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維爾斯坦002

拉維爾斯坦,這個不守規矩的家夥,確實愛耍一些有關性的惡作劇。他非常喜歡那種曖昧不清的豔遇,含糊其詞、模棱兩可。巴黎仍舊不失為某些行為或者說不端行為的理想天堂。走在街上,拉維爾斯坦一路歡笑,一路講解。他結結巴巴,不是因為身體虛弱,而是由於講得太多。享譽全球的巴黎之光聚焦在他那光禿禿的頭頂上。

“我們去的地方還有多遠?”

“別性急,奇克。你讓我覺得我們總是有比現在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沒有為自己辯護——連想都沒有想。我們的目的地是浪凡專賣店,就在前麵。可一路上我們這家店逛逛,那家店瞧瞧,就給耽擱了。驗光師們見到拉維爾斯坦,總是拉著他不讓走,結果他對每一種鏡架都了如指掌。眼鏡店裏的顧客可不止他一個。根據一項調查,美國女性平均每人有三副太陽鏡。“喂,別跟我扯什麽不是生活必需品!”——可憐的李爾王就曾為追求多餘的必需品進行過辯護。阿貝酷愛眼鏡,也作為禮物買來送給別人。他就送過我一副,是折疊型的,可以放入一個小盒子,裝進口袋裏。有一次在做意大利麵醬汁時,他不慎把一副隱形眼鏡的鏡片給掉了進去,氣得他發誓再也不戴這玩意兒了。那天晚上,他剛好請我和羅莎蒙德到他家做客。我們還事後諸葛亮,拿它和他開玩笑呢——或者說,隱形眼鏡的鏡片,人吃下去能消化嗎?就像人們所說的,這硬邦邦的鐵塊就讓鴕鳥去消化吧。

“你有二十多件外套了吧,看看這件浪凡牌的有什麽不同?”我本想問他的,可我非常清楚,浪費與節約、慷慨與吝嗇,其中的種種區別,阿貝的腦子裏不要太清楚喲。他可是個靈魂高尚的人,這些品質應有盡有。我隻是不想引起這個話題罷了,再說,今天上午他也沒這個興致。

不久前,還是在中西部的時候,他手頭拮據,抱怨衣服太少。我帶他到市中心去找我的裁縫傑蘇阿爾多,為他量身定做了一套西裝。他走進傑蘇阿爾多店裏的閣樓間,從一家著名的蘇格蘭紡織廠生產的布料中,挑中一塊色澤鮮豔的法蘭絨麵料。我們試穿了三四次,我覺得最後做出來的成品很漂亮。這件衣服花了我不少錢。當時,我有本書正登上暢銷書排行榜,雖然排位比較靠後;盡管它一直也沒攀升到中等以上的名次,可我已經相當滿意了。對於一個出生於大蕭條時代的孩子來說,有這樣中等規模的回報,足以令我樂不可支。我的標準都是在窮困潦倒的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建立起來的。一千五百美元本該可以買一套最好的西裝了。即便是在做花花公子的日子裏(我有一小段時光被稱為時尚達人),我也沒有買過五百美元以上的西裝——這可是當時剛剛通過律師資格考試的學生們才能出得起的價格。後來,他們成了律師事務所的合夥人,就不再光顧傑蘇阿爾多裁縫店了,而是找更高級的裁縫店,那裏的顧客不是醫生、職業運動員,就是江湖騙子。

關於在傑蘇阿爾多店做的那件西裝,拉維爾斯坦和我還進行了一番爭論。“聽著,奇克。”拉維爾斯坦說,“那件西裝的真正價值不在裁剪——不在工藝……”

“你回家穿上時還和尼基一道嘲笑它呢。你就穿過那一次,是為了逗我開心,後來就再沒穿過……”

“坦率地講,我認為它不適用。”

“適用一詞不大貼切。你們兩個該不至於塞個假人在裏麵吧。”

拉維爾斯坦是個煙鬼,抽完一支,趕忙又點上一支。隻見他身子往後扭著,大概是為了避開打火機的火苗,也可能是因為他笑得太厲害了。緩過勁之後,他說:“好了,又不是浪凡那樣的名牌。你是想幫我做點兒什麽,奇克,你為人很慷慨。尼基是第一個這樣誇你的人。不過,傑蘇阿爾多確實是落伍了。他現在做的衣服像是給黑手黨穿的似的,而且還不是給黑手黨頭目,而是給小卒子,給下三爛流氓們穿的。”

“那我穿的全是這樣的衣服嘍。”

“你對時尚不感興趣,又不在乎什麽品牌。你應該把付給傑蘇阿爾多的錢給我,然後我再加一點兒,好買上一件高檔一點兒的裁剪精細的衣服。”

我們兩個對彼此非常坦誠,說話直截了當,不用擔心是不是冒犯了對方。兩個人都沒有什麽難以啟齒的隱私,也沒幹過什麽肮髒的勾當,或是違法亂紀的壞事。他要是發現我沒有心理準備,接受不了指責,他就不會使用嚴詞批評我。我時常能夠感受出來這一點。當然,我也沒有那樣對他。我們都有各自的缺點和不良惡習。我對他如同對自己一樣,會坦誠相告、毫不隱瞞。這樣做,我感到一身輕鬆。他更有自知之明,我自愧不如。不過,我倆每次私下討論問題,結果都不錯,文明、有趣,還不乏一些虛無主義的色彩,挺開心的。

“生活未經審視,或許不值得去過。可要是對一個人的生活進行審視,他可能巴不得一死了之。”我這樣對他說。

拉維爾斯坦聽了十分高興,禁不住哈哈大笑,笑得仰麵朝天。

春日的巴黎令人流連忘返,我還不想離開。

浪凡店裏賣的那件高級外套是用漂亮的法蘭絨做成的,質地精良、光滑柔順。華麗的顏色讓我想起了拉布拉多獵犬——金黃色,連褶皺都是那麽的光彩奪目。“看見了嗎,《名利場》以及其他一些印刷精美的時尚雜誌,都在刊登這些高檔外套的廣告。廣告中的那些服裝模特,個個不修邊幅,粗野不堪,瞧那神情,不是操著皮肉生意的同性戀,就是徹頭徹尾的強奸犯,終日無所事事——什麽也不會幹,隻會炫耀那令人惡心的自戀癖,而且還引以為榮。”你甚至連做夢也不會想到,這樣的衣服竟然穿在一個笨拙的知識分子身上。他的胸部或許已經有了肥膘,腰部也有些贅肉。實際上,這件衣服看上去挺舒服的。

我勸拉維爾斯坦買下這件浪凡牌外套。

售價四千五百美元。拉維爾斯坦是用自己的維薩金卡付的款,因為他當時還不清楚自己的裏昂信貸銀行卡裏還有多少錢。維薩信用卡公司會保護用戶不受騙上當,確保用戶按照交易當天的官方外匯匯率付款。

