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月亮

又喝光一整瓶礦泉水,他今天的工作終於結束了。接待了三撥小學生,二十多個散客,將解說詞翻來覆去說了幾十遍,中途還要招呼小孩子不要亂跑,不要喊叫,不要伸手摸。他覺得嗓子已經冒煙了,但並不覺得辛苦,前前後後他一共在查爾斯·德穆思[1]的畫下停留了一小時,畫中的蔚藍天際足以撫慰他疲憊的心靈。

遺憾的是,今天就是最後一天了,從明天起,他們要打包展品,將它們物歸原主,再重新布置展廳,為下一場更盛大的展覽做準備。

他在館內轉了一圈,檢查還有沒有滯留的客人。這種事並不常見,藝術宮開業十年來,入館的客人一年多過一年,觀賞的平均時間卻越來越短,再怎麽用心的展覽,他們也是走馬觀花,半小時就打發了。師父說過,不要強迫大眾,不要奢求大眾,不要苛責大眾,隻要他們願意親近,就應當心懷感恩。

他關了電燈,關了顯示屏,又收了指引路線的告示牌,唯有從走廊灑進來的餘暉他無法關閉,他站在那裏,感受人去樓空的寂靜,這是每天都可以進行的儀式,是他最為珍惜的時刻。

展廳的畫都是從美國借來的真跡。它們誕生於很多年以前,或許在蘇必利爾湖的岸邊,或許在阿什維爾的屋簷,畫家都已身死形滅,唯獨它們被掛在異國的牆上,聆聽陌生人遲來的哀悼。

他又繞到查爾斯·德穆思那邊,想最後再看它一眼,剛走到跟前,心裏一驚——畫下坐著一個戴口罩和帽子的人,怎麽剛才沒有看到?

“先生,我們要關門了。”

“嗯,我馬上就走。”

他站在旁邊,好一會兒沒有說話,空闊的展廳裏隻有他們兩個人,他屏住呼吸,對方卻仿佛沒有呼吸,什麽聲音都沒有發出。

“先生,你也喜歡這幅畫嗎?”

“我的埃及,我的埃及。”那人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隻是仰望著畫,嘴裏重複著畫的名字。

由於糖尿病的困擾,查爾斯的身體逐漸虛弱,他長久地生活在故鄉,畫了很多故鄉的工業建築,出現在《我的埃及》裏的就是一棟穀倉。在形式上,查爾斯將穀倉的圓形結構與古埃及的建築遺跡類比;在更深的精神層麵,埃及曾經是猶太人被囚禁奴役的地方,他們期待離開埃及,回到迦南樂土,而畫家的精神被囚禁於病重的身體之中,在死亡來臨之前,這種囚禁永遠都不會結束。因此,有人認為,這幅畫是畫家對自己的追悼和紀念。

他沒有把這段解說詞念出來,他猜測,眼前這個人已經領悟到了畫裏的深意。

“今天是最後一天嗎?”

他說:“是的,明天就要換主題了,是一個國內的畫家。”

“太可惜了。”

他沒有接話,盡管他心裏也這樣認為。這場側重於美國20世紀初的主題展策劃了三年,去年才敲定全部展品,卻隻展覽了一個半月就匆匆收場,領導沒有透露原因,他也能猜中機關——下一場展覽的金主給得太多了。

“那個畫家畫得更好嗎?”

他沒有接話,沉默了一會兒,笑笑說:“我不知道。”

對方站起身,向他鞠了一躬:“謝謝你。”

“不客氣。”他看著對方離開,在他即將消失於大門之前,又說,“下次展覽再見。”

對方回過身,點點頭:“一定。”

被開除之後,何畏從沒回過美術學院,倒不是有多不喜歡,而是他總盼著成名之後,憑一份邀請函,在副校長或以上級別人士的陪同下,表情淡漠地走進學校大門,向年輕的後輩招手,朝冰冷的人工湖丟石頭,再叫副校長或以上級別人士去把石頭撈回來。

當然,何畏也知道,這樣的癡心妄想永遠不會實現——不論副校長還是以上級別人士,他們都身形肥碩,體態臃腫,估計不擅長遊泳。

但他終究還是回來了,從學校的偏門進來,沒有人陪同,沒有人迎接,甚至沒有用自己的真實姓名,而是裹得嚴嚴實實,隻在職業大樓進出。

做學生的時候,他從沒來過這個地方,既是不屑,也是不能。這棟樓除了供求職招聘之用外,也是勤工儉學的據點,技藝精湛的學生可以在此客串老師,教外人畫幾筆,學費不高,學校還要抽成,但好歹是一筆收入,抵消日常開支之餘,再請兩頓夜宵還是夠的。

