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維爾斯坦

說來奇怪,人類的恩人居然要想方設法取悅於人。至少在美國時常是這樣的。不管是誰,要想主政這個國家,就得絞盡腦汁哄老百姓開心。南北戰爭期間,人們對風趣的林肯就頗有微詞。林肯大概覺得,幽默風趣總比一本正經、不苟言笑要好。可評論家們卻批評他不夠穩重,連他的戰爭部長都管他叫猿猴。

我們這代人的品位和思想都是在揭露者和諷刺者的影響下形成的,這其中,亨利·路易斯·門肯[1]最負盛名。我高中的朋友們都愛看《美國信使》。他們閱讀門肯寫的報道,追蹤斯科普斯案[2]的審判進展。門肯對威廉·詹寧斯·布萊恩[3]、美國南部基督教流行地區以及美國的愚民百姓,向來沒有好臉色。替斯科普斯辯護的克萊倫斯·達羅,代表著科學、現代和進步。在達羅和門肯看來,信奉特創論[4]的布萊恩,注定是農業地區的一個荒謬現象。用進化論的術語講,布萊恩是生命之樹上的一個枯枝。他提出的銀本位幣自由鑄造[5]實在是滑稽可笑,同樣可笑的還有他在國會發表的那些過時的演說,以及在內布拉斯加農場盛大晚宴上狼吞虎咽的吃相。門肯說,布萊恩吃得太多了,結果把命給吃掉了。他的那些特創論思想,在斯科普斯案審判時遭到了人們的百般嘲弄。布萊恩就像那些會滑翔的爬行動物——翼手龍,會進化成能飛會唱的溫血動物——小鳥。這個想法猶如天方夜譚,可後來居然成真了。

我以前喜歡隨手摘抄門肯作品裏的錦言妙語,足足抄了一大本,後來又添加了一些諷刺作家和自嘲作家的雋言慧句,比如威廉·克勞德·菲爾茲、查理·卓別林、梅·韋斯特、休伊·朗[6]、參議員德克森[7]等,甚至還有一頁是關於馬基雅維利的幽默感。對民主社會裏的智慧和自嘲,我自有考量,不過不想把你們扯進來。別擔心,那個摘抄本已經丟了,我很開心,也不想去找。雖然有時我還會想起,可那就像腳注,不過是思想的一種延續罷了。

我對腳注總是情有獨鍾。我覺得,腳注要是做得好,做得巧妙,會幫助文章省掉一大堆廢話。我發現此刻就是在用一個長長的腳注,開啟一個嚴肅的話題——快速切轉至巴黎,轉到克利翁大酒店[8]豪華頂樓套房。此刻,六月初,早餐時分。主人是我的好友拉維爾斯坦教授,阿貝·拉維爾斯坦。我和太太也住在這家酒店,就在頂樓套房的下麵——六樓。太太還在睡覺。我們下麵一層(這跟我的話題沒什麽關係,可我還是忍不住要提一句),就在剛才,整個樓麵被邁克爾·傑克遜及其隨從包下了。晚上,傑克遜要在巴黎一家大禮堂演出。不出幾分鍾,他的法國粉絲們就會蜂擁而至,翹首齊聲高呼:邁克爾·傑克——遜!邁克爾·傑克——遜!警察組成的人牆攔住了他們。酒店內,要是順著大理石樓梯從六樓望下去,你會發現一群傑克遜的保鏢,其中有一個在玩《巴黎先驅報》上的填字遊戲。

“太棒了,是不是,居然遇到和這位流行歌王有關的歡樂場麵。”拉維爾斯坦說。教授今天早上心情特別好,因為通過和酒店管理層的關係,他終於住進了炙手可熱的頂樓套房。這可是在巴黎——在克利翁大酒店呀。花一大筆鈔票在這裏享受一次,再也不住龍街上那家叫“飛龍”的臭烘烘的旅店了——管它叫什麽呢——也不住聖父街醫學院對麵的學院賓館。克利翁大酒店可是富麗堂皇之至,豪華奢侈至極,沒有一家酒店能與之比肩。第一次世界大戰後,美國參加和談[9]的要員們就下榻在這裏。

“棒極了,對吧?”拉維爾斯坦快速地打著手勢說。

我承認,確實如此。我們下麵就是巴黎市中心——協和廣場、方尖碑、橘園美術館、眾議院、塞納河、河上壯觀的大橋、宮殿、花園等。毫無疑問,這些都是風景名勝。但是,今天從拉維爾斯坦住的豪華套房裏放眼望去,這些景觀顯得尤為賞心悅目。要知道,僅去年一年,拉維爾斯坦就負債高達十萬美元,或許更高。以前他常和我打趣,說他就是一個“償債基金”。

他常說:“我在像這個基金一樣償債——你知道這個金融術語嗎,奇克?”

“償債基金?大致知道一些。”

想當年,他沒有走大運的時候,沒人質疑他的種種需求,比如阿瑪尼西裝、LV箱包、美國買不到的古巴雪茄等;再比如,登喜路配飾、萬寶龍純金鋼筆、巴卡拉或萊儷水晶器皿,用來盛酒款待客人,或由他人盛酒來招待。拉維爾斯坦人高馬大的——塊頭大,但不是很壯——可一幹雜務事手就抖,這倒不是他身子骨弱的緣故,而是因為滿身都是力氣,再加上操之過急,所以一用力便會顫抖。

好了,他的朋友、同事、學生,還有崇拜者們,現在不用再自掏腰包,滿足他購買奢侈品的習慣了。謝天謝地,他現在可以自己去買詹森銀器、斯波德或坎佩爾陶器,不用再絞盡腦汁地和學術界的朋友們進行交易了。這些都是陳年往事了。如今,他發財了,腰纏萬貫。他寫了一本書,把自己的思想公之於眾。這本書充滿**、智慧和挑釁,難以卒讀,卻很暢銷,以前賣得不錯,如今依然很搶手,在東西半球,在赤道南北,都很熱銷。這本書可謂一揮而就,但寫得很認真,沒有屈從壓力,也沒有鼓噪宣傳,沒有騙人的智力把戲,也沒有替什麽教義辯護,更沒有貴族派頭。他完全有權像現在這樣,一邊享受服務員為我們準備早餐,一邊俯視巴黎。他智慧過人,成了百萬富翁。他能把你的所思所想變成文字,而且一字不差,用的還是你的語言,絕不含糊。這可不容易啊!他因此而名利雙收。

今天早上,拉維爾斯坦穿著一件藍白相間的和服。這件衣服是他去年在日本講學時主人饋贈的禮物。當時,人家問他最喜歡什麽,他說想要一件和服。這一件和服,日本古代將軍穿起來會很合適,一定是特別定做的。他身材高大,但不是很有風度;寬大的和服穿在他身上,鬆鬆垮垮的,一半都敞開著;他的兩條腿特別長,線條則不敢恭維;**耷拉著,也沒提上來。

“服務員跟我講,邁克爾·傑克遜不在克利翁大酒店裏吃飯。”拉維爾斯坦說,“他有自己的廚師,乘著他的私人飛機跟著他到處飛。天哪,這可要把克利翁大酒店大廚的鼻子給氣歪了。他的廚藝可是一流啊,足以招待理查德·尼克鬆和亨利·基辛格。他是這麽說的。還可以招待一大群國王、皇帝、將軍、首相,等等。可這個衣著華麗的小猴子居然不屑一顧。《聖經》裏不是有這樣的記載嗎:‘雙腳殘疾的國王們,寄居在他們征服者的餐桌下,靠桌上掉下來的殘羹剩飯度日。’”

“我想是有的。我還記得他們的大拇指都被剁掉了。可這和克利翁大酒店、跟邁克爾·傑克遜有什麽關係?”

