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困獸

直播結束的時候,彈幕裏隻剩謾罵和嘲笑。鍾仁坐在畫架前,兩手僵直,雙腿發麻,他轉頭看向龍鎮,企望後者能給他些許安慰,或者告訴他網上的傳言都是假的,他沒有白幹。

龍鎮低頭盯著手機,沒能從剛才的震懾中恢複過來——兩小時以前,修複工作逼近**,《噪聲》真容重現的時候,何畏發布了一條微博:“龍鎮先生迷途知返,我很感動,他請的人技術精湛,拍攝團隊也很專業,整場直播無可挑剔,堪稱現代傳播的教科書級示範。如果那幅畫是真跡的話,就更完美了。”

句子末尾還有一個狗頭表情。龍鎮年過五旬,也能體會到話裏陰陽怪氣的意味。網友們蜂擁而至,撕去他身上的威信和尊嚴,隻留下尷尬的**。

手機上又彈出了一條新聞,是新鳥網的競爭對手發布的,動作之快,時機之準,讓人不得不懷疑早有預謀。

曹洵亦前經紀人何畏:我們送去參加節目的本來就是贗品。

日前,著名藝術評論家龍鎮直播修複已故畫家曹洵亦名作《噪聲》一事引起巨大聲浪,最高峰在線觀看人數突破千萬,而就在《噪聲》修複工作即將完成之時,曹洵亦的前經紀人何畏卻在微博發出隔空嘲諷,暗示龍鎮持有的《噪聲》係贗品。

何畏發聲後,龍鎮直播間的評論風向立即轉為對龍鎮的謾罵和嘲諷,以至於修複工作隻能匆匆收場。對於這戲劇性的一幕,好奇網娛樂頻道對當事人何畏進行了采訪。何畏表示,他當初送到某網站藝術節目的作品其實是贗品,他之所以這樣做,是為了保護曹洵亦。

以下為采訪全程。

好奇網娛樂頻道(下文簡稱“奇娛”):何畏先生,你說龍鎮修複的作品是贗品,是說他們修複的並不是節目裏被毀的那一幅?

何畏:不是,他修複的的確是被毀的那一幅。

奇娛:那為什麽說它是贗品呢?

何畏:因為被毀的那一幅就是贗品。

奇娛:你的意思是說,你們是帶著贗品去參加節目的?

何畏:是的。

奇娛:為什麽要這麽做呢?

何畏:為了保護曹洵亦。

奇娛:您能詳細解釋一下嗎?

何畏:當時來找我的人是新鳥網文化頻道的負責人,他以前也找我介紹過節目嘉賓,那時候他弄的還是一檔鑒寶類節目。你知道,鑒寶嘛,看點就是主持人最後把假古董給砸了。我本來不想跟他合作,又毀名聲又毀人緣的,可他跟我說,他們弄了一檔新節目,跟鑒寶不一樣,是高雅藝術,請的主持人是龍鎮。我回來跟曹洵亦提了一嘴,他很有興趣,覺得這是個機會,非要去。

奇娛:然後你判斷這裏麵有風險?

何畏:對,他們的鑒寶節目點擊率那麽高,我不太相信他們會放著這個模式不用。

奇娛:你有把這種風險提前告訴曹洵亦嗎?

何畏:我說了,他不相信,他覺得這都是我的臆測,他雖然不了解新鳥網,但對龍鎮有信心,因為龍鎮一直以來的人設就是提攜年輕藝術家,所以曹洵亦真的是(哽咽),真的是把他最後的希望放在了這個節目上。

奇娛:所以帶贗品上節目是你單方麵決定的?

