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食物鏈

午覺醒來,曹洵亦又不見了。

何畏不記得這是第幾次了。第一次,曹洵亦說出去找靈感,何畏說沒有必要,我要的是複製,不是創作;第二次,曹洵亦在外麵待了一個通宵,還買了早飯回來,何畏說不要去人多的地方,不要跟外人說話;第三次,曹洵亦弄丟了口罩,何畏問他有沒有被人看見,他說不確定。

何畏發現,自己的忍讓被曹洵亦理解成了默許,並被不斷地往更危險的地方試探。

何畏陪周小河玩了一下午,一會兒看表,一會兒幻聽,熬到太陽下山,曹洵亦回來了——他摘了帽子、口罩,又將外套掛到架子上,還去廚房倒了一杯牛奶,仿佛剛回家的上班族。

“曹洵亦!你能把自己的命當回事嗎?你能把我的命當回事嗎?你這麽幹會有什麽後果,我說得還不夠明白?”

“放心,沒人看見我。”

何畏想一拳砸在他的臉上:“你怎麽知道?說不定已經有人把你的照片發到網上了,陰謀論都編好了,轉發都上萬了,你還在這兒傻不棱登!”

曹洵亦喝光了牛奶,走到水槽邊洗杯子:“就算有人拍了照片,也隻覺得我跟曹洵亦長得像,長得像明星的普通人還少了?”

何畏接觸過不下一百個所謂的藝術家,他們的症狀都一樣:衝動、任性,沒有危機意識。他本以為曹洵亦沉默少語,又聽人勸,想必沒有感染,現在看,他隻是潛伏期長而已。

“下周就是個展了,你別再給我整幺蛾子,行不行?!”

曹洵亦將杯子放回櫃子,轉過身,背靠著操作台,慢悠悠地說:“說起個展,跟你說一下,我要去現場。”

何畏覺得自己變成了一隻壁虎,尾巴啪地斷成了兩截。他的嘴唇動了動,把髒話憋了回去:“大哥,你知道我們預期人流量有多大嗎?到時候來的都是你的狂熱畫迷,哪個對你不是了如指掌?你的長相、身材、眼神、聲音,你手指上有幾個輪,鼻孔裏有幾根毛,他們都一清二楚,你到了現場,分分鍾被認出來,然後呢?《曹洵亦之死——中國藝術界最大騙局始末》,標題我都給你起好了,我們往裏麵投入的心血、財力、人力全都白瞎,別墅、女人、車子,一個不剩,還剩什麽?手銬、牢房,還有獄友!”

“我又沒說我就這麽走進去。”

“那你打算怎麽進去,找人抬嗎?”

曹洵亦拿出素描本,翻到最新的一頁:“照著這個設計,做七套出來。”

那是一身寬大的連體衣,配一個鬼怪頭套,兩者都被冷暖色調相間的紋理覆蓋。

“看著眼熟。”

“是從《隱身》裏提取出來的怪物形象,就當展覽的吉祥物了,你雇六個大學生,再加上我,明白了嗎?”

“這東西有更豐富的形象設計嗎?說不定能做成玩偶,或者印到衣服上。”

“隻要我能去現場,什麽都好說,如果不讓我去——反正我還沒畫完。”

“我估計你也畫不完了”,何畏盯著曹洵亦的眼睛,恨不得透過視網膜看到他的豬腦子——他想不明白,這個人為什麽比牲口還倔,“這東西不透光吧?”

“材料用足,探照燈也照不透。”

“我去安排。曹洵亦,你記住,這是我最後一次滿足你的要求。下一次,我一定跟你同歸於盡。我沒開玩笑。”

除了曹洵亦,其他人也會提要求,何畏同樣沒有拒絕的資本,比如羅宏瑞。

為了展覽,羅宏瑞租了廢城人民藝術宮,還設了臨時的辦公室,他一間,何畏一間。羅宏瑞又給展覽配了係列活動,開幕式、研討會、紀錄片首映、商業項目發布,林林總總,光是嘉賓就請了幾百位。

“我請了個大人物。”

“又搞定一個大人物。”

“對了,嘉賓名單裏加了個人,大人物。”

羅宏瑞總把“大人物”掛在嘴邊,聽得多了,何畏也覺得貶值。直到有一天,羅宏瑞說出了那個名字。

“你說誰?”他希望是自己聽錯了。

“就那個青年導演,賈誠。”

何畏的壁虎尾巴又長出來了:“你請了他?”

“我沒請,他主動聯係我的,他說他下一部電影的主角也是畫家,而且他說他的美學風格受到了曹洵亦的影響,所以就想來開新片發布會。這人現在很紅,第一部長片就去了柏林,票房還高,整個電影圈的製片人、演員、記者都追在他屁股後頭。他跟我們強強聯合,互相蹭,多好。”

“是挺好的。”他當然記得賈誠,當初喝多了酒,曹洵亦跟他坦白自己為什麽要把《噪聲》拿回來,就是因為賈誠的電影海報抄了他的作品,而且賈誠還是蘇青的男朋友,到時候,賈誠發布新片,蘇青肯定也在場,相擁一吻,曹洵亦穿個吉祥物套裝在台下,光想一想,何畏就覺得他會爆炸。

當然,有些人的要求,何畏還是敢拒絕的,心情好了,還要調侃一番,比如汪海。

汪海現在是國內曹氏研究的專家,論文都發了。展覽的研討會就由他主持,主題拔得很高——“曹洵亦的藝術思想源流以及他對世界的影響”“中國抽象藝術的困境和破局”“藝術品市場的監管以及學界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

他還三天兩頭給何畏打電話,有時候單刀直入,有時候九曲十八彎,意思都一樣——讓何畏證明他手裏那兩幅油畫是曹洵亦的真跡。

何畏拒絕了,出自理性考慮——如果開了“雖然沒有指紋,但也是曹洵亦早期作品”的口子,贗品就會層出不窮。曹洵亦也拒絕了,出自報複心理——他恨不得當麵欣賞汪海氣急敗壞、無可奈何的樣子。

“何畏呀,我好歹也是你的老師,你就幫我這個忙吧,我年底就退休了,身上又有病,往後啊,就指著這兩幅畫活了。你跟曹洵亦關係那麽好,是不是他的筆法,你還看不出來嗎?”

“汪老師,我真看不出來。你也知道我經常翹課,除了在校長辦公室撒尿以外,也沒別的本事,是不是?”