阿貝笑了,說對此不敢肯定,因為這在他腦子裏隻是一閃而過。樓下傳來粉絲們陣陣的尖叫聲,巴黎的青少年——少男少女們在齊聲尖叫,同時混雜著公共汽車、卡車和出租車的喇叭聲。

這一曆史性的場麵構成了我們的背景。我們喝著咖啡,歡度愉快的時光。拉維爾斯坦興致勃勃,可我們還是壓著嗓門兒,因為阿貝的朋友尼基還在熟睡。在美國時,尼基有個習慣,就是愛看他的家鄉新加坡拍攝的功夫電影,一看就看到淩晨四點。在這裏,他照舊是熬到大半夜才睡覺。服務員將推拉門一個個都關了起來,以免驚擾尼基的好夢。透過窗子,我不時地瞥見尼基渾圓的手臂,一層又一層烏黑的長發披在光潔的肩膀上。尼基相貌堂堂,三十出頭了,可依舊孩子氣十足。

服務員送來野草莓、奶油糕點、果醬罐,還有我打小起就一直將其叫作酒店銀器的小壇小罐。拉維爾斯坦一麵向嘴裏塞著小圓麵包,一麵在賬單上草草地簽了名。我吃飯比較斯文,而拉維爾斯坦吃東西、說話,讓你感覺像是什麽生物在活動,他在給身體提供食物,給思想添加養料。

今天早上,他又敦促我要走進公眾視線,不要老關在自己的小天地裏,用他的話說,就是要把興趣轉到“公眾生活和政治上來”。他要我嚐試寫寫傳記,我答應試試。根據他的要求,我寫了一篇小傳記,是關於約翰·凱恩斯描寫德國戰後賠償問題的爭議以及解除一九一九年盟軍的封鎖。看到我寫的文章,拉維爾斯坦很高興,但不是非常滿意。他覺得我的文章修辭不當。我回答說,過分注重文學修辭,會大大削弱作者的創作興趣。

我完全可以那麽去做。我的高中有位英文老師,名叫莫福德(我們管他叫“瘋子莫福德”),他要我們閱讀麥考利對鮑斯威爾的《約翰遜傳》的評論。我不知道,這是莫福德的主意呢,還是學校董事會製定的教學大綱規定的。麥考利的這篇文章是十九世紀《大英百科全書》向他約的稿子,由河畔出版社出版,是美國教科書版本。讀完後,我一下子就對華麗的辭藻產生了強烈興趣。在這篇文章中,麥考利本人對人生的看法以及文中約翰遜的“豐富”思想,我讀得如癡如醉。此後,我又讀了不少客觀評論麥考利的文章,它們批評他那種過於矯揉華麗的維多利亞式風格。可我對麥考利的這種風格就是情有獨鍾,這個毛病至今未改,我也不想去改。真得謝謝他,我今天依然能夠看見可憐的約翰遜身體抽搐著,一邊摸著街上的一根根路燈杆向前走,一邊吃著變質的肉和發酸的布丁。

傳記到底怎麽寫,這是個難題。約翰遜親自給朋友理查德·薩維奇寫的回憶錄,是個不錯的範例。當然,還有普魯塔克。我跟一位希臘學者提起普魯塔克時,這位學者有些不屑,說他“充其量隻是個作家”。可要是沒有他,《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能寫得出來嗎?

接下來,談談奧布裏的《名人小傳》。

可我不想羅列所有的名單。

我以前嚐試跟拉維爾斯坦這樣描寫莫福德先生:瘋子莫福德一看就是個酒鬼——因為他有一張酒鬼式的紅臉,可他上課時從未喝得醉醺醺的。他每天穿的都是那套大減價時買的西裝。他不想了解你,也不希望你了解他。他那對醉意濃濃的藍眼睛深不可測,從不正視任何人。淩亂的眉毛下,一雙眼睛不是盯著牆壁、窗外,就是瞧著課本。那個學期,我們跟著他讀了兩部名著,麥考利的《約翰遜傳》和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盡管約翰遜有淋巴結核,又全身水腫,而且衣衫襤褸,但依舊廣交朋友,著書立說。就像莫福德要上課,聽我們背誦課文一樣:“這個世界的所有需要,對我來說,似乎沒有一件不讓人身心疲憊,斷爛朝報,枯燥乏味,徒勞無益。”他剃著一頭短發,讓人望而生畏,臉總是紅紅的,雙手喜歡扣著背在後麵,一副枯燥乏味、徒勞無功的樣子。

我這樣描述莫福德,拉維爾斯坦不大感興趣。我幹嗎要請他想象我記憶中的莫福德是什麽樣子呢?但是,阿貝鼓勵我寫凱恩斯的文章,這是對的。凱恩斯可是一位震古爍今的經濟學家、政治家,其《凡爾賽和約的經濟後果》名揚天下。他給布魯姆斯伯裏文化圈[10]的朋友們又是寫信,又是寫備忘錄,報告自己戰後的種種經曆,尤其是戰敗國德國和同盟國領導人——克裏孟梭、勞合·喬治以及美國人——之間圍繞戰爭賠償問題如何討價還價。拉維爾斯坦這個人不大讚美別人,這一次卻稱讚說,我寫的那篇記述凱恩斯給朋友便箋的文章,堪稱一流。在拉維爾斯坦看來,作為經濟學家,哈耶克的地位要比凱恩斯高。他說,凱恩斯誇大了同盟國的嚴正要求,結果便宜了德國將軍,讓納粹成了最終受益者。《凡爾賽和約》對德國的懲罰嚴重不足。希特勒一九三九年發動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目的,與一九一四年德皇發動的第一次世界大戰毫無二致。不過,撇開這個嚴重的過錯,凱恩斯還是很有個人魅力的。他上的是伊頓公學和劍橋大學,接受的又是布魯姆斯伯裏團體的熏陶,社交和文化修養自然不俗。他那個時代的偉大政治培養了他,成就了他。我猜想,私生活裏他是把自己看成了烏拉諾斯[11]式的人——英語中同性戀的委婉說法。拉維爾斯坦提到,凱恩斯曾經娶過一位俄羅斯芭蕾舞女演員。他還跟我解釋說,烏拉諾斯是阿芙洛狄特[12]的生父,可這位愛與美之神沒有生母,她是大海泡沫孕育出來的。他對我講這些事,並不是認為我對此一無所知,而是覺得,在特定的時候,我該把思想轉到這些問題上。所以,他提醒我說,烏拉諾斯是被泰坦神克羅諾斯殺害的,他的**流進了大海。這是個神話故事,不知怎麽和德國賠償扯上了關係,也不明白和當時仍在遭受封鎖的德國人忍饑挨餓有什麽聯係。