何畏報班學畫已經兩周,與其說是學習,倒不如說是複習,都是他學過的東西,隻是時間久了,他又對學院心懷怨恨,便生疏了。

今天是高級進修班的最後一節課,年輕的老師說了一些搜刮靈感的竅門,就正式結束了課業,又發了一通宏願,祝福各位在今後體會到繪畫的魅力,帶著學院審美的眼睛重新觀察生活。

對這些虛無縹緲的話,何畏還有印象,他記得在大一的某門課上,老師會講一整個學期,從原始人畫的野牛,一直講到布列鬆[2]的“決定性瞬間”,這是何畏少有的上滿的課,因為這門課不需要他動手,盡管充斥其中的理論和說教他並沒有完全相信。

世上真有純粹的美嗎?何畏總在課上出神,或許有吧。在很久以前,那時候“美”本身就是目的,他們摘了花別在頭發裏,對著水中倒影看上半天,撿了亮晶晶的東西擺在洞口,看它們反射月亮的光芒。再後來呢?每一種美都處心積慮,每一種美都明碼標價,即便是遙不可及的月亮,也可以用無數的六便士將它買下。

老師又走到何畏身後,看他畫了一會兒。

“你的底子很好,應該再深入打磨基本功,不用這麽激進。”

他不是第一次說這樣的話了,剛開始上課的時候,他就將何畏當作遺珠,試圖丟他進藝術的泥潭。

“夠用就行了,我很滿足了。”何畏在畫上補了一筆,構圖奔放,色彩隨意,仍舊是一幅模仿德·庫寧的作品,若是鑲上做舊的木框,他有信心賣給賊心不死的中年人。

印象裏,福利院的院牆很高,曹洵亦吃了很多年蔬菜,才能踮起腳看到外麵。

他從宿舍樓後麵的院牆翻了進來,這裏是監控盲區——其實也沒什麽所謂,監控室的老頭子一到下午就打瞌睡,為此還藏了枕頭和被褥在櫃子裏。

現在是星期四的下午三點鍾,按照慣例,孩子們都在另一棟樓裏看動畫片,當然,也有例外——老唐從來不去,他看不了太閃亮的東西,一看就會尖叫,所以每到這個時候,護工都會把他留在自己的屋子裏,讓他玩玩具,或者睡大覺。

二十年過去了,福利院還是老樣子。

曹洵亦推開門,看見老唐坐在桌子邊,背對著他,兩隻手撥弄著桌上的算盤,撥得劈裏啪啦響。

他關上門,取下口罩,摘了帽子,走到老唐背後,靜靜地站了一會兒,老唐沒有反應,仍舊撥弄著算珠。

老唐很少說話,他喜歡看圖畫,這也是曹洵亦和他的遊戲。畫一張床,老唐就知道該睡覺了,會抓著曹洵亦的手跟他回寢室;畫一隻狗,老唐會笑;畫一條蛇,老唐會害怕;唯獨畫一輪殘缺的月亮,老唐不知道那代表分別。

“我不敢畫得太具體,我怕你會傷心。”

曹洵亦將手搭在老唐的肩膀上,過了一會兒,算盤聲停了,老唐也將一隻手蓋在了曹洵亦的手背上。

“今天再畫點什麽?”

前些天,曹洵亦已經畫遍了自己能想到的全部動物,又畫了不同姿勢不同表情的老唐,甚至給他長了一雙翅膀。一個挨著一個,已經占據了床對麵一半的白牆。曹洵亦從口袋裏取出蠟筆,在另一半白牆前站定,思索了一會兒,畫了一條向上的拋物線:“來點抽象的吧,看你能不能看懂”。

老唐轉身看著他,不出聲,也不移開視線,就像小時候一樣。

曹洵亦畫了半小時,這一次,他占據的畫幅更大,手上也更加用力,好幾次都壓斷了蠟筆,不得不換一種顏色,他以為能畫出孤獨的生命,也畫出卑微的歎息,卻始終不能讓自己滿意——

高跟鞋的聲音又過來了,她每隔一小時來看老唐一次,算是履行她的義務。曹洵亦將蠟筆放到桌上,不慌不忙地鑽到了床底。

“老唐,你怎麽又在牆上亂畫呀!你看你畫的都是些什麽鬼東西,張牙舞爪的,上次怎麽說的,你再畫,我就把你的蠟筆沒收了,我沒收了啊!”

