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三岔口

天已黑盡,除了蟲鳴,周遭再無聲響。忽然,淩亂的腳步聲遠遠傳來,陳興國趕忙跳下床,赤條條地,鞋都來不及穿,一麵提上**,一麵翻窗而出,沒走幾步,一腳踩在石子兒上,鑽心劇痛,他提起腳,鬥雞般靠牆直跳,嘴裏嗚嗚有聲,想叫又不敢叫。

那夥人正在砸門,乒乒乓乓,好一陣鬧,鬧醒了**的孩子。陳興國聽見媳婦周大鳳起身開門去了,他顧不得疼,一瘸一拐摸到牛圈旁,正想扒牆出去,再順著水塘邊的小路走脫,哪料到家裏養的那條狗竟然跟了過來,叫了兩聲,似在邀功。

那夥人繞到屋後,幾把手電相交,將陳興國逮個正著,少不了一頓毒打,打得他牙齒鬆動,滿口生腥。

陳興國跪在門檻上,眼前是一條大棒點地,耳邊聽得一夥人在屋裏邊搜邊砸,髒話一句髒過一句,到最後,沒得砸了,消停下來,隻能聽見周大鳳抱著孩子不住安慰,卻也止不住孩子的啼哭。

提著大棒的人怒吼一聲:“抱出去哭!”

周大鳳慌忙出了門,哭聲遠去,屋裏忽然安靜下來。陳興國微微抬頭,碰上幾雙凶狠的眼睛,心裏發虛,又低下頭去。

“航哥,隻有兩個手機。”

航哥一口濃痰吐在陳興國頭上:“這值幾個錢?”他將大棒擱在陳興國肩頭,“你家裏要啥沒啥,還敢賭這麽大,也是個狠角色。說吧,啥時候還?”

“航哥,我兒子在外麵打工,年底了寄錢回來。”

航哥一棒打在陳興國腮幫子上:“我還要等你到年底?!”

陳興國顧不得嘴裏吐血,兩手作揖,帶著哭腔說道:“航哥,我真是沒辦法了,魚都死了,家裏能賣的我也賣了,我要是能弄到錢,敢不還嗎?要不然,你們把我女人弄去賣了,賣的錢都歸你。”

又是連著兩棒打在他身上:“這歲數誰要?偷也好,搶也好,一個月內還清,到時候老子見不到錢,不光賣你女人,老子還要賣你!走!”

一夥人去得遠了,陳興國才敢起身,身子晃了兩晃,隻覺得腿都快斷了,出去找了一圈,終於在池塘邊找到了周大鳳,她正在池塘邊低聲啜泣。

“哭哭哭,你就曉得哭!”

“你到底欠了多少啊?叫你不要賭了,你不聽,現在人都打上門了!小河下個月的奶錢還沒有著落,你這麽賭下去,要把他餓死?!”

“他親老子都不管,我憑啥管?”陳興國坐到石頭上,拍了一會兒蚊子,拍得罵娘,又摸出手機刷起短視頻來,“你給他打電話,叫他快點寄錢回來。”

“他寄回來,你又拿去賭?!再說了,他哪有錢?他剛找到工作,一個人在大城市,養活自己都難,還要給你擦屁股!”

“他就沒朋友?找朋友借總行吧。父債子還,天經地義!”

周大鳳不吭氣,隻輕輕晃動懷裏的孩子。

“叫你打就打,他不出錢,我就把他兒子賣了!”

周大鳳還是沒說話。

陳興國盯著手機屏幕,屏幕映得他滿臉油光,他心裏煩躁,怎麽看也笑不出來,正準備關了手機,屏幕上忽然彈出一張照片,配著底下那行字,驚得他心髒幾乎停跳:“你看這個!”

周大鳳瞧了一眼,沒吱聲。

“你看清楚沒有?你看這個人是誰?”

“哎呀,就是長得像嘛。”

陳興國撓著癢處:“這也太像了,簡直一模一樣。也是,你兒子哪有這本事?”