何畏:對,我以前做古董生意的,我對鑒寶節目可太了解了。這麽說吧,80%的觀眾看鑒寶,就是為了看他們怎麽砸東西,尤其是,那些嘉賓都是老頭兒、老太太,不是自稱收藏家,就是說有傳家寶,比較狂,比較傲,前頭把自己誇得有多高,後麵摔得就有多狠,觀眾要的就是這種反差的爽快。他們鑒寶錄了一百多期,每一期真假比例差不多是1∶2,如果是真家夥,屁事沒有,還得個好名頭;如果是假的呢,哐啷一聲,什麽都沒了。在我眼裏,曹洵亦的畫是大師之作,遲早會發光發熱,但在龍鎮他們眼裏是怎樣,我沒有把握。我和曹洵亦雖然是很好的朋友,但我和他不一樣,他情緒化,我更理性和謹慎。我想的是,藝術品跟古董還是不一樣的,古董仿不出來,藝術品卻可以。我送一個贗品去,毀了也就毀了,損失的是他們,不是曹洵亦,若是他們覺得藝術價值高,我再把真的拿出來就行了。

奇娛:哦,所以您一開始就預料到他們會毀掉曹洵亦的作品。

何畏:不是預料,是預防,他們的前科太多了。隻不過,這一次他們真的毀掉了稀世珍寶。

奇娛:那幅贗品是印刷的嗎?

何畏:不是,印刷油畫一眼就能看出來。我找別人臨摹的。

奇娛:曹洵亦知道這件事嗎?

何畏:不知道,我沒告訴他。

奇娛:為什麽?

何畏:我怎麽告訴他?他當時的情緒已經很不穩定了,他每天晚上都睡不著覺,淩晨三四點了還在小區裏閑逛。他喜歡龍鎮,也相信龍鎮,我怎麽能告訴他,說他們很可能會毀掉他的作品,所以我們拿個假的去上節目?他是個自負的人,他有藝術家的追求和尊嚴,他的每一筆,都包含他的修為和真誠,這樣的人,你怎麽能跟他商量耍小聰明的事?

奇娛:也就是說,曹洵亦以為被龍鎮毀掉的畫是真的,所以才受到那麽大的傷害。

何畏:他受到傷害主要還是因為他的藝術和人生遭到了否定,跟那幅畫的真假沒有關係,我事後告訴他我們送去的是假的,真的還在,又有什麽用呢?節目組對他的侮辱,網絡對他的暴力,哪一個不是真的呢?唉,我當時就應該阻止他的,阻止他去這個節目。

奇娛:最後一個問題,您說他們修複的那幅是別人臨摹的贗品,有什麽客觀證據沒有?

何畏:有。自從畢業以後,曹洵亦就以職業畫家的標準要求自己,所以,他的作品都是有防偽標記的。

奇娛:是什麽防偽標記呢?

何畏:他的作品上都有他的指紋。

奇娛:這個指紋一定藏得很隱秘吧,是在哪裏呢?

何畏:具體的我就不能說了,如果他們不服,可以拿去檢驗。

奇娛:感謝您接受我們的采訪。

何畏:不客氣。

針對何畏的說法,好奇網娛樂頻道也找到了旁證,在曹洵亦生前的微博中,的確有表現出他對龍鎮的崇拜和信任。我們也到訪了他生前居住的小區,小區保安證實,曹洵亦生前最後那段時間的確嚴重失眠,淩晨三四點還在小區內閑逛。

“如果他們不服,可以拿去檢驗”。龍鎮的目光停在這句話上,檢驗?去哪兒檢驗?美術學院沒有保留曹洵亦學生時代的作品,就算有,內容、風格大不相同,比對個屁?而所謂的指紋,他們壓根沒找到。

這說明什麽?要麽,真如何畏所說,這幅《噪聲》是贗品;要麽,何畏在說謊,曹洵亦所有的畫都沒有指紋。

龍鎮越想越氣,越想越覺得憋屈,何畏就是個騙子,狡猾得很,無恥得很,自己折騰這麽大一圈,出錢出力,弄得風生水起,全網皆知,把曹洵亦的知名度又推高好幾個檔次,原來是為他何畏做嫁衣,騙子,這狗日的騙子!

龍鎮看向鍾仁背後的《噪聲》,它已經恢複了原貌,卻還是那麽醜陋——他不覺得它有任何美感,隻要它能恢複他的名聲和地位,他可以愛它,保護它,為它付出全部的心血,為它抵擋不懷好意者的暗箭與刀槍,可是現在呢?它不過是一坨顏料凝固成的排泄物罷了,肮髒齷齪,卻又神采飛揚,代替何畏發出了恥笑。

電話響了,是金主打來的,他們付了廣告費,盼的是搭上曹洵亦的便車,給產品鍍一層名為“高雅”的鉑金,現在好了,全網都知道他們跟贗品同流合汙,裹了假貨的泥漿,龍鎮接了電話,對方的意思很直接——先退錢,再賠款。

這還隻是第一家,龍鎮苦澀地想。

“其實你也沒必要都燒了,照著畫不更方便嗎?”

