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繼承人

“各位朋友,我身後這個呢,就是已故畫家曹洵亦生活了十七年之久的千匯福利院。從外觀來看,這個福利院還是比較破舊的。我們走近一點看,嗯,看,大門上都是鐵鏽。從這個位置能看到裏麵的情況,那邊有幾個小朋友在**秋千,我們試試能不能進去。”

舉著鏡頭的漂亮姑娘走到門衛處,一番交涉之後,對方開了門。

“朋友們,我進來啦,先給大家看個全景,我轉一圈。欸,我最近真的有練臂力,你們看是不是穩得多了?那邊是操場,然後是小花園,一棟樓,又一棟樓。嗯,那邊應該是食堂。欸,最後這個是什麽?好奇怪的布置,難道是一個迷宮嗎?唉,一想到我的偶像曾經在這裏長大,就有點難過,想哭!我……”她停下來哭了一會兒,不忘用鏡頭對準自己淚水漣漣的臉頰。

“之前就有水友說我愛哭,其實也不是啦,我平時真的不太愛哭的,隻直播的時候,就比較容易動情。那邊有幾個小朋友,我們過去看看。這個塑膠跑道都已經起膠了,應該有些年頭了。小朋友,你們好啊,能不能告訴姐姐,你們都在做什麽呀?”

說是小朋友,其實是兩個孩子和一個大人,大人坐在秋千上,歪著腦袋,衣服髒兮兮的,嘴角還掛著口水。看見陌生人來了,一個孩子縮到了大人身後,另一個看著鏡頭,回答道:“我們在玩。”

“噢,哈哈哈,朋友們,我又問白癡問題了。小朋友,你們知道曹洵亦嗎?”

兩個孩子都搖頭,大人哼哼了兩聲。

“就是一個很會畫畫的大哥哥,也是你們福利院的噢,沒聽說過嗎?”

後麵的孩子在大人背後推了一下,秋千**了起來,大人笑了出來,前麵的孩子忽然問:“是馬良嗎?”

“欸?不是馬良,是曹洵亦。你們福利院的孩子是不是都姓曹?你們姓什麽?”

“我姓餘。”

“我也姓餘。”

“你呢?”姑娘問一直在笑的大人。

“他叫老唐,他是個傻子!”

“他不會說話!”

“他會說話,我聽他說過!”

“我沒聽過!”

兩個孩子爭了起來,大人卻笑得更歡了。

“欸,朋友們,福利院的孩子不都姓黨嗎?為什麽他們的姓不一樣?得找個人來問一下。這地方還是蠻小的,可能也就半個小學的大小吧。嗯,這棟樓應該是辦公樓了。哇,大家看這裏,我把鏡頭靠近一點,能看清楚嗎?畫在牆上的塗鴉,不愧是培養出曹洵亦的地方啊,孩子們都蠻有藝術細胞的。過來了一個大人,我們來問問他。欸,你好,我是主播水冷夜夜心,請問你是這間福利院的工作人員嗎?”

鏡頭裏出現一個著裝周正、頭發稀疏的老人:“我是院長。”

“哇,朋友們,我們運氣也太好了,隨便一問就問到了院長。院長你好,我這次來呢,是想帶大家看一看曹洵亦成長的地方。”

院長點點頭:“嗯,曹洵亦是我們院的驕傲,這幾天我們也在整理和他相關的材料,要不,我帶你去他的房間看看?”

“好啊,好啊!朋友們,出乎意料地順利呢。院長,我想問一下哦,為什麽曹洵亦會姓曹呢,一般福利院的孩子不都姓黨嗎?”

“以前有姓黨的、有姓國的,其實都是不成文的習慣而已。現在不一樣了,與時俱進嘛,而且我們的孩子終究是要走向社會的,我們不希望他們因為姓氏被人看穿出身,所以就不統一規定姓氏了,都是每年春節抽一次簽,抽到哪個姓,這一年的孩子都姓這個。”

“噢,這倒是蠻人性化的規定呢。院長,像曹洵亦這樣完全在福利院長大的孩子,考上大學的多嗎?”

“從全國總體來看,是比較少的,福利院條件有限,而且很多孩子都有這樣那樣的缺陷。曹洵亦的確是一個奇跡,他當初考上美院,還上了報紙呢。到了,這裏就是曹洵亦以前住的房間。”

鏡頭擠進一間逼仄的小屋,屋裏有一張書桌、一張單人床,通往陽台的地方還擺了一個畫架。

“陳設很簡單,這些東西都是他的嗎?”