來了多少電話,收了多少短信,龍鎮不記得了。他換了兩次號碼,兩次都被身邊人泄露,汙言穢語晝夜不斷地湧進來,令他不勝其擾。

他確實沒想到那個人會自殺。網站找他的時候,就跟他講明,這是一檔審醜的節目,供他羞辱的“藝術家”都是演員,他代替觀眾發泄對江湖騙子的不滿,怎麽爽怎麽來。龍鎮當時也隻覺得年輕人演技過關,演出了那種場景下該有的樣子。節目效果如預料一般,網友鍾情他毀滅“藝術品”的段落,二次創作的傳播也格外廣泛,他的名聲順勢上了一個台階,節目的第二期、第三期也都提上了日程。

然而,好運一下就用光了,年輕畫家的死訊傳出,警方又將自殺坐實,輿論立刻倒戈,人人舉起反旗,將矛頭指向龍鎮和節目組。

“藝術是一種主觀表達,它不需要得到大多數的認可,也不需要得到媽媽的認可,你有權不喜歡它,卻無權毀滅它,更無權堂而皇之地羞辱它。”這種中立克製的評論並沒有引起共鳴,真正刺激網民瘋狂轉發的是另一句話——“掌握子彈,可以殺死人民的英雄;掌握輿論,可以讓人民殺死英雄。”

他們喜歡這樣的辯護:人民不會犯錯,即便犯了錯,也是因為受人誤導。龍鎮就是這個人,他那場惹人發笑的表演成了指控他的罪證。每個人都拿著放大鏡對準他,放大他的言行,好指引天上的太陽將他燒死。

而對曹洵亦,大眾的態度也已180度轉彎。起初,說曹洵亦的畫有可取之處是危險的,因為與眾不同就是裝腔作勢;他死後,說他畫得不好是危險的,因為死者已經披上國王的新衣;再往後,不讚美他則是危險的,因為隻有大聲讚美才能洗脫逼死畫家的嫌疑。

當然,龍鎮的嫌疑無法洗脫,即便他保持沉默;即便同行為他辯護,說曹洵亦的作品確實一般,龍鎮行為過激隻是節目組的安排,大眾也不會理會,他們的審判所本來就沒有辯護人的座位。

開展前一小時,龍鎮將展位設計的負責人罵哭了。他為人清高,平時也沒這樣暴躁,冷不丁發一通脾氣,自己也覺得過火。

展館外排了很多人,他走到大門口,好讓排隊的人看到自己,有幾個對他指指點點,他也不以為意,衝大家點頭微笑,正要轉身回辦公室,忽然被人叫住。

“龍老師,好久不見。”

是一個穿著精致的胖子,臉上掛著笑容,龍鎮一時想不起他的身份,猶豫中看見他手腕上的百達翡麗,便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不好意思,您是?”

“我叫羅宏瑞,我們一年前在上海佳士得的春拍會上見過,32號,還記得嗎?”

並不記得。“噢,我想起來了,當時你是在……嗯,在拍哪幅畫來著?”

“蔣如台的《寒潮》。”

“噢,對對對。”龍鎮已經不記得那幅畫的買主是誰,“今天也有他的作品,是上個月剛完成的新作。”

龍鎮陪著羅宏瑞穿過大廳,就著經過的作品尋找話題,對方連連應聲,略顯敷衍,龍鎮料定此人有事相求,便帶他進了自己的辦公室,關了門,倒了茶,聊了會兒閑天,終於磨出實情。

“你提了一個很奇怪的需求。”

“現在大家都謹慎,您是知道的,前人出了事,後人就得做縮頭烏龜,是吧?”

