察不得不叫來救護車。

巴特爾是拉維爾斯坦最喜歡的人之一,他也喜歡阿貝這個好老頭。不過,要說清楚巴特爾對拉維爾斯坦究竟是什麽看法,那是不可能的。巴特爾強健的腦門兒後麵,那個大腦到底是怎麽想的,無從知曉。他的腦門很有力量。腦門兒下,眉骨突出,眉毛筆直,與挺拔的鼻梁垂直相交,和緊閉的雙唇相得益彰——一張凱爾特國王式的嘴。經過訓練,他完全可以成為一名奧運會級別的舉重運動員。這家夥真是健壯如牛——可為何要練得這麽強壯呢?巴特爾不去發揮自己的天賦,而是一心要把自己變得精明、奸猾——行動都是馬基雅維利式的秘密行動,隱秘、複雜而又大膽。他的目的也許是要向一個保持中立的院長施加影響,通過他向教務長傳一句話什麽的,從而打擊一下係主任。沒有人對這種陰謀詭計的存在產生過懷疑,更不會有人費心調查誰是幕後的操縱者。拉維爾斯坦把這一切都向我作了解釋。他不停地大笑,嚷嚷:“這個……啊,這個……啊。”他說:“他跑過來和我討論各種各樣的個人、異常私密的個人這個……啊問題,但他對自己背後幹的那些事卻隻字未提。”

隻要稍加鼓動,拉維爾斯坦就會透露出巴特爾——或者別人——的秘密。他會借用我們一位已故朋友的話說:“我說這些,並非耳食之言,而是社會曆史。”

他真正的意思是說,個人特有的嗜好是屬於社會的,屬於公共範疇,就像空氣或其他免費商品一樣,可以盡情享用。對於日常生活,他總會不失時機地進行心理推測或分析。對於“這種自省式的胡言亂語”,他忍無可忍。他更喜歡機智俏皮,甚至殘酷無情,不大喜歡對那些因循守舊、寬容大度的人進行友好、善意的解釋。

大街上,雖然陽光明媚,但依舊寒氣逼人——凜凜的寒風抽得他臉都皺到了一起。巴特爾說:“阿貝這幾天接待訪客嗎?”

“為什麽不接待呢?他見到你總是很開心。”

“我說得不對……他對瑪麗和我總是彬彬有禮。”

瑪麗是一個體態豐腴、幽默風趣、身材不高、笑容可掬的女人,我和拉維爾斯坦都特別喜歡她。

“那麽,要是巴特爾歡迎你,對你又很好,那問題出在哪兒呢?”

“他身體不是很好,是嗎?”

“他雖然人高馬大,健壯如牛,可身體總有不適。”

“他病得比平時更厲害嗎?”

巴特爾在試探我,想從我嘴裏得到拉維爾斯坦身體狀況的蛛絲馬跡。盡管我知道他喜歡拉維爾斯坦,可我並不打算告訴他任何情況——不知為什麽,我對他很是尊敬。和性格古怪的人打交道,我隻能交到這裏,不能再多了。巴特爾鼻孔裏戲劇性地吹出冰冷的寒氣,吹得臉更紅,一直紅到下巴的皺紋裏。他很少戴帽子,滿頭的黑發似乎把他後脖子保護得暖乎乎的。他穿著一雙探戈舞鞋。他怪癖很多,我很是同情。他這個人似乎是個矛盾體,既優雅之至,又野蠻無比。

巴特爾夫婦對拉維爾斯坦評價甚高,對他很同情。可以斷定,他們倆會經常談論他。

“嗯,”我說,“他得過一係列傳染病,每一次都把他給折騰得夠嗆。”

“比如帶狀皰疹,這是肯定的。”巴特爾說,“神經感染,異常麻煩,疼痛難忍,還經常影響到骨髓和大腦神經。我就見過這樣一些病例。”

聽他這麽說,我便跑去看看拉維爾斯坦。我看見他靜靜地躺在羽絨被裏,兩眼發黑,眼眶都凹進去了。他頭枕在枕頭上,看他的姿勢,一副在休息的模樣。可實際上,他根本沒有得到休息。

“他好了,是吧?”巴特爾問道,“可是不是又染上了另外一種病,一種新的毛病?”

確實如此。他染上的這個新毛病,經最終確診,是神經病學家稱作的吉蘭-巴雷綜合征。當時,這個病還診斷不出來。阿貝從巴黎飛回美國,出席市長為他舉辦的晚宴。身穿晚禮服,社會名流發表演講——拉維爾斯坦一直異常渴望能在這種正式的場合,得到大家的認可,所以他無法拒絕。他原打算待在巴黎休假一年,於是在緊靠愛麗舍宮的領館區和官員住宅區的一條街上租了一套公寓。周圍二十四小時都有警察巡邏,弄得夜裏回家都成問題,因為阿貝擠不出時間,也不願浪費時間到官僚作風盛行的巴黎市政廳申辦居留證。所以,警察攔住他、要他出示身份證時,他拿不出來,結果在三更半夜和警察解釋了很久。他跟警察說,他的房東是某某侯爵。那些街上發生任何事情,都可以找出一些理由進行解釋。就連說起諸多不便,巴黎也是數一數二的。但是,比起他遇到的真正麻煩,這些科西嘉島人(拉維爾斯坦覺得所有警察——法國警察——都來自科西嘉島,不管他們的臉刮得多麽幹淨,腮幫上依舊有胡楂兒)不管從什麽角度講,都是令人非常開心愉快的。

總之,拉維爾斯坦急忙飛回美國,出席市長專門為他舉辦的宴會,不料病倒了(是一個法國人最初發現的),住進了醫院。醫生將他送進重症監護室,給他輸氧。每次探望的人不允許超過兩個。他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偶爾會注視著我,表明還能認得我。他光禿禿的頭顱像瞭望塔似的,一雙大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我。手臂一向柔弱無力,本來就不多的肌肉也不見了。剛染上吉蘭-巴雷病毒時,他連手都不能動。即便如此,他還設法示意要抽煙。

“把氧氣罩摘掉,好吧,要不然這裏全要炸飛了。”

不知為什麽,我發現自己老喜歡警示別人,不能自拔;警示大家要重視那些再普通不過的常識。可聽者根本不把謹慎當一回事,為此還沾沾自喜。我總是扮演這樣的角色,到底是別人造成的,還是我本來就是這樣的人?每當我進行洗垢求瑕式的自我批評時,我就把自己看作小資產階級的代言人。我這個毛病,拉維爾斯坦很了解。