來到大街上,拉維爾斯坦問我,在大白天的強光裏,那件外套的顏色看上去怎麽樣。我回答說,好看極了。他聽了後非常滿意。

接下來我們又去了蘇爾卡名品店。拉維爾斯坦在那裏仔細查看了他定做的幾件襯衫。這些襯衫會用結實的塑料盒一件件包好,派專人送到克利翁大酒店。隨後,我們又去了萊儷水晶器皿店的展示廳。他想到那裏看看燈具,準備給家裏的牆壁和天花板上配一些壁燈和吊燈。

“我們用半個小時去格羅特帽子店看看吧。”

在格羅特帽子店裏,我實在控製不住,給自己買了一頂男式綠色燈芯絨軟呢帽。阿貝要我必須買下來。“我很喜歡你戴上它的樣子,果斷一點兒,買了吧。你應該充分地展現自己。”他說,“奇克,你他媽的太節儉了,這和你的身份不相符,因為你關注的人,都覺得你這個家夥狂妄自大,不可一世。你要是惜錢如命,那我就來掏錢給你買……”

“我父母家裏有幾張綠色沙發,”我說,“雖然都是二手貨,可全是天鵝絨的。我自己來付……我買它是因為它勾起了我童年的回憶。”

“六月天裏戴這玩意兒太沉了。”

“好了你,我希望十月份我還活著。”

拉維爾斯坦穿著新買的浪凡外套走在利沃利街上。我們的左邊是宏偉的盧浮宮和公園,每個拱廊裏都遊客如雲。

“皇家廣場,”拉維爾斯坦隨手一指,“狄德羅以前每天下午快到黃昏時,就會到這個廣場上來散步,這兒也是他和拉摩的侄子進行對話的地方。”雖然那些對話[18]很有名,但是他一點兒也不喜歡那個侄子——一名音樂老師、一個寄生蟲。那小子自命不凡,根本不把狄德羅放在眼裏。他身材更加高大,總喜歡板著一張臉,在曆史,尤其是在道德史和政治理論史方麵,受過很好的教育。有一種人一向有條不紊,視野開闊,做事條理清晰。這種人總是深深地吸引著我。不像拉維爾斯坦,說起話來隻會“這個……啊,這個……啊”的,條理不清。我們在美國有一個好友,他很喜歡跟我們說:“條理本身就是一種無窮的魅力。”就相當於說“音樂是迷人動聽的一樣”什麽的。

這時,我們恰好在談論這樣一個魅力四射的人,他叫拉克米爾·科貢,或曾經叫這個名字。拉克米爾的長相酷似《34街奇跡》中飾演聖誕老人的演員埃德蒙·格溫,可沒有一絲聖誕老人的慈祥。這家夥很危險,臉紅赤赤的,眼睛血紅,目光凶狠,滿臉怒氣。他同聖誕老人一樣,也是從煙囪中下來的,可目的是來找碴兒添亂的。

拉維爾斯坦和我都不想吃午飯——昨晚盧卡斯·卡爾通大飯店那十道大餐,撐得我們到今天晚餐前都沒有食欲——隻是坐下來喝點兒咖啡。拉維爾斯坦又開了一包萬寶路香煙。來到他經常光顧的花神咖啡館[19],他點了杯濃縮咖啡。咖啡館裏的服務員將咖啡裝好端給他。他端杯的大手的手指要是抖的話,並不是他神經出了問題,而是過分激動的表現,咖啡因的作用微乎其微。

他說:“拉克米爾是我此前的一個老師。當時,他在倫敦經濟學院任教,後來又去了牛津大學。在那裏,他加入了英國籍。此後,他總是花一半時間待在英國,一半時間待在美國。他這個人很嚴肅,總喜歡給自己找不自在。不過,我對他感激涕零——比如,我現在的工作就是他所施與的。當時我被流放到明尼蘇達州,是他幫我搞到我想要的這份工作……”

“跟你想要的差不多……”

“不錯。我是教授,卻沒有教授席位,真是絕無僅有。我為大學貢獻了這麽多年……學校管理部門給我的唯一席位,就是一把電椅。”

好在拉維爾斯坦從不計較,也不會因此而痛苦煩惱。這兒不是談論這些問題的地方,我以後也許會談這個話題,也可能不談。總之,我不該在這裏說這件事。我說過,我要一點一滴地向你們介紹拉維爾斯坦。

拉維爾斯坦在餐桌上看上去有些古怪。你要熟悉他的進餐習慣。他們係的創始人的妻子,格裏夫太太,曾經對他說,永遠別再指望她請他吃飯了。格裏夫太太自身就是個富婆,又有很高的文化修養,經常在家款待社會名流,比如R. H. 托尼、伯特蘭·羅素、法國新托馬斯主義大佬,這個大佬的名字我記不清了(是叫馬裏坦嗎?),以及眾多的文人雅士,特別是法國的文人。阿貝·拉維爾斯坦當時還是個資曆較淺的教師,也獲邀參加了一個招待T. S. 艾略特的午餐會。阿貝·拉維爾斯坦告別時,瑪拉·格裏夫對他說:“你竟然直接對著瓶子喝可樂,T. S. 艾略特一直在看你——滿臉驚駭。”

這件事是拉維爾斯坦自己說出來的,同時說出來的還有已故的格裏夫太太的一些事情。她出生於一個大富豪家庭,丈夫是一位著名的東方學專家。“自我美化的人,往往都會吹噓自己有多麽特別的重要,而且會一直這樣吹下去,”拉維爾斯坦說,“直到編出一個令人眼花繚亂的幻想故事。這些人將自己裝扮成迷人蜻蜓的樣子,在絕對虛幻的氛圍中飛舞、飄逸。然後,他們寫散文,寫詩歌,寫關於他們自己的著作……”

“在招待貴客——一個極其重要的來賓的午宴上,缺乏教養的猶太人舉止……”我說。

“你讓T.S.艾略特怎麽看我們呀!”

但不知為何,我就是不信整個事情的原委僅僅是他對著瓶嘴喝可樂。(首先,幹嗎要在餐桌上放一瓶可樂呀?)教職工的太太們都知道,隻要拉維爾斯坦來赴宴,晚宴後她們就得清掃好半天——灑的、濺的、弄碎的,餐巾用得髒兮兮的,餐桌下掉的是一塊塊熟肉,聽到笑話後忍不住發笑而噴出去的酒,桌上的菜嚐了一口不好吃就往地上扔。女主人要是有經驗的話,就會在他的座位下麵鋪一張報紙。拉維爾斯坦並不介意,他從不關注這種事情。當然,我們每個人都有各自的方法了解正在發生的事情。阿貝也很清楚——他知道什麽要專心致誌,什麽應該漠不關心。討厭阿貝的用餐習慣,並不是說要承認自己心胸不夠坦**。

拉維爾斯坦打趣說:“她不許任何一個猶太佬在她家的餐桌上吃相那麽難看。”