曹洵亦站在畫架前,用餘光瞥了何畏一眼——他提醒過他,在他畫畫的時候,兩米內不能站人。“照著畫就成抄襲了,就算是我自己的作品,我也不會抄的,而且,不提前燒了,我怕半途會後悔。”

“行吧,你估摸著,一幅畫要畫多久?一天夠嗎?”

“你當我是印刷機嗎?至少也要一周。”

“大哥,我不是要你畫全新的作品,我是要你把以前的複刻出來,隻是加個指紋而已。一周?那你全部畫完得到什麽時候?”

“藝術創作,怎麽能著急呢?”曹洵亦將指套戴在大拇指上,趁著顏料層還處在半濕潤狀態,在上麵按了一枚清晰的指紋,再等顏料層完全幹了之後,覆蓋新的顏料,層層疊疊,將指紋完全遮擋,如此一來,除非用X光透視,否則是發現不了它的。

“本來想留你弟弟的指紋辦手續,沒想到在這也能派上用場。”

“說回來,你是怎麽想到這個辦法的?”

“我以前看過一個新聞,說倫勃朗[1]有一幅畫,專家在它的原始顏料層發現了一枚指紋,結果估價一下漲了六百萬英鎊,因為他們都認為那是倫勃朗的指紋。”

“是無意中印上去的吧,沒聽說《夜巡》裏有指紋。”

“你管他有意還是無意,我們有意就行了。”

兩個人又鬥了幾句嘴。何畏讓曹洵亦少點藝術,多點務實。曹洵亦要何畏體會真正的美,而不是純粹的俗,到最後誰也說服不了誰。何畏又急著出門見羅宏瑞,打個哈哈也就過去了。

別墅安靜下來,曹洵亦從左至右抹了一筆,再從右上角到左下角,又抹了一筆,他試圖回憶這幅畫之前的樣子,剛有點眉目,又覺得眼前一黑,摸不清門路。

當所有人都在盛讚他的天才,都為他的死感到惋惜的時候,他卻躲在地下室裏抄襲自己。他扯下畫布,將它團成一團,扔到了角落裏。他躺倒在地板上,張開四肢,試圖擁抱空氣裏可能存在的靈感,抱了個空,便又脫光全身的衣服,在屋子裏跑來跑去,想跑得比消逝的敏銳還要快一些。

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曹洵亦不想理它,它卻執著地響了一遍又一遍。

是周大鳳打來的視頻電話,曹洵亦換了個背光的地方接通——仍然避免拍到自己。

周大鳳一臉愁容,大汗淋漓,聲音裏也帶著哭腔:“小亮,你快回來,陳興國瘋了,你快點回來嘛!你再不回來,小河他,他——”

曹洵亦見她慌了神,說話也不利索,趕緊問道:“小河怎麽了?你慢點說。”

周大鳳說得顛三倒四,曹洵亦反複盤問,又不厭其煩確認細節,才搞明白現在的狀況:周大鳳的丈夫陳興國在外麵欠了賭債,債主來鬧過幾回,無奈家裏太窮,連個零頭都還不起。陳興國走投無路,偷聽到周大鳳跟曹洵亦的對話,得知“兒子發了一筆橫財”,便說要周小亮回來還債,否則就把周小河賣給人販子換錢。起初,周大鳳隻當他胡言亂語,可今天一早起床,發現陳興國和周小河都不在家,挨到中午也沒見回來,這才慌了神,又不敢報警,隻好來找曹洵亦求救。

曹洵亦平日不常動怒,此時也氣恨填胸,恨不得將那老匹夫砍成兩段,連著周大鳳也扇幾十個耳光。什麽偷聽?肯定是她得意忘形說漏了嘴。他讓周大鳳報警,周大鳳猶猶豫豫下不了決心,左一句“夫妻一場”,右一句“也不一定”,曹洵亦不吃她這一套,立刻撥了110。

“您好,這裏是廢城110,請講。”

“我報警,有小孩被拐了。”

“對不起,為了能夠更快了解案情,請您再說得詳細一些。”

“是我兒子,我兒子不見了,被我媽的丈夫拐走了。”

“您是說您的父親嗎?”