在這一點上,尼基和我可謂如出一轍。他更尖銳,更愛批評。拉維爾斯坦從北邊的蘇庫米安買回一條昂貴的地毯時,尼基大聲嚷道:“你花一萬美元,就買來這樣一件千瘡百孔、線頭鬆脫的破玩意兒呀——隻因為這些破洞,就證明這是件古董真品?老板告訴你什麽來著,說這就是他們用來把赤條條的克莉奧佩特拉[36]裹起來的那張地毯?正如奇克常說的那樣,你果真是這樣的家夥,認為花鈔票都像是從特快列車車尾扔出去似的。你站在二十世紀的觀測台上拋撒百元大鈔。”

尼基接到電話,被告知拉維爾斯坦又病了。當時,他還在日內瓦的酒店管理學校。我們聽說他隨即就趕了回來。尼基對阿貝極為依戀,這一點無人置疑。尼基為人特別坦率——天生率直、英俊瀟灑、皮膚光滑、頭發烏黑、舉止優雅、稚氣十足,有一點兒像東方人。他覺得自己有一種異國情調。我的意思不是說他裝腔作勢。他的一舉一動,都是天性所為,毫無矯揉造作之感。拉維爾斯坦的這個保護人,我覺得——或者說過去覺得——不知怎的被寵壞了。我這樣說,又錯了。他從小到大都像王子一樣,一點兒都不誇張。即便還沒有寫出那本售出高達百萬冊的名著,尼基的穿著打扮也比威爾士王子要好。他聰明過人,目光敏銳,許多受過良好教育的人都自歎不如。而且,他敢於維護自身權利,向來表裏如一。

就像拉維爾斯坦指出的那樣,這可不是裝腔作勢。尼基的外表毫無矯揉、表演的成分。告訴你,他從來不去自找麻煩,但“他時刻準備和人打架。他自己就是這樣的感覺,以致……他要打架。我時常不得不把他拉回來”。

拉維爾斯坦談起尼基時,有時會把聲音壓得低低的,說他們倆並不親密,“更像父子關係”。

在性的問題上,我有時感到,在拉維爾斯坦的眼裏,我是一個老古董,不合潮流。我是他的摯友。但我出生於歐洲一個傳統的猶太家庭,用詞可回轉到兩千年前,甚至更遙遠。猶太始祖們最初使用的是隱性人這個詞,大概可以追溯到巴比倫囚虜猶太人時期。有時還用另一個詞,雌雄同體。這個詞明顯源於亞曆山大和希臘化時期——兩性合一,這種狀態能引發性欲,卻不為外人所知,有悖常理。古代性和現代性,兩者兼容並蓄,這是拉維爾斯坦特別喜歡的。他不能隻埋頭生活在現代裏,任憑其他時代一個個隨風而逝。不可思議的是,他偏偏就是這樣的人。

從重症監護室出來後,拉維爾斯坦的雙腳還不能行走。不過,雙手則很快恢複了部分功能。手不用不行,因為他得抽煙。在醫院病房裏一安頓下來,他就叫羅莎蒙德出去給他買一包萬寶路香煙。羅莎蒙德做過他的學生,拉維爾斯坦把他學生需要理解的知識,全部傳授給了她——他深奧的知識體係中那些基礎理論和設想。她當然清楚。他剛能自己呼吸就抽煙是非常有害的,也是十分危險的——幾乎可以肯定,抽煙是要禁止的。

“你不用告訴我現在抽煙不好。可要是不抽,則更不好。”看到羅絲[37]有些猶豫,他這樣對她說。

他最近開設的課程,羅絲全都選了,對他當然了如指掌。

“所以,我下樓到自動售貨機那兒買了六盒萬寶路。”她告訴我說。

“就是你不買,至少有十個人願意為他跑腿去買。”我說。

“這是肯定的。”

醫院裏,他最好的學生們——核心圈子成員——在候診室裏走來走去,聚在一起聊天。

從重症監護室出來的第二天,拉維爾斯坦還沒有恢複雙腳的功能,就再次拿起電話,和巴黎的朋友們聊上了,向他們解釋為什麽自己還沒有回去。租的房子不得不放棄。他隻好委婉地向貴族房東進行解釋,退回租房訂金。高達一萬美元呢。房東們也許會忍痛退給他,也許不會。他說,他能理解他們的心情。他還說,那些都是他住過的最漂亮、最高貴的房間。

拉維爾斯坦盡管和巴黎的學術界聯係密切,但是並不指望拿回租房訂金。他在法國有許多重要的關係——在意大利也是如此。他非常清楚,盡管自己很想要回這筆錢,但苦於沒有法律依據。“尤其是這個案例,因為租客是個猶太人,房東的家譜裏有一支叫戈比諾的。這些戈比諾家的人是出了名的猶太人仇視者。我不僅是個猶太人,更糟糕的是,我還是一個美國猶太人——他們認為,美國猶太人對文明造成的危險更大。總之,他們還是願意讓一個猶太人住到他們這條街上,前提是這個猶太人必須付得起錢才行。”

這段時間拉維爾斯坦空閑無事,可由於生病,他的身體還是很虛弱,眼睛隻能睜開一半,說話也不清楚,意思大都靠語調來傳達——有好幾天,他說話就像是眯著眼睛在凝視我。最後,我終於明白了他想說什麽——就現在這副樣子他還在安排人弄一輛寶馬車過來。

“從德國?”

好像是的,盡管他沒明說是船運過來的。我的印象是,車子已經裝船,行駛到大西洋中央了。甚至有可能已經從船上卸下來了,正用卡車往中西部運呢。

“是給尼基買的。”拉維爾斯坦說,“他覺得自己應該擁有一輛完全屬於自己的豪華轎車。這你是理解的,對吧,奇克?而且,他可能迫不得已,要從瑞士酒店管理學校輟學回來。”

對我來說,這不成問題,完全能夠理解。首先,你穿的衣服——和奇克一樣——不是範思哲、烏提莫,就是古馳這些名牌,你怎麽可能去乘坐公共交通呢。這種細致的觀察滿足了我渴望幽默的奇怪需求。現在,我可以麵對現實了。目前的現實是:拉維爾斯坦僥幸逃過了這一劫,但還處在醫生所稱的“生命維持”期,下半身依舊癱瘓,雙腿也不能走,即便癱瘓症狀消失了,還會出現其他感染症狀等待治療。

“現在告訴我,這個……啊,奇克,你覺得我現在看上去怎麽樣?”