“對,都是他的,我們沒動過,這些畫以前是放在抽屜裏的,我們給貼到牆上了。”

“哇,我挨個兒拍給大家看啊,這一幅畫的是福利院大樓,這一幅畫的是一棵樹,這一幅畫的是什麽,迷宮嗎?”

“對,是一個迷宮,我們正在把這個迷宮實體化,作為一個大型雕塑安排在院裏,因為我們覺得,對孤兒來說,他們的人生就是一座迷宮,他們一生都在努力尋找出口。”

“唉,是啊,曹洵亦就是想找到自己的出口吧,說得我又想哭了。”

曹洵亦在手機上看了這個視頻,水冷夜夜心的名頭他聽說過——五百多萬粉絲,去過一百多個國家,是旅行領域最紅的主播。他從未料到,有一天,她會去自己住過的地方旅行,並向他轉達如此多的謬誤。

那個房間並不是他的,他從沒住過單人間,牆上的畫也不是他的手筆,什麽迷宮雕塑更是無稽之談,甚至那個院長他根本就不認識。

他唯一掛念的是老唐——那個在秋千上傻笑的成年人。他總是擔心老唐,擔心自己不在的時候,老唐會耍性子,會不肯洗澡,不肯睡覺,會發脾氣,會用頭把別人撞翻。

還好,還有人陪著他。

約定的敲門聲忽然響起,曹洵亦開了地下室的門,何畏站在外麵,懷裏捧著一捆一捆的鈔票,腳下一個旅行袋也裝得滿滿當當。

他眨了眨眼睛:“兄弟,第一桶金。”

曹洵亦拿了一遝鈔票在手裏,翻了翻,鈔票發出嘩嘩嘩的聲音:“這是真的?”

“那不然呢?我們那點餘額,買假鈔也買不了這麽多啊!”

“人家給的現金?”

“沒有,我特地去銀行取出來的,跑了好多個網點呢。”

“為什麽非要取出來?”

何畏將手裏的錢砸到曹洵亦身上:“為了讓你高興高興!”

何畏告訴他,買主叫羅宏瑞,是個大老板,喜歡收集年輕畫家的作品,本來想全收,他沒幹,隻出了三幅,一口價一百萬,一次性付清。

“你不是說要拍到一幅一百萬嗎?”

“別急嘛,我之所以選他,是因為他能馬上把畫送拍,我們要的是這一百萬嗎?這都是蠅頭小利,我們要的是拍賣行的成交記錄!是第一次參拍就拍出大價錢,唬住那些人!我便宜賣他三幅,是提了條件的。”

“什麽條件?”

何畏坐到地上,將一摞摞鈔票分成兩堆:“一周之內,他必須至少送拍一幅,而且每一幅的成交價不能低於兩百萬。”

“兩百萬?!”

“看人下菜,懂嗎?他也是圈子裏的老油條了,得給他加點難度。”

“我是說,一幅畫他就收回成本,還淨賺一倍。”

“難得大畫家也心疼錢了,好!太好了!放心,他總共就三幅,賣再好也是為我們鋪路,我們還有五十多幅呢,而且你可以不停地畫下去,大錢還是我們掙。”

曹洵亦看何畏把錢分得一堆多,一堆少:“不是平分?”

“那哪兒行啊,你是大畫家,我就是個跑腿的。再說了,你不還得分給周小亮的兒子嗎?”

“也對,你趕緊存銀行去,我晚上轉給他們。”

“轉多少?”

“十萬吧。”

“大哥,你瘋了嗎?你一下給她這麽多,她不會懷疑?再說了,她家裏還有個老賭鬼呢。我跟你說,窮坑填不滿,賭坑不要管,你就一個月、一個月地慢慢給她,跟掙工資一樣,明白嗎?”

曹洵亦點點頭:“你再給老唐開個賬戶。”

“哪個老唐?”

“福利院那個。”

“也行,反正我還要去那邊善後。”

“善什麽後?”