她的丈夫格裏夫教授倒是沒有這種偏見。他身材高大,表情嚴肅,舉止端莊得體,不過他那神情好像總給人一種心猿意馬的感覺,感覺他關注那些更遙遠、更有趣的東西——我的意思是比拉維爾斯坦更有趣。格裏夫教授的眼睛很小,彼此又隔得很開,不過看上去和藹可親、寬容大度。頭發從中間一分為二,一看就是一位博學的先生、著名的學者。他的朋友大多是法國人,而且個個都是豪門出身,比如姓名裏帶有波旁[20]六世——不是法蘭西科學院院士,就是院士候選人。格裏夫的太太和家傭們——洗衣工、廚師、客廳女侍——把格裏夫照顧得無微不至。格裏夫夫婦絕不是一對平庸的學者夫妻——他們在倫敦就像在巴黎的自己家中一樣,舒心愜意。在聖特羅佩或諸如此類的地方,斯科特·菲茨傑拉德夫婦曾經和他們是近鄰。格裏夫和太太不是那種靠傍名人顯要抬高自己身份的平庸夫妻。他們是一對富裕的爵士時代[21]的美國夫婦。他們認識畢加索,還認識格特魯德·斯泰因。

出於某種原因,拉維爾斯坦和我在花神咖啡館談起了格裏夫夫婦。每次遇到特別開心的日子,我下午就會昏昏欲睡——天氣越好,人就越犯困。環顧四周,風恬日暖,陽光燦爛——可以說生活欣欣向榮,萬物茁壯成長——可這一切令我痛苦不已。我這個人,一向無力享受美好的、歡天喜地的生活時光。我從未向拉維爾斯坦透露過這個毛病,不過他可能已經感覺出來了。他像是為了我好,時常把話題引向這方麵。

“格裏夫非常喜歡皇家橋酒店——這是他的最愛,就在附近。”拉維爾斯坦說,“而且,我告訴你,格裏夫太太去世時,他很傷心,趕到巴黎來吊唁她,還帶來了她寫的手稿,想為她出一本文集。為此,他還專門請來拉克米爾·科貢幫忙——拉克米爾當時在牛津大學。”

“拉克米爾幹嗎要過來?”

“他欠那個老教授的人情唄。這說起來話可長了。當時,拉克米爾要被解雇,是格裏夫挺身而出救了他。格裏夫保護了他——給了他一個避身之地。這件事發生在學界那幫蠢貨把拉克米爾奉為‘傑出人才’之前。總之,拉克米爾到了巴黎,也住在皇家橋酒店,雖然沒有住套間。每天早上他都準時報到,忙著整理瑪拉·格裏夫的文稿。可格裏夫呢?每天早上不是說‘我感冒了,瑪拉今天不會讓我工作的’,就是說‘我要去理發了,要不然瑪拉又要說我過了該理發的時間了’,再不就說自己有約會,去見一個拉羅什富科[22]或是一個波旁六世之類的人。拉克米爾隻好一個人整理瑪拉的筆記,審閱她那讓人發狂的文章。不過,他對瑪拉的日記自始至終都興趣盎然,因為日記中經常提到他:‘又是那個令人厭惡的猶太小子拉·科貢’,或者‘我得拚足全身力氣,去忍受赫伯特保護的這個討厭家夥科貢,這家夥的猶太人的德行越來越濃,越來越卑鄙可惡,越來越讓人無法忍受——瞧他那副猶太佬麵孔,厚顏無恥,到處找女人鬼混……’。”

“這些都是科貢親口告訴你的?”我問道。

“不錯,是他說的。他情不自禁地樂了起來。他說,格裏夫太太與維爾迪蘭夫人[23]毫無二致——一心想擠入上流社會。這種人一旦受到教化,就會更加容不得猶太人。”

“但是,嚴肅莊重的人都不會和格裏夫太太一般見識的。”我說。

“你認識她嗎,奇克?”

“她去世後我才進的學校。格裏夫是個好男人,待人特別慷慨大方,總說‘我的亡妻’,隨即又笑著補上一句,她從不守時[24]。他的第二個太太是個風姿綽約的大美人——有些人就是會選女人,總是越選越好。事實證明,這位夫人意誌堅強,慷慨大方,聰明伶俐。他曾經邀我共進晚餐。他用正規的法國人方式,打電話問我是否討厭‘有色人種’。招待的客人是一位來自馬提尼克島的美麗女士——丈夫是一位著名的藝術史學家。是不是那個利伏爾德,寫《塞尚傳》的?”

“你總是很走運,可你很少充分利用這種運氣。”拉維爾斯坦說。

這種話我已經聽慣了。拉維爾斯坦認為我天賦異稟,天資聰明,隻是沒有受過什麽教育,單純幼稚,主動性不足,性格內向。他說,和好友在一起,我就會思如泉湧,滔滔不絕。他對學生們講,沒有任何一個重要的問題不是我思考過的。此話不假,但是對於這些重大的問題,我除了思考、思考,又能怎樣呢?

聽了我的建議,拉維爾斯坦成了富翁。昨晚的慶祝宴之後,羅莎蒙德對我說:“這本該是一個隆重的場合,阿貝將自己滿腔的感激之情和熱情,全部投進了盧卡斯·卡爾通飯店的酒會裏——雅典式用餐、飲酒、交談。”學術上,她曾經是拉維爾斯坦的忠實粉絲,精通希臘語。師從拉維爾斯坦做學問,你得會用希臘文閱讀色諾芬、修昔底德以及柏拉圖。

羅莎蒙德描繪她老師的方式令人發笑,可她對老師的看法我是認同的。與大多數善於觀察的人不同,她的思路十分清楚。這體現出羅莎蒙德具有超凡出眾的才華。不過,她還愛上了拉維爾斯坦,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

服務員又端來一杯咖啡,阿貝已經喝了三杯濃縮咖啡了。拉維爾斯坦的一雙大手笨拙地抓起杯子,端到嘴邊。要是誰肯打賭,我非下大賭注不可。他新買的外套翻領上濺了一大塊咖啡汙漬。這種事總是防不勝防——唉,沒辦法。他仰著脖子,還在喝。我一聲不吭,根本沒提他在浪凡牌外套上濺了一大塊棕色汙漬。要是換了別人,可能立馬就意識到有什麽事發生了——這個人可能嗜錢如命,穿著四千五百美元一件的昂貴衣服,就會覺得有責任加倍愛惜。拉維爾斯坦戴的領帶也全是名牌,不是愛馬仕,就是傑尼亞,可上麵滿是香煙灰燙的洞。我勸他改戴領結。因為領結戴在頜下,不會被弄髒。他也明白這個道理,可他是不會去買那種做好的現成領結的。他怎麽也學不會打那個蝴蝶犬結(他這麽稱它)。“我手指老是抖。”他瞧著手指說。“啊,天哪!”他終於發現了新買的浪凡牌外套翻領上的咖啡汙漬,驚呼道,“我他媽的又弄髒了。”

聽到他的驚呼,我憋住沒笑出來。

這個時候得要拿定主意了。喝咖啡居然能喝到身上,實在是好笑。可這就是拉維爾斯坦,是他不雅吃相的典型例證。他剛才還在這麽說自己呢。不過,我並不認為這有什麽好笑的。我安慰說,這些汙漬應該可以去掉,並委婉地建議他:“克利翁大酒店的洗燙服務部大概可以清除掉。”

“你覺得可以嗎?”