“臉嗎?”

“臉,頭。你目光獨特,奇克,直截了當地說。”

“你枕在枕頭上,看上去像一個熟透的蜜瓜。”

他一聽笑了,眯著的眼睛閃閃發光。我的這句精神安慰,他聽了特別滿意。他覺得,這句評論說明,他的身體功能運轉得更好了。他又提起車子的事說:“車行想賣給我一輛深紅色的寶馬,可我喜歡栗色的。那邊有張顏色圖表……”他用手指了指。我拿過來遞給他,他迅速打開圖表。各種鮮亮的瓷漆色,一條一條的。對樣品顏色冷靜研究後,我說深紅色不行。

“你的品位從來不會錯的。尼基也是這麽想的。”

“很好呀,可我從未想到他會注意這種細節。”

“你穿的衣服也許不是最時髦的,但你的衣著打扮卻很有氣質,奇克——曾經如此,在某些方麵。我還記得你的那個芝加哥裁縫,就是給我做過一套西裝的那個。”

“你幾乎就沒穿過那套西裝。”

“我在家裏穿呢。”

“可後來就不見了。”

“尼基和我提起那套西裝的裁剪,兩個人都笑傻了。穿上它去拉斯維加斯再適合不過了,也適合給政客穿,穿上去俾斯麥酒店參加民主黨領導核心年會——別難過,奇克。”

“我才不呢,我又不會因為自己的西裝那麽敏感。”

“尼基總說,你選擇襯衫和領結的品位一流。親親嘴兒&舔舔屁股服裝店。”

“當然啦,親親嘴兒&舔舔屁股服裝店。”

“就是!”拉維爾斯坦說,隨即滿意地閉上了眼睛。

“我不想讓你累著。”我說。

“沒有,沒有,”阿貝仍舊閉著眼,“我還活著呢,在和你說俏皮話。你這樣做,對我身體很有好處,比靜脈注射十幾針的效果強多了。”

此話不假,拉維爾斯坦可以倚仗我。我也來到了醫院的窗前。到,就像在學校點名時回答一樣——或者像我們看到座位空著時會異口同聲地說沒來一樣。

時值晚秋,整個城市已是滿目蕭瑟荒蕪——天寒地凍,林蔭大道上空隻剩下光禿禿的樹枝,公寓樓的顏色似大漠般荒涼,公園裏的綠色也不再蔥蘢——溫帶和溫暖的季節正漸漸逝去。冬天來了。

電話鈴又響了,我拿起話筒,準備為拉維爾斯坦篩選出來電者。是那個寶馬汽車女推銷員。他要和她說話。“我們來照著清單核實一下。”他對她說,“你給我們的肯定是手動擋……自動擋的不行。”

加上配件,車子總價是八萬美元。

“乘客座位和駕駛員座位一樣,肯定也有安全氣囊嗎?……”

“現在再看看車內的顏色吧——座椅是小山羊皮的,裝在後備廂裏的CD音響應該能夠播放六張唱片!八張!十張!

“門鎖都是電子開關嗎?我他媽的可不想擺弄什麽鑰匙。我現在給不了你保付支票,我在醫院裏。我不管這是不是你們公司的規定,我要求你們星期四之前要把車子送到。尼基——泰林先生周三夜裏從日內瓦飛過來,所有的文字工作必須準備好。不,我記得跟你說過,我住在醫院的病房裏。這個……啊,這個……啊!有一點我可以向你保證,就是這家醫院不是精神病醫院。你有我的美林投資銀行賬號。什麽?你肯定快速審查過我的信用,素拉巴赫小姐——是巴赫還是赫巴?”

關於車子,他每天谘詢可能不下十次。“尼基這家夥非常挑剔。”拉維爾斯坦說,“不過,幹嗎不把萬事做得盡善盡美呢?我要讓他打心眼裏感到高興——發動機、車身、所有電子裝置。一切就緒。穩定器保持平衡。以前是《快樂的鐵匠》——現在是快樂的計算機。新車裏沒有內置巴洛克歌劇,配的全是中國爵士樂什麽的。”

我很了解尼基,這家夥很挑剔。這從他平時和人交往中便可一目了然,與物質的關係肯定也是一樣。

“我不想給人一種錯覺,好像因為生病了而被寶馬推銷商給騙了。我必須要預想到尼基的反應。他雖然不大吭聲,卻特別喜歡吹毛求疵。”拉維爾斯坦說,“天性如此。不錯,他是在分享我的富足。不久前,他還在說多麽希望我對他能有個表示——某種大姿態。不隻是我的富足,而是我們的富足。”

我沒要他講述細節。既然我們倆是摯友,那麽尼基在他的生活中究竟占據什麽樣的位置,應該由我自己來思考。我相信自己機警過人,完全懂得這一點。不過,我也可能一點兒不機警。拉維爾斯坦的所作所為,常常讓我對自己的能力產生懷疑。

我說:“你拿到的這些擔保書,沒有一個月時間是看不完的。”

“你說得像拜苦路祈禱[38]似的。”拉維爾斯坦笑著說。

“這是德國一家大公司,你和尼基與它打交道不會有事的。它就像資產階級的王室一樣。我在想,戰爭期間他們有沒有用奴隸充當勞工?”

由於手臂虛弱無力,拉維爾斯坦點燃羅莎蒙德買來的香煙時,雙手大得顯得不可思議。他隨後把香煙放進煙灰缸裏,揮手驅散煙霧。這時,我意識到有人進了病房。

來者是施萊醫生——拉維爾斯坦的心髒科醫生。他也是我的心髒科醫生。施萊醫生身材矮小,清瘦。不過,他雖然清瘦,但並不顯得虛弱。他不苟言笑,倚仗自己在醫院裏是老資格——醫院心髒科的主任醫生。他話不多,不過也無須多話。

“拉維爾斯坦先生,你剛從重症監護室裏出來,你清楚嗎?就在幾小時前,你甚至都不能呼吸。你的肺現在還很虛弱,可你怎麽又抽起煙了?這很嚴重的。”施萊說,冷冷地斜了我一眼。我本該阻止拉維爾斯坦點起香煙。

