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失敗者的武器

警察忙活了一上午,把所有工作人員都問了一遍,包括龍鎮。

“最近有人員變動嗎?”

“沒有,上一次有人離職是一年前。”

“有薪酬調整嗎?”

“沒有。你們懷疑是自己人幹的?”

“安保和監控都失靈了,不排除內部人員作案的可能。”

“黑客呢?我聽說他們有這個技術。”

“嗯,也不排除這種可能,你有沒有仇家?”

“我在行業裏人緣很好,嗯,以前很好……硬要說的話,我得罪了一個年輕的畫家,但是他已經死了。”

“你是說曹洵亦?”

“連你們都知道了。”

“自殺的人,我們會有印象。網絡上對你的攻擊也是因為他吧?”

“是的,都打他的旗號。”

“有沒有死亡威脅,或者類似現在這個事的威脅?”

“有的。”

“你把這些人的信息給我們,我們篩查一遍。”

“好的,謝謝你們。”

“沒事,我們應該做的。”

美術館是龍鎮一輩子的心血,龍鎮一直認為,如果他將來可以載入史冊,一定是因為這間美術館,和它所代表的審美。

記者被保安擋在了外麵,龍鎮朝他們張望,見他們舉著照相機試圖拍攝,他知道,不論文字還是照片,都會成為書寫曆史的材料,而表達的意思都一樣——龍鎮美術館終於被毀掉了。

龍鎮轉頭走了進去,他要再看一眼,即便早上剛看到的時候,他幾乎當場昏死過去。

從入口的第一件展品開始,紅色的油漆就已發源,流淌過前廳的牆壁,在走廊上與西廳湧出的一段支流匯合,勢若遊龍。兩麵牆也都被潑滿了紅色油漆,再經東廳,騰雲起霧,連天花板上都紅成一片,油漆淋漓而下,墜成千條萬條,甚是恐怖。最後,血河奔湧進主廳,萬川交匯,在此肆虐橫行,無處不紅,仿佛屠宰場一般,透出一股鬼神皆怨的氣息。

龍鎮隻覺頭上的疼痛深入毛囊,似要炸開,滿腦子都是“淪陷”二字。展廳裏隻有他一人,卻還能聽見他之前的怒吼在此回**。

“這是誰幹的,誰幹的?”

“監控呢?保安呢?全都沒看見?”

“你們都是飯桶嗎?養你們有什麽用?”

“別到處亂踩了,保護一下現場行不行?一群廢物!廢物!”

明明已經有了心理準備,龍鎮的雙腿還是像灌了鉛,邁不動步。他不承想,世上竟有如此憎恨他的人。他是個傳統的文化人,也以傳統的思維揣度別人,觀點上的交鋒再怎麽激烈,總不該變成現實的拳腳,這規矩他已堅持數十年,直到現在,才發現還在堅持的隻有他一人而已。

他走出主廳,看見走廊上還有留下的油漆罐子。他走到牆根,摸了摸已經凝固的紅色油漆,繼而用力,指甲嵌入油漆之中,他使勁摳,摳下好大一塊,眼淚也跟著流了下來。

他想起三個月前,蔣如台的作品在東京展覽,美術館躋身年度十大美術館之列,他的微博粉絲突破百萬。不僅新鳥網,還有其他電視台和網站邀請他錄製節目,彼時可謂春風得意,名利雙收。哪裏料到,高處的風寒還未細細體味,他就掉了下來。跌到穀底不說,旁人還要踩上幾腳,就因為他說了實話,慪死了一個脆弱的文青,又招惹了一個無恥的騙子。

龍鎮胸中怒恨交攻,隻得將頭往牆上撞,以泄去急火。咚咚咚,聲音沉悶,聽得他自己更加悲傷。他抹去臉上的淚水,凝視著地板,看見地上點點紅漆,勾勒出莫名的形狀,既像血泊,又像人頭。

“大畫家,你知道惠斯勒[1]吧?”

“當然知道。”曹洵亦站在畫架後,左近不遠的地上有一圈柵欄,圍著低頭玩耍的周小河,他鬧了一天一夜,哭得累了,總算接受了今後與“親爹”一起生活的現實。

何畏又拆了一件玩具,拿在手中擺弄:“他打官司的事你知道嗎?”