“我得跟他們說,公司黃了,募捐搞不成了,但還是給他們意思一點,這樣他們就不會鬧了。”

“嗯,很周到,我也出一些。”曹洵亦又推了十萬塊錢給何畏。

何畏將錢推回去:“兄弟,外麵的事,我打發,你管好自己就可以了。”

曹洵亦用力點點頭。

偌大的包間裏,隻坐了羅宏瑞和陸昭,桌上的菜都沒怎麽動,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閑聊,從留學見聞到男女性事,從中世紀的宗教裁判所到民國的都市傳說,炫耀各自的閱曆,又吹捧彼此的見識。

這些年,羅宏瑞接觸過不少代理人,或明或暗地跟他們都交流過。陸昭不一樣,他不是司機,也不是保姆。他像一陣春風,可以撫平羅宏瑞臉上的褶子,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既懂察言觀色,又知守口如瓶,除了性欲旺盛之外,沒有別的缺點。

“陸教授平時搞收藏嗎?”

“掛曆算嗎?我從小到大用過的掛曆,全都還在。”

羅宏瑞豎起大拇指:“厲害,個性又厚重。”

“羅總呢,你這樣的人,肯定有個私人博物館吧?”

“博物館談不上,也就好撿個漏,看個樂嗬。”

“會抄底才是高手,有機會一定讓我看看。”

“先讓您看個大概。”羅宏瑞拿出手機,點開相冊給陸昭逐一介紹,何年何月購於何地,畫家姓甚名誰,內中技法如何,屬哪種流派,全都如數家珍,說得陸昭連連點頭。

“羅總懂藝術又懂商業,文理兼修,厲害、厲害。”

“我就是半壺水響叮當,不像陸教授,建築大師,能把科學和美學融會貫通,這才是真正的文理兼修。”

陸昭的手指往右一滑,屏幕上出現一幅抽象作品,他眯著眼睛看了一會兒,忽而一笑:“這幅畫有點意思,我才疏學淺,看不太懂,你給解釋一下?”

“這是一幅抽象主義油畫。”

“噢,抽象主義,這種在國內不好賣吧?”

“看在哪個領域,如果是藝術品市場,最近這些年,抽象主義是絕對的寵兒,但在老百姓眼裏,大師作品跟小孩子尿炕一樣。”

“那這一幅呢,作者是大師,還是大師的小孩?”

羅宏瑞又給陸昭滿了一杯酒:“陸教授知道曹洵亦嗎?”

“看網上說過,古有王希孟,今有曹洵亦,是不是太誇張了?”

“看你怎麽理解,以現在來說,曹洵亦作品的價值跟《千裏江山圖》差得很遠。但藝術品需要時間沉澱,我相信,總有一天,曹洵亦能跟王希孟並列。我買他這幅畫的時候,他還沒死,也沒出名,你猜我花了多少錢?”

“這你可問錯人了。你要讓我估個建築造價、施工成本,沒問題,至於這個嘛,我就一竅不通了。十萬?”

“他那時候要一幅能賣十萬,也不會自殺了。實話告訴你,五百。”

“這麽便宜?”

“他當時要三百,我還加了點。”

陸昭歎口氣:“我去歐洲旅行,見過那種平價藝術品交易市場,裏麵也擺了年輕畫家的作品,少說也要一兩千歐元,怎麽到了咱們這兒,藝術就這麽不值錢呢?”

“你也問錯人了,我想不出答案。這幅畫我也不想留了,睹物思人,心裏難過,陸教授,我賣給你怎麽樣?”羅宏瑞望著陸昭,嘴角帶笑。

陸昭連連擺手:“我買來做什麽?再說了,曹洵亦現在是名人,他的畫肯定會大漲,少說也得三百萬起,我哪有這麽多閑錢?”

羅宏瑞的心落了地:“你想多了,我又不指著它掙錢。這樣吧,我奸商一回,翻十倍,五千怎麽樣?”

陸昭伸手摸著屏幕上的畫框:“長一米七,寬五十厘米,就怕沒地方掛呀。”

羅宏瑞與陸昭碰杯:“那就放床底下,安全!”

上海,歐雅克藝術品交易行,這裏是雲泥相接的地方。

拍賣師擦去額頭的汗水,臉上還掛著微笑,他掃視全場:“朋友們,終於到了今天的最後一件拍品,相信在座的很多人都是衝它來的。最近這段時間,有一個人屢屢占據新聞頭條,不論教育界、收藏界、評論界,還是普通網友,關於他的話題都爭論不休,可偏偏他的畫一直沒在市麵上出現。這個隻聞其名、不見其身的人就是曹洵亦——一位英年早逝的畫家。今天,由我向各位隆重介紹——”他朝身旁的展示台一指,兩位工作人員掀起蓋在畫上的白布,“曹洵亦的作品——《英雄主義》,歡迎各位品鑒。”

小馮坐在後排位置,捏著手裏的號牌,控製不住地緊張,這還是他第一次獨自執行羅宏瑞布置的任務。

“起拍價,五萬!”