“此一時彼一時嘛,你現在是曹洵亦的代理人,你的話大家都會聽,你又不需要說那些專業名詞,隻要點個頭,說你見過曹洵亦畫這兩幅畫,不就行了?我跟你再說一遍啊,怎麽回事呢,是當初我辦公室想掛兩幅畫,就請曹洵亦幫我畫了,當時呢——”

“不用說了,汪老師,這事我真幫不上忙,曹洵亦畫畫都關著門,我哪知道他畫過什麽?要真是他幫您畫的,您肯定有合同吧?拿合同出來不就行了嗎?”

何畏當然知道汪海沒有合同。

“我倆當初沒簽合同,師生關係嘛,搞商業那一套,不就見外了嘛?”

“那這樣呢?您不是認識很多專家嗎,您組織他們開個研討會,論證您那兩幅畫是曹洵亦畫的,不就行了?”

何畏一麵說,一麵看著對麵吃飯的曹洵亦。

“何畏,你是真不肯幫老師這個忙了?!”

“不是我不幫,是我有我的原則。”

“什麽原則?”

何畏清了清嗓子,他希望這句話能有節目效果,能惹得曹洵亦噴飯。“我的原則就是——絕對不說謊。”

塗了眼影,抹了口紅,又朝鏡子裏瞧了一會兒,還是不太滿意,蘇青歎口氣,看向鏡子的右上角——那裏映出賈誠的影子,他正從浴室出來。

“我不去了。”

賈誠走到蘇青身後,攬住她的肩膀:“不都說好了嗎,怎麽又變卦?”

“我覺得這樣不好。”蘇青按著賈誠的手——後者已經伸向她的胸脯,“他死了才出名,也是個可憐人,我到他的展覽上拋頭露麵的,萬一……”

“你怕被認出來?他的事鬧了這麽久,扒他的文章每天都有,有幾篇提到過你?就算提到你,他們也都很客氣。你們正常分手,分手的時候你也沒羞辱他,你跟他自殺一點關係都沒有,你怕什麽?”

曹洵亦剛自殺那會兒,蘇青的確生活在恐懼之中,她恐懼噩夢,恐懼流言,恐懼深夜響起的鈴聲。對曹洵亦的歉疚一直都有,從遇到賈誠的那天起,她就在新歡和舊愛之間拉扯,但世上沒有哪段愛戀可以靠愧疚維持,一邊是厭倦與日俱增,一邊是曖昧的窗戶紙亟待捅破,她忍耐了足夠久,久到擔心賈誠會失去耐心,直到最後一刻才做出選擇。

“但有人說我貪慕虛榮。”

“我覺得人類惡心的地方就在於,把性欲包裝成愛情也就算了,還非得加那麽多限製條件,喜歡長相是好色,喜歡錢財是虛榮,還有什麽喜歡權力、喜歡地位、喜歡身份、喜歡性能力,通通不行、通通不健康,你就得喜歡一個人性格溫柔會聊天,隻有這種喜歡才值得讚美,但實際上呢,有幾個人做得到?我就要告訴他們,喜歡什麽是人的自由,誰也管不著,就是被喜歡的那個人,也沒權利說三道四。比如我……”賈誠俯下身,貼在蘇青耳邊,“我就是喜歡你**的聲音,僅此而已。”

“討厭。”蘇青被他逗得笑了出來,“明明是你叫得更大聲。”

“是嗎?回頭我買個分貝儀,我們比一比。”

蘇青笑得臉頰緋紅:“哎呀,你趕緊去換衣服,等會兒來不及了。”

這是蘇青第二次來廢城人民藝術宮,上一次是兩年前,她陪曹洵亦看一個裝置展覽,唯一的印象是曹洵亦給她拍了一張人顯得很胖的照片。

蘇青挽著賈誠的手臂,踏進正門,接過門邊吉祥物遞上的宣傳單,掃了一眼其上的“曹洵亦”三個字,斯事已成,斯人已逝,她心中感慨,竟有些傷心。

“賈導,歡迎歡迎。”一個胖胖的男人向賈誠伸出了手。

“羅總,很盛大呀,凡·高展也不過如此吧。”

“哪裏哪裏,多虧賈導捧場啊。二位隨意參觀,發布會在十一點半,到時候會提前通知。”

“好的,謝謝。”

室內的冷氣溫度調得很低,蘇青往賈誠身上靠了靠:“那胖子是誰?”

“羅宏瑞,大老板,這展覽就是他搞的。”

“喜歡藝術的有錢人啊。”

“是的,衣食父母。”

穿過幽暗的走廊,兩人遇到了第一幅作品,白色畫布上塗抹了幾百塊不規則的方形,它們或大或小、或紅或綠,排列淩亂,似乎組成了數條蜿蜒的曲線,仔細分辨又發現並非如此。

“你看得出他畫的什麽嗎?”賈誠問。

蘇青搖頭:“他也問過我,我每次都說看不出來。”

賈誠走近一步,看清了右下角的銘牌:“《炎黃》……嗯,我可能還是更適合電影這種通俗藝術。”

“看不懂就算啦,感受繪畫本身的美就好了,為什麽非要解讀它呢?”

“挺有道理,哪位大師說的?”

蘇青忽然想起,這句話是曹洵亦告訴她的:“瞎說的。”

“那我把這句話寫進台詞。”

兩人朝下一幅畫走去,遇到幾個認出賈誠的影迷,賈誠便將蘇青摟得更緊。

“這地方租金這麽貴,展品又擺得這麽稀,羅宏瑞真是財大氣粗,我得讓他來投我的電影。”

蘇青打趣道:“你何苦害人家?”

說笑間,身旁走過去一個男人,屋頂的光照亮了他的頭頂,不容蘇青注意不到,她與那人對視了一眼,覺得有些眼熟,又想不起名字,等他走遠了,才恍然記起,同時也暗自慶幸——還好沒有相認,否則又徒增尷尬。

是蘇青。何畏看見她的時候,離她已經不到三米的距離,她身邊的斯文敗類應該就是那個導演了。何畏不想跟她打招呼,他一直都不喜歡這個女人,或者說,在他發跡之前,他不喜歡任何漂亮女人,性欲固然有,隻是他很清楚,漂亮女人都當他是殘次品,不會詢價,不會等待打折,不會關心他何時轉手,既然如此,他索性拿出攻擊的姿態,不給她們侮辱他的機會。

還好,她沒認出自己,何畏舒了口氣。他還有更緊迫的事情要處理,他懷疑早上的牛奶被曹洵亦兌了迷魂湯,自己才會同意他把周小河帶到這裏,在他去門口迎賓之後,竟然還同意幫他照看。