“沒印象。”曹洵亦在畫布上塗了一筆,他昨天磨完了《噪聲》,今天打算畫點新的東西——為了久違的靈感。

“嘿嘿,我也有勝過你的時候呢。惠斯勒有一幅畫叫《煙花散落》,乍一看,你根本不知道他畫的是啥,這幅畫被當時一個很有名的評論家公開批評,說它是‘將一罐顏料潑在公眾臉上’,惠斯勒生氣呀,就把這廝告上了法庭,並在法庭上闡述了自己的美學追求和作品本身的價值。最終惠斯勒勝訴,但法庭隻判評論家賠償他四分之一個便士,並且要求惠斯勒承擔巨額的訴訟費,惠斯勒因此破產。[2]”

“故事很有意思,你想表達什麽?”

“藝術是主觀的,是私人的,它不能靠別人為自己伸張正義,因為你不能保證別人的想法和你一致,所以被誤解就是它的宿命。想要避免這種情況,隻有一個辦法——放低門檻,獲得大眾的支持,然後親自掌握正義的解釋權。說人話就是——藝術要放下矜持,走向人民。”

曹洵亦擱了畫筆,手摸下巴,琢磨了一會兒,忽然冷笑道:“咱倆認識快十年了,我頭一次知道你還研究過馬克思。”

“你甭管馬克思、恩格斯,走向人民絕對沒錯。我們不能局限在純藝術的圈子裏,這幫人有奶就是娘,有的是龍鎮這種貨色,指不定哪天就把你賣了。”

“走向大眾好像也沒那麽容易吧?”

“隻要你點頭,其他的都可以交給我。”

隻要出價比五鬥米多,文人就會折腰。這話是羅宏瑞講的。何畏發現,笑麵佛的歪理都出自實踐,說完就能操作,操作就有效果,效果還和他預期的一樣。

前期宣傳費用一共一千萬元,一是籠絡意見領袖,二是打點媒體,三是聘請團隊拍攝曹洵亦的紀錄片。

在此之前,網上也曾流傳關於曹洵亦的文章,但都著力他被權威迫害致死的悲情故事,除了宣泄情緒和吸引流量,沒有別的用處。而現在,目標明確,分工井然——有人寫成長曆程;有人分析繪畫風格;有人橫向對比,證明中國抽象主義堪與西方匹敵;有人縱向求索,闡明現代中國繪畫人才輩出。

“會不會太誇張了?”

何畏卻樂在其中。他將文章打印出來,像獎狀一樣貼在牆上,從客廳貼到二樓走廊。“我覺得剛剛好。我不反對你轉職為奶爸,但你能不能先把今天的任務完成?”

“畫不出來。”

“昨天不畫挺快嗎?嗖嗖地,一下就出來了。”

“昨天有靈感,今天沒有。”

何畏將iPad拿到曹洵亦眼皮底下,指著設計師發來的海報:“大哥,個展都給你準備好了,就別磨蹭了,行嗎?”

與何畏相比,羅宏瑞對展覽的態度截然不同。何畏雖然從美院肄業,但學院派餘毒未除,還是將展覽當作繪畫的神聖殿堂,心向往之,不敢有任何逾越。羅宏瑞則不然,他將展覽視為商業計劃的核心環節,上承曹洵亦的繪畫本身,下啟由此生出的眾多觸角,伸向普通人的心裏。

何畏陪羅宏瑞接洽了幾十家公司,玩具、時裝、數碼,琳琅滿目,滿口藝術之名,注腳全是天文數字,他方才明白上層動物的樂趣所在,也為自己終於一步登天而暗自慶幸。

“秋季連帽衫限量聯名款,家裝冠名配色方案,還有和日本人合作的泥塑手辦,抽象主義也有出手辦的一天,你們老師有講過嗎?”

羅宏瑞總是說得輕描淡寫,卻能在何畏心底掀起波瀾。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常常興奮到失眠,翻出抽屜裏的股權協議,確認自己在公司的地位,連身份證號碼都要挨個兒數清楚,生怕自己犯下錯誤,以至功虧一簣。

“不行,這兩種顏色怎麽能搭在一起?這不符合我的審美。”曹洵亦卻不那麽容易接受,尤其當何畏直接幹涉創作的時候,他的反應就更為劇烈,“我是畫家,畫家站在視覺藝術的頂點,我不相信有誰能對我指手畫腳!”