“對,不是親的,是繼父。”

“您繼父帶走了您的兒子,他們是失蹤了嗎?”

“對,失蹤了,他說他要把我兒子——”曹洵亦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仿佛再次置身福利院的鐵門之後,眼巴巴望著門外,“他們已經失蹤一天了!”

“好的,那請您說一下地址,我們立刻派民警過去,也請您到現場協助我們調查。”

曹洵亦心中一驚:“我也要在現場嗎?”

“是的,民警會向您了解情況,我們掌握的信息越多,找回的可能性就越大。”

懸掛在天花板上晃動的周小亮的屍體。

在周小亮身上來回檢查並且拍照的法醫。

記錄詳細檔案又盤問何畏足足一小時的警察。

被他們注銷的名字為“曹洵亦”的證件。

在民政局網站上公示了半個多月的無主屍體。

曹洵亦捏著電話,凝視著桌沿的尖角,一時沒了言語。

“您好,請問您還在線嗎?聽不到您的聲音,請您盡快將地址告訴我。”

門鎖有扭動的聲音,曹洵亦站起身,聲音又消失了。屋頂之上有鷹飛過,鷹的爪子上鉗著一條蛇,蛇努力地仰起頭,嘴裏發出噝噝的聲響,試圖向鷹發出最後一擊。

他掛斷了電話,將手機丟在桌上,躺進沙發裏,按著自己的頭,背已汗濕,又僥幸得脫,他按捺不住心中的竊喜。

正自驚惶未定,手機又響了。曹洵亦起身去看,果然是110撥了回來,他不敢接,也不敢掛斷,隻能呆呆地看著,空闊的別墅裏唯有鈴聲回**,震得他頭皮微微發麻。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對方終於掛斷了。曹洵亦這才拿起手機,想了想,將通話記錄刪去,手機忽然一振,幾乎令他脫手,是周大鳳打過來了。

“小亮,怎麽辦哪?你爸爸他回來了,小河沒回來,小河沒回來啊!”

曹洵亦隻覺一股血腥氣在口中彌漫,咬牙切齒說道:“你把他拖住,我馬上回去!馬上!”

沒有警察在場,也沒有任何麵相凶狠的人出現,羅宏瑞臉上還是掛著彌勒佛一般的笑容。

“我以為你會先說贗品的問題。”

秘書小馮又將何畏麵前的茶碗倒滿。羅宏瑞把玩著手裏的木雕:“我這個人絕對不會因小失大,指紋這種東西,我相信你沒法造假。再說了,你擁有最終解釋權,你要是能顛倒黑白,我還會高興呢,我喜歡跟聰明人打交道。”

何畏心想,你要是知道我聰明到什麽程度,恐怕就高興不起來了:“羅總,我並沒有顛倒黑白,我隻是修正了事實。”

“隨你怎麽說吧。何先生,曹洵亦的遺作都留給你了,對不對?”

何畏又想,要是告訴他曹洵亦的遺作全做燒烤燃料了,他會是什麽表情?“對,按照遺囑,我擁有所有權。”

“你覺得我們怎麽才能把他的畫運作到一億?”

“這是考驗我嗎?”

羅宏瑞一笑:“算是加深了解吧。”

何畏身子後靠,兩手抱於胸前,對方肯定有一套方案——會比自己的更好嗎?“曹洵亦的第一幅作品已經拍出了三百萬的高價,但借了網絡炒作的東風,有運氣成分,這兩樣都不能常有,熱度一過,立刻打回原形。我要增加他作品的參展記錄,步步為營,主題性群展、個展、雙年展,還要走出國門,尤其是歐洲,讓白人為曹洵亦背書,無論從哪方麵講,曹洵亦的故事都很對他們的胃口。再找一個大畫廊做代理,也得是外國的,高古軒或者豪瑟沃斯這級別的,有了大畫廊的支持,收藏家、拍賣行、媒體自然趨之若鶩,他的作品也就進入藝術圈的良性循環了。到那時候,別說辦個人展覽,弄個博物館都行。”