“他們要是清除不了,別處也沒人能夠搞定。”

要跟上拉維爾斯坦的思維節奏,你得具備一些專業本領。人家教你該怎麽做,跟你自己特別想怎麽做,是有區別的,這一點你該弄明白。有些思想家認為,每個人都是敵人,彼此充滿了恐懼和仇恨,人與人相互仇視,引發戰爭。這就是人性,天性使然。薩特曾在他的一部喜劇中告訴我們,地獄是“他人”——順便說一句,阿貝很討厭薩特,對他的思想也是厭惡至極。哲學不是我的擅長。不錯,在學校裏我是學過馬基雅維利和霍布斯,自我感覺還能參加電視上的智力測試節目騙騙人。總之,我學得很快,我從拉維爾斯坦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因為我在一心一意地跟著他學習。我很“珍惜”他,我的一位熟人教我這麽說。

很顯然,我提起克利翁大酒店裏的洗燙服務,目的是安慰阿貝,安撫他不要為身上濺了花神咖啡館裏最濃的咖啡到嶄新的外套上而發愁。可阿貝並不想要我為這件事安慰他。他倒是希望我最好嘲笑他一番,取笑他亂吐亂濺,做事莽撞,粗心大意,恥笑他笨手笨腳,喜歡激動。他愛看搞笑劇、傳統歌舞、雜耍,愛讀有傷感情的評論,愛聽原汁原味的笑話,行為舉止莽撞無禮。所以,對我的軟弱無力、慷慨相助、妥善處理的動機——我那愚蠢的善意,他並不抱什麽好感。

阿貝不相信什麽善意。學生要是達不到他的要求,他就會說:“我錯看你了,這裏不適合你。你別再跟著我了。”這種拒絕很傷學生的自尊心,可他才不管那麽多呢。“他們最好是恨我,這樣會磨煉他們的思想。要采用什麽有效的治療方法啦,這種話我們他媽的扯得太多了。”

拉維爾斯坦說,各色各樣的學生都跑來煩我,浪費我的時間。“去讀一讀關於亞伯拉罕·林肯的那些好書吧,”他勸我說,“看看人們在美國南北戰爭期間是如何纏擾林肯的,不停地同他商談工作,討論有關戰爭的合同、商量特許經銷權、磋商領事任命、交流瘋狂的軍事思想,等等。作為美國人民的總統,林肯認為,同這些寄生蟲、哈巴狗、推銷商打交道,是他的義務。他一直身處血河之中。戰爭需要采取各種措施,這迫使他獨斷專行——知道嗎,他不得不取消人身保護令,因為他有一個這個……啊、這個……啊更高的目標,就是要阻止馬裏蘭州投靠南方聯邦。”

當然,我的需求與拉維爾斯坦的不同。幹我這個工作的,得要深思熟慮,必須把各種模棱兩可的情況都考慮清楚——作判斷時要不露鋒芒。這種謹慎與克製,也許比較幼稚,但也不完全如此。從技術角度講,盡管你對正當的法律程序了如指掌,但也不能隨意就把一個人給注銷掉,也不能隨心所欲地將他打入地獄。

另外,正如拉維爾斯坦所發現的,我這個人又喜歡冒險——異常喜歡。用他的話說,喜歡冒“天大的風險”。“總之,很難再找到像你這麽不小心的人了,奇克。一想起你的生活,我便情不自禁地相信起命運來,你的命運已定。你這個家夥真是什麽風險都敢冒。也許你壓根兒還沒冒過這個……啊風險。不過,我想要說的是,你的這個指揮係統漏洞百出。”

然而,拉維爾斯坦偏偏就喜歡這種荒誕。“隻要有危險,你就不會去選擇安全。你就是人們過去說的那種無所畏懼的人,人們還在用以前的這種詞。當然,我們都是好人,都討厭鮮明的個性,也不喜歡有缺陷的人格。現在,暴力之所以泛濫,恐怕是因為我們都發現自己精神有毛病,進而失去耐心。看見人們被自動武器打死、被汽車爆炸炸死、被拖上絞架絞死、被抽筋剝皮製成標本,心裏就會有種滿足感。我們非常討厭必須考慮每個人遇到的問題——恐怖劇中模擬的毀滅場景,這幫雜種覺得根本不夠刺激。”

拉維爾斯坦喜歡將長長的雙臂舉到光禿禿、亮閃閃的頭頂上,大喊大叫,很是滑稽。

我突然想起來,拉維爾斯坦這樣評價我,有一種憤世嫉俗之嫌。他自己卻不是一個憤世嫉俗之人,也不喜歡玩世不恭。他像他們來時一樣,慷慨大方——猶如一個水庫,是他教授的學生們獲取力量的源泉。許多學生都是懷揣眾人的美好設想投奔到他的門下,認為他應該幫助他們,讓他們分享他的偉大思想。他當然是不肯讓自己成為別人利用和享有的對象——被一幫不稼不穡之徒任意享用。“我可不是薩拉托加溫泉裏的水管子,任由紐約布朗克斯區的猶太佬們在夏天用杯子,免費從中享用生命之水——醫治大便不暢,治療動脈硬化。我不是一件免費商品,也不是大眾的免費贈品,絕對不是!實話告訴你,這奇效之水實際上是致癌物,傷肝,特別傷害胰腺。”說到這裏,他哈哈大笑——可這不是開心一笑。

即便人們不乘公交汽車和火車去薩拉托加享用泉水,他們在布魯克林區弗拉特布什或得克薩斯州布朗斯維爾市吃的、喝的,同樣也是致命的。香煙、食品保鮮劑、石棉、莊稼噴灑的農藥——還有廚房裏廚師在打理生雞時手上攜帶的大腸杆菌——這些東西都很危險,而且數不勝數,你怎麽羅列得過來呢。“沒有什麽比對死的恐懼更能刺激人們追究物質享受了。”拉維爾斯坦常這樣說。他用一種怪異的方式,對人們進行這番簡短的非布道式說教。這讓我想起了布娃娃似的舞蹈演員和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小醜們,他們衣衫襤褸,揮舞著軟弱無力的長臂,濃墨重彩的臉上畫著滿麵笑容。由此可見,拉維爾斯坦這個人,是全神貫注的嚴肅神情與插科打諢的戲謔態度“共存”——借用二十世紀政治學這句術語來說。不是他的朋友,是看不到他這一麵的。遇到嚴肅場合,他的舉止能夠做到完美無缺的地步。他這麽做,不是迫於學界那幫吹毛求疵者的壓力,而是因為他有重要的問題需要考慮——那些關乎我們生存目的的問題,比如怎樣合理安排人類靈魂——在這一點上他與任何思想最深刻、學識最淵博的教師一樣,態度也是毫不動搖、真心真意的。拉維爾斯坦精力充沛,嚴厲苛刻。盡管如此,講授柏拉圖對話時,他時常也會手舞足蹈地開起玩笑來。

他有時會說:“不錯,我扮演的是小醜。”

“給滑稽演員演配角。”

“演滑稽小醜。”