“你知道Miuccia嗎?”

“意大利那個奢侈品牌?”

“對,這兩個顏色是他們下一季的主打色,他們今年剛剛進入中國,一直沒找到合適的營銷策略。現在隻要你在這幅畫裏融進這兩個顏色,我就有把握說服他們跟我們合作。你現在等於有了時間機器,動動手指就能修改過去,然後中個頭彩,為什麽要推三阻四?”

“他們的主打色剛好在我的畫裏找到,不會顯得太巧合了嗎?”

“巧合才能顯出你的天才!把你的名字跟奢侈品牌放一起,既拉高你的檔次,又讓歐洲人為你站台,你這幅畫的價值還能翻倍,說不定他們自己就給拍回去了,一舉三得,何樂而不為?”

曹洵亦沒再說什麽,開了顏料桶,照著色卡調起了顏色。

走向大眾的同時還要繼續在藝術圈攻城拔寨,在這一點上,何畏與羅宏瑞想的一樣,他對此頗為得意。並非任何燕子都受百姓家的歡迎,在那之前,它必須在王謝堂前混個臉熟。有了三百萬元的首拍價,整個大中華區的藝術品拍賣行都向曹洵亦敞開了大門。中國香港的傑人拍出了《1995》,成交價九百萬元;中國澳門的遠宏拍出了《注釋孤獨》,成交價一千兩百萬元;新加坡貝薩安連續拍出四幅曹洵亦的作品,合計成交價五千五百萬元。

而最受關注的《噪聲》,何畏與羅宏瑞決定捂到曹洵亦的個展之後,他們有九成的把握,這幅畫的價值會在展覽後翻倍,掀起又一個**。

何畏看出來了,不管賣多大的價錢,曹洵亦都興奮不起來。恰恰相反,他每天都在抱怨,一會兒說自己江郎才盡,一會兒說藝術不應該重複,一會兒又神遊天外,連周小河尿了床,他都要盯著那攤尿看上半天。

“我以前畫畫的方法是錯的,畫畫不應該是閉門造車,起碼這種方法不適合我,我不是太陽,我是月亮、月亮,你明白嗎?”

何畏沒有細聽曹洵亦的胡話,他從不關心頭頂的天空,他隻留心地上的動物。

何畏想明白了,他不需要在意別人的行為,那既無樂趣,也無意義,他隻需要證明自己——他將酒杯扔在地毯上,壓到了女人的身上,這給了他快感,也給了他答案。

閉門會議,羅宏瑞坐在這邊,老爺子坐在那邊,中間隔了許多空座。

“你在忙活的事,我聽老劉、老鄭他們說了,賬目我也看過了,你搭上嚴自立的關係,我不反對,但你整天折騰那個死掉的畫家,還花這麽多錢,算怎麽回事?”

老臣子向著太上皇,背後常告陰狀,羅宏瑞之前請谘詢公司評估整個集團,也遭到他們的反對,還是在他保證谘詢報告不會涉及管理層的前提下,才讓老爺子鬆口。

“一千萬很多嗎?”

“當家這麽久了,還不知道柴米油鹽貴?你五歲那年,我求爺爺告奶奶,跑了七八家銀行,你爺爺死了,我都來不及趕回去,就為了貸款。貸多少你知道嗎?三萬。”

“行啦,一個故事翻來覆去地講,我給你講點新鮮的吧。”羅宏瑞順著桌麵滑過去一份文件。

老爺子看了一會兒:“信托?”

“藝術品信托,我們用藝術品成立信托計劃,轉讓藝術品的收益權,再募款,就能補上公司的窟窿了。”

老爺子又把文件翻來覆去看了兩遍:“預期收益率8.5%,第一期融資規模2.5億,曹洵亦藝術基金會,我看不懂!”

“您不是看不懂,您是年紀大了。我解釋一下吧,曹洵亦是一個英年早逝的畫家,他留了五十多幅作品,現在全部收在一家基金會裏麵,基金會的實際控製人是我。我會先搞一個發布會,把氣勢做起來,再把他的畫送去拍賣,按正常估計,應該能拍到兩三千萬的價格。”

“兩三千萬?你這寫的是2.5億。”

“兩三千萬是我和拍賣行私下商定的真實價格,到時候,現場會拍到三億。”

“你說三億,人家就給你公布三億?”