龍鎮晃了晃腦袋:“我不知道,我就是個策展人,不懂你們的花花腸子。我有我的品位,也有我的招牌,凡是掛在我館裏的,都是我欣賞的作品,我不會估太低的價,那是羞辱他們;也不會估太高,賣不出去,對誰都沒好處。圈子都信任我,隻要是我推薦的,但凡有點小名氣,總有人搶著要。所以你說的那種,價格低、沒人看好,但拿去拍個高價又不會惹人懷疑,還能做長線的作品,說實話,我沒見過。真要有,麻煩你也跟我說一聲,大家一起發財。”

“我猜到你這裏可能沒有,我自己有一個人選,也是別人推薦的——曹洵亦。隻要你鬆口,稍微認可他的價值,他就能滿足我的要求。”

龍鎮笑了,笑得直不起腰來。他前幾天仔細看過曹洵亦的畫——節目組將《噪聲》送他了,算是留作紀念——他還是無法忍受作品中的模仿痕跡,以及自作聰明的隱喻。他想清楚了,就算重來,他還是會打擊他,就憑四十多年的文化修養和藝術評論家的尊嚴。

“對不起,我無法滿足你。”

“龍老師,我是真心實意想跟你合作。”

“我也是真心實意地拒絕你。”

一個保安走了進來,在龍鎮耳邊說了兩句,龍鎮臉上的肌肉**一下,轉瞬又恢複了原樣:“我去看看。”

當龍鎮被網友罵得滿頭包的時候,何畏與曹洵亦正躲在別墅內發笑。

我覺得很好看。

這就是藝術。

狗屁專家懂什麽藝術?

我們中國的大師就是這麽被埋沒的。

網上的評價漸漸燎原,燒起來的都是灌木和枯草,參天大樹則置身事外。偶爾也有兩邊都不得罪的發聲,說曹氏固然畫得不好,但也沒有龍鎮說的那麽不堪。

“說到底,普通人更需要一個你這樣的代言人。”何畏用啃了一半的雞爪指著曹洵亦,“你想想,誰沒被權威壓迫過、欺負過?不是被領導,就是被父母,好不容易出個方案,甲方說這裏不對,那裏要改,答題寫得跟標準答案不一樣就要被扣分,想過自己喜歡的生活也不行。有父母、親戚管你,有社會傳統管你,這些是什麽?是強者對弱者的霸淩!

“那些懷才不遇的人,那些抱憾終生的人,那些被人誤解、有口難辯的人,那些身後光芒萬丈、身前一文不名的人,哪一個不是躲在陰影裏、獨自麵對誤解和中傷的悲情英雄?大家歌頌你,就是為了給自己叫屈,這世上啊,根本沒有伯樂!

“你離他們如此之近,看起來如此鮮活,無限接近他們的真實狀態,卻被活活逼死!你用自己的死讓他們找到了情緒宣泄的出口,他們現在可以大聲喊出以前不敢說的話:是這個世界錯了!

“曹洵亦,你不是藝術家,你不是畫家,你不是一段談資,你不是一種論據,你是一種革命!”

何畏還記得昨晚與曹洵亦的交談,兩人幹了一杯又一杯。在酒精刺激下,他們仿佛站在話劇舞台上,對著黑暗中的、不知麵貌的台下觀眾,慷慨激昂地念白。

在那之前,他已經和那個叫羅宏瑞的人取得了聯係,交流了一小時,獲得了基本的保證,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此刻,何畏走進了龍鎮的美術館,身邊跟著幾個老頭兒、老太太。他在主廳內環視一圈,見保安的注意力並不在自己這邊,便將畫和架子從背包中取出,迅速撐開,立得很高,提了一口氣,大聲喊道:“大家看!這才是最應該在這裏展覽的作品!”

何畏一嗓子將展廳的幾十個人全喊了過來,兩個保安也趕了過來,還沒走到跟前,就被老頭兒、老太太攔住了。

何畏趕緊開始解說:“大家好,我叫何畏,是曹洵亦的朋友,這是他臨死前的最後一幅畫,是他的自畫像。”

很多人都拿出了手機。

“我不知道他最後幾天是怎麽度過的,懷著怎樣的心情,但從畫上的神態來看,他很坦然,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運。”何畏挺起胸膛,揮舞手臂,“有人說過,表達是一種自由,不被理解也是一種自由,他釋然了,即便某些人對他惡言相向,某些人將他拒之門外,他也不會在意——”

更多的保安衝進了展廳,身後還跟著龍鎮。

“先生,請你離開。”

“別碰我!”何畏高舉雙手,護住曹洵亦的自畫像,“走開!這幅畫就應該掛在這裏!這裏不是藝術的殿堂,而是它的墳墓!”