我們倆都在法國住過。法國人是真正有教養、有素質的人——或者說曾經如此。他們在二十世紀遭受了重創。盡管如此,他們依舊酷愛美、安逸、閱讀和交流。他們並不鄙夷動物需求——人的本能。我一直在這樣替法國人說好話。

不管走在哪條街上,你都能買到法式長棍麵包、大尺寸**、啤酒、白蘭地、咖啡或熟食。拉維爾斯坦是個無神論者,但這並不能說無神論者就不該受到聖教堂的影響,也不能閱讀法國思想家帕斯卡的作品。對一個文明的人來說,世上再也找不出如巴黎這般的背景和氣氛。就拿我來說,我時常感到自己遭到巴黎人的欺詐和鄙視。我認為,不能把維希政權[25]完全歸結為納粹占領的結果。對於維希政府與納粹合作,以及法西斯主義,我自有一套想法。

“我不知道你這是猶太人的使性謗氣呢,還是對別人的友好歡迎如饑似渴,”拉維爾斯坦說,“也可能是你覺得法國人忘恩負義。實際上,巴黎比底特律、紐瓦克或哈特福德要好多了,要證明這一點,我相信易如反掌。”

這不是什麽大的原則問題,隻是我們之間的一個小小分歧而已。阿貝在巴黎結交了一幫非常好的摯友。學校和研究所對他都是熱情歡迎。他用自己的法語,以法國為題去那裏發表演講。多年前,他來到巴黎求學,師從著名的黑格爾學派哲學家、高級官員、培養了整整一代富有影響力的思想家和作家的亞曆山大·科耶夫。他們中有許多都是阿貝的好友、崇拜者和讀者。在美國,在自己的故鄉,他卻是一個富有爭議之人,樹敵眾多,在社會科學家和哲學家中間尤為突出,超出了任何一個正常人所能承受的範圍。

然而,我不是專家,對這些事我知之甚少。阿貝·拉維爾斯坦和我是密友,我們住在同一條街上,幾乎天天見麵。我經常應邀參加他的專題研討會,和他的研究生們探討文學。過去,我們國家還有一個很大的文學社團,醫生和律師依然是“有學問人的職業”,可現在你再到美國城市,再想和那些醫生、律師、商人、記者、政客、電視名人、建築師、貿易商等,一起討論司湯達的小說或是托馬斯·哈代的詩歌,那簡直就是天方夜譚。當然,你偶然也會遇到一個人讀過普魯斯特,或是碰到一個怪人,能夠整頁整頁地背出《芬尼根的守靈夜》。但我想說,他問我《芬尼根的守靈夜》時,我卻想替他在療養院裏預留好一間病房。寧願跟著安娜·利維婭·普魯拉貝爾[26]一起走進永恒,也不要看辛普森一家人在電視上躥來躥去。

我不知道該用什麽詞才能準確描繪出拉維爾斯坦家那套寬敞、漂亮的公寓——他的中西部大本營。描繪成避難所,這不大恰當,因為阿貝可不是一個逃亡者,也不是什麽隱居者。實際上,他在美國的生活環境很好:站在窗前,這個城市盡收眼底。到了晚年,他雖然很少乘坐公共交通出行,但對周圍的道路依然一清二楚,說起當地話來仍然流利地道。走在大街上,時常有黑人青年攔住他,詢問他穿的西裝或輕便外套,戴的男式軟呢帽。這些青年人對高級時裝了如指掌,同他暢談費雷、浪凡、傑明街[27]上的襯衫裁縫店。“這幫花花公子,”他解釋說,“都酷愛高級時裝。阻特裝[28]以及諸如此類的粗製濫造的衣服,都已過時了。他們對汽車也是如數家珍。”

“說不準他們還了解兩萬美元的手表呢,他們也知道手槍嗎?”

拉維爾斯坦笑了。“就連黑人婦女在街上也會攔住我,誇讚我西裝裁剪工藝好。”他說,“這是她們直覺的自然反應。”

聽到行家們如此讚美,他心裏熱乎乎的——都是高雅的熱愛者。

黑人青少年們的這番崇拜,幫助拉維爾斯坦抵消了同事、那幫教授們對他的嫉恨。他寫的書很成功,很暢銷,弄得那些教授一個個火冒三丈。他在書中揭露了他們接受的教育,其製度是多麽的失敗,曆史決定論是多麽的膚淺,遭受歐洲虛無主義的影響是多麽的容易。他的觀點歸納起來就是,你在美國可以獲得一流的技術訓練,但博雅教育卻江河日下,幾乎萎縮到消失殆盡的地步。高科技改變了現代世界,我們都淪為高科技的奴隸。老一代人為了子女教育,不斷存錢。攻讀一個學士學位,學費居然漲到了十五萬美元。拉維爾斯坦相信,父母花在這方麵的錢,猶如被抽水馬桶抽走了一樣。除了航天工程、電腦設計之類的課程,美國大學根本談不上什麽真正的教育。美國大學的生物學和物理學確實一流,博雅則一塌糊塗。哲學家悉尼·胡克則對拉維爾斯坦說,哲學已經完蛋了。“我們不得不跑到醫院去,想方設法為我們的研究生們尋找醫學倫理方麵的工作。”胡克無奈地說。

拉維爾斯坦的著作沒有一點兒胡言亂語的內容。他真要是個喋喋不休、誇誇其談的人,那別人就很容易不把他放在眼裏。實際上,他通情達理,知識豐富,著作觀點鮮明,引經據典,論證有力。所有傻瓜都聯合起來反對他(就像斯威夫特抑或蒲柏很久以前描述的那樣)。這幫愚蠢的教授,他們要是握有聯邦調查局那種權力,一定會把拉維爾斯坦作為“要犯”,放入通緝布告欄裏,就像我們在聯邦大樓裏看到的那些通緝令一樣。

拉維爾斯坦經常繞開那幫教授和學術界,和大眾麵對麵地進行交流。畢竟,有數以千百萬的人在等著他簽名呢,其中有許多是大學畢業生。

拉維爾斯坦的同事們暴跳如雷,對他進行猛烈攻擊。他說他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遭到納粹分子重重包圍的美國將軍——是在雷瑪根[29]對吧?他們命令他投降,他回敬說:“去你媽的!”當然,拉維爾斯坦很沮喪。可有誰不呢?他壓根兒也沒指望學術界會站出來一個巴頓將軍,向他伸出援助之手。他能依靠的是朋友們,當然,他培養的一屆又一屆研究生也堅定地和他站在一起,此外還有真理和原則的鼎力支持。他的作品在歐洲很受歡迎,隻是英國人有些不把他放在眼裏。英國的大學也是吹毛求疵,批評他書中的希臘語使用不當。可是,接到瑪格麗特·撒切爾的邀請,到契克斯首相別墅歡度周末時,他還是感到“異常地開心”(契克斯猶如天堂一般,阿貝更喜歡用法國人而非美國人的表達方式。他不說“追女人”“玩女人”,也不說“花花公子”——而說“討女人喜歡的男人”)。就連那些才華橫溢的左翼青年作家,也成了他堅定的支持者。