拉維爾斯坦敦促我撰寫有關凱恩斯的文章,是有其原因的。他記得最清楚的是,德國銀行家如何無力滿足英、法兩國的那些要求。法國人一心想要德皇的金庫,要求德國必須馬上交出金子來。而英國則說,給硬通貨也行。德國的談判代表中有個猶太人。勞合·喬治勃然大怒,令人吃驚地做出各種動作,羞辱那個猶太人,比如一會兒點頭哈腰、彎腰駝背、一瘸一拐,一會兒又隨地吐痰、怪聲怪氣、弓腰撅臀,甚至還邁著八字步,戲仿猶太人走路。凱恩斯把這些嘲笑動作,向布魯姆斯伯裏文化圈裏的朋友們,一五一十地進行了描述。拉維爾斯坦對這個文化圈的文人墨客沒有什麽好感。他討厭他們一副裝腔作勢的模樣,也厭惡他們詭譎怪異的舉止,更不喜歡他稱之為“同性戀的行為”。這幫人喜歡流言蜚語,這一點他不能指責,也不想指責,因為他自己也是這樣的人,而且特別喜歡散布流言。不過,他說那幫人不是什麽思想家,隻是一群附庸風雅之徒,其影響極壞。後來,蘇聯國家政治保衛局,或者蘇聯人民內務委員會,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在英國成功招募的那些間諜,都是這個圈子培養出來的。

“可你寫勞合·喬治惡意戲仿youpin寫得很漂亮呀,奇克!”

Youpin是法語,意思是“猶太佬”。

“謝謝。”我回答。

“我壓根兒也不想多管閑事,”拉維爾斯坦解釋說,“隻是想幫幫你,這個我想你不會反對吧。”

當然,我明白他是什麽動機。他要我為他寫傳記,同時要幫我擺脫那些惡習。他覺得我整天關在自己的世界裏,應該要回歸社會。“關得太久了!”他老是這樣說。我亟須接觸政治——但不是地方或政黨政治,甚至也不是什麽國家的政治,而是像亞裏士多德或柏拉圖所理解的那種紮根於我們本性中的政治。一個人的本性是無法悖逆的。我向拉維爾斯坦坦言,閱讀凱恩斯的文獻,撰寫那篇文章,就像是在度假,十分愉悅。重歸人類,去沐浴人性。有好幾次人流高峰時,我專門跑去乘地鐵,跑進滿座的電影院裏——去沐浴我所說的人性。就像一頭牛必須要舔一舔鹽一樣,有時我也異常渴望身體上的接觸。

“對於凱恩斯、世界銀行、他的布雷頓森林協議以及他對《凡爾賽和約》的猛烈批評,我都有自己的看法,隻是沒有好好整理。我對凱恩斯可謂了如指掌,用字謎遊戲填對他的名字都不在話下。”我說,“很高興,你引起了我對他備忘錄的關注。他的布魯姆斯伯裏文化圈裏的朋友們,一定非常想了解他對巴黎和會的印象。多虧了他,他那幫朋友才能近距離地了解世界曆史。我猜想,林頓·斯特雷奇和弗吉尼亞·伍爾夫,絕對要知道內幕消息。他們代表著英國社會更高的利益,有責任——一個藝術家的責任——知道。”

“那麽猶太人那一邊的利益呢?”拉維爾斯坦問。

“關於這一點,凱恩斯不是很開心。你或許還記得,他在巴黎和會期間結交的唯一朋友,就是德國代表團裏的一個猶太人。”

“是呀,可他們才不會去關注一個像勞合·喬治這樣默默無聞的人呢,這幫布魯姆斯伯裏的家夥。”

但是,拉維爾斯坦深諳誌同道合者組成的朋友圈的價值。他自己就有這樣一個圈子,成員都是自己以前教過的政治哲學課程的學生和畢生的好友,其中大多數都像當年達瓦爾教授訓練他那樣培養出來的,使用的都是他們圈子裏的語言。拉維爾斯坦教出來的年紀大一點兒的學生,現在有些已經在國家級報社裏擔任要職,還有一大批供職於國務院。有些學生不是在軍事學院裏教書育人,就是擔任國家安全顧問。有一個是保羅·尼采[13]的弟子,還有一個是持不同政見者,在《華盛頓時報》擔任專欄作家。有些已經威名遠揚,個個消息都很靈通。他們組成了一個緊密的圈子、一個團體。拉維爾斯坦經常從他們那兒獲得大量報告。一回家,他就抓起電話,和弟子們一聊就好幾個小時。他好不容易才沒有透露出他們的秘密,最起碼沒有把他們的姓名說出去。就算是今天,在克利翁大酒店頂樓套房裏,他也是把移動電話夾在**的雙膝之間。身上的日本和服從腿上滑了下來。他的腿比牛奶還白,小腿肚子一看就是個久坐不起的人——腿骨又細又長,腿肚肌肉鬆鬆垮垮,一點兒也不渾圓。幾年前,他得過一次心髒病,醫生告誡他必須要鍛煉。所以,他買了一套昂貴的運動服和一雙高級運動鞋。他拖著沉重的腳步,在跑道上沒跑幾天就放棄了。鍛煉身體不是他喜歡的活兒。他把自己的身體當作交通工具在使——就像一輛摩托車,貼著科羅拉多大峽穀的邊緣狂奔。

“勞合·喬治那樣做,我並不很奇怪。”拉維爾斯坦說,“這個家夥就是一個小渾蛋,生性好鬥。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他跑去拜訪希特勒,離開時對希特勒讚不絕口,說他簡直是一個完美無缺的政治領袖,不管何事,他想幹立馬就幹,果斷迅速,向來有條不紊,從不無事自擾,執政風格與議會政體形成了鮮明對比。”能聽到拉維爾斯坦這樣談論他所稱的偉大政治,真是讓人開心。他經常對羅斯福和丘吉爾進行思考,對戴高樂推崇備至。他這個人,隻要打開話匣子,往往就收不住。就說今天吧,他又談起勞合·喬治如何“尖刻”。

“尖刻是好事呀。”我說。

“就語言而言,英國人可比咱們強,特別是他們的力量開始衰竭時,語言便成了自我激勵的重要工具。”

“就像哈姆雷特提到的**,必須借用語言**心扉。”