“三千萬的手續費是15%,四百五十萬;三個億的手續費是10%,三千萬,這是實打實要付給他們的,你說他們會選哪個?”

老爺子眯著眼睛又琢磨了一會兒:“你拍下來之後,付款期限是多久?”

“您看出門道了。付款期限半年,還可以分期,拍賣行那邊一落槌,我這邊藝術品信托就上線,質押物就是這件拍了三億的作品,稍微折點價,抵押給銀行,募資2.5億,您看明白了嗎?拍賣行那邊的錢還沒付,我們的賬上就有了兩億多,多弄幾輪,您那十億的窟窿不就堵上了嗎?”

“空手套白狼,你就不怕出事?”

“這套操作也不是我發明的,以前就有人玩過,不過他們的玩法裏麵有一個隱患,他們選的藝術品要麽沒價值,要麽幹脆就是假的,稍不留神,就會被人捅穿。我這就不一樣了,曹洵亦是大紅人,又是個死人,作品無法再生,還有指紋這麽刁鑽的防偽手段,不可能有贗品出現,作品價值穩升不降,您看,是不是毫無破綻?”

老爺子站了起來,手指敲擊桌麵,盯著羅宏瑞看了半晌:“別人跟我說P2P的時候,也像你這麽自信。”

羅宏瑞沒說話。

老爺子走到羅宏瑞身邊,將文件還到他手裏:“但你畢竟是我兒子。”

羅宏瑞笑了:“叔叔們怎麽處理?”

老爺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你長大了,自己做主吧。”

雨淅淅瀝瀝地下起來了,他渾然不覺,隻顧在紙上塗抹,偶爾有雨滴落在手背上,他才會忽然活過來。

曹洵亦在車站坐了一小時,周圍候車的人來了又去,沒有人注意到他,即便身旁的廣告牌上就有他的照片——“天才回光——曹洵亦個人作品展即將開幕”。

他戴了口罩,頭發也比照片上長了許多,原因不止於此,他猜測,人們隻是知道他的聲名,並不關心他繪畫時的樣子。他換了一種顏色,繼續塗左上角的部分,這是他第一次用蠟筆作畫,其中的樂趣令他欣喜,紙上的線條時斷時續,腦中的靈感卻綿延不絕。

燒掉舊作之後,曹洵亦就覺得腦子裏灌了水泥,不論是畫新還是畫舊,他都沒法下筆,反倒是去了一趟周大鳳家,體味到其中的酸甜苦辣,又看到親生母親那張衰老而怯弱的臉,才讓他有了感覺。

我不是太陽,我是月亮,我不發光,我隻反射別處的光芒。

他停下蠟筆,凝視紙上的畫麵,那像一群人,又像一片叢林,色彩對比強烈,卻在邊緣趨於平淡,既充滿熱情,又讓人覺得虛假。

“你畫的是什麽?”頭頂響起一個聲音。

曹洵亦回過頭,看見身後站著一個中年女人:“你覺得呢?”

女人又朝畫上看了一眼,羞澀一笑:“我看不出來,怪好看的。”

“好看就行。謝謝你。”

一輛公交車正在進站,女人抬頭看了一眼,腳也跟著動了,她走出去幾步,忽而又停下,折了回來。

“大兄弟,你這畫送我行嗎?”

曹洵亦愕然:“為什麽要送你?”

女人的臉有些紅了:“我就是覺得好看,想拿回去貼在牆上。要不,我出錢買?”

“你出多少錢?”

女人拿出錢包,抽了一張百元鈔票:“一百行嗎?我一天就掙這麽多。”

曹洵亦搖頭。

“那再加一百。”

曹洵亦還是搖頭。

“你開個價,這麽一張畫,你總不能要好幾百吧?”