小馮沒有舉牌。

“16號,六萬!21號,七萬!5號,八萬!62號,十萬!”

羅宏瑞跟他說過,哪怕是剛出道的新畫家,隻要能進拍賣行,要麽流拍,要麽就會殺到二三十萬元的位置——隻有到了這個數字,才會觸動有錢人的神經,挑起他們相互撕咬的欲望。

接近一百萬元了,小馮踢了一下前排的椅背,那人立刻舉起了號牌。

“41號,一百萬!!!”拍賣師的聲音提高了半度,“半路殺出程咬金,這位一直沉默的先生突然叫價一百萬!一百萬還有競爭者嗎?一百萬第一次!”

小馮出手了。

“20號,一百二十萬!41號,一百三十萬!20號,一百五十萬!!!不愧是曹洵亦的作品,完全超出我們的預估。”

小馮與前排的男人互相抬價,價格越來越高,他後背的汗水也越來越多,他在等待羅宏瑞的指示。

手機響了,羅宏瑞發來一個數字,小馮長舒一口氣,他朝前排椅背連踢兩下,然後高高舉起號牌。

“三百萬!20號出價三百萬!!!”拍賣師目光如炬,掃視全場,渴望再有誰能給他驚喜,但很明顯,這已經是結局了,“三百萬第一次!三百萬第二次!三百萬第三次!成交!”

《曹洵亦作品首度送拍,以三百萬元的高價成交》——新聞在網上掀起了波瀾,讚美的多,批評的少,讚美的大同小異,批評的各有各的不滿。

“資本又下場了,永遠是這樣的劇情,我們喜歡的、讚美的,最終都會變成他們的遊戲。”何畏穿著泳褲,右手拿著手機,左手拿了一把灌滿水的水槍,“你聽聽,網友的憤怒啊!這才是你最純粹、最上檔次的追隨者。欸,你說,他們要是知道你還活著會是什麽表情?”

曹洵亦沒理他,繼續收拾自己的五十多幅作品,他要把它們按時間順序排出來。

“再給你念一條啊。‘曹洵亦活著的時候,他們要是願意買他一幅畫,他可能就不會自殺了,他們偏不,他們偏要等他死了才開始狂歡。’你看這些人,又當婊子,又立牌坊,反正別人做什麽都是錯的,隻有他們是道德標兵,靠光合作用就能活。”

“行了,別那麽刻薄。你看看,先弄這些吧。”

曹洵亦把畫都挨個兒立了起來,整個別墅布置得像一個博物館,何畏來來回回瞧了半天,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像遭遇刺蝟的老虎,無法下口。

“你這些畫啊,每一幅都得配一個解說員才行,連我都看不懂,更別說外行了。”

“哪個看不懂,我可以給你講。”

這又是何畏的主意,他跟曹洵亦說了,每一幅畫都得有一個故事,創作契機、靈感來源、花絮軼聞等。要從抽象走到具象,因為隻有具象的東西才能傳播,全編好之後,寫成創作手記,當作曹洵亦的遺物,將來也能賣錢,一舉兩得。

“這一幅的創作靈感是什麽?”

“是蘇青,有一次我們出去玩,去了一個公園——”

電話鈴聲打斷了曹洵亦的敘述。

“喂,嗯,啊?”聽電話那頭說完,何畏先是一驚,接著又笑了起來,“他們有說自己叫什麽名字嗎?姓什麽總能說吧?哦,行,你讓他們去做親子鑒定吧,我沒意見,找派出所唄,就看他們本事了。”

“什麽事?”

何畏掛了電話,臉上還帶著笑意:“有人要繼承你的遺產。”

“誰?”

“你爸和你媽。”

“周大鳳?”

“姓什麽的都有,就是沒有姓周的。”

曹洵亦愣了半晌:“到底怎麽回事?”