何畏說得眉飛色舞,羅宏瑞聽得似乎也很認真,但那個秘書小馮走來走去,又是開投影儀,又是調試電腦,拉窗簾的時候還發出嘩嘩的聲響,惹得何畏腹中罵娘。

“所以,你要賣掉曹洵亦一半的作品,再用剩下的一半辦展覽,或者弄一個博物館,那麽你的實際獲得就限於一次性的拍賣收入和門票。”

何畏點點頭:“這已經很多了,我還可以授權製作周邊產品。”

“什麽周邊?馬克杯嗎?”

何畏察覺到對方語氣裏的嘲諷:“可以是其中一種。”

小馮在鍵盤上敲了兩下,白色的牆麵上出現了一頁PPT,映亮了何畏的眼睛,他看見PPT上出現了幾張人臉:安迪·沃霍爾[2]、村上隆[3]、草間彌生[4]以及Kaws[5]。

“何先生,何必局限在藝術的小圈子裏呢?擁抱商業吧,曹洵亦不應該是一種高不可攀的藝術,那樣的話你隻能掙有錢人的錢,而且是一次性的。作品轉賣,價格再高也和你沒關係。曹洵亦應該是一種潮流文化,他的用色、圖案,甚至個人形象,都可以提取為一種元素,嫁接到合適的商業品牌上。你看草間彌生的波點裙、Kaws的聯名商品,可以無限量生產,源源不斷地榨取普通人的錢包。科學造不出永動機,但藝術可以。有一點你說對了,網絡熱點是會過時的,所以必須在它的熱度冷卻之前,將它變成流行文化,隻有這樣,它才永遠不會過時,才可以源源不斷地收稅。看看迪士尼,看看任天堂,它們難道不比一兩個博物館掙得多嗎?”

羅宏瑞身後的PPT不斷變化,每一頁都被流行符號填滿。“公主們單純無邪,超級英雄滿口正義,實則每一個都是販賣白日夢的工具。”何畏微微張嘴,不知道該說什麽,他隻想搭一座玩具城堡,羅宏瑞卻告訴他——你手裏的材料足以成就一個帝國。

小馮將一個裝幀精美的文件夾擺到了何畏麵前。

“這是我擬的商業計劃書,一家圍繞曹洵亦遺產進行全文化產業鏈經營的公司,商業模式、股權、時間表,都在裏麵。何先生,我們的目標不應該隻是那一億。”

陳興國兩手往前一伸,沒怎麽使勁,就將周大鳳推倒在地上。

“你兒子甩個拖油瓶給老子,生活費就給那麽一點,自己發洋財,老子有難,他也不管,老子還不能自己想辦法了?”他將褲兜裏的錢又點了一遍,抓了幾張塞進屁股兜裏,“九萬三千,先把頭錢還了,剩的再看——”

周大鳳爬到陳興國跟前,扯住他的褲腳:“興國,我求你了,把小河還給我,還給我嘛,你這麽做要遭雷劈的啊!”

“你看家裏這個窮樣,雷劈下來又能怎麽樣?我還怕什麽?!”