小孩子就是一顆定時炸彈,一會兒要喝飲料,一會兒要吃零食,一會兒還要在地上打滾兒。曹洵亦也是一顆定時炸彈,他站在藝術宮的大門口,迎來送往,不斷有人從他麵前經過,而保護他的不過是一個連拉鏈都沒有的頭套,萬一哪個預言家把頭套扯下來——

何畏不敢再往下想,他叫了另一個吉祥物,帶他去找曹洵亦換崗。這是展覽,不是婚禮,沒必要像新郎一樣杵在外邊,雖然何畏明白曹洵亦的心思,他是想躲在鎧甲裏麵,看那些不曾正眼瞧他的人來此朝聖,對著他們虛偽而虔誠的臉暗自發笑。

人們將藝術家想象得太過清高,希望他們遠離俗世,又超脫卑鄙。何畏當然不會同意,別說小人,就算英雄得誌,快意恩仇也理所應當,換了是他,他也要親眼看看這幫人的嘴臉。隻不過,他會在門口裝個攝像機,對著他們的臉拍,不但安全,將來還能回味。

何畏將曹洵亦拽出了人叢——他那件吉祥物服裝的手臂上少一顆紐扣,是何畏特意做的標記——他一麵敷衍旁人的招呼,一麵緊緊攥住曹洵亦的手,他們經過每一幅畫,經過展廳正中的《噪聲》,經過不住拍照不住感歎的人群,他們上了二樓,樓道深邃,靜寂無人,他才鬆了手,也鬆了口氣,轉而又氣惱起來。

“大哥,你長點心行不行?這是什麽地方,你就不怕他們聞著味兒發現你嗎?”

看何畏明明很生氣,卻要努力壓低聲音的樣子,曹洵亦忍不住笑了起來,笑聲從頭套裏傳出,恐怖又滑稽,他將頭套推到額頭的位置,露出自己的臉:“他們哪能聞到味道,我身上隻有汗臭,再說了,他們怎麽知道我什麽味道?你平時講的道理都挺合邏輯,今天怎麽開始胡說八道了,是不是慌了?”

“以前光腳自然不慌,穿了草鞋也不怎麽慌,現在不光穿了皮鞋,還鑲了鑽石,能不慌嗎?你一曝光就全完了。不跟你開玩笑,你別下去了,就在屋裏帶孩子,小河太能鬧了,我好不容易才哄睡著,過會兒就醒了,我是策展人,帶個孩子算怎麽回事?”何畏推開辦公室的門,周小河蜷在沙發上,身上蓋著何畏的外套。

曹洵亦在屋裏轉了一圈:“姓羅的給你租的辦公室?”

“什麽叫他給我租的?公司我也有股份。”

“是嗎?我還以為你是他的馬仔呢。”

何畏聽他話裏有刺:“大哥,我又做錯什麽了?”

“你們為什麽把《夜曲:再一次》放到角落裏,我早跟你說了,要放到《噪聲》背後。”

“《夜曲:再一次》太不像你的風格了,畫得那麽實,你說是別人代筆的我都信,把它放在一堆完全抽象的作品中間,還跟《噪聲》擺一起,很荒唐你知道嗎?別人會說我這個策展人不專業。”

“專業的策展人也會擺贗品嗎?”

何畏沒吭聲。

“怎麽不說話了?說吧,你找誰畫的?”

“我畫的。”

曹洵亦撲哧笑出了聲:“我就沒見過你拿畫筆。”

“別瞧不起人,我也是美院教出來的。”

“美院教你作假、做槍手?”

“你是第一天認識我嗎?除了作假,我不會別的,怎麽辦吧?我知道你是大畫家,你心高氣傲,你做不得槍手,也不願複製自己,那行啊,我下賤,我臉皮厚,我來行了吧?在學校的時候,你模仿我的風格幫我考試,現在我模仿你的風格,幫你把作品補齊,我他媽報恩!滿意了嗎?為了畫這些東西,我天天去上課,認真聽講,認真畫畫,認真得跟個孫子一樣,你還要我怎樣呢?”

他越說越激動,越說越悲憤,曹洵亦卻並無同情:“算了,就當我畫的吧,反正我畫的也都跟狗屎一樣,沒區別。”

“奶奶!”一個月過去了,周小河還是隻會說這兩個字,他坐起身,眼睛在屋子裏掃了一圈,看到曹洵亦,自然而然地伸出了雙臂。

曹洵亦正要抱起他,忽然聽到走廊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羅宏瑞推開門的時候,看見何畏正在教訓一隻吉祥物。

“我跟你說了,要收斂一點,不需要那麽活潑,還他媽跟人跳舞,你當這裏是迪士尼呢?我們這要的是安靜,你就杵那跟人合影就行了,整那麽多花活兒給誰看呢?下去吧,再讓我看見你瞎折騰,實習證明別想要了。”

那吉祥物點點頭,轉身出了辦公室,羅宏瑞看他一步三晃的樣子,笑了起來:“我說你啊,展覽就展覽嘛,還整這些,也是辛苦年輕人了,捂這麽嚴實,估計都起痱子了。”

“網上說曹洵亦的作品太嚴肅了,這不中和一下嗎?”

“你侄子醒了啊。”羅宏瑞蹲下身,摸了摸周小河的下巴,從口袋裏掏出一袋棉花糖,取了一顆塞進孩子嘴裏。

“羅總,有什麽事嗎?”

“好事。陸昭來了,他說嚴自立再過一小時就到,你去跟汪海說,今天的研討會取消,改到明天去。還有,電視台的人已經到了,你去招呼一下。”

“我去招呼合適嗎?”

羅宏瑞覺得何畏是個妙人。他有野心,又自卑,學人謙虛,骨子裏又排斥謙虛,就像穿了一件不合身的袍子,總是顧此失彼,不露上麵,就露下麵。這般人,若一事無成,也能裝一輩子,不會被人識破,可他行了鴻運,終於撐破了袍子,又不改假謙虛的舊習,**的時候,總要用手遮那麽一下。

羅宏瑞看著何畏,將他想象成赤身**,又弓腰捂住私處的模樣。“你心裏怎麽想的,就怎麽做,你是基金會的總經理,有什麽不合適的?往後還有更大的人物要你接觸呢,一個電視台你就怕了?”

何畏一笑:“怕倒不怕。但我得帶著孩子。”

“帶就帶唄,電視台的人本來就囂張,你跟他們客氣,他們就會提一大堆要求。你帶個孩子正好,說明你不在乎他們,反正嚴自立是衝我們來的,他們還敢撂挑子嗎?”