“你叫何畏是吧?”龍鎮走到了何畏麵前,“我記得你。請你不要擾亂展覽秩序,有什麽問題,我們可以私下溝通,你再不走,我就叫警察來。”

何畏大笑:“哈哈哈哈哈,大家瞧瞧,這位就是大收藏家、大評論家——龍鎮先生!你還有臉叫警察?你自己就是殺人凶手,逍遙法外還這麽囂張,你是要自首嗎?!”

龍鎮沒理他,推了保安一把:“你們愣著幹什麽?把他架出去!”

七八個保安湧了上來,何畏被抬了起來,兩腿亂蹬,又有兩個保安跑去拿畫架,老頭兒、老太太趕緊衝過來幫忙。雙方擠在一起,又喊又鬧,斜刺裏忽然衝過來一個保安,帽簷壓得很低,扯住畫像邊框,手腕下壓,刺啦一聲,將畫像撕成了兩半。

這一聲格外刺耳,展廳內頓時安靜下來,何畏哀號一聲,周圍人也鬆開了手。他跪倒在地,撿起畫像的殘骸,捧在懷裏,好半天才抬起頭,死死地盯著龍鎮,從牙齒間擠出兩個字——“凶手!”

那些拍攝的人轉動鏡頭,對準了龍鎮的臉。

一天之後,何畏和羅宏瑞在一間茶室見麵。

兩人早已商定,如果龍鎮拒絕羅宏瑞,他們就把他搞臭,逼迫同行跟他劃清界限。果然,“龍鎮指使保安撕毀曹洵亦遺像”事件曝光之後,凡是以前跟龍鎮站一邊的藝術家,都遭到了網友的攻擊。骨頭硬的沉默以對;沒那麽硬的就說自己看走了眼,承認曹洵亦是不可多得的天才。

“你號的那兩聲很有感染力,我都差點流淚。”

“還是馮秘書力道準,當場就把畫扯爛了,我還以為亞麻布會很費勁呢。”

小馮笑著說:“我也擔心不好發力,一摸,畫框中間是斷的。”

“這都是老本行了,執行層麵,你們大可放心。”何畏又給自己滿了一碗茶,“羅總,現在可以說說你的計劃了。”

“你先告訴我,曹洵亦留了多少幅畫?”

“五十多幅吧,還有幾本素描草稿。”

“我全要了。”

何畏嘿嘿一笑:“羅總,你覺得你出多少錢,我才會接受呢?”

“我知道,不論我出多少錢,你都不會接受。所以,我想先跟你討論一個問題,你覺得人類在製度層麵最偉大的發明是什麽?”

“一開始就這麽深入嗎?”

“我看得出來,你不是一個膚淺的人。”

何畏瞅著麵前的一對**茶寵,略一沉思,回答說:“應該是法律吧?”

“怎麽講?”

“荀子說,人的天性會導致惡果,為了克服這種天性,就必須有道德和法律的約束。而道德是軟弱的,唯獨法律才有足夠的壓迫力,防止人類墮落。這樣想的話,法律的確是人類在製度層麵最偉大的發明,因為人類不僅發明了它,還心甘情願地屈服於它。”

羅宏瑞輕輕晃動茶碗,清澈的茶水倒映著他鏡片上的反光:“荀子是這樣說的?”

“也不全是,我虛構了一些。”

“看不出來,何先生還是個哲學家。你想聽聽我的答案嗎?”

“當然。”

“我認為是公司。”

“怎麽講?”