拉維爾斯坦天生一顆聰明的腦袋,頭發已經所剩無幾。談起重大聲明、重要問題、社會名流來,他總是輕鬆自如,可以縱橫幾十年、橫跨好幾個時代、超越幾個世紀。然而,他對梅爾·布魯克斯那樣的藝人也非常熟悉,就像他諳熟經典名著一樣。他可以從古希臘曆史學家修昔底德的巨大悲劇,一口氣談到布魯克斯飾演的摩西。“他是帶著誡命從西奈山一路下來的。上帝原本是授予他二十條誡命,可看到一群以色列小孩兒圍著金牛犢嬉戲,有十個誡命從梅爾·布魯克斯的懷裏掉了下來。”拉維爾斯坦酷愛卡茨基爾[14]的這些文娛節目,他在這方麵頗有天賦。

我這樣描述凱恩斯,拉維爾斯坦非常滿意。他記得丘吉爾稱讚凱恩斯富有遠見,能夠預測未來——阿貝很喜歡丘吉爾。要說遠見,經濟學家米爾頓·弗裏德曼的能力,那可是沒幾個人能與之相提並論。不過,弗裏德曼隻是個自由市場經濟的狂熱分子,文化上則是一個平庸之輩。凱恩斯則不同,他智力超群,文化修養極高。然而,他對《凡爾賽和約》的看法是不對的,表明他政治上不成熟。說起政治,拉維爾斯坦可謂深諳此道、見解獨到。

阿貝在華盛頓“人脈”很廣,總是電話不斷。我開玩笑說,他一定是在幕後操縱著一個影子政府。他笑了笑,承認確有此事,可那笑容像是說,他覺得這很正常,是我少見多怪。他說:“我過去三十年培養出來的學生,至今一個個還是離不開我。多虧了電話,我們可以不斷地進行研討。正是有了這些討論,他們把二三十年前學到的柏拉圖、洛克、盧梭或尼采等人的思想、理論,有效地用到了他們在華盛頓每天處理的那些政策問題上。”

能博得拉維爾斯坦的肯定,那可是一大幸事。因此,他的學生總是不斷來找他——這些男人如今一個個都四十出頭了,其中有些在海灣戰爭中擔任過要職,和他電話一通就是個把鍾頭。“這些特殊的關係對我來說至關重要——重於一切。”對於唐寧街或者克裏姆林宮的一舉一動,拉維爾斯坦必須要有所了解,這就跟弗吉尼亞·伍爾夫必須要閱讀凱恩斯關於德國戰爭賠償的私人報告一樣,都是很自然、很合理的。拉維爾斯坦的見解或觀點,對政策的製定說不準有時候產生了影響。但是,這一點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應該用某種形式,繼續負責對以前的這幫老學生進行政治教育。他在巴黎也不乏追隨者。在法國高等研究院上過他的課的學生,從莫斯科完成使命回來,也給他打來電話。

他們關係親密,相互信任,還有性的友誼。他家有張寬大的黑色皮沙發,他常坐在裏麵接電話。電話邊上有塊電子控製板,他用起來得心應手。可我就不行,我對高科技一竅不通。拉維爾斯坦不一樣,盡管手還會抖,用起這些儀器來卻操控自如,就跟魔法大師普洛斯彼羅似的。

不論怎麽打,他現在都無須為電話賬單擔心。

但是,我們現在還在克利翁大酒店的頂樓套房裏。

“你天賦很高,奇克。”拉維爾斯坦說,“可你寫虛構作品,沒有多少虛無的東西,這樣很不好。你應該更像塞利納那樣,去寫虛無主義的喜劇或鬧劇。那個遭人白眼的女人對她男朋友羅賓遜說:‘你幹嗎就不肯對我說“我愛你”?你和別人有啥不同?你那個玩意兒不是跟人家一樣可以**嗎?什麽?衣服不脫?’在她看來,愛情就是**。但是,羅賓遜是個虛無主義者,隻會在一種情況下堅守原則,就是在屈指可數的幾件舉足輕重的問題上決不撒謊。他可以嚐試各種**、下流的東西,但最終會和那些東西全部劃清界限。結果,他被這個滿腹屈辱的流浪女人給開槍打死了,因為他就是不肯說‘我愛你’。”

“塞利納的意思是說,這樣寫他就真實可信了,對嗎?”

“這意味著作家應該寫出你的喜怒哀樂。這些都是人類在尋找的東西。羅賓遜的這種情況是中世紀戲劇的再現。那些戲劇表現的,往往都是惡毒至極、無恥透頂的罪犯再次投向聖母尋求幫助。不過,在這一點上毫無異議。你是怎麽寫凱恩斯的,我想讓你就怎麽來寫我,而且要寫得更加全麵。你對凱恩斯太客氣了,寫我的話你可不要這樣,想多尖刻都行。你看上去不像是個人見人愛的寶寶呀,你寫我,或許能把自己給解放出來。”

“從什麽當中解放出來?”

“隨便什麽,隻要是束縛你的——一把懸在你頭頂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不對。”我糾正說,“是傻瓜克利斯之劍。”

要是在餐館這樣對話,其他客人準以為我們倆是在講色情笑話,尋歡作樂。“傻瓜克利斯”,這是拉維爾斯坦式的幽默噱頭。他笑得前仰後合,就像畢加索的名畫《格爾尼卡》中那頭受傷的馬似的,向後仰著。

拉維爾斯坦給我留下了一筆遺產。這是個創作主題——他想他正在給我提供一個主題,這也許是我平生遇到的最好的一個,也可能是唯一真正重要的。不過,這筆遺產意味著他將先我而死。要是我死在他前麵,他肯定不會為我寫回憶錄的,充其量隻會在追悼會上朗讀一頁簡短的訃告,再要他做些別的,想都別想。然而,我們還是密友,沒人有我們這麽親密。我們笑談死亡。當然,死亡的確加強了喜劇色彩。我們一起歡笑,這是事實,但這不意味著我們的笑是出於同樣的原因。拉維爾斯坦把那些最嚴肅的思想寫進一本書裏,居然成了百萬富翁,想起來就好笑。這個資本主義社會的天才,竟然能把自己的思想、觀點和學說變成一件價值連城的商品。別忘了,拉維爾斯坦可是一位教師,不是把自由市場經濟吹得神乎其神的保守分子。他有自己的政見和道德觀,不過我沒興趣去闡述,這會兒我更是不想提及。這裏我隻想三言兩語介紹一下。他是位教育家,把自己的思想匯集成書,變成了大富翁。他掙錢快,花錢也快。就在剛才,他還在考慮簽訂一份五百萬美元的出書合同。巡回做學術報告又能賺上一大筆。他畢竟是個學識淵博之人,這一點毫無異議。你也必須學識淵博,方能充分領悟其作品的複雜性和現代性,評估出它對人類的價值。在社交場上他可能顯得孤僻古怪,可一站到講台上,他就會鴻篇大論,而且有根有據,一清二楚。大眾把接受高等教育看作一種權利。這樣的看法白宮也認同。學生就像是“滿是鯖魚的大海”,每年要繳的學費平均高達三萬美元,可學生們學到了什麽呢?大學太放任,管理太鬆散,早已沒有了當年嚴格的清教主義。根據相對論理論,在聖多明各是對的東西,到了帕果帕果就錯了。因此,道德標準千萬不能絕對化。