施萊醫生的頭也禿頂了。他穿著白大褂,口袋裏裝著的聽診器露了出來。他氣得緊緊地握著聽診器,就像握著一把彈弓似的。

拉維爾斯坦沒有吭聲。他才不怕威脅呢——不過他身子還虛,還無力反駁。總之,他根本不把醫生放在眼裏。醫生都是那些怕死的資產階級的盟友。他不會為任何醫生改變自己的習慣,即便是他尊敬的施萊,也不行。羅莎蒙德出去買煙時就很清楚,阿貝惡習難改。他從來沒有擺出一副整天擔心自己健康的樣子。

“我要求你,拉維爾斯坦先生,戒掉香煙,直到肺功能變得強壯起來。”

拉維爾斯坦依舊一聲不吱,隻是點了點頭,但這並不表示接受。他甚至都沒正眼瞧一下施萊醫生——他將視線跳過了他。施萊不是他的主治醫生。他的主治醫生是阿本醫生。當然,施萊是他的治療團隊隊員,更重要的是,還是團隊領導之一。對於我嘛,施萊則非常滿意——循規蹈矩的。你從未聽到施萊醫生說過這麽多話,可你要是善於心靈感應,你很快就能收到他的信息。拉維爾斯坦是最高學術圈中的主要人物,說他舉足輕重,一點兒也不為過。相比之下,我在同類中算相當不錯的了,可要稱得上重量級人物,那還差得遠呢。

對於我,施萊通常叮囑我要保持體內奎寧的濃度,控製心跳。我患有房顫症,有時會出現呼吸困難。他給我開了葡萄糖酸奎尼丁,可劑量太大,吃了可能會造成雙耳失聰。我是服了一段時間後才發現的。總之,我和施萊有聯係,實際上完全是因為我患有這個心髒小毛病。拉維爾斯坦可不一樣,施萊對他十分著迷。在施萊看來,拉維爾斯坦可是文化和意識形態戰場上的一名偉大鬥士。阿貝在哈佛大學發表過一場演講,轟動一時。他對聽眾說,他們都是精英主義者,可裝成一副平等主義者的樣子,從此以後——“精辟!”施萊醫生對我說,“還有誰能有如此的學識、如此的信心、如此的權威,說出如此的話來?而且是脫口而出,沒有絲毫矯揉造作!”

對於拉維爾斯坦而言,他絕不會隻是找一個醫生而已。對自己不得不要打交道的人,他必須弄清楚自己對他們的看法。他好奇心極強,對他的粉絲學生們如此,對商人也一樣,對高水平的工程師、牙醫、投資顧問、理發師,當然還有醫生,也不例外。

“施萊是這裏數一數二的醫生,”拉維爾斯坦說,“是最有影響力的醫生。他是這裏政策的製定者,管轄所有科室,視病人為自己人——就像他對我一樣。但是,他的家庭生活……”

“我從未想過他的家庭生活。”

“你見過他太太嗎?”

“從來沒有。”

“啊,傳聞都說他家是個女人的王國,一切都是妻子和女兒說了算。施萊的真正生活是在這裏,在這些診所和實驗室裏。”

“是嗎?性格嚴厲的人往往都是這樣……”

“就像你自己,奇克。在這方麵,你可是經驗豐富,這你是知道的。”

“又多了一個無處安身的人。”我說。

“喂,別遺憾了好吧?這都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所有這一切。沒什麽好抱怨的。”拉維爾斯坦說。

我無話可說,能夠說的隻是施萊醫生缺乏朋友,缺乏拉維爾斯坦這樣的人幫他指引方向。

“可憐的施萊,醫術越來越高明,”拉維爾斯坦接著說,“可妻子是個悍婦,再加上兩個女兒還待字閨中。一幫積極分子,三個人都是,整天忙於女權主義、環保主義之類的事業。這就是為什麽施萊醫生在診所裏是個暴君,可到了家裏就成了一個飽受冷落之人的原因。”

“我也把他給惹惱了。”我說,“真正的朋友是應該把你的煙給拿走!”

我跟拉維爾斯坦說起的事情,他都知道,我對他並沒有隱瞞什麽。

寶馬740已經送來了——是在尼基到達前一個小時送到的。他徑直來到了醫院。拉維爾斯坦還不能下床走動,胳膊和雙手也隻恢複了部分功能,但抽煙可以,也不妨礙他撥打電話——否則,用他喜歡的法語來講,就是“廢了”。他一到,羅莎蒙德和我就退了出來,在病房外麵等著。

不一會兒,尼基臉上掛著淚水走了出來。他很少和我或其他朋友談論拉維爾斯坦。他接受我們,是因為我們都已經通過了阿貝的審核。阿貝常和我們這幫人交談,而他——尼基——對我們交談的內容則興趣索然。當然,尼基對我們每個人,對大家,都有自己的看法。而且,阿貝已經學會重視他的看法。

“你現在就得下去取你的新車。”羅莎蒙德說。

我們和尼基一起下樓,看著他坐到方向盤前。公司派來的駕駛員已經等在那兒。奇克後來解釋說,駕駛員向他簡單地介紹了這令人著魔的寶馬740全部特有的功能。我瞥了一眼控製麵板上的開關和指示燈——看上去像是戰鬥機的駕駛艙。這些東西我一竅不通——就連怎麽除霜,或怎樣打開引擎蓋都不會。

毫無疑問,拉維爾斯坦是想用這個龐大的玩具,把尼基的注意力從他的病情中轉移開來。他的目的隻達到一部分了。尼基坐上駕駛座是挺開心的,但他告訴我不打算回瑞士了。現在,這一切都要停下來。他必須要中斷訓練課程。

出院回家時,阿貝說他不想坐救護車。他說尼基可以開著新買的寶馬740送他回家。施萊醫生認為,拉維爾斯坦還不能行走,不能坐立,必須用輪床推出去。可阿貝說,他既不需要輪床,也不需要擔架,更不需要救護車。學生和朋友們會用輪椅把他推進寶馬740裏。

施萊不同意這麽做。否則,他拒絕在出院單上簽字,他說。阿貝最終隻好聽他的。他們把阿貝,連同**被褥等所有東西,一起抬進了輪床。他一聲不吭,但並沒有生氣或記恨。他可沒有病人那種悶悶不樂、鬱鬱寡歡的樣子。

寶馬740已停在車庫裏。打個電話,幾分鍾就會開到門口。

我正在重讀凱恩斯的回憶錄。這是拉維爾斯坦推薦的,他要我以凱恩斯為榜樣。不管是在重症監護室的休息室,還是遇到病人在睡覺或默默沉思——像是睡著了,我總是捧著一本書打發幾個小時。在等救護車的時候,我和羅莎蒙德坐在拉維爾斯坦家公寓樓下的院子裏,閱讀約翰·梅納德·凱恩斯的書。