“在這個社會裏,我們每個人要活得足夠舒服,就必須找到適合自己的位置,並在這個位置上創造價值。但人生短暫,試錯成本很高,而且大多數人都隻是庸人,作為個體,他們做不出什麽成就,唯有把他們團結起來,置於聰明人的領導之下,才能產生所謂的價值。什麽東西能使人團結呢?利益。哪裏有利益呢?

公司。”

何畏沒想到羅宏瑞也是個愛講道理的人,驚覺遇到了高手:“我長這麽大還從沒在公司上過班。”

羅宏瑞笑說:“因為何先生也是聰明人,聰明人都受不了公司的約束。”

“可是,這和曹洵亦有什麽關係?”

羅宏瑞喝掉茶碗中的茶,又拿起茶壺往茶寵身上澆了些水,俄而抬起頭,麵上依舊帶著笑意:“何先生,我們可以一起公司化運作曹洵亦的作品,甚至是曹洵亦這個人。”

他說“曹洵亦這個人”的時候,何畏心中一凜,以為他意有所指,轉念一想,他應該是把曹洵亦類比為一個品牌。“我暫時看不出這麽做的必要,我隻是想賣畫給你。”

羅宏瑞沉吟了一會兒:“行吧,我確實也想買。不過,我的提議你可以慢慢考慮。”

“你出多少?”何畏確認過,自己和曹洵亦的存款加起來還有兩百多塊錢,古董鋪子又給趙憲勇了,是死是活,或許就在羅宏瑞的一口價了。雖然他有底價,但他沒有死守的資本,不管對方報價多少,他都隻有一個選項。

美術館今天來了一個形容猥瑣的老頭子,龍鎮心裏有氣,又閑得慌,便在辦公室見了他,隻聽了第一句話,就後悔了。

“是這樣,我看新聞說你要為曹洵亦的死負責,就跑來找你了,欸,我呢,也不想把事情鬧大,你畢竟也是個名人嘛,鬧大了對你不好。這樣,你賠我點錢就行了,放心,以你的身家來說,都是小錢。”

“先生,你不看新聞嗎?他是自殺,跟我沒有關係。”

對方笑了,幹裂的嘴唇上擠出一絲血來,他不慌不忙地提起袖子擦掉,又低頭看了血跡一眼,另一隻手摸出一張照片,遞到龍鎮手中:“忘說了,我是曹洵亦的爸爸。”

“曹洵亦是孤兒。”

“孤兒也是人生的,難不成從石頭裏蹦出來?”

龍鎮又盯著老頭子的臉看了半晌,忽而大笑,就像遇到拿玩具槍的劫匪:“我見過曹洵亦,你跟他長得不像。”

對方倒也不慌,又從口袋裏摸出幾張照片:“我老實跟你說,我叫陳興國,我跟媳婦是二婚,我是曹洵亦的後爸。這是他剛生下來的照片,這是我媳婦抱著他,這是我在他小學和他照的,還有中學畢業照,信了嗎?”

龍鎮捏著照片,就著陽光看了一會兒,搖搖頭:“先生,天底下長得像的人很多,而且在照片上作假也不難。”

老頭子有些急了:“這怎麽會是假的呢?我一個農民哪懂作假?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現在被你給整死了——”

“最後再說一遍,他是自殺。”

陳興國往走廊外瞥了一眼:“網上的新聞我都看了,都在罵你呢。我們當爹媽的要是也鬧起來,你這地方肯定開不下去。反正報紙、電視台都找我了,他們想采訪我,我還沒同意,就是想先看看你的態度,你說呢?”

龍鎮平日愛打德州撲克,沒有人可以在他麵前偽裝同花順:“福利院都不知道他的父母是誰,媒體怎麽找得到你?”

陳興國一時語塞:“我、我自己登報的,不行嗎?”

“哪天?哪家?哪版?”

陳興國再次沉默。

“農村發行量最大的報紙是《大眾晚報》,是這個嗎?”

“不是!”

“那就隻能是《南方導報》,整個西南片區還在經營的商業報紙就這兩家了。他們家主編我認識。”龍鎮說著拿出了電話——

陳興國往後倒退兩步,惡狠狠地瞪了龍鎮一眼:“你等著!”