現在,拉維爾斯坦不再跟享樂過不去了,也不反對愛情。相反,他認為愛情可能是人類最大的幸福。一個人克製欲望,必然會導致心理畸形,無法享受人間最美好的東西,必將抱疾而終。我們都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生物模式,它置靈魂於一邊,強調縱情享樂對緩解(生物靜力學和生物動力學)壓力是何等的重要。關於性欲,我不打算在這裏解釋阿裏斯托芬、蘇格拉底或是《聖經》裏的那些教誨,這個問題你們得去請教拉維爾斯坦,因為他認為耶路撒冷和雅典是兩大文明的發祥地。我則不大喜歡這兩個地方。祝你們好運。我可是年紀大了,當不了拉維爾斯坦的弟子了。我現在想要說的就一句話:即便是白宮和唐寧街,都不敢怠慢拉維爾斯坦半點兒。撒切爾夫人邀請他周末到契克斯首相別墅裏做客。我們的總統也沒有怠慢他。裏根總統邀請他出席晚宴,拉維爾斯坦花了一大筆鈔票,買來禮服、皮帶、鑽石飾紐、黑漆皮鞋等。《每日新聞》的一位專欄作家形容說,對拉維爾斯坦而言,花錢猶如站在風馳電掣般的火車車尾平台上拋撒東西一樣。拉維爾斯坦哈哈大笑,拿出那張報紙給我看。這件事令他樂不可支。當然,我不會為同樣的原因而興高采烈。控製這個國家的強大勢力選中的是他,又不是我。

雖然我歲數比拉維爾斯坦大許多,可我們依然是密友。我們倆都有大二學生那種學識淺薄卻又自命不凡的臭德行。在這一點上我們倆不分上下,平分秋色。我的一個老熟人說,我比任何一個有權選擇單純生活的成年人都還要單純,就好像我刻意要單純幼稚似的。再說,事實上一個人再怎麽幼稚,也不會忘記自己的利益。就連頭腦異常簡單的女人都知道,什麽時候要與難以相處的丈夫劃清界限——知道何時必須把存款從他們共同的銀行賬戶裏悄悄地取走。我沒有特別注意要保護好自己。但幸運的是——或者說也可能不是非常幸運——這是一個物質豐富的時代,世界上所有文明的國家都享受著錦衣玉食的生活。從物質層麵上講,曆史上從未出現過今天這樣的盛況,這麽一大批人口都能豐衣足食,免遭饑餓和疾病之苦,人們無須為生存苦苦掙紮。從這部分中解放出來,人們變得單純、幼稚了。我這樣說的意思是,人們可以不受約束,任憑自己的想象馳騁。根據不成文的協議,你開始接受那些肯定被篡改過的條文。別人都是通過這些條文來展現自己的。你閹割了自己的批判力,扼殺了自己的精明智慧。你自己還沒有意識到,就向一位婦女支付一筆天價費,協議離婚。而這位婦女曾不止一次地宣稱,自己非常單純,對錢之類的問題一竅不通。

要想了解拉維爾斯坦這樣的人,最好的辦法或許就是從他生活的點點滴滴入手。

在這個六月的早晨,我來到拉維爾斯坦在巴黎下榻的頂樓豪華套房。我來不是討論我要寫的傳記,而是來采集他父母和他童年的生活情況。這些情況我寫作用到多少就收集多少,決不多打聽一句。現在,我對他生活經曆的基本情況了解得差不多了。拉維爾斯坦的故鄉是俄亥俄州的代頓市。母親畢業於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精力充沛。父親是一家全國性大型組織的地方代表,由於工作不是很出色,被發配到了代頓市。這個家夥矮矮胖胖、神經兮兮的,身為人父,經常歇斯底裏,對子女管教甚嚴。每次體罰小阿貝,他都命令兒子脫光衣服,然後從腰間抽出皮帶一陣猛抽。阿貝對母親敬重有加,對父親則恨之入骨,對姐姐鄙夷不屑。可你再瞧瞧凱恩斯,對克裏孟梭的家族史,他幾乎隻字未提。克裏孟梭飽諳世故,憤世嫉俗,對德國人深惡痛絕,缺乏信任。他戴著一副灰色羔羊皮手套坐在談判桌前。我們不去管手套什麽的——我的意思是說,我們不是在探討心理傳記。

再說了,拉維爾斯坦今天上午沒心情談論自己的童年往事。

協和廣場上,早晨的清新漸漸退去。下麵大街上車少人稀,六月的夏日越來越熱;陽光下的我們,脈搏越跳越弱。經過起初的一番心潮起伏,一股強烈的滿足感從心頭油然而生。一件件沒有得到有效處理的荒謬之事證明,心生滿足感是對的。正是因為這一切,拉維爾斯坦,一個學者,一個邋裏邋遢的政治哲學教授,成了巴黎達官貴人社交圈裏的座上客。圈中既有住在克利翁大酒店裏的阿拉伯石油大亨們,也有下榻於麗茲大酒店的首席執行官,還不乏在莫裏斯酒店夜宿的花花公子。我們曬著陽光,談話停了一下,拉維爾斯坦耷拉著腦袋,一時間沉默不語。不過,他揚起兩道彎彎的眉毛,張嘴還想說,可一時間什麽也沒說出來。看著他光禿禿的頭,你感覺上麵還有造型師的指印。此時,他好像身在異處,思緒時斷時續。一雙眼睛雖然睜著,但很可能沒有看著你。他睡眠很淺,很少能一覺睡到天亮。所以,對他來說,尤其是天氣暖和的時候,昏昏沉沉,打個盹兒,或是小睡一會兒,都是很正常的,不足為奇。這時,他長長的雙臂耷拉著垂在椅子兩邊,雙腳大小不一,一隻比另一隻大三個尺碼,樣子怪怪的。當然,這不僅僅是睡眠不沉的原因,還有精神上的因素,比如激動、痛苦、興奮導致的緊張等。