陳興國的確沒什麽可怕的。他生在鄰村,家中排行第二,遇到周大鳳之前也曾做過別人家的上門女婿,他外出打工,妻子在家種地,養活兩個老人。彼時的鄉下流行養奶牛,陳興國也跟了風,將自己的全部積蓄換成三頭奶牛,春去秋來,配種懷胎,母牛們下了第一桶血奶,陳興國賣了生下的小公牛,添置一輛運奶的電動三輪車。奶牛產奶,奶企收奶,鈔票到手,循環往複,他仿佛看到能下金蛋的母雞,所謂康莊大道就在眼前。不承想,一場牛瘟襲來,全村奶牛無一幸免,政府的人將死牛拖走掩埋,又象征性地賠了他幾百塊錢,一場大夢就此驚醒。他隨妻子種了半年地,興味索然,便將三輪車開出去跑客運,跑了半個月,錢沒掙到幾個,卻在同行堆裏染了賭癮,車停在路邊,自己坐在樹蔭底下跟人打牌,再愜意不過。到最後,三輪車輸給別人,家裏終於知道他成了廢物。老人打他不過,罵也罵不動,隻是整日歎氣。妻子卻不客氣,跟他打了一架,帶著傷口鬧到村委會,沒人管;鬧到婦聯,還沒人管;再鬧到鄉政府,鄉裏批示婦聯處理,婦聯快刀斬亂麻,帶兩人辦了離婚。陳興國做回單身漢,倒也樂得清閑。又過十幾年,他還是很窮,但長得精神,周圍人也隻說他倒黴,並不覺得他可惡。有人介紹他與周大鳳認識,鄉下什麽都慢,唯獨結婚很快。陳興國住進了周大鳳家,周小亮那時在外打工,陳興國又做了一家之主,得意非凡。好景不長,周小亮帶著周小河回來了,他在外麵吃了女人的虧,回家又碰到不知哪冒出來的後爹,一腔怒火自然就撒在陳興國身上。拳怕少壯,陳興國名義上是周小亮的後爹,實際卻是他的孫子。陳興國在家受氣,隻能常往外跑,賭癮發作,如鬼附身,偏巧這時周小亮又離家出走,陳興國終於脫韁,沒日沒夜地賭,直至今日。

“老子都被雷劈夠了,遇到你們這家人,就是老天爺在懲罰老子,什麽孫子不孫子的,又不跟老子姓,老子賣了就賣了!”

他罵得興起,罵了周大鳳的十八代祖宗,又罵了前妻的十八代祖宗,連那三頭得瘟病的奶牛也挖出來鞭屍,沒注意到背後走進來一個人,直到屁股上挨了一腳。正要起身,嘴上又挨了一拳,吐了口血痰,說了幾個髒字,陳興國才看清來人是誰。

“小亮,你回來啦?!”

周小亮瞪著他,雙目流火:“畜生,小河在哪兒?”

陳興國不答。

周大鳳爬到周小亮跟前,拖住他的手將自己拽起來:“小亮,你回來了,你總算回來了。”她試圖抱住周小亮,卻被對方輕輕推開,稍稍愕然,轉對陳興國吼道,“你快點說啊!說啊!小亮有錢,讓他去把小河帶回來!求你了,說啊!”

周小亮肩膀一鬆,挎包落地,裏麵露出一摞摞鈔票:“說,小河在哪兒?你欠的賭債,我替你還了。”

陳興國朝包裏瞧了一眼,又伸手捏了捏鈔票,忍不住麵上得意:“你說的?”

“我說的。”

“好啊,我帶你去。”他要將挎包攬入懷中——卻被周小亮用腳擋住。

“錢放在這兒,小河找回來了,我再給你,你趕緊打個電話,先把那邊的人穩住。”周小亮將挎包交到周大鳳手裏,“藏好。”

山路狹窄,田壟泥濘,陳興國在前,周小亮在後,兩人走了半天,都沒什麽話說。陳興國步子快,意在早些拿到錢,落袋為安,他時不時回頭偷看,怕周小亮忽然反悔,見這年輕人氣喘籲籲,走得格外吃力,似乎對道路也不太熟悉。“幾個月沒回來,路都不認識了?”

周小亮白了他一眼:“我天天忙得很,哪記得這麽多?”

“你在忙啥,能掙這麽多錢?”

“關你屁事!”

“好好好,我不問,我不問。不愧是城裏人,臉都白了,哪像我,曬得跟炭一樣黑。”

兩人走到路口,招了一輛三輪車坐到鎮上,在鎮中學下了車,拐進學校旁的一條寬巷,又走了幾百米,停在一個門前擺了兩張台球桌的地方。

陳興國打通電話,通知對方自己到了,他見周小亮抓了一個台球在手裏,忍不住好笑:“你怕啥?沒人搶你,他們還怕你帶警察來呢。”

門臉裏走出一個胖女人,懷裏抱著一個孩子——正是周小河,他睡得很熟,熟得不像是自然睡著的。胖女人走到陳興國跟前,瞥了周小亮一眼:“錢!”