“我電視台的朋友說了,自從播了你的新聞之後,他們接了幾十個電話,全是來認親的,不是你爸就是你媽,再不然就是你兄弟姐妹。每個人都講了一個催人淚下的故事,有的說你被人販子偷了,有的說你在火車站走丟了,反正說來說去,最後意思都一樣,要繼承你的遺產。”

曹洵亦也樂了:“這年頭,騙子的膽子越來越大了。”

“我讓他們去驗DNA了,估計能嚇回去一大半,再說了,就算他們真是你父母又怎麽樣,我有遺囑,他們一天都沒養過你,現在看你的畫值錢了,就想出來分一杯羹,先問問正義的網友們答不答應吧。”

這件事便成了一段插曲,兩個人都沒放在心上,他們將注意力放回油畫上,挖空心思為它們填補故事,似乎每一個字都可以往畫布上貼金。

《未來研究》:那一片一片魚鱗般的彩色紋理描繪的是曹洵亦想象的婚姻生活,兩個似有似無的人形,相互擁抱,又相互摩擦出累累傷痕。

《青春》:看似雜亂無章的走筆,實際來源於曹洵亦參與的一次群架,藍色是曹洵亦高中的校服顏色,白色則是敵對方的服色,雙方罵得多、打得少,由頭是雙方的老大在爭搶同一個女生,並且那個女生誰也不愛。

《即興演奏》:色彩使用得非常隨意,看起來像小朋友的塗鴉,但其實都有來曆——那是蘇青第一次為曹洵亦做飯,她買回的一籃子蔬菜,就是畫裏的顏色。

…………

三天後,周大鳳撥通了周小亮的電話,曹洵亦第一次沒有接,第二次直接掛斷,第三次他又掛斷,回了一條信息:“在上班,有事留言。”

周大鳳發來一串語音:“小亮啊,你看新聞沒有?你哥的畫賣了三百萬,我的天哪,三百萬,我們十輩子也掙不到這麽多錢啊!唉,沒想到我還有本事這麽大的兒子,他咋會畫畫呢?我們祖上不都是農民嗎?我在想啊,他的畫都算是他的遺產吧,我們也是他的親人,有血緣關係,怎麽就啥也沒有呢?還有這樣的事?

“電視裏說了,照法律上講,像他這種沒結婚又沒孩子的人,就該父母繼承遺產,政府這麽規定,那就是天經地義,咋就不照著執行呢?現在那些畫落到別人手裏,哦,他們掙昧心錢,我們喝西北風,那怎麽行?我得去鬧一鬧。

“唉,其實我也不是為我自己,是為了你跟小河,你在外麵累死累活的,家也不能回,一個月才掙多少?小河那麽小,往後花錢的地方多著呢,幼兒園、小學、中學、大學,大學畢業了,你還得給他買房子、娶媳婦,哪樣不花錢?現在這年頭,沒個一百萬養得活一個孩子?

“我想好了,就算是老臉不要,我也要把該得的爭回來,你幫我打聽打聽,這事該找誰,法院還是政府,要不,我們直接找電視台,曝光他們!”

“這個人怎麽這麽不要臉?!”曹洵亦氣得跳腳,“她把我丟了,現在又想繼承我的遺產?!還天經地義?她就不怕老天爺打雷劈死她?!”

何畏點了一根煙,往沙發裏一靠,讓煙圈往天花板上噴了一會兒:“不要亂了陣腳,咱得好好想一想,她說的這一大堆裏麵,最可怕的是什麽?是她要繼承遺產嗎?”

“你有遺囑,怕什麽?”

“對,有遺囑……嗯,我看看《繼承法》。”何畏猛吸一口,扔了煙屁股,搜出《繼承法》的網頁,“你看啊,照法律條文來說,有遺囑的,按照遺囑繼承或者遺贈辦理。還有這條,遺棄被繼承人的,喪失繼承權,不管怎麽說,這裏麵都沒她什麽事。”

曹洵亦長舒一口氣:“那還好。”

“就怕她找媒體曝光,媒體一旦知道你還有個雙胞胎弟弟,再把你找出來采訪,大庭廣眾的,搞不好就要穿幫,所以這事就怕她跳出來鬧,你得讓她死了這條心。”

曹洵亦連忙敲字,把法律條文解釋一遍,敲到“你遺棄了他,所以沒有繼承權”的時候,心底一陣暗爽,點完“發送”,發現手心已經被汗浸濕。他搓搓手,等著周大鳳的反應——隻等了一會兒,周大鳳發來一個鏈接。

“專家說了,我可以繼承呀,你幫我看看,難道他說錯了?”