拉維爾斯坦今天早上感到疲憊,或許是昨晚盛宴款待我們的緣故。他在瑪德蓮廣場上的盧卡斯·卡爾通飯店特別設宴。菜一道接著一道,把它們全部消化下去,一定會把你累個半死。主菜是雞,是伴著蜂蜜、用黏土裹著烤出來的。這是一道古希臘時期的菜,菜譜是不久前考古學家在愛琴海上的一處曆史遺址考古時發現的。至少有四個服務員伺候我們享受這道美味佳肴。侍酒師站在一旁替我們斟酒,身上的鑰匙鏈別著他的工作牌。每道菜都配有相應的紅酒。其他幾位服務員像表演雜技似的,在餐桌上重新擺放瓷盤、銀製刀叉。拉維爾斯坦看上去異常興奮,笑聲不斷,說話都結結巴巴,連續說話時總是這樣——每次開口說一個長句的分句前,都會說“這個……啊,這個……啊,這個……啊這是歐洲最美味的佳肴;這個……啊,這個……啊奇克對法國疑心重重。他,這個……啊,認為,這個……啊……這個啊,一九四〇年,人們蒙受了奇恥大辱——勝利的希特勒得意地跳起吉格舞,從那以後,美食成了法國人唯一值得炫耀的東西。在薩特的筆下,在對美國的厭惡裏,這個……啊在對斯大林的崇拜上,在哲學和語言學理論裏,奇克隨處可見腐爛的法蘭西。這個……啊闡釋學——他說,和聲闡釋學是音樂家幕間休息吃的小三明治。不過,你不得不承認,在別處你是吃不到這麽美味的食物的。看見沒有,羅莎蒙德紅光滿麵,這個女人一邊在享用美食佳肴,一邊在欣賞這個……啊;這個……啊;這個……啊餐館裏的陳設。還有尼基,一個美食家——這個你不會不承認吧,奇克?”

是的,我承認。尼基正在一家瑞士酒店管理學校參加培訓。我能說的就這麽一丁點兒,因為我這個人不善於回憶那些雞毛蒜皮的細節。尼基可是一個經過認證的領班。他穿上領班長禮服,儼然一個模特。他向拉維爾斯坦和我展示禮服時,準備好哈哈大笑,同時擺出一副職業的尊嚴。

今天的晚宴是拉維爾斯坦專門為我舉行的。這是他感謝朋友奇克的一種表達方式,謝謝奇克在他撰寫那本暢銷書過程中所給予的幫助。他說,創作那本書的想法一開始是我提出來的。要不是我催他寫,永遠都不會有這本書的。阿貝總是十分大方地承認說:“是奇克鼓勵我寫的。”

美國是冷戰的贏家,是世界上唯一的超級大國,但其城市內部亂象叢生,相應地,人們的精神世界也是錯亂壓抑的。這是三言兩語概述美國的一種方法,也是拉維爾斯坦的小說和文章要告訴我們的內容。他帶你從古代到啟蒙運動時期,然後——經過洛克、孟德斯鳩和盧梭,直到尼采、海德格爾——再到現在,到集團公司,高科技的美國,美國的文化、娛樂、出版、教育製度、智庫、政治等。他向你描繪了這個大眾民主及其典型的——悲哀的——人類產品。他不論上課還是演講,都是聽眾如雲。他一會兒咳嗽、結巴、抽煙,一會兒大呼、大笑。他要學生站起來開展辯論,鼓勵他們進行一對一的對決,從而觀察他們,鍛煉他們。他不會像宗教衛道士那樣問“你以後在哪裏度過來生?”這樣的問題,好像世界末日馬上要降臨似的,而是會問,“在這個現代民主社會裏,你用什麽滿足自己的靈魂需求?”

這個高個子家夥已經禿頂(你總覺得他花白的頭皮、傳遞的威嚴、頭上的凹痕有一種威脅之感),喜歡穿細條紋或細白條花紋西裝。他不會跨上講台,傻乎乎地列舉什麽時代發展的正確順序(信仰時代、理性時代、浪漫主義革命等)讓你覺得索然無味,也不會炫耀自己是個大學教授,或是校園裏的叛逆者,煽動革命行為。他認為,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發生的那些罷課和接管校園事件,導致美國嚴重倒退。他既沒有通過營造自由討論的氛圍去討取學生的歡心,也沒有像善於表演的老師那樣,叫嚷“狗屎!”“**!”之類的汙言穢語招惹學生的厭惡——實際上這是在取悅學生。他身上沒有一點兒校園狂徒的影子。他的弱點十分明顯。他非常清楚,他終將葬送在自己的過失和缺點中。但是,完蛋前,他要把柏拉圖的洞穴理論寫給你看,讓你知道自己的靈魂幾乎空空如也,而且還在加速萎縮,速度越來越快。

天資聰穎的學生都很喜歡他。他的課總是座無虛席。所以,我馬上想到,他隻需把講課內容記錄下來就可以了。對拉維爾斯坦而言,寫本暢銷書是世上再容易不過的事了。

我記得,聽到我這麽說,拉維爾斯坦立馬就抬手捂住耳朵。那雙手白皙綿軟,耳朵卻粗糙不堪。“什麽——難道要我去登記提供陪護服務不成?”

“瞧瞧你,又不大會陪人跳舞,受雇陪人家吃飯聊天也許還行,一晚賺個一千美元什麽的。還是不行,我心裏想著你最合適做的還是寫書,就以你實際上課的講稿為素材,寫出來的書一定很暢銷。”

“是呀,”他說,“就像菲爾丁筆下那個可憐的亞當斯牧師,跑到倫敦去印刷自己的布道詞。牧師需要錢,可除了布道詞,他沒東西可賣。他把布道詞都寫了下來,可我根本就沒有什麽講稿呀。奇克,你這個建議隻適合送給著作等身的作家。你這麽一說,我倒是想起了評論家德懷特·麥克唐納。他有個朋友,叫威內茨基,現在破產了——這家夥對財務一竅不通。他對這個窮光蛋說:‘威內茨基,你手頭要是這麽緊,幹嗎不賣掉手中的一份債券?誰都會這麽做的呀。’可他壓根兒也沒想到,威內茨基根本就沒有債券。麥克唐納有,但他沒有。”

“麥克唐納在這方麵與瑪麗·安托瓦內特王後倒是很像。”

“一點兒不錯!”拉維爾斯坦大叫,並哈哈大笑,“這個……啊,是個令人壓抑的陳年笑話,講的是一個流浪漢。他遇到一個上了年紀的闊太太,對她說:‘夫人,我三天沒吃東西了。’老太太回答說:‘是吧,真可憐,那你得強迫自己吃呀。’”

“我弄不懂你怎麽就沒想起來這麽做呢。”我對拉維爾斯坦說,“你要做的就是擬訂一份計劃,這樣你至少可以先拿到一小筆預付款,起碼也有兩千五百美元吧,我猜可能會接近五千美元。計劃要寫的書就是一個字不寫,你也可以拿這筆錢來還債,這樣你還可以再借。你有什麽損失呢?”