“羅總高見。”何畏抱起周小河,“走,叔叔帶你出去玩。”

羅宏瑞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陸昭還坐在他的椅子裏。

“羅總,你的計劃書我看完了。商業上,我是門外漢,但也看得出來,你這是大手筆,不過呢,咱們畢竟是朋友了,我還得先提醒你——你把曹洵亦想簡單了。”

羅宏瑞坐到陸昭對麵的小沙發裏,沙發不高,顯得羅宏瑞矮了陸昭半個頭。

“陸教授提前過來,肯定是來幫我的啦。”

陸昭大笑起來,伸手從公文包裏摸出兩張A4紙:“你看看這個。”

那是一篇打印的文章,連題目帶全文,爬滿了修改的標記,排頭還有四個不怒自威的紅色小楷:已閱,可發。

文章引經據典,說了沈從文與鳳凰,凡·高與阿姆斯特丹,意思很明白:曹洵亦是廢城的曹洵亦,是廢城的文化名片,政府要把他推向全國,推向世界。

“這誰寫的?”羅宏瑞心裏已經有了答案。

陸昭將文章收回去,疊好,又放回包裏:“你別管誰寫的,明天一早,《廢城日報》,頭版頭條,你掂量掂量吧。”

羅宏瑞好半天說不出話,他不知道對方在暗示還是威脅。自己隻顧包裝曹洵亦,連他的名字都注冊了商標,如此大的陣仗,究竟是啟發了嚴自立,還是惹怒了嚴自立,他心裏沒底——怎麽會有底呢?若不是陸昭提醒,他根本不會往這個方向想。

陸昭又從包裏拿出三張銀行卡,放進羅宏瑞的手裏:“分文沒動,還給你。”

羅宏瑞麵如土色,背脊發涼。那一瞬間,父親的雷霆之怒、公司破產清算、家族從此敗落,種種念頭在他腦海裏閃過。“這是他的意思?”

“對,他的意思。”陸昭腳下一蹬,將轉椅滑到羅宏瑞麵前,“羅總,嚴老看得比我們都遠,廢城不能永遠是一個單純的工業城市,他也不能永遠隻是廢城的領導,你明白嗎?”

是橄欖枝還是荊棘條,羅宏瑞決定伸手去摸一摸了:“是要我們退出的意思嗎?”

陸昭大笑起來:“羅總,你想哪兒去了?市場經濟嘛,文化產業嘛,還是要放手讓你們去搞的,隻是政府願意跟你們合作,比如藝術宮的常設展品,你們拿出幾件,還有這個文化旅遊,也要搞一搞,拿曹洵亦做火車頭,帶一個藝術景區出來,廢城在國際上有幾個友好城市,你們去搞巡展,也要打廢城的名頭嘛。這些事,嚴老搭台,你們唱戲,明白了嗎?”

羅宏瑞微微抖動的大腿終於平靜下來,他握住陸昭的手,用力捏了捏:“請嚴老放心,這些事我們一定配合,一定做好!”

送走陸昭,羅宏瑞又在辦公室裏坐了一會兒,他把嚴自立的邏輯想明白了。廢城是老牌工業城市,支柱產業都是輕重工業,數據一年好過一年,但進步平緩,看起來並不亮眼,真想在全國脫穎而出,還得拿出新東西——比如曹洵亦這樣的大畫家,雖然帶不來多少GDP,卻有“文化輸出”的屬性,這正是國家當前最渴望也最難獲得的東西。

他原以為將何畏收至麾下,空手套了白狼,已經算是長袖善舞,哪裏料到,自己也還身處更大的棋盤之中。

羅宏瑞回到展廳,各大城市包括海外的拍賣行代表都來了,挨個兒與他寒暄,不需多聊,也知道他們想做什麽。他從不輕易出牌,推說現在很忙,改天再約。正自左右逢源的時候,小馮跑過來,告訴他大會堂那邊出了點情況。

“是汪海,他非要臨時搞一個小規模的研討會,占著場地不走。”

“何畏呢,這事不是他處理嗎?”

“本來專家們都走了,他就招呼電視台去了,結果汪海又領了十幾個人回來。”

“我去看看。”

到了大會堂,羅宏瑞迎麵就看見一排老頭兒,他們撅著屁股站在一幅畫前,有人舉了放大鏡,有人戴了白手套,汪海站在他們背後,神情如同監工,另有一撥人坐在椅子上,或者交頭接耳,或者沉默不語。

“汪老師,何畏沒跟你說明白嗎?你們怎麽還占著地方?”

“羅總,不急,不是還有半小時嗎?我們馬上出結果。”

“我的人要進來布置場地,你們坐在這裏會耽誤他們。”

汪海拱手作揖,滿臉堆笑:“羅總,您幫個忙,寬限一會兒,五分鍾,再給我們五分鍾。欸,同誌們,結果顯而易見嘛,你們趕緊的吧。”

羅宏瑞耐著性子在旁邊看了一會兒,算是看明白了,如果一定要用一個詞形容汪海與這幫人的關係,那就是——綁架。他早聽說了,汪海手裏有兩幅洛可可風格的油畫,自稱是曹洵亦學生時期的作品,他跟何畏求證過,曹洵亦傲氣十足,從未畫過這種古典流派的油畫,即便是課堂作業,也是混了成績後便立即銷毀,哪會留到現在。汪海非要專家們下個“真跡”的結論,以曹洵亦隻有抽象畫傳世的公眾印象,還用指紋防偽的嚴謹態度,別說十分鍾,就是三天三夜,這幫人也找不出證據。

“汪老,筆勢的確相似,但筆勢這個東西,模仿起來並不難啊。”

“對呀,曹洵亦現在名氣大,他的作品網上也能找到清晰度很高的照片,學他的人肯定是有的。”

“您老多半被騙了,多少錢買的?要不,您忍著疼,賣我得了。”

“朱教授你這是乘人之危啊。”

“瞎說,我這叫幫汪老止損。”

鬧劇演得差不多了,羅宏瑞拍拍手,走到汪海麵前:“汪老師,我看就不要深究這個東西了,沒必要,您拿回去掛家裏不挺好嗎?”

“我這是真的,就是真的!”汪海整個人都要打擺子了,他忽然將旁邊一個中年男人拽起來,“李老師,你說,你跟大家說,這畫是我請曹洵亦畫的,對不對?”

中年男人搖搖頭:“這我哪兒知道?”