見他灰溜溜地逃了,龍鎮的心情好了起來。

他回到辦公室,乏了睡,睡了醒,醒了又乏,間或看看手機,朋友圈已經有重新評價曹洵亦的文章了——拔高他的作品,也拔高他的精神。他們不再避諱龍鎮,大張旗鼓地站到了他的對麵——他明白,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

《從王希孟到曹洵亦,那些英年早逝的中國畫家》

《曹洵亦死了,逼死人的霸權並不隻存在於藝術界》

《我把曹洵亦的作品拿給芝加哥藝術學院的教授看,他說……》

他們給曹洵亦翻案,過不了幾天,國家美術館或許就會收藏他的作品,市中心會為他塑像,學生也會將他寫進作文,捧為向往的榜樣。

死者為大,這道理誰都明白,但誰都不敢點破。因為他死了,他就成了眾人追捧的大師。

龍鎮琢磨著寫個自白書,再請媒體辯護幾句,總比坐以待斃的好。還沒安靜幾分鍾,門又被敲響,走進來幾個熟悉的麵孔——是美術館代理的藝術家們,總共七個人。

“什麽事?”

“龍爺,我們來說合約的事情。”開口的叫蔣如台,唯美主義油畫家,在這些人裏麵名氣最大,起拍價最高,“下個月就到期了。”

合約到期,藝術家們會提新的條件。若說擺資曆,恐怕沒有哪個行當比藝術更著急,老上一歲,恨不得價格翻番。龍鎮將他們挨個兒掃了一眼,哪些分成可以提,哪些分成不能動,哪些什麽條件都能談,哪些要另請高明,他心下了然:“嗯,你們放心,經紀部的同事會跟你們挨個兒談。”

“不是,龍爺,我們的意思是,到期之後就不續約了。”

龍鎮停住伸向火柴的手,抬頭看了蔣如台一眼,又掃了一遍其他人,他擦了根火柴,點燃煙鬥,看著火柴在手裏熄滅,然後才說:“你們都這麽想的?”

“嗯,都這麽想的。”

龍鎮叼著煙鬥,透過煙霧盯著對麵的人,仿佛看一幅畫滿叛徒的古典群像:“世態炎涼,人心不古呀。”

“龍爺別這麽說,咱們簽的是代理合同,在商言商,到期了不續約,也是按條款辦事,天下無不散之宴席,您說是吧?”說話的還是蔣如台,隻有他夠種跟龍鎮叫板。

“你們看我現在倒了黴,小人都跳出來咬我的腳脖子,你們要為自己打算,我也理解。但是,蔣如台,你別忘了,沒有我龍鎮,你現在還在縣城中學教美術,你的畫,若不是我四處推薦、送展,能到什麽價錢,你比我清楚。”

蔣如台耳根發紅,一邊說一邊兩手做動作,以壯聲勢:“龍爺,你提攜過我不假,推薦我的作品也是事實,但賣出去的畫你都按合同抽了成,沒讓你白幹,咱們是合作關係,互利互惠,沒有誰欠誰的。現在我想往前走一步,又有大畫廊肯代理我,我很難不動心。”

龍鎮的好脾氣終於耗盡了,他把煙鬥往桌上一砸:“滾!都給我滾!忘恩負義的東西!離了你們,我龍鎮就混不下去了是吧?

滾!別在我這裏礙眼!”

他們走了沒多久,龍鎮又難受起來,心裏不住慨歎,親手種的搖錢樹成了精,長出腳自己跑了。他生性高傲,從來說一不二,拉不下臉再去求他們,生了一陣悶氣,隻顧把曹洵亦罵了七八十遍,恨不得拆了他的棺材,挫他的骨、揚他的灰,將他留在世上的一切都付之一炬——

就在那一瞬間,龍鎮忽然又想起那個農民來,他站在落地窗前,望著玻璃上搓腳的蒼蠅,思索著如何找到他——難道,他也要去登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