凱恩斯的回憶錄中記錄的爭論,是一九一九年德國人發售黃金,籌措資金購買食品,幫助遭受封鎖、忍饑挨餓的城市。負責執行停戰協議的委員會設在斯帕。這是比利時邊界上一個時尚的溫泉勝地,曾是德軍總部。魯登道夫的別墅就在那兒,此外還有德皇和興登堡的別墅——你立馬就會感到,這些內幕情況,凱恩斯都是為他的布魯姆斯伯裏的親密朋友們寫的,而不是為普通的報紙雜誌讀者而寫的。

凱恩斯說,比利時的國土上籠罩著一種情緒。“空氣中依舊彌漫著國土大麵積淪陷的悲觀氣氛。那兒滿是悲傷,有一種黑鬆林中日耳曼人的戲劇性憂傷。”凱恩斯認定,理查德·瓦格納要為第一次世界大戰承擔責任,這個觀點引起了我巨大的興趣。“很顯然,德皇對自身的看法就是這樣形成的。興登堡有啥了不起?不就是一個男低音嗎?魯登爾夫又怎麽樣?充其量不過是瓦格納三流歌劇中的一個胖子男高音而已。”

然而,有一個危險現象,就是德國不知不覺中有可能會變成布爾什維克主義。由於饑餓和生病人數在上升,死亡數字不斷增加,導致盟國受損,勞合·喬治這樣告訴與會人員。克裏孟梭回應說:“明白,一準會送給你們一個很好的協議。”“一準”這個詞現在已經消失了,我對羅莎蒙德說。

德國建議用黃金支付他們的食品,但是法國依然不同意。克裏孟梭堅持認為,德國的黃金要用於戰爭賠償。法國有一個部長,名叫克羅茲,是個猶太人。他宣布,應該允許忍饑挨餓的德國人改用別的方法,而不是用黃金來購買糧食。如果他的國家的利益得不到妥善解決,他就不可能再談下去。“這是底線(他盛氣淩人,試圖擺出一副高貴的神情),是他的職責。”

勞合·喬治——我為什麽一而再、再而三地糾結這個問題呢?我也說不清為何自己受影響這麽大——現在將仇恨轉向財政部長克羅茲了,凱恩斯寫道。“你看克羅茲麵熟嗎?——又矮又胖,滿臉濃密的胡須,眼神遊離不定,轉來轉去,溜著個肩膀兒,本能地流露出輕蔑的神情。勞合·喬治總是很討厭他,瞧不起他。他瞬間意識到,他可以把這家夥的提議給否決了。他大聲說,婦女和兒童正在挨餓,財政部長克羅茲卻在這裏喋喋不休,扯他的‘黃——金’,他身體前欠,雙手做著手勢,向大家展示可惡的猶太人死抱著錢袋子不放的模樣。他怒目圓睜,滔滔不絕,話中滿是鄙夷和蔑視,像是要衝他啐唾沫似的。在這樣一種會議場合,本來就不大掩飾的反猶主義情緒,在每個人的心裏都湧了出來。一時間,大家紛紛露出鄙夷和憎恨的目光,看著克羅茲。這個可憐的家夥俯身坐在位子上,顯然是退縮了……接著,他(勞合·喬治)轉過身來,要求克裏孟梭製止這些妨礙會議進展的伎倆。要不然,他大聲說,財政部長克羅茲便會和列寧以及托洛茨基齊名,在歐洲宣傳布爾什維克主義。首相停了下來。環顧四周,你可以看見會議室裏每個人都在咧著嘴笑,與鄰座的人耳語‘克羅茨基’。”

還有一個猶太人,這個人在德國政府供職,名叫梅爾基奧爾博士。他不像凱恩斯那樣和自己的代表團關係密切。凱恩斯總是站在勞合·喬治一邊,隻要討論麵包、豬肉製品或財政計劃,就反對赫伯特·胡佛。梅爾基奧爾似乎和凱恩斯感覺一樣。凱恩斯描述道:“(梅爾基奧爾)目不轉睛,眼皮耷拉著,一臉無助的神情……恰似一個痛苦不堪的尊貴動物。我們難道就不能打破這個會議的無聊程序,避開三種語言翻譯導致的三重障礙,像神誌正常、頭腦明智的人那樣,討論真相和事實嗎?”

德國在挨餓,法國卻差一點兒流血而死。英國和美國真的打算提供食品。一噸一噸的豬肉已經準備就緒,隻等赫伯特·胡佛下令開始運貨。“我猜想,我們最近采取的行動,還不能使他相信我們的誠意;不過我懇求他(梅爾基奧爾)相信,至少當時我是真心實意的。他和我一樣,深受感動。我想,他是相信我說的。我們倆會談時一直站著。我甚至有些愛上他了……他要和魏瑪政府通電話,敦促他們授予他一些自由的決定權……他說話帶有猶太人那種富有**的、悲觀主義情緒。”

在我坐著閱讀的地方,羅莎蒙德和我在等救護車送拉維爾斯坦回家。這兒是個小院子,門口裝著一扇精致的鐵門。院中有一座石頭池子、灌木和草地,甚至還有蔭地冷水花。這裏要是有青蛙和蟾蜍就好了,但得從外麵引進來。從哪兒引進呢?這座聖地周圍,方圓數英裏都是亂石,見不著一隻青蛙。這個院子就像一個減壓艙,在此租住的一些教授,或許會回想起十八世紀英國先生們建造的隱居石洞。你不願麵對這些殘酷的事實,想尋求某種保護。要想完全意識到這既是聖地又是貧民窟,非拉維爾斯坦不行。“在外麵那兒,”他會笑著說,“遇到紅燈,警察會告訴你不要停下。在荒無人煙的地方,你要是停下來,就可能完蛋了。”你一定不要被自己的曆史給吞沒了,拉維爾斯坦常常這麽說。他引用席勒的話來表達相同的效果:“活在你的時代,但不要成為它的奴隸。”