“當時你在場啊,就在我們辦公室,我跟曹洵亦還談條件呢,我要他畫三幅,他開價兩萬,我還了個五千兩幅,他嫌少,你還給我幫腔了,說在校生這價錢很公道了。”

中年男人還是搖頭:“我不記得有這事。”

汪海漲紅了耳根子,眼淚都要下來了:“你這人怎麽這樣?不就是上回評職稱我沒推薦你嗎,你至於現在給我使絆兒?!”

羅宏瑞上前拉住汪海的手,嘴巴貼在他耳邊:“汪老師,我尊敬你,才讓你組織研討會,你要是再這樣耽誤事,我隻能換人了,明白嗎?”也不等他回答,羅宏瑞轉對其他人說道,“再過一會兒,嚴老就到了,各位找位子坐好,保持安靜,配合一下,好吧?”

羅宏瑞讓小馮扶著汪海出去,又叫旁人幫他把兩幅畫也搬出去,老頭子不讓外人動他的寶貝,非親自將畫夾在兩邊腋下,這讓他看起來像一隻扇貝。工作人員、各公司代表、不同領域的藝術家、媒體、網紅、學生還有看客,全都逆著他們的方向往大會堂裏進,其中還混進一隻吉祥物,憑空高出一個頭,格外顯眼,羅宏瑞與汪海經過他身邊時,似乎聽見頭套內傳出了笑聲。

隔得老遠,曹洵亦就看見了汪海。他左邊是《水邊的阿佛洛狄忒》,右邊是《高棉之月》,中間則是他那顆象征危險的酒糟鼻,曹洵亦看得仔細,琢磨著將這場景畫下來,掛在家中自娛。

他被人潮往前推著,看到老匹夫終於成了孤單的逆流,心中大感快慰,剛笑出來,卻又想哭。他知道,自己並非藏身於鬼怪的服裝當中,而是被封裝在棺材之內,由眾人送往下葬的墓園。在那裏,有他渴望的每一株鮮花,它們隻在死亡降臨的夜晚盛開。

人們填滿了會場的座位,各說各話,吵吵嚷嚷,曹洵亦陪人合了幾張影,便被工作人員拽到了台邊。

“你就在這兒站著,給嘉賓引路,讓他們注意台階,明白嗎?”

曹洵亦點點頭。

“還有這個。”又有人搬過來一張條桌,桌上整整齊齊擺了十幾個紙袋,“等嘉賓下來,你發紀念品給他們,一人一份,記住了沒?”

曹洵亦又點點頭。

他往紙袋裏瞧了一眼——一幅《噪聲》的複製品,一件印他頭像的T恤衫,還有一個搪瓷杯,印了“曹洵亦文化基金會紀念”的字樣。

主持人上台了,曹洵亦曾在電視上見過他,一副生產大隊會計的模樣,很適合這樣的場合。

“讓我們以最熱烈的掌聲歡迎嚴自立先生!”

一個瘦削的中年人被簇擁進了大會堂,何畏在他身後,偶爾冒頭,露出熱情洋溢的臉。曹洵亦不關心政治,若不是何畏常常念叨,他連嚴自立是誰都不知道。他相信繪畫足夠純粹,又足夠高雅,不會受到政治的影響,躲入象牙塔裏,任誰都管不到他。

嚴自立站到了主席台中央,全場立刻安靜下來。

“大家好,我是嚴自立。今天來到這裏,我很高興,高興的是有這麽多人喜歡曹洵亦,喜歡我們廢城的曹洵亦,我剛才聽展覽的組織者說,你們當中不但有來自全國各地的同胞,還有從歐洲、從北美慕名而來的外國朋友,我在此代表廢城人民感謝你們,感謝你們對廢城畫家的熱情。

“我時時提醒自己,我所在的是一座曆史悠久、人傑地靈的城市。數百年來,從這裏走出了無數的精英,他們遍布政治、商業、藝術、科技等各個領域,無不在各自的崗位上做出了卓越的貢獻。我既以此為榮,同時也倍感壓力。

“今年3月,我曾與藝術界的代表閑談,問他們對廢城的印象。大家都說那是個工業城市,偶爾有幾個人說它是個旅遊城市。我又問他們是否願意到廢城定居,他們就笑而不答了。我知道,比起京滬蘇杭,廢城一向有文化沙漠的稱號,文化領域的大事從來都和廢城無關,外國人就算知道廢城,也隻說它是個來料加工基地、工業原料生產基地,僅此而已。

“但我們就甘心於此嗎?在這個越發看重文化軟實力的時代,廢城不能也不該落於人後。我們有美術學院和音樂學院,有正在興建的文化產業園,有剛剛合並完成的廢城文化投資集團,還有已經舉辦兩屆的廢城戲劇節,產品很多,也有響動,影響力卻始終局限於周邊,到了全國,就很少有人知道了,為什麽?因為群龍無首。

“搞文化跟搞工業不一樣,工業可以拿來主義,可以追求比較優勢,可以買,可以搬,文化不行。文化依賴的不是誰投的錢多,誰批的地大,而是依賴人才,以及天才。人才,我們是不缺的,天才呢?沒有,直到曹洵亦出現。

“曹洵亦是我很喜歡的畫家,每當我凝視他作品的時候,總讓我想起偉大的荷蘭畫家蒙德裏安[1],構圖穩定,色彩克製,也都自然而然地透出自信、篤定和穩重,而自信、篤定和穩重,正是廢城美德的題中之義。”

曹洵亦心裏咯噔一下,他從來不喜歡蒙德裏安,在他看來,那隻是一個刻板保守的油漆工,而他的作品狂熱並且奔放,抽象之外,更重要的是表現,隻要長了眼睛,都不會覺得它們跟風格派有什麽關聯。

但場下已經在鼓掌了。那些本應對美術流派了如指掌的專家,那些光是聽到蒙德裏安這個名字就可以**的文藝青年,那些自信、篤定並且穩重的廢城市民,他們用力拍打雙手,仿佛看見嚴自立換上了華美的新衣。

演講又持續了五分鍾,有一些排比,有一些比喻,還有一些宣言——要在廢城人民藝術宮設置永久的曹洵亦作品展廳,要在廢城美術學院創辦曹洵亦藝術中心,培養一個藝術家群落,要在友好城市舉辦曹洵亦的巡展,要推薦曹洵亦成為中國對外宣傳的文化代表。

嚴自立在掌聲中走下主席台,曹洵亦往前走了幾步,卻被嚴自立的秘書攔住,後者接過他手上的紀念品,說了聲謝謝,就把他推開了。羅宏瑞迎上來,走到嚴自立身邊,兩人相談甚歡,漸漸遠去,聲音走低,留下曹洵亦站在原地。

“滋……滋……滋……”曹洵亦聽見音響裏電流通過的聲音,主持人又開口了,曹洵亦沒有聽清他說什麽,因為他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是蘇青。她穿了一件白色修身晚禮服,脖子上的吊墜偶爾會反射斜照的陽光,她站在賈誠身旁,挽著後者的手臂,臉上驕傲與羞澀混雜,當主持人說出賈誠名字的時候,她在賈誠的後腰輕輕一推,便跟著觀眾鼓起掌來。

那種表情,活著的時候,曹洵亦從未得見。

曹洵亦看著賈誠從自己身邊經過,沒有揮拳教訓這個抄襲者,沒有提醒他注意台階,甚至沒有想起,瞞著自己找他來做嘉賓的何畏有多麽可惡。

“賈誠!賈誠!”