曹洵亦看見護工走到老唐跟前,應該是做出拿走蠟筆的樣子,老唐忽然尖叫起來,聲音淒厲,能震穿人的耳膜。

“好好好,我不拿,但不許畫了,在牆上亂畫算破壞公物,懂不?院長要是看見了,他不會收拾你,可會收拾我!唉,我還是給你擦了吧。”說著,護工從口袋裏摸出一條手絹,吐了些口水,認真地擦了起來,擦了一會兒,她又歎了口氣,“這也太多了,我去打水來,你跟我一起擦,別想偷懶!”

等護工出了門,曹洵亦看牆上的筆跡有些已經變淡,有些起了毛邊,笑了笑,又抱了抱老唐,然後出門離開,他知道,自己不用再畫了,護工會替他完成。

在公交車停穩之前,歐陽池墨刷了公交卡,餘額三元五角,她不知道還能撐多久。

她下了車,走到馬路對麵,往北走了一段,遇到一家銀行,再往東拐了一個路口,又走了二十多米,從便利店旁的樓梯上到三樓,這段路她很熟悉——沒有哪一次的心情像今天這樣沉重。

307的玻璃門上掛著一把U形鎖,透過玻璃,能看見公司的名字。半個月前,歐陽池墨還將它當作自己的希望,以為終於苦盡甘來,馬上就要實現夢想。

這是一家藝人經紀公司,以包裝和運營年輕歌手為主業。他們找到歐陽池墨的時候,承諾對她全方位包裝,並推薦她參加明年開春的一檔綜藝。若是以前,歐陽池墨不會搭理他們,不管是不是騙子,她都覺得沒有必要。但長久的寂寞卸去了她的殼,隻要不違背道德,她都願意嚐試。公司說得很克製,指出了她的優勢和短處。老板也很規矩,看上去對女性沒有興趣。進出的同類很多,都是揣著夢想的少男少女。所以,當他們提出要收五萬元培訓費的時候,歐陽池墨隻稍微遲疑了一下,就掏出了全部家當。她相信,將來某一天,這段孤注一擲的經曆可以成為談資,在專訪裏雲淡風輕地說出來,讓喜歡她的人為她喝彩。

一本教材,一次形體訓練,一次舞台參觀,再之後,公司沉默了很久,等到歐陽池墨失去耐心,打電話找他們的時候,才發現電話已經打不通了。

歐陽池墨貼著玻璃門,朝裏麵左右看了一圈,空闊死寂,儼然一副跑路的樣子。她想罵人,卻不知道該罵騙子可恨,還是罵自己愚蠢。

樓梯口傳來腳步聲,一個人走了上來,她回過頭,準備撲上去撕咬,卻發現來人也是一個姑娘,背上也有一把吉他。

姑娘走近了,低頭看了那把U形鎖一眼,又看了看歐陽池墨,忽然就哭了出來。

歐陽池墨沒有說話,也不打算拍她的肩膀,就那麽看著她,看到她不再哭了,才問:“你也被騙了?”

姑娘點頭。

“多少?”

“十萬……”

歐陽池墨心裏困惑——她居然拿得出十萬。“報警了嗎?”

“沒有。”

“他們怎麽跟你說的?”

“他們說,他們說,”姑娘臉上還掛著眼淚,“明年有檔節目我可以去,內定三十六強,至少能錄八期,導師有文心,我特別喜歡文心,真的,她每首歌我都喜歡,每張單曲我都買了,我跟他們說,一定要把我分到文心那一組,就算少錄兩期也可以,我好想和她一起在台上唱歌……我那麽相信他們,我訓練那麽刻苦,我連工作都辭了,為什麽他們還要騙我,為什麽啊?”

歐陽池墨沒有答案:“他們的人你還能聯係上嗎?”

“全把我拉黑了,電話也打不通。姐姐,你說怎麽辦啊?我的錢都是借來的!”

隔著玻璃門,歐陽池墨拍了幾張照片:“走吧,我們去公安局。”

樓梯間忽然變得很黑,往上爬的時候還不覺得,等到往下走了,才覺得寸步難行,歐陽池墨摸出打火機點著,火苗微弱,怎麽也照不亮腳下的路。

[1] 活躍於20世紀前期的美國精確主義畫家,代表作有《我的埃及》《我看到金色的數字5》。

[2] 法國人,20世紀最偉大的攝影家之一,參與創立了瑪格南圖片社,提出的“決定性瞬間”攝影理論影響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