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名作

何畏解釋了他的應對方法,曹洵亦沒有同意。

“為什麽?你傻嗎?那是你最有名的作品!肯定也是最值錢的!”

“錢錢錢,又是錢,怎麽一到你嘴裏,藝術就隻剩錢了?”

“好,不提錢。當初上節目,你挑了《噪聲》,為什麽?因為你覺得它的藝術價值最高。《噪聲》之於你,就好比《星空》之於凡·高,《日出·印象》之於莫奈,它是你的名片、你的標簽,普通人一看到它就會想起你。將來你入了美術史,你多半就兩張插圖,一張是你的照片,一張就是它。這樣一幅畫,你忍心讓它落在龍鎮手裏?龍鎮是害死你的人,把這麽個人跟你的傳世名作綁定在一起,你不覺得惡心嗎?”

“我惡心什麽?他跟《噪聲》綁定在一起,別人才會記得他對我做過什麽,他這是自取其辱。”

何畏抓扯著自己所剩無幾的頭發:“大哥,他轉手把畫賣了,少說也掙好幾千萬,這種自取其辱,你這裏還有嗎?我要一打。”

“你少諷刺我,我告訴你,我是藝術家,我愛我的作品,我絕對不會為了一幅畫就毀掉自己的其他作品!”

“藝術家、藝術家,這個名頭就那麽重要嗎?”

“你是商人,你不會理解的。行了,這事到此為止,我去畫畫了。”

曹洵亦往地下室走去,關了門,反鎖。地下室的隔音很好,立刻將何畏罵娘的聲音擋在了外麵。

海報設計:10 000元。

片頭動畫:30 000元。

拍攝團隊:150 000元。

平台宣傳:200 000元。

龍鎮看了一眼賬目,搞不清楚這是名人有優惠還是名人被敲了竹杠,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曹洵亦的確是超級明星。

他前天宣布修複《噪聲》,該消息被轉了十萬次,大半都在罵他:一些人罵他無恥,一些人問他為什麽還沒坐牢,一些人編造他的黑料,還有一些人跟了廣告。

不管怎樣,宣傳效果有了,直播間的預約人數過了百萬,廣告商也打電話來了,有要冠名的、有要插播的,還有要龍鎮帶貨的,報價一個比一個豐厚,龍鎮都有些後悔了,後悔自己怎麽沒早點想到這招。

曹洵亦的粉絲也表達了態度,大體分為兩種:一種將龍鎮視為死敵,認為反對他就是表達對曹洵亦的愛意;另一種認為龍鎮修複《噪聲》是棄惡向善,應當允許其將功補過。

龍鎮不禁笑了起來——曹洵亦這個置他於死地的災星,轉眼間又給了他生機。

負責修複工作的是一個叫鍾仁的美術生,大四還沒畢業,一直在美術館裏兼職,非常崇拜龍鎮,選他更多是從傳播上考慮。《噪聲》的畫布上也就刷了幾道顏料,修複難度不大,而鍾仁男生女相,手指修長,握住畫筆便有早夭才子的氣質,適合網絡傳播。龍鎮把他的幾張工作照發到網上,果然頗受網友喜愛,就連曹洵亦的粉絲團也將他和曹洵亦捉對,搞了些莫名其妙的圖片。

此刻,直播即將開始,鍾仁坐在畫布前,臉上帶了淡妝,又做了好看的發型,若說他是唱歌跳舞的偶像,也不會有人懷疑。

龍鎮替他擦去臉上的汗水:“別緊張,看直播的人不懂,你放心弄。”

鍾仁點頭:“嗯,龍老師你放心,我把曹洵亦的畫法都研究清楚了,我現在比他本人還會畫他的畫。”

這行當裏,學人者窮,抄人者死,你就算跟他畫得一模一樣又有何用?龍鎮心裏覺得好笑,嘴上卻還客氣:“那就更不用怕了,你正常發揮就行,我請的都是專業團隊,肯定能把你拍好看。”

“嗯嗯,我會加油的。”

看他稚氣未脫的樣子,龍鎮心裏很有安全感,他向攝影打個響指,示意直播開始。

燈光就位,機器上肩,導演倒數三個數,鏡頭掃過擺滿一桌的修複工具,各號畫筆、顏料都排列得整整齊齊,還有不同型號的刀筆、不同大小的刀片、填補縫隙的注射器、控製溫度的熨鬥,照龍鎮的要求,即便修複時用不到,也要拿出來露臉,就是要給人一種專業、細致、係出名門的印象。

果然,直播間裏一片驚呼,滿屏彈幕都是“專業”“好牛”之類的詞,間或有些“無恥”“不要臉”的罵人字眼,龍鎮權當沒看見。

鍾仁坐到畫架前,背對鏡頭,一麵手指懸空指點,一麵開口講解:“這幅作品屬於人為汙染,表麵被塗抹了十道不規則的顏料,有粗有細,力道也不均勻,好在這幅畫不像我平常修複的那些作品年代久遠、遭受了嚴重的腐蝕,所以修複相對容易。而且,曹洵亦畫完之後,都有上光油層的習慣,光油層是什麽呢?