羅莎蒙德挨著我坐在石頭池子邊。我埋頭看書,她絲毫沒有被晾在一邊的感覺。

拉維爾斯坦過了好一段時間才習慣起來,把我和羅莎蒙德看成兩口子。他有一種怪癖,對自己的學生總懷有一種非同尋常的興趣。羅莎蒙德就是他的一個學生。要是有人問起這一點,他會說,考慮到他們接受的教育特別強調“情感”——愛情,一點兒也不含蓄——假裝教學可以不涉及靈魂的結合,則是不負責任的表現。這是他的老觀點。希臘語中自然有詞匯能夠表達這個意思。從他那兒聽到的希臘詞匯,你不能指望我全都記得。厄洛斯是半人半神,是宙斯提供給人類的一個守護神或半神,用來補償殘忍拆開原本具有男女兩性特征的完整之人。阿裏斯托芬的性神話的這部分內容,我相信自己已經完全搞明白了。在厄洛斯的幫助下,我們每個人繼續尋找他迷失的那一半。拉維爾斯坦充滿渴望,對這一探尋很是認真。並非人人都能感受到這種渴望,即便感受到了,也不是每個人都會親口承認的。在文學中,這種渴望,安東尼和克莉奧佩特拉有,羅密歐與朱麗葉有,離我們這個時代更近一點兒的,安娜·卡列尼娜和愛瑪·包法利也有,而司湯達的德·雷納爾夫人的渴望則是通過她的質樸與純潔體現出來的。當然,還有其他一些人,沒有受過什麽教育,也未獲得社會的認可,他們的渴望是隱隱約約表現出來的。拉維爾斯坦一直在關注這個現象,而且是全神貫注,幾乎就要給人做媒配對了。他竭盡全力,盡一切可能滿足這些強烈的、但尚未得到滿足的需求。用一劑止痛藥,緩解並非時刻都意識到的渴望之痛,是非常重要的。我們必須利用各種方法生活下去。必須要結婚。男女之所以通奸,就是希望借此從畢生都未品嚐過愛情的痛苦中,暫時解脫出來。通奸,要是拉維爾斯坦來判決,是可以原諒的輕罪,因為它是我們的渴望之痛無情地驅使我們造成的。“沒有渴望的靈魂”曾是他那部名作暫定的書名。不過,對大多數人來說,他們已經通過各種方式,徹底埋葬了渴望。

——我怎麽扯這麽遠了?

作為一個誠實的觀察者,我一定要把拉維爾斯坦具體的做事方法給闡釋清楚。他要是關心你,他就會從關心你的角度描述你。你或許難以置信,他居然對每個人,對每一種情況都深思熟慮,對招進來接受進一步深造或學習的學生們,對那些寧願放棄深受職場歡迎的正統社會科學專業的學子,都進行密切觀察。要是學生跟了拉維爾斯坦,他們會很難找到工作。因此,你必須考慮怎樣為你招進的年輕人提供生計。從職業角度講,他們的選擇是錯誤的。拉維爾斯坦經常征詢我的意見。“要是史密斯和莎拉配對怎麽樣?史密斯是有些同性戀傾向,但絕不會是個同性戀者;莎拉是個很嚴肅的年輕女性——生活作風嚴謹,勤勤懇懇,酷愛讀書,雖然稱不上才女,可也有眾多優點。她剛好有一些陽剛之氣,這或許會讓史密斯欣然同意。”

這就是拉維爾斯坦陳述話題的方法——有點兒奉承,但從不拍任何人的馬屁;也不實話實說,免得讓你失望。他隻是相信,是否願意忍受別人攻擊、摧毀你的自尊,是檢驗你態度嚴肅程度的試金石。別人說你壞話,哪怕是最難聽的,你也應該能夠聽得見、忍得住。

其實,一段時間前薇拉就已經開啟離婚程序了,做得很體麵,卻很笨拙,而且不切實際。她好像一年前就已經找好了律師。律師是個女的,在市中心一家非常有名的律師行工作。她把我的資產調查得一清二楚。薇拉索要我銀行存款的百分之二十五,而且是免稅。薇拉定期去市中心護發、修眉,去購買衣服、鞋子等。她經常約朋友——要不就約她的律師——一起吃飯。

我們家沒有一點兒家務,家裏的安排也不是井然有序——僅僅是個家庭而已,婚姻裏沒有什麽愛情,甚至連感情都談不上。家裏生活用品快要用完時,薇拉就會跑到超市裏狂購一番——蘋果、柚子、凍肉、糕餅、用作餐後甜點的西米布丁、罐頭金槍魚、番茄鯡魚、洋蔥、大米、幹早餐麥片、香蕉、色拉蔬菜、甜瓜等。我有好幾次試圖教她怎樣用鼻子聞甜瓜的底部選購甜瓜。但很顯然,她這樣一個容貌美麗、舉止優雅的女性,是不願意讓人看到她做任何與其身份不相吻合的事情。她還買了麵包和卷餅、洗碗機用的肥皂粉以及擦洗壇壇罐罐的鋼絲球。這好幾百美元的食品雜貨,裝在紙箱裏,隨後送到了家門口。買完東西,她卻沒有回家,而是開車去了學校。我把東西搬進家裏,塞進冰箱和廚房的架子上,然後把一個個紙箱踩平,乘電梯送到樓下。我與公寓管理員關係很好,不想用這些垃圾給他添麻煩。

直到最後我都沒有意識到,最終期限已經在眼前,可我還在苦思冥想薇拉到底怎麽了,試圖弄清她的動機。她隻喜歡做,不喜歡說,承認說不過我。一天,我正在看書(這是我定時的文字食糧),她赤身**地走進房間,來到我的床前,用**摩擦我的顴骨。她一定知道我會有反應的。可我做出反應時,她卻露出一副已達到目的的神情,掉轉屁股走了。她不費吹灰之力就贏了,一個字也不用說。她的身體替她說了,而且說得鏗鏘有力:分道揚鑣的時刻就要到了。

我躺在**看的那本書對我毫無幫助。我也不能追上去問薇拉:“你這樣做是什麽意思?”我們的公寓很大,被分割成了好幾個區域——她有她的地盤,我有我的領地。我要找她,必須得跑過去——無論怎麽問,她都不肯討論剛才傳遞的那個信息。

因此,我隻好求助拉維爾斯坦。我給他打電話,說要立刻和他談談。我開車穿過整個城市,開了十二英裏。這個距離是我算出來的——當初設計師或建設者是按八個街區一英裏設計的。

到了他家以後,我頭一次接過拉維爾斯坦遞上來的他自己煮的咖啡。我需要喝些濃烈的東西。我當然知道,他對我要講的事情興趣盎然。重壓之下,人會變得荒誕不經,會即興表演——你越是傲慢,他就越是珍惜你。

“嘿,赤身**?就像他們說的,她這是在宣告。你是怎麽想的?她這樣做沒教養,她要告訴你什麽?”