在契克斯別墅,撒切爾夫人請他欣賞提香的一幅油畫:一頭飼養的獅子被困在網中,一隻老鼠正啃咬網上的繩子,試圖放走獅子。(這是一則伊索寓言?)這個細節在陰影處,隱藏了好幾個世紀,不為人知。二十世紀最偉大的人物之一、政治家溫斯頓·丘吉爾,親自用畫筆重現了這個神秘老鼠的形象。

從英國回來後,阿貝在他家的會客室(不是客廳)裏跟我講述了這一切。他自己也收藏了一些法國油畫,畫家雖然名氣不大,水平卻卓爾不群,有些畫可謂美輪美奐。最大的一幅異常血腥,畫的是朱迪斯與荷羅孚尼的人頭。朱迪斯揪著荷羅孚尼的頭發,而荷羅孚尼的眼睛則半睜半閉,向上翻著;朱迪斯的表情倒是十分平靜、純潔、神聖。[30]我有時候在想,荷羅孚尼壓根兒也不知道是被什麽東西砸死的。還有一些死法比這個更血腥。我時常問拉維爾斯坦,為什麽要挑選這幅畫掛在會客室裏。

“沒什麽特別的原因。”

“我們看到的一切,都用弗洛伊德的語言描繪了出來。那麽,究竟是什麽變得瑣碎不堪了呢?是他的語言,還是我們的觀察?”

他不喜歡美國人所謂的“視覺藝術”。油畫就掛在那兒,牆壁本來就是用來懸掛畫作的,而創作油畫也是為了掛在牆上。他的公寓裏裝飾奢華,必須掛上一些合適的油畫才相配。當財源廣進時,他會說,把“舊”的東西全部扔掉,換成新的。實際上,那些東西一點兒也不舊,隻是買的時間長了一點兒,價格便宜了一些罷了。即便沒有滾滾而入的鈔票,隻有大學發的薪水,他依然向朋友借錢,購置了高級沙發、高檔意大利真皮家具等。他的作品榮登最佳暢銷書榜首後,他把舊的東西全部送給了魯比·泰森。這位黑人婦女每周兩次來為他家保潔除塵。不僅如此,他還自掏腰包,親自安排卡車把東西運到她家。他亟須騰出空間購置新家具,所以舊東西越早搬走越好。

說實話,魯比的保潔工作十分輕鬆,隻是擦擦拉維爾斯坦家的銀器,洗洗藍白相間的坎佩爾餐具、拉利克水晶盤和玻璃杯而已,不需要做任何熨燙工作——拉維爾斯坦的襯衫都是交由美國信托上門服務洗熨的。這家服務公司還為他洗滌西裝,彼此間生意往來十分頻繁——隻有領帶除外,他的領帶全是通過航空快遞到巴黎,由一位絲綢專家專門處理。

新的地毯和家具源源不斷地送來——換下來的所有家具,如餐廳裏的全套家具、瓷器櫃、床架等,魯比很可能又全部轉送給了女兒、孫輩們。她是個篤信上帝的老太太,接電話時一副正統的南方人模樣。她對主人忠心耿耿,打理家務盡心盡力。對於她,拉維爾斯坦可謂清清白白,從未有過一絲非分之想,沒想過要和這位可敬的黑人老婦發生什麽親密的關係,進行心靈的傾訴。再說了,她已在這個大學周圍工作半個多世紀了,腦子裏有許許多多教職工家裏秘而不宣的秘密可以跟他說。拉維爾斯坦就愛聽流言蜚語,她剛好可以滿足他這個嗜好。他憎恨自己的家庭,一直不遺餘力地勸導自己門下那些才華橫溢的學生與家庭斷絕關係。他的學生們,正像我說的,必須要匡正那些毒害人的錯誤觀念,以及那些無知父母強行灌輸給他們的“標準化的不切實際的思想”。

這裏表述上出現了一點兒困難。你不要把拉維爾斯坦與校園裏的“自由衛士”混為一談,這些戰士在我讀書的年代隨處可見。他們的工作就是要讓你認識到資產階級的教養,而你們接受的教育恰恰又要你們擺脫這些教養。這些思想自由的教師積極以身示範,時不時把自己看成革命者。他們嘴上說著年輕人的胡言亂語,頭上紮著馬尾辮,臉上蓄著胡須。他們不是博士、嬉皮士,就是性開放者。

這些行為、做派,拉維爾斯坦一點兒也不沾邊——要想從他身上學,那可是白費力氣。如果不研究、不學習、不像他那樣,在他已故的導師、著名而又富有爭議的費利克斯·達瓦爾指導下從事深奧而又艱苦的闡釋工作,那麽你就不可能達到他那個境界。

拉維爾斯坦住的是個三層公寓樓。他住在中間;樓上和樓下,不管是不是喜歡,都得聽弗雷斯科巴爾迪、科雷利、佩爾戈萊西的音樂,必須聽歌劇《意大利女郎在阿爾及爾》。鄰居過來敲門抱怨,他卻笑嘻嘻地說:“沒有音樂,你就無法享受生活賜予的美妙,忍一忍,聽一聽,對你們有好處。”盡管如此,他還是答應在上下樓層之間增加隔音材料。他確實請來了一個防噪聲工程師。“我花了一萬美元買來木棉材料,可這些房間還是不隔音。”鄰居們把問題一個個列出來交給他,可房客們提的這些問題他全愛莫能助。他列出愛莫能助的原因,準備向鄰居們進行解釋。他給每戶寫了一行文字——小資產階級型,被內心恐懼左右而不能自製,可每個人又有一顆神聖的自尊心,一直在想方設法說服大家接受他們的自我形象;這些性格(這個術語要比“靈魂”一詞好——你可以應付這些性格,可要洞察這些人的靈魂卻是一件可怖之事,你得敬而遠之)真是索然無趣、精於算計。他們活在世上隻是為了追求荒謬、圖慕虛榮——對社會不忠,對城邦不愛,缺乏感恩之心,也沒有為之獻身的東西。其原因,你記住,就是人們都熱衷於悖逆道德而行之。赫然屹立在我們眼前的那些充滿英雄主義氣概的偉人,與行走在大街上的那些人——我們這些正常的、“普通”的同代人——截然不同。拉維爾斯坦對每天接觸的人都要評頭論足一番。其中既有強烈的熱愛,又不乏無限的憤怒。他常提醒我說,“憤怒”這個詞在古希臘史詩《伊利亞特》的首行裏就赫然出現——憤怒的阿喀琉斯。從這裏,你可以看到支撐拉維爾斯坦擁有如此真誠信念的支持力量。人類中最偉大的英雄們,還有哲學家,向來都是無神論者,永遠也不會有例外。緊隨哲學家之後的是詩人和政治家,再有就是偉大的曆史學家,比如修昔底德,再比如軍事天才愷撒大帝——“有史以來最偉大的人物”——愷撒大帝之後便是馬克·安東尼。他是愷撒的短暫繼任者,“地球上三大支柱”之一,視愛情高於帝國政治。拉維爾斯坦酷愛古希臘羅馬,更喜歡雅典,對耶路撒冷敬仰有加。