曹洵亦伸出手,讓雨水落在掌心:“你把雨傘給我吧。”

周小亮離開的第十天,陳興國把錢輸光了。還清賭債之餘,剩的錢原本足夠添置家用,再做點小買賣,讓他和周大鳳在鄉下過體麵日子。當然,這隻是周大鳳的一廂情願。

她的一廂情願不止於此。她還希望陳興國能改邪歸正,不再和那些犯法的人來往,就像任何尋常老頭子一樣,忙時在外奔波,閑時看看電視,等到時機成熟,再立個字據,與周小亮冰釋前嫌,讓他放心小河與他們一起生活。

周大鳳坐在椅子上,左半邊身體僵硬、疼痛,臉上的傷口也還能看到血肉。陳興國又打了她,原因她記不清了,可能是她說話不中聽,可能是她菜燒糊了,也可能是她藏了錢偏偏又被他找到。

年輕的時候,周大鳳被村裏視為**。她沒讀過高中,隻跟高中的老師談戀愛,那老師是有婦之夫,做事並不周密,幽會了幾次,奸情即告泄露。周大鳳在鎮上被原配帶人攔住,連罵帶打,如同猴戲般被人圍觀了一小時。父母知道這樁醜事後,將她鎖在家裏大半年,直到她以死相逼,才放她進城打工。一年之內,她換了七份工作,斷斷續續又談了三段戀愛,可惜都遇人不淑,沒一個能救她脫出困境。她也曾想靠自己立足,怎奈學曆太低,又吃不了苦,空發一堆宏願,一個都沒能實現。更可氣的是,等她敗回鄉下,才發現有了三個多月的身孕,孩子的父親聯係不上,她不知道該不該生,算命的說這孩子不得了,足以讓她母憑子貴。有了念想,她躲在家安心待產,時候一到,卻生下一對雙胞胎。人說貧賤夫妻百事哀,她連夫妻名分都沒有,又怎麽喂得活兩個孩子,隻好狠心丟掉一個了事。

前塵往事埋在心頭,周大鳳本來不怎麽惦記,隻是這些日子事多,她才又想起。所謂“母憑子貴”她早已不當回事,隻求平平安安,逢年過節能一家團聚,也就滿足了。

“我早跟你說了,你兒子沒有良心,他掙那麽多錢,想過給你嗎?你幫他帶孩子,才給你一兩萬,不是打發要飯的是啥?要不是我發了狠,讓他放點血,隻怕你到今天還在給他當苦力。”

陳興國打了她,又跟她說些閑話,她沉默不言,心裏卻也跟著嘀咕。自打周小亮帶小河去城裏後,聯係果真變得少了,就算她每天問東問西,嚷嚷要看小河,周小亮也愛搭不理,過個一兩天才敷衍兩句。

他的確對自己沒有任何感情,周大鳳對此並不意外。

“你說你,要是把小的留在家裏,他顧及小的,也還每個月打錢回來,現在呢?隻剩兩個老的,他才懶得管。要我說,不如這樣,你給他打電話,就說我把你打住院了,讓他出點醫藥費?”

陳興國出了主意,周大鳳沒有吭氣,不過他也不在乎,打得更勤了,估摸著打得再狠些,周大鳳和周小亮都會就範。但周大鳳心裏很清楚,就算陳興國把自己打死,周小亮也不會回來瞧一眼。

昏昏沉沉又過了幾天,家裏來了一位生客,這人穿得精致,不像來討債的,坐在門外凳子上,用紙巾擦拭皮鞋上的泥土。周大鳳心裏起疑,便挨到門邊,偷聽他和陳興國講話。

“您這樣金貴的人,也會跑到我們這種地方來。”

“這事情蹊蹺,我得親自來。”

“城裏人本事就是大,竟然能找上門來。”

“我在政府認識人。你兒子在家嗎?”

陳興國一笑:“你來得不巧,他半個多月沒回來了,要我說啊,這輩子都不會回來了。”

聽這人要找她兒子,周大鳳沉不住氣了,探頭問道:“你找他做啥?”

那人盯著周大鳳看了一會兒,點頭示意:“有個項目想跟他合作,你們有他聯係方式嗎?”

陳興國拉住周大鳳的手,將她整個人拽了出來:“她有,她有。”

周大鳳踉蹌兩步,站到陌生人跟前,垂眼瞧出這人身份非常,雖然上了年紀,卻還有一股得意的勁頭,不似鄉下老頭兒身有暮氣。“你是幹啥的?”

陳興國搶著回答:“他是開美術館的。”

一聽“美術館”三字,周大鳳心中有了數:“我能找到他,你要幹啥?”

“我找他錄節目,是好事情,你們放心。”

陳興國連忙追問:“上電視啊?給多少錢?”