“我想她是想說,她不想再做我妻子了。”

“要分道揚鑣,是嗎?是不是出乎你意料——或者說你骨子裏已經預料到這一天正在到來?”

“我當然看到這一天正在到來。她和我的關係向來不好。”

“可我想你是不是忽視了一些事實,奇克。你從自身的角度要求她應該盡一個妻子的本分,這我不怪你。可是女人也有她們的角度呀。她在自己的研究領域也是聲名顯赫。她是一個出色的科學家,他們都這樣跟我說。她或許不喜歡為你做晚飯——但五點鍾就準時趕到家削土豆皮。”

“她可是在一個饑餓的國家裏長大的呀……”

“在世人的眼裏,混沌物理學家是很了不起的——我不懂混沌物理是研究什麽的,但在人們的心目中這是門高深的學問。隻有你不把她放在眼裏。”

“可對著幹的想法是正確的嗎?”拉維爾斯坦問道。

“是不是正確,我不知道,誰也不清楚。人們不辭辛勞,把自己的觀點整理得有條不紊,這種觀點確保他們做到言行一致,或者看上去如此,這好像也是社會的要求。可薇拉缺乏的正是這種有條不紊……”

“好了,好了,”拉維爾斯坦說,“你的觀點是她要來愛你。她愛你是因為你可愛。但是,你的這個薇拉把聰明才智全都用到了物理學上。過溫暖的家庭生活,是她最反對的想法。所以,我們轉開這個話題,來談談超市購物。薇拉買了好幾百美元的食品,裝進紙箱,讓少年犯送到家裏。這些少年犯可是一直由假釋官盯著呢。你自己可以燒這些破玩意兒,自己一個人吃,吃完後把鍋碗刷幹淨,就像你媽媽,滿懷愛心地給家人做好一頓美餐,家人吃好後又刷鍋洗碗。你以為自己隻要能說服薇拉滿懷著愛為你做晚飯,她就是愛你了?她給你的答案可是嘲諷性的。她把食品貨物買好了給你送去。就像她完全屬於一個不同的世界一樣,你屬於一個第三世界,一個正在消失的守舊的猶太人世界。別人的靈魂世界,猶如俄羅斯人說的,是一個黑暗的森林……你喜歡俄國人的說法。”

“不,現在不喜歡了。”

“喂,我承認你說得對,俄國人並不是像他們希望我們認為的那樣人性化。這些東方帝國,個個都是由警察掌控的。”

“黑暗的森林就是靈魂,但是你別奢望能從蘇聯國家政治保衛局那裏獲得保護。我現在沒心情和你開玩笑。”

“這我知道。”拉維爾斯坦說,“她向你宣告說你不能再碰她的身子,你租期已過。但這並不是說就一成不變呀。不能指望任何人的生活裏沒有愛情,或是愛的幻影。大多數人都必須擁有一個和諧的**。”

離婚手續辦好時,我並沒有指望薇拉會來到法庭,可她來了。她穿著一件紐扣縫得很高的外套,不大像女人衣服,倒像一件紋章圖案。銅扣從喉嚨處一直扣到膝蓋,化了妝,還像舞廳裏的舞蹈演員一樣盤起了頭發。她發出的信息是不大可能傳達出去的。我曾有過機會,是人家像女王一樣極為慷慨地送給我的。很顯然,我沒有它要的東西。

薇拉根據18k金挑選原則,製定了一個深奧的理性邏輯,是完全不可知的。她具有女王般的高貴,但照樣也有蹩腳的一麵。你要是以為自己能夠說出她來自哪裏,那你就錯了。“這個人(奇克)好像可以做我的丈夫,但這是個錯誤——需要證明。”她邁著奇特的腳步,大步離開。每邁一步,腳尖都向前一插——隻用腳尖。而腳跟則靠自個兒撐著。這種步態毫不奇怪,它是一種奇特的表現方式,不過沒人能說出其中的含義。

這一點他不知道,我可是頭一回走在了他的前麵。我不打算要拉維爾斯坦為我去考察羅莎蒙德。我不能讓他像對他的學生那樣,安排我的婚姻。如果他對你沒有一點兒感情,他才不管你做什麽呢。但是,他認為,如果你是他的朋友,你萬事都自己做主,可不是個好主意。他的朋友們——尤其是他天天碰麵的那些人。什麽事都瞞著你,你會非常痛苦的。

送拉維爾斯坦從醫院回家的救護車,緩緩地開了過來,停在路邊。羅莎蒙德和我站了起來。我合上看的書,看到凱恩斯寫給母親的一封信,敘述他擔任副財政大臣在最高經濟委員會所承擔的職責。輪床被悄無聲息地迅速推了過來。我看到拉維爾斯坦像甜瓜一樣光禿禿的腦袋,在我們眼前穿過阿爾罕布拉宮式的拱廊拱門,通過陰生植物和水池。池子裏細水涓涓,長滿了苔蘚。尼基急急忙忙地跟在輪床後麵,穿過一道道黃銅玻璃門。

羅莎蒙德和我乘客用電梯去大樓頂層。頑皮的小孩兒把每層的按鈕都按了一下,所以你常常是到一層就要停一下。電梯門不停地開、關,我們花了十五分鍾才到頂樓。我們到達時,拉維爾斯坦已經躺在**了——但不是他的四柱大床,而是訂購的一張醫用病床,一個機械師(醫院裏的技工)正在床的上方安裝一個等邊三角形的不鏽鋼架。拉維爾斯坦可以利用架子來轉移身體的重量。要是必須坐到椅子裏去進行物理治療,架子的底部還可以滑到他大腿的下麵。隻要有氣無力的他抓住鋼管時,床腳上安裝的小機器便會嗡嗡地轉動,緩緩地升起一個船帆似的裝置。突然,你就會看到他兩條不能動的雙腿,從被子裏被吊起來。由於他還無法完全張開眼皮,因此臉上隻露出一半驚愕的神情。