鏈接裏是一個視頻,隻有幾十秒鍾,一個穿西裝的中年人在接受采訪,幾句話下來,意思很明白,由於曹洵亦從未被收養過,他與生父母的權利義務關係就可能存續,生父母應該是他遺產的第一順位繼承人。

“這就是我朋友那電視台做的,肯定是冒充你父母的人太多了,他們就做了這麽一期,這看著也不完整啊。”何畏在屏幕上滑了兩下,又找到一組視頻。

兩個人把視頻全看完,總算聽明白了專家的解釋。

專家說了,因為曹洵亦立過遺囑,所以他的遺產繼承應該遵循遺囑的內容。如果沒有遺囑,或者遺囑無效的話,繼承人就應該是曹洵亦的父母,由於他一直在福利院生活,沒有被收養過,所以這個父母就隻能是他的生父母。但是,如果他的生父母存在遺棄行為,就會自動喪失繼承權,這時候,繼承權就會落到第二順位的兄弟姐妹身上。最後,專家還進一步解釋說,即便有遺囑,遺囑裏沒有提到曹洵亦的血親,但如果他的兄弟姐妹生活困難,遺產的分配上也應該對他們適當照顧。

“這專家活雷鋒啊,該說的不該說的,他都說一遍,沒上過電視吧,這麽愛現?!你趕緊跟你媽說,這裏麵沒她的事,她理解錯了。”

“她不是我媽。”

“好好好,不是你媽,是周老太太。”

曹洵亦又敲了一行字,還沒發過去,周大鳳的語音過來了。

“小亮,原來這新聞還有呢,我剛看了,照專家的意思,我是不能繼承了,但是你能啊,你往電視裏一站,傻子都看得出來你是他親兄弟!你確實生活困難嘛,該你的,你就得爭取,不丟人!這事你聽我的,你去找電視台,會哭的孩子才有奶吃,懂嗎?”

何畏氣得笑了出來:“我的天,這叫什麽事?她要你去繼承你的遺產?”

“還得上電視。”曹洵亦已經癱在沙發上了。

“不行,絕對不能讓她折騰,你跟她說,你不去,你們一家都對不起曹洵亦,現在去爭他的遺產,良心上過不去。我來跟她說。”何畏搶過手機,劈裏啪啦一頓敲,敲得痛心疾首、如掏肺腑。

周大鳳立刻回了話:“良心值幾個錢?!那可是幾百萬呢,傻孩子!你要不去啊,我就去,對,我找找出生證明。”

何畏急得抓耳撓腮:“天哪,還沒完了!”

“我們是不是完蛋了?”

何畏按著腦袋想了一會兒:“要不,我們就將計就計,順了她的意吧?”

“什麽意思?”

“老太婆不就是要錢嗎?你跟她說,你會想辦法聯係我,先禮後兵,別找電視台了,讓她也別鬧,過兩天,你再跟她說,聯係到了,經紀人承諾,嗯,先分三十萬,以後要是再有賣畫的利潤,也會適當分一點,反正都是給你嘛,左手倒右手,也不過她的口袋,你說呢?”

曹洵亦咬著嘴唇琢磨了一會兒:“好像也隻有這樣了,問題是,我們還有這麽多錢嗎?”

何畏喜歡花錢,就這幾天,他買了一屋子衣服、一屋子電子產品,頓頓都在外麵請人吃飯,晚上還要逛些花錢快的場所。他跟曹洵亦說,下筆錢進來,他就要換車,他這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有一輛跑車,趁著晚高峰的時候開出去,堵在高架橋上,對著公交車按喇叭。

“要錢幹什麽,你沒聽明白嗎?是我給你,我就算分你一百萬,也是我們之間的事,給她看個數字就行了,截個圖、造個假,她個農村老太太哪看得出來?”

曹洵亦歎了口氣:“你別小看農村人,反倒是我們這些搞藝術的,跟傻子似的,比較好對付。”

曹洵亦又跟周大鳳說了幾個來回,總算讓她消停了,喜滋滋地等兒子的好消息。

兩個人折騰了半天,都有些筋疲力盡,各開了一罐啤酒,坐在地板上喝了起來。

沒喝到一半,何畏又開始叫喚:“今天啥日子啊?你看你看!”

屏幕上顯示了一條新聞,龍鎮剛發布了一篇千字文,向曹洵亦隆重道歉,承認他的藝術造詣,並將公開修複他的遺作——《噪聲》。

曹洵亦搖著啤酒罐,咕咚咕咚。“真好笑,他親手毀了那幅畫,結果還落到他手裏了。”

“好笑?大哥,我他媽想哭!你知道這幅畫會值多少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