“賈誠,我愛你!”

“賈導,你好帥!”

他要過去,要跨過這五六米的距離,踹開篡位之人,摘下自己的麵具,向所有人告白他的姓名——

工作人員攔住了他,指著台下的攝影師——後者正皺著眉頭揮手:“往後退,往後退,別搶鏡頭好吧?!”

曹洵亦從憤怒和衝動中清醒過來,沒再往前,他甩開他們的手,自顧自地出了大會堂。堂外陽光猛烈,隔著頭套和連體衣,他卻感受不到一絲溫熱,隻覺全身如死去的魂靈一樣冰冷。

他們才是主角,而我隻是一個吉祥物而已。

得去找何畏要個說法,最好一拳砸斷他的鼻梁。他回到展廳,不搭理旁人合影的請求,透過狹小的視野,隻顧尋找何畏,甚至沒有發現觀眾中還有一個熟悉的身影。

周大鳳的眼神不好,若是隔得遠了,她其實看不清來人的臉,但有一張臉她絕不會認錯——周小亮,或者說曹洵亦的臉,哪怕戴了口罩,包得嚴嚴實實,她也能從體態和身材上分辨出來。龍鎮跟她講得很清楚,以曹洵亦的追求和性格,如果他真的還活著,這種場合他一定會來。

第一次視頻通話的時候,周大鳳就認出來了,這個用周小亮的手機跟自己說話的年輕人並不是周小亮,而是那個被丟在福利院的兒子。

她沒有拆穿,也不打算報警,一來自己當初拋棄了他,心中有愧;二來他“在照相館做學徒”,打回來的錢不少,遠比周小亮有出息,他願意管自己叫媽,何樂不為?而當她看到“畫家曹洵亦上吊自殺”的新聞,猜出七八分後,索性就順其自然了。內中究竟發生了什麽,以至於兩個兒子互換了身份,周大鳳不好多問。算命的說“母憑子貴”,她本後悔自己丟錯了兒子,以至於改了命數,沒想到天數高明,竟然用這種方式回報她,實在叫人歡喜。

她漸漸知道了什麽是畫家,也知道了“曹洵亦”三個字的分量。網上真假難辨,說得也都玄乎,至少有一點她可以肯定——曹洵亦掙的錢是個天文數字。她覺得自己並不貪心,不求曹洵亦分她百八十萬,隻希望他能不計前嫌,將她撈出窮鄉僻壤,脫了陳興國的掌握,到城裏享享清福。

周小河被陳興國賣掉那天,她以為機會來了。曹洵亦站到她麵前,頂著周小亮的名字,她看得出來,這個不曾謀麵的兒子是個好人,他不會丟下親生母親不管。她一麵等他去接周小河回來,一麵收拾了行李:一個布包裝幾件衣服、一雙鞋,僅此而已。她想好了,到了城裏,就給曹洵亦當牛做馬,帶孩子、做家務,裏裏外外收拾得幹幹淨淨,這麽多年欠他的,一並還他。

可是,曹洵亦拒絕了,沒有看她的眼睛,也沒有接住她伸出的手。他抱起周小河,跨門而出,一次也沒有回頭。

周大鳳終於明白了,他不但不會拯救她,還會奪走唯一可以慰藉她的孩子;他不但沒打算以德報怨,還要用空歡喜來折磨她一場。

在周大鳳看來,曹洵亦的畫就跟家裏受了潮、牆麵浮起的印子差不多。她在展廳裏轉了三圈,沒發現曹洵亦,便有些慌了,龍鎮越是說得信心十足,越是經不起她的懷疑。膽大就得心細,曹洵亦現在是名人了,哪敢大搖大擺跑出來?而且,龍鎮剛才被阻在大門之外,保安說展覽誰都可以進,唯獨龍鎮不能進,沒他領頭,自己一個農婦,就算逮著曹洵亦,又能怎樣,難道當眾拆穿他嗎?拆穿了,便是兩個兒子都沒了,又有什麽好處,拿什麽養老?

不知哪裏忽然傳來一聲喊,周大鳳心口一顫,四下看了一圈,看見有老人帶孩子看展,搖了搖頭,他不會來的,還是龍鎮太天真了。

看到懷中的周小河探出身子,張開雙手,喊了一聲“奶奶”,何畏的心髒幾乎要從胸腔裏跳出來,他撇下電視台的人,奪路而逃,噔噔噔上了二樓,見無人追趕,這才放了心,喘兩口氣,盯著周小河的眼睛問道:“你看見你奶奶了?”

周小河重複道:“奶奶!”

小孩不會說謊,一定是來了,她為什麽來?是因為看穿曹洵亦的身份了?還是單純出於好奇?還好,她沒有看到周小河,若是看到周小河,也就證明了周小亮就是曹洵亦,就算她沒這麽聰明,一時間想不過這一層關係,在展廳裏跟周小河相認,被電視台拍到,也夠他喝一壺的。

何畏長舒了一口氣,暗歎自己福大命大,抱著周小河回了辦公室,心想曹洵亦玩也玩夠了,再待下去徒增風險,不如早點回家,便叫了一輛出租車,拿起毯子將周小河遮了大半,下樓去找曹洵亦。

他不敢再往展廳去,而是從後門繞到了小廣場,穿小道去了大會堂,果然在大會堂門前找到了曹洵亦。

“你知道我剛才碰到誰了嗎?你媽!我的天,要是被她看到小河還得了?不能再待了,你趕緊回家,凡·高也沒看過自己的展覽呀,大哥,你已經比凡·高更牛了,還不滿足?車來了,上車,鑰匙給你。”