“很多錢。”

陳興國樂得眉開眼笑,晃了晃周大鳳的手臂,示意她趕緊照辦。

周大鳳甩開陳興國的手,對龍鎮說:“我隻跟你說。”

陳興國的笑容登時僵住,他動了動嘴,似乎要吐出幾句髒話,終究沒有開口,起身時故意碰翻了凳子,又瞪了周大鳳一眼,這才恨恨地走了。

看陳興國走得遠了,周大鳳扶起凳子坐下,直視著麵前的老者說道:“你是龍鎮?”

“你認得我?”

“我也看新聞。”

“現在資訊發達,鄉下也聽到我的惡名了。”

“你來找周小亮,是因為他跟曹洵亦長得像。”

周大鳳看龍鎮湊近了些,雙眼盯緊自己的臉,似乎要數清她臉上的傷痕:“老姐們兒,你是聰明人,跟你老伴兒不一樣。”

“你不說清楚找我兒子做啥,我是不會讓你去找他的。”

“你問到這個分兒上,說明你知道我和曹洵亦之間的事。我跟你說點別的吧,曹洵亦一死,再加上他那個經紀人一鬧,我就身敗名裂了,幾十年積累的名譽、地位全沒了,背了一身債不說,連我的美術館也被毀了。他的畫本來是廢紙一張,現在價值連城,按這勢頭,下一幅就能破億。而且,我聽說一幫人還以他的名義成立了文化基金,要搞IP,搞全產業鏈,就著我的棺材板起高樓不算,還要宴賓客。我已經被毀了,他們也別想好過,我一定要扳倒他。”龍鎮停頓了一下,笑了笑,“有點失態,老姐們兒,我說的這些你聽得懂嗎?”

“基本聽不懂,但我聽出來了,你想報複他們。”

“對,就是報複。我思來想去,覺得你兒子能幫我,老天有眼,世上竟然有跟曹洵亦長得如此像的人,你老伴兒拿照片來的時候,我還以為是雙胞胎呢。他肯定PS過,對不對?我跟你說,我的計劃是這樣的,我找人拍你兒子吸毒和嫖娼的視頻,你放心,都是假的,演戲。我會請專業團隊,弄得跟真的一樣,再把時間改一改,丟到網上。你懂吧?網民一看,肯定認為這是曹洵亦在嫖娼,在吸毒,死了是大畫家,活著的時候髒得很,在咱們國家,但凡沾了這兩樣,馬上死無葬身之地,天王老子也救不了!”

“噢,整了半天,你要請我兒子當演員。”

“對,就是當演員,很簡單。”

“那你打算給多少錢?”

“五萬。”

周大鳳搖頭:“不夠。”

“十萬!”

周大鳳還是搖頭。

“十五萬。”

周大鳳看向池塘邊,陳興國正在那搓腳。

“老姐們兒,你這就有點貪心了,我五萬、五萬地加,已經很有誠意了,就幾分鍾的戲,一般演員也這個價,你還想怎樣?”

周大鳳收回視線,摸了摸生疼的唇邊,說道:“我估計,至少得一個億。”

龍鎮怒極而笑:“你是個瘋子。你倒說說,他憑什麽值一個億?”

“你剛才不是說,他下一幅畫能賣一個億嗎?”

“他賣一個億又不進我的口袋。算了,我還是跟那老頭兒說吧,他起碼還是個正常人。”

見龍鎮起身要走,周大鳳拽住他的袖口:“我跟你說為啥要一個億,但你要保密。”

龍鎮瞥了她一眼,有些不耐煩:“行,我不跟別人說。”

周大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又站到了福利院的鐵門前,心亂如麻,又自知別無他法。“其實,就算你給他一個億,他也不會幹。”

“為什麽?”

那時候,她朝四周看了看,沒看到人,便貓下身子,將懷中的嬰兒放在地上,轉身就走了,她回頭了嗎?她不記得了。

“因為他就是曹洵亦,曹洵亦還活著。”

[1] 19世紀美國畫家,在英國建立自己的事業,追求“為藝術而藝術”,是唯美主義的代表人物之一,代表作有“白色交響曲”係列、“夜曲”係列等。

[2] 事實上,惠斯勒破產的另一個原因是他當時正在建造的個人住宅耗資不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