就是……”

龍鎮坐在監視器後的躺椅裏,一麵越過導演的肩膀看實時畫麵,一麵低頭盯直播間的數據,在線人數比他預想的還要多,禮物已經刷了兩萬多元,照這個速度,整場直播下來,光靠禮物就能抵掉他的物料成本。

他轉頭看向鍾仁那邊,再過幾小時,曹洵亦最知名的作品就會恢複原貌,宣傳詞是這樣形容的——“就像它的作者一樣,經曆消沉與不公,又經曆刀割和斧鑿,終於重獲榮光。”龍鎮不在乎其中的含沙射影,他是一個成熟的藝術品鑒賞家,為了作品的非凡價值,可以瀟灑地咽下苦果。

聽說兒子分到三十萬元之後,周大鳳的心情明顯好了很多,她越來越頻繁地給曹洵亦發周小河的照片和視頻,在池塘邊,在田坎上,或者趴在周大鳳的肩頭,或者摟著家中的老狗。

周小河跟曹洵亦長得很像,尤其他發愣的時候,盯著遠處,一動不動,像沒上發條的玩偶,周大鳳教得多了,他也學會了叫“爸爸”,知道隻要周大鳳把鏡頭對準他,就該跟爸爸打招呼。

曹洵亦覺得周小河就是小時候的自己,他沒有媽媽,也沒有爸爸。正因為如此,曹洵亦才更加賣力地扮演周小亮,他誇周小河上相,給他買衣服、玩具和零食,時常叮囑周大鳳好好照看他,要是生病了一定要上醫院,別心疼錢。

他仍然厭惡周大鳳,但把周小河視作親人。

“小河生日你還是回來吧,這麽久了,孩子說想你。”

麵對這樣的說辭,曹洵亦很難拒絕,就算知道周小河說不出完整的句子,不可能表達得如此準確;就算也知道,站到周大鳳麵前,與她對視、和她搭話、從她身邊經過,都有穿幫的可能。

“我問下師父,太忙可能請不到假,我盡量吧。”

他沒有把話說死,想先跟何畏商量。其實也不用商量,何畏一定會反對,任何風險不可控的行為他都反對。

“你不要開門接快遞,讓他們丟保管箱,我回來取。網上到處都是你的照片,快遞員指不定能把你認出來。

“畫框別買現成的,萬一他們標了出廠日期,日期又在你死期之後怎麽辦?我去弄些木材回來,我們自己做,沒啥難的。

“除了周大鳳,還有別的人找過周小亮嗎?凡是有人找他,你先別回,過一兩天再找他借錢,往多了借,三萬、五萬的,少了不要,借上一圈,絕對不會再有人找他。”

事實上,曹洵亦從沒開過大門,他喜歡獨處;他習慣買最便宜的畫框,畫框上別說出廠日期了,連品牌名稱都沒有;周小亮似乎也沒朋友,除了一個工頭問過近況之外,再無旁人與他聯絡。

即便如此,曹洵亦還是會對何畏說:“是。”“好。”“行,聽你的。”

他唯一的娛樂是瀏覽關於自己的消息,以獲得逆轉取勝、一呼百應的快意。他的微博曾經無人問津,現在成了觀光勝地和精神圖騰。網友轉發他過去的瘋言瘋語,不是深表同情,就是心有戚戚焉。每一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給他留言:有人寫日記,有人發牢騷,有人寫讚美的詩句,有人丟色情電影的鏈接,層層疊疊,仿佛一場眾人合謀的行為藝術。

當然,曹洵亦絕對不敢登錄這個賬號,甚至連密碼都讓何畏改掉了。

他不在網上留下任何痕跡,公開的賬號自不必說,私人的聯係也全都停了。雖然他很想知道,在他死後,蘇青或者歐陽池墨有沒有聯係過他,有沒有發來隻言片語,以安慰他的魂靈——不可以,他壓製著自己的衝動,他害怕她們說得太動人,會勾起他複活的衝動。

他隻用瀏覽器的私密瀏覽模式,沒有曆史記錄,也不會保存賬號和密碼。他改變習慣,換一個網站買東西、換一個網站讀新聞、換一個網站看電影、換一個網站嘲笑凡夫俗子,諸般行事,皆如新生。

也並非新生。這段日子裏,曹洵亦越來越懷疑雙胞胎之間真的有心靈感應——即便在此前的二十多年時間裏,他並不知道周小亮的存在。但如今周小亮已經入土,他冒著周小亮的名義,便覺得自己被死氣所籠罩,心裏總有“這是我死後的世界”的暗示,風中有陣陣呼號,呼吸之間能聞到腐爛的氣息。

他畫累了,看著畫布上的圖案,想不到該如何推進。他打開地下室的門,讓外麵的空氣流進來,琢磨著再向何畏解釋,自己並非背叛整個計劃,而是抽象表現主義的不可再生性遠超其他,即便是畫家本人,也無法將其舊作重現。