將曹洵亦和周小河攆上車,何畏頓時覺得少了千斤重負,電視台剛開始拍攝,他還得去招呼,聽羅宏瑞說,晚上要和嚴自立一行吃飯,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自己可算是踩入上流社會了。他小跳著上了台階,嘴裏哼起小曲,惹得不遠處一個抱吉他的姑娘側目,何畏與她對視一眼,見她身材瘦削,胸前平坦,立刻就沒了興趣。

歐陽池墨在這坐了半小時,將曲子彈了三遍。

她見識過很多男人,貌比潘安的,油嘴滑舌的,假裝深情愛寫詩的,脫了褲子硬不了多久的,可她偏偏惦記那個詩意的夜晚,偏偏隻對他動情。她不是要拒絕,是想矜持一些;她不是要逃避,是想把吻留到將來。

她怎麽也沒想到,他竟會給她留下這樣大的謎團。

歐陽池墨從小到大都被嘲笑。她有閱讀障礙,寫字吃力,讀書也結結巴巴,老師總叫她朗讀課文,以供全班娛樂。上到高中,學習差不會被嘲笑,身體不發育卻會被嘲笑,男同學追著她問比A更靠前的字母是什麽。她在快餐店打工,業餘寫歌,室友笑她不自量力,又弄壞了她的吉他。好不容易攢夠錢,她搬出去一個人住,白天繼續打工,晚上去酒吧駐唱,聽者寥寥,喝醉的男人要塞錢給她,讓她擠個乳溝出來,她落荒而逃。

這些都不是事實。歐陽池墨自知除了唱歌,別的事情她更做不來,非要定義的話,隻能算命中注定,談不上蹉跎。她也抱過破罐破摔的心思,去見了有名的製作人,聽他談音樂,談美學,談曆史,談影像,直到談起她的身體,她終於吐了出來。她當然參加過選秀,取了唇釘,遮了文身,一首歌沒唱完就被評委叫停,說她上不摸天,下不著地,此生無望。

渾渾噩噩又消磨了一年有餘,直到碰上騙子,終於逼她下了離開的決心,或者找個人結婚,或者南下打工,到底哪條路,她還沒有選好。臨行前,她聽說曹洵亦的個展開幕,想起那個來不及兌現的吻。如今一個死了,一個廢了,感慨良多,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也該來看看。

歐陽池墨排了半天隊才被放入,她隨人走馬觀花,每幅畫前都停留十來分鍾,除了證明自己文化程度不高,不會欣賞高雅藝術之外,也沒有別的收獲。

繞了半圈,她走到一幅畫前。這幅畫懸掛在轉角的地方,並不起眼,似乎是被發配到此,她朝畫上望了一眼,相隔一米有餘,卻要墜入畫中——那是一片星空,星空下有一個抱著吉他唱歌的姑娘。畫麵通俗,旨趣直白,與整個展覽格格不入,就像被人偷塞進來的代筆。

歐陽池墨將吉他橫到胸前,掃動琴弦,綁在琴頭的紅布隨之搖動,與畫中琴頭上的紅色一筆遙相呼應。她知道,曹洵亦畫的就是自己。

旋律從她指尖流出,她輕聲唱了起來。

嘿,有兩個地方我還不曾抵達。

一個是月球背後,

一個是你心靈的最深處啊。

很多人圍了過來,有人微笑,有人翻個白眼,保安試圖上前動粗,被電視台的人攔下,攝像師扛著機器走得近了些,將琴頭的紅繩與畫中的紅色一起攝入鏡頭之中。

“是她欸。”

“畫裏的人是她。”

“她誰啊?”

“是曹洵亦的女朋友嗎?”

“肯定是很特別的人吧。”

歌聲還在繼續:

流言,呐喊,還有荒唐,

每個人都在我的身邊喧嘩,

渴望,未來,還有夢啊,

從你的屍體上長出新的枝丫。

歐陽池墨的眼淚流了下來。她要回到那個夜晚,要讓世界安靜,要讓群星熄滅,要偏過自己的頭,迎上他熱烈的吻。

如果我不再沉默,

再向著我的方向。

嘿,有兩件事情我還要實現啊,

一件是時光倒流,

一件是回到我們相遇的地方。

那時候你的心還滾燙,

我還可以貼在你的胸膛,

聽著你的心跳,

撫慰你陳舊的傷……

她唱不下去了。她低下頭,任憑淚水落在地板上,一滴、一滴,又一滴。她知道自己的軀殼來自後天磨礪,越是在目光之下,越是需要負隅頑抗。她沒有哭出聲音,也沒有接受旁人遞來的紙巾。她抬起頭,擠出一個笑容,避開伸來的話筒,朝著出口的方向,大步往前,揚長而去。

聽眾還在回味,沒有鼓掌。記者想追上去,跑了兩步,看對方沒有停留的意思,還是選擇了放棄。保安也沒有阻攔,他們巴不得鬧劇早些收場。

就連曹洵亦也沒有挪動腳步,他躲在人群之後,躲在鬼怪的皮囊之下,早已泣不成聲。

“請大家保持看展秩序,謝謝各位了。”羅宏瑞過來了,他示意小馮把電視台的人帶到別處去,掃視一圈,然後悄聲問身邊的年輕人,“是剛才那女的嗎?”

“不是。”回答的人眼睛紅腫,嘴角也有血跡,顯然是剛剛挨了打,“是兩個男的,歲數不小。”

羅宏瑞盡量不往最壞的結果去想,但也不敢掉以輕心。這個年輕人是七個吉祥物之一,他在館外散發傳單的時候遭到襲擊,襲擊者不但將他關進了公共廁所,還搶了他的吉祥物服裝——顯然是為了混入展覽現場。羅宏瑞的第一反應是龍鎮,但這樣一個有頭有臉的人物,怎麽會做出這種事來,目的又是什麽?他想不明白,還能有誰?他又想到龍鎮美術館遭到破壞的事情。曹洵亦的確有一幫最狂熱、最古怪的粉絲,或許他們不但憎恨龍鎮,還憎恨將曹洵亦商業化的行為。如果是他們的話,羅宏瑞收起笑容,看向展區內來回走動的人群——他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但政府的人在這裏,電視台也在這裏,哪怕一丁點風吹草動,都可能讓自己前功盡棄。

“去把吉祥物全部找來,多帶保安,不要驚動觀眾。”

羅宏瑞在後院等了半小時,跟老爺子通了個電話。他上周剛把集團的叔叔伯伯們打發到空殼子公司去了,這幫人免不了又跟老爺子告狀,他還得解釋一番,品牌老化的根源是人力老化,他們也該給年輕人讓位了,級別會保留的,退休工資也會照發的,老爺子摸清狀況之後,也就沒為難他,畢竟已經承諾放手,就不能反悔。

掛了電話,那幫人也過來了,除了挨打的人,又來了四個吉祥物,連帶七八個保安,在羅宏瑞周圍站了一圈。

“還有兩個呢?”