他欣然接受這個絕妙的建議。從出版商那兒騙來幾千美元,既能擺脫債務,轉身又可以去借錢,這個買賣太誘人啦!從思想道德上講,他絕不是那種猥瑣的小人。他可沒有指望從我這番烏托邦式的洗腦中得到什麽好處。玩這種小把戲、小詭計,他早已習以為常,玩得得心應手,而且還不乏冷嘲熱諷,以展示自己具有崇高的境界與寬闊的視野。於是,他寫好提綱,寄出去,簽上合同,結果預付款立馬就匯來了。雖然那把價值連城的詹森茶壺永遠也回不來了,但是拉維爾斯坦的信用額度卻重新打開了。他給遠在日內瓦的尼基匯去一筆錢,尼基用來買了一套新的詹弗蘭科·費雷牌[15]服裝。尼基天生就喜歡享受,像個王子似的,穿著打扮也確實有幾分像。在拉維爾斯坦的眼裏,尼基是個才華橫溢的年輕人,完全有權這麽表現自己。這不是什麽時尚或自我表現的問題,我們這裏談的是年輕人的天性,不是什麽策略。

那天晚上在盧卡斯·卡爾通飯店還有一件怪事,就是晚宴後送上一杯紅酒就結束了晚宴。我們去那裏享受美味佳肴,再次感受到家常便飯與美食有著天壤之別。拉維爾斯坦掏出他的法國支票簿。從前他在巴黎可從未開過賬戶。多年來,他隻是一個遊客而已,頂多算是一名崇拜法蘭西文明的中等水平的消費者——他的預算可是壓力重重——要想進一步提高消費,非破產不可。在太平洋彼岸,在我們自己的國家,我們也有同樣的隱憂。你不僅是一名猶太人,而且還是一名美國人,可從某種意義上講,又不是。然而,不妨設想一下,你把手伸進口袋裏,想同財主一樣掏出一筆不菲的小費,卻發現除了毛茸茸的衣服線頭,裏麵空空如也。但是,今晚,拉維爾斯坦異常開心,用顫巍巍的手開出了支票。現在,服務員送來賬單時端上了一盤鬆露巧克力。羅莎蒙德打開自己的隨身小包,把上麵裹著一層可可粉的巧克力,全部包起來塞進了包裏。看見這一幕,拉維爾斯坦禁不住哈哈大笑。“全部拿走!一個也別留下!”他笑著說,活脫脫一個猶太喜劇演員。他像夜總會的演員似的提高沙啞的嗓門兒說:“這些都是可以吃的紀念品,你每吃一粒,都能回味起今晚的美味佳肴。你可以把這一切在日記裏記下來,別忘了把你是怎樣毫無顧忌、如何毫不掩飾地將那些巧克力裝進包裏也記下來哦。”

你要是舉止出格,拉維爾斯坦反而會對你留下好印象。後來,他偶爾會對羅莎蒙德說:“別在我麵前裝出一副用慣了花邊餐巾紙、很有教養的大家閨秀的樣子。我看到你在盧卡斯·卡爾通飯店把那些巧克力偷偷地裝進了自己的包裏。”實際上,他倒是挺喜歡這種小偷小摸、無傷大雅的不端行為。從他種種的偏好中往往就能看出他的真實思想。就拿剛才這個例子來說吧。拉維爾斯坦的真實思想是,一個人的品行要是自始至終都那麽端正,往往是有嚴重問題的。再說,拉維爾斯坦本人也很喜歡好吃的東西——他稱之為甜食。下班回家的路上,他時常光顧雜貨店,買一袋小孩愛吃的糖果。他很喜歡甜果凍,不吃到肚子撐了絕不撒手,尤其愛吃檸檬味的半月形果凍。

我自認不是什麽學者。和我同時代的所有或大多數同學一樣,我也讀過柏拉圖的《會飲篇》。我感到那真是一種美妙的享受啊!是拉維爾斯坦督促我重讀的。不是字麵意思上的督促。可你要是一直和他待在一起,就得回頭反複不斷地重讀《會飲篇》。人得要受苦受難,得被百般**,人是殘缺不全的。宙斯是個暴君,奧林匹斯山上暴政肆掠。受苦受難的人類,首要任務就是要找回那失去的一半。千秋萬代過去了,可人類還是沒有找到那真正的另一半。宙斯將小愛神厄洛斯賜予人類作為補償,或許是出於他自身的政治考慮吧。人類找回那迷失的一半看來是沒有希望了,於是縱情於性,暫時忘卻自我。然而,肢解之痛在人類的腦海裏始終不能忘懷,而且永遠揮之不去。

不管怎麽說,那天晚上我們一直待到午夜過後才離開飯店。馬路對麵的花店裏蘭花綻放,分外奪目。花店燈火通明,萬紫千紅,我們忍不住穿過空****的街道走了過去。厚厚的櫥窗玻璃上有一條垂直的口子——上麵鑲著兩道銅邊線——讓花香飄入瑪德蓮廣場,驅散上麵的一氧化碳氣味,更增添了法蘭西迷人的**力。拉維爾斯坦提醒我說,瑪德蓮教堂是舉行國葬的地方,可以前教堂門口經常聚集著一群妓女。

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拉維爾斯坦。你要是不知道這些,你就無法理解他。一個人,心靈要是沒有渴望,那無異於一隻舊的汽車內胎,也許隻有夏天到了海邊才能用一用,別無他用。熱情奔放的男女,尤其是年輕人,都會全力追求愛情。相比之下,那些資產階級則終日籠罩在暴斃的恐懼中不能自拔。通過這種可能是最簡單的辦法,你便會了解到什麽問題對拉維爾斯坦來說是舉足輕重的。

拉維爾斯坦敦促自己的那幫年輕學生要拋開自己父母思想的影響。可是,在以他為中心的這個師生圈子裏,他自己卻一步一步地扮演起了一個父親的角色。當然,他們要是不喜歡這樣,他會毫不猶豫地把他們趕出去。可他們一旦成為他的心腹,他就會為他們規劃未來。他常跟我說:“阿裏和那些學生一樣聰明,你喜歡和他同居的那個愛爾蘭姑娘嗎?”

“嗯,我沒怎麽見過這姑娘。她看上去確實很聰明。”

“聰明隻是一個方麵。她居然放棄自己法律方麵的事業,跑來師從於我。而且,她還有一對碩大的**。她和阿裏同居已經有五年了。”

“那麽她在他身上進行了合法的投資。”

“我明白你的意思,盡管你這樣比喻阿裏,聽起來他就像一件財產似的。別忘了,他可是一個穆斯林,有一個金字塔式的、教規嚴格的埃及家庭……這是我要說的意思。”他想知道穆斯林是不是不大戀愛。長期以來,他對熱戀一直是興趣盎然。但是,中東地區的風俗依然是包辦婚姻。“盡管如此,埃德娜憑借一己之力,可以打垮任何一座金字塔。”他也研究過埃德娜,對學生們的男女關係費了不少腦筋。“她一看便知是個很有思想的姑娘,而且還是位大美女。”