陳興國臉上賠笑,將破布包遞給她:“都在這兒,一分沒動。”忽然想起屁股兜裏還有幾張,趕緊摸出來放進去,“一分沒動,你數。”

“你臨時反悔,不賠我點誤工費?”

陳興國看周小亮臉色有變,不等他開口,將胖女人拉到一邊,低聲說道:“孩子是他的,我錢退你就算了,把他惹毛了,他把警察招來,我們兩個都跑不掉。”

“我怕個屁,我手腳幹淨得很。”話雖這麽說,胖女人氣勢卻弱了下去,她將錢點了一遍,沒再說什麽,便要將周小河還到陳興國手裏——

周小亮一步上前,將孩子搶了回來,動作之快,嚇了胖女人一跳。

“過兩小時他就醒,醒了多喝點水就行了。沒我事了,別再來找我。”丟下這句話,胖女人又回門臉裏去了。

“你不會報警吧?”陳興國挨近周小亮,聲音中帶著討好。

周小亮將陳興國推開:“我不管你們這些爛人做的爛事。”

兩人又沿原路返回,周小亮抱了孩子,走得慢了許多,陳興國頗不耐煩,但也無奈,隻得走走停停,等著這對父子,他是搞不明白,怎麽半年不見,周小亮的體力就差了這麽多。

陳興國也曾懷疑自己有過孩子。他跟前妻結婚四年,前妻兩次流產。臨到離婚前,陳興國記得她有兩個月沒來月事,但她不肯承認,非說是內分泌失調,也就不了了之。過了幾年,陳興國聽人說在鎮上碰到前妻,帶了個三四歲的孩子,親熱得很。他頓時火起,拎個鋤頭就去堵了前妻的門。前妻將他挖苦一番,說這孩子不是你的。陳興國說不是我的,那就是還沒離婚,你就偷了人!兩人爭執不下,陳興國搗爛了大門,正想往裏闖,卻被村支書帶來的一幫人製服了,警察來了,前妻的男人也來了,那人長得粗壯,眉眼有奸夫相。一家三口倚門而望,看著他被警車帶走。從拘留所出來,陳興國又被奸夫帶人揍了一頓,從此再也不敢找前妻的麻煩,所謂的兒子他也不再惦記。他想明白了,長得像自己,是給別人送了兒子;長得不像自己,是別人給自己送了綠帽子,幹脆眼不見心不煩,各不相欠。

緊趕慢趕,好容易走回了家。周大鳳已經慌了神,看周小亮抱著周小河,喜極而泣,接過孩子親了又親,發現孩子沒反應,又問怎麽回事,得知是吃了藥,一會兒就好,才又安了心。

陳興國看她一驚一乍,心煩得很,但錢還沒到手,也不好發作。

“賭債你幫我還了,你說的。”

周小亮站在門邊,背著光,兩手叉腰,沒有答話。

陳興國有些急了:“欸,你不能說話不算話呀!那錢不還,他們又打上門,我、我這一家人咋辦?”

周小亮望著周大鳳,她坐在**,晃動著懷裏的小河,緩緩抬起頭,眼眶通紅,眼神中充滿了祈求。

樓上樓下找了三圈,打了十幾個電話也無人接聽,何畏確定——曹洵亦失蹤了。

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居然不見了!何畏一腳踢飛腳邊的垃圾桶,桶裏的垃圾傾瀉而出,撒了一地。

很早以前,何畏就意識到,下層生物永遠不會了解上層生物的快樂,這是生態位裏可悲的秘密。

屎殼郎吞食大便的時候,不知道大象正在品嚐甘甜的果實;考拉困在樹上靠有毒的桉樹葉過活,不知道袋鼠可以在廣闊的澳大利亞自由馳騁;豬滿足於泥漿,貓滿足於木天蓼,狗滿足於飛盤,隻是因為它們無法想象人類擁有多少種取悅自己的手段。

與羅宏瑞作別之後,何畏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那份計劃書做得非常詳細,足見羅宏瑞為人精細,且誌在必得,條件也合理,分給他的份額,即便扣除曹洵亦的部分,都還稱得上豐厚;而且如羅宏瑞所說,成名於藝術界和流行文化界,完全是兩個概念,習慣吃屎的他隻想著吃到最美味的狗糧,如今的局麵卻是,他可以吃肉,還是想吃誰的肉就吃誰的肉。