他靠在牆邊,一邊思考措辭;一邊看新聞,一條條看下去,世界熱鬧非凡,卻都與他無關——直到那張電影海報躍入眼簾。曹洵亦挺直後背,手指顫動,將海報點開放大,上下左右、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再把手機拿遠拿近,反複確認,整個人忽然如墜冰窟,又汗流遍體,說不出的難受和憤怒。

海報的構圖和配色與他的作品一模一樣,唯一不同之處在於將他畫的人物換成了女主角的形象,而更讓曹洵亦痛如刀絞的是,它抄的是他當初送給蘇青的那幅——《夜曲:1011》。

海報下還有新聞鏈接,他急忙點開,一目十行地看下來,新聞說的是青年導演賈誠的電影《隔窗相望》上映,叫好又叫座,十天票房破億,打破文藝片票房紀錄,賈誠說這部電影的誕生要歸功於自己的女朋友——他的繆斯。文中還有賈誠的照片,曹洵亦粗略一觀就已確認,他就是那個司機,戴鴨舌帽,開瑪莎拉蒂,還向曹洵亦禮貌地致意。

曹洵亦踢翻了腳邊的顏料桶,順手將手機丟向牆壁,發出的聲響引來了何畏。何畏問他怎麽了,他也不想回答。他跪在地上,呼吸急促,那一瞬間,牆壁和屋頂仿佛都消失了,曠野向他襲來,人潮湧動,他們圍攏在他身邊,低垂眼皮,將嘲笑和不屑都傾瀉在他身上。

曹洵亦無法想象賈誠是在怎樣的情況下見到那幅畫的,是蘇青要把它丟進垃圾桶,賈誠製止了她?還是蘇青向他炫耀戰利品,被賈誠看中?又或者,是他們雲雨時翻滾到地板上,賈誠剛好看到了床底的畫?賈誠抄得有恃無恐,還不是因為他“已經死了”,那幅畫又的確屬於蘇青?自己連命都不要了才博得一個虛名,掙了一百萬,還要跟別人分賬。那個狗屁導演,拍的狗屁電影,票房竟然過億,憑什麽?!

人群散去,牆壁和屋頂又遮蔽了陽光,耳邊終於聽得到何畏的聲音了。

“喂,你沒事吧?”

曹洵亦看見何畏正在拍自己的臉:“你說,《噪聲》會是我名氣最大、最值錢的作品,是嗎?”

何畏點點頭:“當然。”

“它能值多少錢?”

“一兩千萬吧。”

“到不了一個億?”

“大哥,你想什麽呢?我怎麽說也隻是藝術品市場的新人,本事再大,也折騰不出一個億啊,除非等個三五年的。”

“我要馬上,盡快!”

“你這太強人所難了。”何畏坐到地上,挨到曹洵亦旁邊,低著頭思索了一會兒,“其實也不是沒辦法,如果去找那個人的話,別說一個億,我估計兩個億都有可能。”

“真的嗎?”

何畏摸出電話,撥了一個號碼,隻響了一聲,羅宏瑞的聲音就傳了出來:

“何先生,考慮清楚了?”

何畏把電話放在地板上,他和曹洵亦兩個人蹲坐著,像兩隻凝視屏幕的猴子。“羅總,你之前說的合作模式,能把曹洵亦的作品運作到什麽價位?”

“我喜歡你這種直接的問法。這麽說吧,《英雄主義》拍了三百萬,這個紀錄非常高,比一般青年畫家的首拍高出十倍不止,所以,如果是企業化運作,曹洵亦最有名的作品應該能過億,這也是頂級國畫家的水平。這個圈子裏很多人其實不懂藝術,他們隻追逐名氣。投資行為嘛,名氣大的升值空間大,願意掏錢的自然就多了。可惜啊,我這一番折騰,便宜了龍鎮。你是怎麽搞的嘛,《噪聲》怎麽會在他的手上?”

何畏看了曹洵亦一眼:“如果我告訴你,《噪聲》的真跡在我這呢?”

“那當然最好啦,不過龍鎮那幅在節目裏出現過,還是曹洵亦親自帶去的,不可能是假的吧?”

“這你就別管了,你等我消息吧。”

掛了電話,兩個人沉默了一陣,曹洵亦摸了一根煙出來,何畏替他點燃。

“怎麽說?”

“幹!”

“爽快!”

曹洵亦站起身,晃了晃發麻的腿:“你看看冰箱裏還有什麽,晚上吃燒烤!”

趁著何畏在廚房忙活的工夫,曹洵亦將自己的五十多幅畫搬上露台。等何畏帶著酒水食材上來的時候,曹洵亦已經把畫堆在了露台中央。

何畏瞪大了眼睛:“你要幹什麽?!”

曹洵亦往畫上澆了燃料,擦了根火柴丟進去,接過何畏手裏的啤酒,一邊喝酒,一邊看著十幾年的心血熊熊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