人們過去常說,拉維爾斯坦最喜歡的學生,去他那兒“充電”獲取知識——他風趣幽默,笑料十足。然而,這種風趣或曰搞笑,隻是一種表象而已——實際上卻傳達了一種勃勃生機。不管多麽稀奇古怪,學生們從他那兒獲取了能量。這種能量隨即傳播開來,廣為流傳,廣泛運用。

我盡量用事實說話。拉維爾斯坦都是依照自己的思想在生活。他擁有真正的知識,並能記錄下來,還注明資料的來源。他以此幫助別人,闡明思想,采取行動,如果可能,他還要保證人類的偉大與高尚,不能讓資產階級富庶的生活毀滅殆盡等。拉維爾斯坦的生活沒有一絲平庸,他無法接受枯燥乏味,不能容忍壓抑消沉,忍受不了低落的情緒。他遇到的都是些健康方麵的麻煩。有段時間,他牙齒很不好。大學裏的醫務室勸他去種牙。假牙通過牙齦種到牙槽中,嵌入頜骨裏。牙醫笨手笨腳,弄得拉維爾斯坦痛苦不堪,害得他整整一個晚上在地板上走來走去。後來,他索性把種進去的假牙拔出來,誰知道這比種牙還要痛。

“這個過程牙醫就像木匠打家具似的來對付人的大腦。”他對我說。

“你該去波士頓看,那裏的口腔醫生水平應該是最好的。”

“千萬不要把自己交到那些蹩腳的專家手裏,否則你就會成為他們這個……啊技術祭壇上的犧牲品。”

拉維爾斯坦對衛生保健不是很有耐心,沒有數過自己每天點上多少支香煙。大多數香煙點上了,不是忘了抽就是掐斷了,丟在首席執行官用的玻璃煙灰缸裏,看上去就像粉筆似的。身體器官隨之便發生問題,生理上自然會出現一些不好的現象——心髒和肺部發黑,有問題了。然而,拉維爾斯坦的人生目的並不是為了延年益壽。生活中,我們每時每刻都麵臨著危險、極限和短暫的死亡性昏迷的威脅。他咳嗽時,你可以聽到呼嚕呼嚕聲,就像礦井底部的水坑裏傳上來的回聲。

阿貝種牙一事,我不想再追問下去了。我猜他還會時不時地有疼痛感。這種疼痛,我想部分因素是由心理引起的。

拉維爾斯坦的生活習慣和作息時間都缺乏規律,所以晚上睡眠總是不足。他經常備課到深夜。給來自俄克拉何馬、得克薩斯或俄勒岡的學生們講解柏拉圖的對話,你不僅要具備深奧的專業知識,還要有特別的授課技巧。阿貝不愛睡懶覺,而尼基則喜歡通宵看中國功夫驚悚片,然後睡到下午兩點才起床。阿貝和尼基都是籃球迷,他們必看美國廣播公司轉播的每一場芝加哥公牛隊比賽,很少錯過。

阿貝通常將手提電話放在衣服口袋裏。我記不清當時他在等誰的電話。或許是他的一個知情人士,要向他透露布什總統最後決定結束伊拉克戰爭的內幕消息吧。不知為什麽,我印象中的布什總統是——長長的臉、又高又瘦——時不時地要打斷籃球場上的賽前準備工作。場上觀眾爆滿,燈火通明,五彩繽紛,邁克爾·喬丹、斯科特·皮蓬、霍勒斯·格蘭特正在為投籃做熱身。布什先生個子也很高,可動作沒有那麽瀟灑——這跟伊拉克戰爭或許沒有關係,可能是因為別的什麽危機。你知道電視是怎麽評論的嗎?戰爭猶如NBA比賽,你根本分不清楚——體育運動、超級大國的魅力、高科技軍事作戰,凡此種種,拉維爾斯坦無一不是感同身受。如果說他能暢談馬基雅維利,又能想出對付失敗敵人的錦囊妙計,那是因為他是老師,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老師。電視上還出現了科林·鮑威爾將軍和國務卿貝克的身影。接著,體育館內巨大的燈光變暗了——不一會兒又華燈齊放,頗富戲劇性。

這一切讓你想起了希特勒的舞台總設計師阿爾伯特·施佩爾。他曾經組織和舉辦過群眾表演:舉辦體育運動和舉行法西斯群眾集會,是相通的。拉維爾斯坦的那幫學生,個個精通籃球。當然,他們看出來邁克爾·喬丹是個籃球天才。拉維爾斯坦感到自己和籃球藝術大師喬丹之間有一種深厚而重要的關係。他常說,黑人在籃球和爵士樂方麵對這個國家的高尚生活作出了突出貢獻——這是美國的特色。美國籃球的後衛和前鋒世界一流,堪比西班牙的鬥牛士、愛爾蘭的男高音,或是俄羅斯尼金斯基[32]式的芭蕾舞演員。總而言之,那天晚上,布什總統給美國帶來了一場軍事勝利。拉維爾斯坦高度評價了美國黑人軍人,讚美他們為這個國家、為美國軍隊增添了無上的榮耀——他們接受電視采訪時談吐多麽出色,專業技術多麽嫻熟,對工作多麽了如指掌。就憑這一點,他給予五角大樓高度的評價。

在家中的籃球派對上,拉維爾斯坦一麵將一塊塊比薩傳給他的研究生客人們,一麵不時地扭過光禿禿的腦袋,瞥一眼身後彩色屏幕上鏖戰正酣的比賽。他的那幫人、他的團隊成員、他的信徒們,還有刻意模仿他的人,穿著打扮都和他一樣,抽的也是萬寶路牌香煙。通過這些娛樂,他們發現,童年時代的球迷俱樂部與知識的樂土是一脈相通的。而拉維爾斯坦就是他們的摩西,就是他們的蘇格拉底,正帶領他們向這塊樂土不斷前進。邁克爾·喬丹現在是美國人的偶像——他吃過的蘋果核,小孩們都要藏起來留作紀念。即使現在到了二十世紀,兒童們仍可能發起十字軍聖戰。報紙說,喬丹具有“超人”的能力,能夠擺脫對方的防守,懸在空中,懸空時間之長,足夠換手運球,而且動作從容,讓你看得真真切切——一個年收入高達八千萬美元的男人,不僅是個偶像,還是個讓億萬人民感動的英雄。

拉維爾斯坦教授的這些年輕人,自然而然地把他奉為知識界的喬丹。他給他們講解修昔底德的非凡力量和高度敏銳性,又向他們分析亞西比德在遠征西西裏中所扮演的角色,精彩絕倫,無人可及——這個人,在研討班上詳細解讀柏拉圖的《高爾吉亞篇》,他能夠真真切切地看見印第安納州加裏城裏的鋼鐵廠、灰土堆、街上的垃圾,還有水上來回穿梭的鐵礦運輸船——這個人,就像喬丹一樣,也能在空中懸浮;這個人,性格乖僻,思想怪異,特別愛吃一分錢一粒的糖果,愛抽走私的哈瓦那雪茄。這樣的人,本身就是一個荷馬式的奇才。