或許,他在思考問題,在考慮如何順其自然對待生命,因為生命遭受損害、傷害乃至殺害的方法實在是不計其數——對他來說,這樣思考問題可謂別具一格。護士突然出現在眼前,機械師站在一旁幫忙。拉維爾斯坦被吊到床邊,然後輕輕地放進輪椅。施萊醫生的目的是要阿貝站起來,重建肌肉。他的兩條腿又細又長,沒有一點兒小腿肚;胳膊內側白慘慘的,血管清晰可見。你會不由自主地想,血管裏的血都染上了病毒。護士想把他的**遮上,而他則好像在思考一個緊迫的問題——問題大概是:拚盡九牛二虎之力求生有何意義?沒有意義,可他依然在拚命掙紮。他抓住鋼架。鋼架可能冰冰涼,他的兩隻拳頭緊貼著一對大耳朵,都快貼到光禿禿的發際下枕骨上凸起的頭發。光頭,往往表明力大過人。以前,拉維爾斯坦的光頭就是如此,可現在卻變得羸弱不已。我相信他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模樣。猶如裝進了海軍索具[39],“吹哨行禮,越過船舷”,看了讓人不寒而栗——甚至會到歇斯底裏的可笑地步。不過現在他已經從三角形鋼架上被放下來,坐進了輪椅。尼基推著他在公寓裏轉了一圈。羅莎蒙德和我跟在後麵,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

看見拉維爾斯坦坐在輪椅裏,瓦德佳的表情很複雜,像是同情,又像是嘲弄——眉毛挑著。她本打算好好說兩句,但打住了,一席話從她扁平的鼻子上溜走了。唉,真是倒黴啊!不過話又說回來,他畢竟也是猶太人。有時你會聽到她擦除灰塵或擦亮東西時嘀咕說:“摩阿沙拉。”剛開始幾天,拉維爾斯坦還是很虛弱的。他一邊抬起食指向她打招呼,一邊對尼基說:“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叫她別碰那些拉利克水晶玻璃品了。”

“她對著水龍頭,嘩啦嘩啦地衝洗玻璃酒杯,”拉維爾斯坦對我說,“水龍頭把一個個杯子磕得缺牙少齒。我拿給她看,她哭了起來。她說,她去伍爾沃思廉價店買新的賠我。我說:‘你知道這些拉利克玻璃杯多少錢一個嗎?’我說了一個數字,她咧嘴笑了起來。她說:‘先生,你真會開玩笑。’”

“你告訴她價錢了?”

這個時候或許要拿出一些材料,來表明我和拉維爾斯坦之間是什麽關係。我們倆——當事人——其實都不清楚。這個問題,拉維爾斯坦也許覺得沒必要討論。他說他非常滿意,因為不管說什麽我都會不折不扣地去做。他生病期間,我們像好朋友該做的那樣,天天見麵,不僅如此,還打電話,一打就是很長時間。我們是密友嘛——這還不夠嗎?我在書桌抽屜裏翻到幾個文件夾,裏麵夾著一頁一頁的東西,全是關於拉維爾斯坦的。但是,這些資料好像隻涉及友誼主題。現代詞匯中找不出一個合適的詞,來討論友誼或其他更高形式的相互依存關係。世間不管何事,人這個動物都要說道一番。

拉維爾斯坦很願意向我**心聲。這位來自俄亥俄州代頓市的人高馬大的猶太佬,為什麽要在這個時候勞心費神地跟我說這些事呢?因為不得不說,而且是刻不容緩。他艾滋病檢測呈陽性,眼看就要死於種種並發症。他身體虛弱,沒完沒了地遭受著各種各樣的感染。盡管如此,他還是堅持要一遍又一遍地跟我講什麽叫愛情——是需要,是意識到不完整,是渴望完整,是如何將小愛神厄洛斯的痛苦與狂喜極樂融為一體。

回頭想想,這可是我享有的最美好的一段時光。從我的角度講,凡是不能告訴別人的東西,我都可以毫無顧忌地跟拉維爾斯坦講;凡是我的弱點、缺點、墮落可恥的秘密以及費盡心機瞞天過海的事情,我全可以說給他聽。他時常覺得我的懺悔令人笑不可抑。最讓他覺得好笑的是一個個思想上的殺人念頭。我這樣說,或許有些戲謔化,有些歪曲,不過我不是存心的。總而言之,他覺得這些令人捧腹。他說:“你讀過著名的德國心理分析大師西奧多·萊克醫生的東西嗎?他說過一句話,叫‘每天思想上殺一個人,精神病醫生不會找上門’。”

我對自己要求十分嚴格,拉維爾斯坦卻認為這樣做有益處,是好事。自知之明需要嚴格。我總是很樂意和這個叫作自我的、變化莫測的怪獸進行搏鬥,所以我這個人還是有希望的。但是,我原來還想再前進一步。我覺得,別人是不可能完全理解你的,除非你找到方法,能夠傳達那些“難以言傳”的東西——你私密的、玄妙的東西。對此,我采取的探討辦法是,沒有出生前,你從未見過這個世界的生活。探得這個秘密,認清這個世界,可是一個不可思議的挑戰。你從一個無人知曉、無人存在或是無人記得的原始狀態中,來到這個高度發達、清晰而真實的世界。以前你從未見過生命。在等待初生的黑暗中,在等待死神迎接你的黑暗裏,在這兩者之間,你可以時斷時續地見到光明。這時,你必須要竭盡全力,認識這個現實世界,領會這個高度發展的狀態。為了看這個世界,我已經等了千萬年。接著,我學會了走路——在廚房裏——然後被送到大街上,近距離地審視這個世界。我最初獲得的印象,是大街上聳立著的一排排高大的木頭電線杆。這些杆子全是棕灰色的、軟軟的,已經腐爛了。上麵裝著橫檔或多個側臂,架著許多電線或電纜,一節下垂,一節上升,又一節下垂,一節上升,綿延不斷。在固定的下垂處和流動的電纜上,一隻隻麻雀落在上麵,一會兒飛走,一會兒又飛回來。落日下,人行道上的磚塊已經破損,露出了原有的紅色。那個時候你很少見到汽車,能見到的隻是雙輪雙座馬車、運冰車、啤酒貨運馬車,個個都是由高頭大馬拉著。我根據不同的臉部特征,認識不同的人——紅臉、白臉、滿目皺紋的臉、斑斑點點的臉或光潔如玉的臉;笑臉、暴躁的臉或憤怒的臉——以及他們的眼睛、嘴巴、鼻子、聲音、腳和舉止。此外,還有他們如何彎腰逗小男孩兒玩,問他問題、同他開玩笑或是充滿愛意地戲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