我前麵說過,我們原本打算今天討論我準備寫的那本回憶錄。可是,今天不是個好日子,不適宜討論傳記細節。“回頭想想,”阿貝說,“我真不願意再回首自己的童年生活——我母親畢業於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精力充沛,是班上的高才生。父親則是個冥頑不化的家夥,就因為我沒能成為美國大學優等生榮譽學會會員,總是看我不順眼。我就算得了最好成績,那又有什麽了不起的呢?必修課能得B和C,已經是相當不錯了。然而,無論我幹得多麽出色——比如應邀去耶魯大學或哈佛大學做學術報告——我那個老爹最後還是要當麵罵我,罵我沒能成為大學優等生榮譽學會的會員。他那個腦子猶如佐治亞州的沼澤地——奧克弗諾基沼澤地,上麵閃耀著神經質的光芒。他是一個失敗者,十足的失敗者,不過也有某種深藏不露的優點——隻是藏得太深,人們再也無法察覺。”

拉維爾斯坦停了停,接著又說:“我想,今天上午最好去聖奧諾雷街[17]逛逛……”

“或者想想上午還有什麽事情要做。”

“羅莎蒙德今天要很晚才會起床的。昨天的晚宴那麽美妙誘人,我們可把她給累壞了——一位秀色可餐的女士和三位魅力十足的男士一起共進晚餐。一點鍾之前待在這裏,隻會打攪你妻子。我在浪凡專賣店看中一件運動外套,想聽聽你的意見。我跟售貨員說上午會順道過去。可我今天早上有點兒困——剛才還打著盹兒呢。我最討厭這種無精打采的樣子了……”

拉維爾斯坦身材高大,不亞於傑克遜的任何一位保鏢——甚至比他們還要高,不過沒他們壯實。他很喜歡這個短暫的巧遇。他好像是——全身都充滿了喜悅。

到了一樓大廳,保鏢們像蛙泳似的為傑克遜清開一條路。大廳裏人很多,外麵更多,警察組成人牆,外麵的大街上人山人海。我們擠成一團,被人流擋在了金色警戒線的後麵。巨星一邊向外走,一邊向成千上萬失聲尖叫的粉絲優雅地揮手致意。阿貝·拉維爾斯坦被擋在繩子外麵,可一點兒也不介意。今天的巴黎和它應該的樣子沒什麽差別。親手設計凡爾賽宮的法國皇帝們,指導建築師們建造了帝都這個壯觀的公共廣場。今天,拉維爾斯坦就置身在這個環境裏。他是這個新秩序裏的貴族,揣著信用卡和支票簿,一心想花掉自己的金錢——要是有比克利翁大酒店更豪華的酒店,阿貝一定會住到那兒。如今的拉維爾斯坦可是地位顯赫,用信用卡支付賬單,然後把賬記到他在美林銀行的賬戶上。他很少核實銀行寄來的對賬單。這本來不該是尼基的事,可每次都要他來核實。尼基之所以這麽做,唯一目的就是要保護阿貝。還真是多虧了他,否則發現不了新加坡的那個大騙子。有人在新加坡盜用阿貝的維薩信用卡消費,賬單高達三萬美元。“簽名明顯是偽造的,”阿貝說,好像並不是很惱火,“信用卡公司會處理的。現在,國際電子詐騙越來越多。當才華橫溢的研究人員還在實驗室裏研究如何保持高科技領先時,騙子們就已經學會了走在高科技的前麵,就跟善於發明創新的細菌騙過了藥劑一樣。校園裏的小天才要比五角大樓裏的那幫大家夥聰明多了。”

走在聖奧諾雷大街上,拉維爾斯坦興高采烈。我們逛了一家又一家商店。

法語稱瀏覽商店櫥窗為lèche-vitrines——舔玻璃。這需要悠閑自得、不急不躁,可光是早餐我們就吃了大半個上午。盡管如此,我們還是在那些陳列襪子、領帶的櫥窗前慢悠悠地溜達,在襯衫定製店前閑逛。後來,我們稍許加快了腳步。我跟阿貝說,看到這些昂貴的名牌商品我心裏十分緊張。實在是太誘人了,這四麵八方到處都是**,我簡直都不想走了。

“我注意到了。”拉維爾斯坦說,“自打結了婚,你穿衣服的水準便直線下降。以前你可是個公子哥喲!”

聖奧諾雷大街處處洋溢著法蘭西曆史和政治的輝煌——都是法蘭西文明的特別見證——我由此想起了音樂廳裏上演的那部古老的喜劇《賭城風流史》。有一個浪子在布洛涅森林裏自由自在地溜達。他溫文爾雅,周圍人自然會好奇地盯著他。

不論什麽事,隻要不是發生在巴黎,或者沒有引起巴黎人的注意,那都不叫事。這條規矩,是那個像燃燒的老壁爐的巴爾紮克起初定下來的。凡是未經巴黎驗證過的,都等於不存在。

當然,拉維爾斯坦太了解現代世界,對這個舊風俗可能不大會認同。記住,拉維爾斯坦可不是一個平凡之輩,在他的私人指揮室裏,擺放著一台台電話,鍵盤複雜,室內燈火通明,最先進的立體聲音響播放著早期樂器演奏的帕萊斯特裏納的音樂。唉,如今的法國已不再是評判的中心、啟蒙的基地,也不是網絡空間的重地。法國再也吸引不了世界上傑出的知識分子和其他的文化精英。法國已經輝煌過了。戴高樂就跟一頭長頸鹿似的,一副趾高氣揚、不可一世的樣子。丘吉爾說起他時爆料,英國當初援助法蘭西,居然被視為一種冒犯。這個傲慢好戰的家夥凝視著後現代世界的樹梢,實在無法忍受他的國家需要援助之類的念頭。

阿貝的腦子裏向來不乏好詞好句,來描繪、記錄各個時代。“‘法蘭西要是沒有軍隊就不能稱之為法蘭西了’——這也是丘吉爾的名言。”我和阿貝一樣,對談話也很感興趣。但我談不來,隻是喜歡聽他談古論今。拉維爾斯坦在這方麵要比我強千萬倍。再說,他對偉大政治一向懷有濃厚的興趣。當然,如今的法國已經沒落了,一無所有,隻剩下派頭了。他們把派頭發揮到了極致,裝模作樣,明知廢話連篇,卻依舊喋喋不休。他們依然擅於套近乎,而且本領高超。還有烹飪,依然享譽世界——就比如昨天在盧卡斯·卡爾通飯店吃的那頓晚宴。巴黎的每個區都有新鮮菜市場、香噴噴的糕點店以及冷切豬肉店。對了,還有漂亮的內衣展、令人害羞的**用品。“過來,快到我懷裏來吧,我給你巧克力吃。”把人們的隱私、活生生的人及其需求,堂而皇之地當眾展示,真是妙不可言。紐約那些精美的通俗雜誌紛紛效仿,可從未成功過……對了,還有法國的街頭生活。“美國住宅區的大街上幾乎不見人影。可這裏呢,依舊是人聲鼎沸。”拉維爾斯坦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