拉維爾斯坦,這個主人,現在又端上芝士拚盤,對大家說:“來一大塊佛蒙特的切達奶酪……怎麽樣?”他的手指老是控製不住地抖。他笨手笨腳地拿起刀,對著味道超濃的五磅重的圓形卡博特切達乳酪切了下去。

拉維爾斯坦褲子口袋裏的移動電話要是響的話,他會走到一邊,和中國香港或是夏威夷的什麽人交流一兩句。他的一位情報員打電話來通報消息。這並沒有觸犯什麽保密規定。他既沒有聽到過什麽絕密,也沒有四處去打聽。他最開心的是看到自己教出的學生被任命到重要崗位上。現實生活證明,他的判斷往往都是準確的。他常常拿著電話走開,然後回來告訴我們:“科林·鮑威爾和貝克都勸說總統,不要直接派兵去巴格達。明天布什會宣布這個消息。他們擔心出現一些人員傷亡。他們派遣了一支精銳部隊,展示了最先進的高科技戰爭,任何血肉之軀都休想抵擋。可是,他們竟然還保留著那個獨裁政府,自己卻偷偷地溜走了……”

“喂,這是國防部的最新消息……”

我們絕大多數人都知道,他主要的消息來源是菲利普·戈爾曼。戈爾曼的父親也是位教授。他曾強烈反對菲利普參加拉維爾斯坦的那個專題研討班。那些令人尊敬的政治理論教授曾對老戈爾曼說,拉維爾斯坦不是一個循規蹈矩的老師,居然引誘自己的學生,誘導他們墮落。“學生家長接到警告,要提防同性戀師長。”拉維爾斯坦說。

當然,老戈爾曼為人死板,兒子如他所願沒有從事工商管理,他卻沒有一絲感激,阿貝這樣說。“嘿,菲利普現在可是國務卿最信任的顧問。這個孩子智慧過人,理解偉大政治的真正含義,而統計員則普普通通,不足掛齒。”

拉維爾斯坦執教長達三十年之久,培養了一大批學生,年輕的菲利普就是其中之一。他的學生們不是成為曆史學家、教師、記者、專家,就是當上了公務員、智庫成員。他培養(教導)出了三四代研究生。而且,這些年輕的學生,個個對他十分癡迷,不僅迷戀他的學術思想、精彩的教學,而且還效仿他的行為舉止,努力模仿像他那樣說話、走路——無拘無束、桀驁不馴、鋒芒畢露,想方設法做到和他一樣才華橫溢。也是這幫年輕人——那些有能力享受高消費的——還像他一樣,買的衣服不是浪凡的就是愛馬仕,也去傑明街上的騰博阿瑟服裝店(我把店名改成“親親嘴兒&舔舔屁股服裝店”[33])定做襯衫。他們抽煙也像拉維爾斯坦那樣怪模怪樣,播放的碟片和他的也是一模一樣。拉維爾斯坦改變了他們愛聽搖滾樂的口味,現在他們改聽莫紮特、羅西尼,或更古典一點兒的阿爾比諾尼和弗雷斯科巴爾迪(“用原始的古老樂器演奏”)。他們賣掉了珍藏的甲殼蟲樂隊和感恩之死樂隊的碟片,改聽瑪利亞·卡拉斯唱的《茶花女》。

“菲爾·戈爾曼謀得內閣職位是遲早的事,對國家來說是一個天大的幸事。”拉維爾斯坦的學生們生活在一個衰敗的時代——第四次現代性浪潮,他卻給這些小夥子提供了優質的教育。他們獲得信任,可以接觸保密信息。這些都是國家機密,即便是對打開他們認識“偉大政治”之眼界的老師,自然也不會泄露。你可以看到,責任擔當促使他們改變了自我。他們的思想變得更加堅定、更加成熟。他們守口如瓶是絕對正確的。他們很清楚,他們的老師很喜歡蜚短流長。可是,對於自己的重要秘密、隱私和具有危險性的信息,他則秘而不宣,知道的人屈指可數。在他看來,教書這個工作很詭異。麵對事實,你不能廣而告之,但如果不是眾所周知,又無法獲得真實的生活。因此,你必須做出慎重的選擇。巴黎有兩個人和他私交甚密,大西洋這邊還有三個,我算其中一個。他請我寫《拉維爾斯坦傳》時,如何書寫他的願望,他去世後我決定在多大程度上據實而寫——或者說我的性情和情感導致我對這些事實抱有怎樣的偏見,又如何去表達我自己的複雜觀點——這一切全由我來決定。我猜想,他覺得這些都無關緊要,因為他將不在了。人死了,名聲也就無足輕重了。

隻要有機會,拉維爾斯坦就會隨便找一個站得住腳的借口,越過大西洋飛到巴黎去。當然,這並不是說他在中西部的都市裏過得不開心。他在這所大學裏師從著名學者達瓦爾,獲得了學位,對它倍感親切。他是個地地道道的美國人。

我從小是在這所城市裏長大的。拉維爾斯坦一家人直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末才從俄亥俄州搬到這裏。我從未見過他的父親。拉維爾斯坦跟我描繪說,他就像一個木偶惡魔,個子不高,火氣挺大,神經過敏,刻板固執,身份卑微,卻行如暴君,對孩子管教甚嚴,動不動就對他們大呼小叫,就像在表演一部沒有幕間休息的瘋狂的家庭劇。

大學往往通過入學考試,招收高中畢業生入校。拉維爾斯坦十五歲就被大學錄取了,從此擺脫了父親,擺脫了他同樣深惡痛絕的姐姐。正如我所說的,他喜歡母親。不過,讀大學時,他和拉維爾斯坦家的人全部切斷了聯係。“我真正的精神生活是從這兒開始的。對我來說,沒有哪裏比學生宿舍更好了,我在那兒有一張床位。艾略特曾說:‘在租住的房子裏死去。’我看不出這有什麽可丟人的。難道在自家房子裏死去,就能死得好一點兒?”

盡管如此,毫無妒忌之心(我從不知道拉維爾斯坦妒忌過誰)的拉維爾斯坦,還是特別喜歡舒適的環境,喜歡想象自己住在一棟豪華的公寓樓裏。以前這幢樓裏住著的全是美國社會中享有特權的中上階層白人教授。在這所大學較小的校園裏待了二十年後,他回到這所大學當全職教授。他在一幢讓人滿心歡喜的公寓裏想方設法弄到了一套四室的公寓。公寓房間的窗戶大多是麵對黑乎乎的院子。不過,越過院子,就能看見西麵校園裏的哥特式建築、印第安納石灰岩尖塔、實驗室、學生宿舍、辦公大樓。他可以凝望著教堂的塔樓——一座截去了頂部的俾斯麥巨型雕像,塔樓上的鍾聲回**在校園的上空,傳到了校園之外。拉維爾斯坦成為全國知名人物後(同時也是國際知名人物——他狂喜不已,不無自豪地說,僅著作的日文版的版稅就“高得嚇人”),他搬進了當地最好的公寓。公寓四周,放眼望去,全是美景。即便是已故的格裏夫太太住的房子,環境也不過如此吧。這位太太在款待T. S. 艾略特的午宴上,還嘲笑過他直接對著瓶嘴喝可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