他心裏已經有了答案,但還沒有答應羅宏瑞——一是要有必要的矜持,以便爭取更大的利益;二是他覺得自己必須和曹洵亦商量,即便他有說服曹洵亦的把握,也還是想聽聽他的意見。

何畏沒法找到曹洵亦,他不能報警,不能聯係任何朋友,即便以周小亮的名義,他也束手無策——因為就連周小亮家人的聯係方式,他都沒有。

他枯坐到黃昏時分,食不甘味,心神不寧,想象了幾十種可能的原因和它們引發的後果,想到如果曹洵亦突然死了,就隻能以周小亮的名義下葬,而曹洵亦的畫還沒來得及重畫……

電話響了,周小亮打來的。

何畏深吸一口氣,強壓心底的怒火:“大哥,你跑哪兒去了?這麽關鍵的時候,你有什麽不得了的事非要往外跑,還不接我電話?”

“我在周小亮家裏。”

何畏腦子裏嗡的一聲:“你腦子被門夾了吧?整天畫畫把人畫傻了是不是?周小亮家是什麽地方?對你來說就是龍潭虎穴、阿鼻地獄,你吃飽了撐的還往那兒跑?!你是去表演認親好感動中國嗎?”

“不是。”

“那你去幹啥?”

“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跟你商量個事。”

何畏有不祥的預感,以他對曹洵亦的了解,他那顆裝滿抽象藝術的腦子裏一旦冒出需要商量的念頭,肯定不是好事。“你說吧。”

“我想把周大鳳和周小河接過來一起住。”

何畏隻覺腹中絞痛,仿佛看到一間牢房正張開嘴巴要把自己吞進去。“你最近吃什麽了?你、你還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嗎?《刑法》是不是對你沒啥威懾力啊?你是生怕我們搞的這一出不會敗露是吧?老子頭一次見你這種愛往自己身上綁炸彈的白癡!”

“周小河今天被周大鳳的老公賣給人販子,我要是不過來,他這會兒都出省了。小亮死前唯一的念想就是這個兒子,我是利用他的死得名得利的人,我也是他的親人,他管我叫爸爸,我不該對他負責?”

何畏好一會兒沒說話,他知道曹洵亦說的是對的,當初能說服他冒險,很大程度上在於周小亮留了這麽一個兒子。更何況,作為一個孤兒,他對周小河的感情既深厚又獨特,自己實在找不到拒絕的理由。“好,這點我同意,也支持你,可是,你好好想想,你真的要把周大鳳一起帶過來嗎?她是全世界最了解周小亮的人,我把話丟在這兒,你要是跟她住一個屋簷下,一天之內,她就能識破你。”

“她說,如果她繼續留在那個家裏,她老公會把她打死。”

“她老公打她,你就要管,當初你在福利院被人打的時候,她管過你嗎?大哥,她背叛過你,你憑什麽就認定,她不會再背叛你一次?”

聽筒裏隻有曹洵亦呼吸的聲音,何畏無法預測他的決定。藝術家天性衝動,他們隻受情感驅使,這種情感可以生出永恒的傑作,也可以在眨眼間自我毀滅。

“你距離偉大的藝術家隻差一步了,不要讓她毀掉你。算我求你,洵亦。”何畏吐出這句話,口幹舌燥,雙腿戰栗,仿佛站到了懸崖的邊緣。

[1] 17世紀荷蘭黃金時代繪畫的主要人物,被稱為荷蘭曆史上最偉大的畫家之一,代表作有《夜巡》《月亮與狩獵女神》等。

[2] 20世紀美國藝術家,代表作有《金寶湯罐頭》《瑪麗蓮·夢露》。——編者注

[3] 日本當代藝術家,提出了“超扁平”理論,也是該領域內最具代表性的藝術家。——編者注

[4] 日本當代藝術家,她的作品中圓點無處不在,所以她也被稱為“圓點女王”。——編者注

[5] 原名Brain Donnelly,美國當代藝術家,2006年創辦街頭潮流品牌Original Fake,代表作有《回家路漫漫》。——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