“沒找到。”

羅宏瑞心底一沉:“把頭套摘了。”

挨打的人說有兩個襲擊者,吉祥物又少了兩個,說明那兩個人搶了兩套服裝,然後混了進來,但為什麽跑來報告的卻隻有一個人,還有一個人跑哪兒去了?

“工作暫停,你們先在這休息。”羅宏瑞又轉對保安說道,“你們馬上回去找剩下的那兩個,一定要給我找到!還有,龍鎮你們都認識吧?要是看到他,立即趕走。”

交代完畢,羅宏瑞回了二樓,經過何畏的辦公室,忽然想起何畏那裏有扮演吉祥物的學生名單,可以聯係到那個失蹤者,便推門走了進去,室內光線暗淡,別無異常,唯獨沙發上坐了一個人——鬼怪頭套,鬼怪衣服。

對方看見羅宏瑞進來,猛地起身,羅宏瑞意識到這人反常,立刻將門反鎖。

“膽子不小,還敢躲到辦公室來,說吧,你們混進來想幹什麽?”

對方沒說話,隻是轉頭看了看窗戶。

“想跳?我跟你說,你別被電影給騙了,普通人從二樓跳下去,腿骨一定會斷成兩截,把你的小腿都刺穿。”

對方沒動了,但還是不說話。

“你打傷我的人,又擅闖辦公室,這罪名也夠了。”羅宏瑞摸出電話,“我還是叫警察來吧,他們有辦法讓你開口。”

對方往前走了幾步:“別報警。”

“噢,會說話嘛。我可以不報警,你得把這身衣服還給我。”

“不行。”

羅宏瑞惱了:“媽的,敬酒不吃吃罰酒,我叫保安了。”

“你如果看到我的樣子,你會後悔的。”

“後什麽悔,你是美杜莎嗎?”

“差不多。”

“裝神弄鬼。”羅宏瑞失去耐心了,他拿出了對講機,“帶幾個人上來,何總辦公室,馬上。”

樓梯間響起了腳步聲,不知道多少雙皮鞋,聽起來極具壓迫感。

對方又往前走了幾步,羅宏瑞忽然有些擔心——萬一他身上有刀怎麽辦?但他並沒有做出任何攻擊性的動作,而是將手伸到頭套頂端,抓緊凸起的部分,使勁一提,摘下了頭套。

鬼怪現了原形,羅宏瑞眨眨眼睛,以為自己看錯了,恍然間,他覺得世界如此不真實,又或者,自己深信的唯物論已然土崩瓦解,周圍的空氣正在轉冷,陰森至極——因為他看見,曹洵亦就站在自己麵前。

汽車駛進了別墅區,門口的保安敬了一個禮,懷裏的孩子睡得很踏實,他躲在這層厚厚的皮囊裏麵,通體燥熱,幾欲昏厥,也不敢將頭套摘下來。

龍鎮一開始並不相信周大鳳的故事,他覺得那實在扯淡,怎麽會有膽子這麽大的人?但當他厘清來龍去脈之後,發現周大鳳的確掌握了缺失的拚圖,足以解釋何畏的信心和邏輯,如何騙過警察、醫院、民政局、殯儀館、火葬場,以及媒體,除了雙胞胎,還能有別的解釋嗎?

說起來容易,第一步就難住了他,龍鎮的照片就貼在保安的崗亭裏邊,他們放人進去也都盯著臉看,逮住龍鎮的時候,臉上還有“果然不出所料”的表情。爭執是難免的,爭不過也是難免的,展覽是人家辦的,人家點名不要你進去,你又能怎麽辦呢?

正要打道回府,龍鎮卻遇上了陳興國。他自稱跟蹤周大鳳到此,想弄明白龍鎮到底要幹嗎,不為滿足好奇心,隻是不想錯過發財的機會。

“我媳婦跑這種地方幹什麽?肯定是你的主意,欸,你實話跟我說,是不是跟我兒子有關係,你葫蘆裏到底賣的啥藥?”

龍鎮不想再自降身份,他沉默地往前走,任由陳興國蒼蠅一樣跟著自己,心裏盤算著將來的事業,或許可以把美術館盤出去,還掉部分債務,趁債主放鬆警惕,再跑去日本,那邊有一些圈裏的朋友,受國內輿論的影響也小,說不定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可國內的名聲和交際——唉。

“龍大師,你們到底來做啥?你說說嘛,指不定,我能幫上忙?

“龍大師,你不是要找我兒子嗎?我聽說,他在給人照相呢。

“龍大師,你說句話嘛。”

陳興國著龍鎮的衣袖,扯得他心煩,正要破口大罵,卻見文化宮後門巷子口站著一個年輕人,吉祥物的衣服穿在身上,頭套抱在胸口,嘴裏還叼著一截香煙,煙霧繚繞,愜意得很。

他忽然有了主意。

“看到那個人沒有,你跟我去把他的衣服搶了,我就告訴你我們是來幹啥的,得了好處,給你也分一點。”

“一點是多少?”

“一萬。”

“一萬不夠,扒人衣服是犯法的事。”

“五萬,行了吧?”

陳興國咂嘴:“七萬。”

“還真是兩口子,七萬就七萬。”

汽車停在了別墅前,龍鎮抱著孩子下了車,他將鑰匙捅進鎖孔,剛好瞥到手臂內側——陳興國下手太重,將袖子上的扣子都扯掉了。

他先向左擰,擰不動,又向右擰,一圈、兩圈、三圈,哢嗒一聲,門開了。

家裏沒人,龍鎮將孩子放到沙發上,扯過一件衣服給他蓋上,這才摘下頭套,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他在房子裏轉了轉,沒發覺什麽異常,直到走入地下室,看到滿屋子畫材,角落裏的廢稿,以及牆上那幅曹洵亦的自畫像,電光石火,心門大開,積壓的屈辱和憤怒漸漸散去,他終於有了一個真正的計劃。

[1] 19—20世紀荷蘭畫家,風格派運動幕後藝術家和非具象繪畫的創始者之一,對後世的建築、設計等影響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