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二天是一個微風習習的涼爽星期六。路易斯每個周末都會去魔法師博物館待上半小時,跟哈德威克先生和他的牌友們聊聊天。這個星期六,他沒有去,隻是在家裏走來走去,與危險即將來臨的感覺做鬥爭,那感覺就像一場巨大的風暴正從地平線上席卷而來。

喬納森叔叔和齊默爾曼太太在書房裏專心致誌地交談著。路易斯把他所看到的一切都告訴了他們,他們很擔心。他們激烈地討論著,路易斯完全插不上嘴。最後喬納森和藹地對路易斯說,他還是像往常一樣去參觀博物館比較好。“弗洛倫斯和我現在不能陪你,”喬納森解釋說,“而且我真的認為哈德威克先生很高興你去他的博物館。這樣也許能讓你忘掉煩惱。”

路易斯非常想忘掉他的煩惱。他穿上外套,出門走進了清爽的晨風中。他若有所思地向市區走去,經過羅絲·麗塔家的房子時,他穿過街道,一直擔憂地看著那些樹,以為會看到一個可怕的灰色身影掉下來抓住他。

然而,什麽事都沒有發生。樹上除了枯葉、幾隻肥胖的黑鬆鼠和一兩個亂七八糟的老鳥窩外,沒有什麽更奇怪、更可怕的東西了。當路易斯到達博物館時,他發現珀金斯先生遲到了,而其他三個人坐在那裏,在等珀金斯先生的時候用紙牌戲法互相捉弄。“你還沒有告訴我們,你的魔術表演怎麽樣了。”哈德威克先生一邊說,一邊洗撲克牌,然後讓J從最上麵一張一張地彈出來。路易斯歎了口氣,講述了整個可怕的故事。

三個魔術師都很同情地聽著。穆森伯格先生向路易斯保證,這樣的事故很常見。“你還沒試過穿上寬大的小醜服現場直播變戲法!”他用洪亮的聲音安慰路易斯,“有一次,我露餡兒了,孩子們在直播中直接揭穿了我的秘密。還有一次,我拿出一大瓶美味的雙橡樹牛奶喝了一大口,因為牛奶餿了,我一口吐在了鏡頭上!”

“就連胡迪尼也會犯錯。”小個子約翰尼·斯通一邊說,一邊伸手去抓牌,“有那麽一兩次,因為他逃脫失敗,不得不讓人把他救出來。他曾經講過一個故事,關於他是如何在冬天從水下逃生的:當他從被鎖住的板條箱裏出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被困在了河裏的冰下麵!他說,他必須仰麵遊好幾百米,好讓自己能夠呼吸到殘存在冰和水之間的一點點空氣。再晚回到岸上幾秒鍾,他就會被凍死。”

路易斯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混濁的河水和可怕的冰麵,他幾乎能感覺到冰冷河水的致命擁抱。“那是真事嗎?”路易斯敬畏地問道。

斯通先生眨了眨眼。“不管怎麽說,這是個好故事,”他說,“你在樓下看到胡迪尼的牛奶罐了嗎?”

路易斯搖了搖頭。哈德威克先生站了起來。“好吧,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時機了!”他說。他們一起下樓,哈德威克先生給路易斯看了那個和路易斯一樣高的大鍍鋅牛奶罐。用八把巨大的鎖緊緊地鎖住了蓋子。“想象一下,你爬進那個東西,然後被人鎖在裏麵,”哈德威克先生說,“想象一下那裏有多黑,多擁擠。沒有陽光,沒有空氣。”

路易斯一想到這個就不寒而栗。然後他想到了另一件事。齊默爾曼太太說過,才藝表演後是在門衛的壁櫥裏找到羅絲·麗塔的。路易斯記得羅絲·麗塔有幽閉恐懼症——待在封閉的地方會讓她尖叫起來。羅絲·麗塔不太可能躲在壁櫥裏。“抱歉,您剛才說什麽?”路易斯問道。哈德威克先生停止了說話,看著他。

“我看得出來,你在想象自己待在這個東西裏麵,”博物館主人說,“我剛才問你,你能想象鎖就這樣鎖著,胡迪尼究竟是怎麽逃出來的嗎?”

路易斯搖了搖頭:“這看起來是不可能的。”

“這是可以做到的。”斯通先生得意地說。

哈德威克先生表示讚同:“哦,當然可以。盡管如此,胡迪尼還是做得很有自己的風格。他可能更像是一個逃脫大師,而不是魔術師,但你必須承認,他做任何事都很有自己的風格。”

有人敲了敲門,哈德威克先生笑了。“一定是遲到的托馬斯·珀金斯先生。”他邊說邊向門口走去。

不是珀金斯先生。當哈德威克先生打開門,羅絲·麗塔走進來時,路易斯大吃一驚。她看上去好像已經好幾天沒睡好了。黑眼圈讓她的眼睛顯得疲憊而凹陷,她的頭發比平時更亂。她把一本綠色的書抱在胸前。“嘿,”她把書遞給哈德威克先生時平靜地說,“謝謝你把這本書借給我。”

“不客氣。”哈德威克先生回答。

羅絲·麗塔沒有注意到路易斯。她舔了舔嘴唇:“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再借一段時間。呃,您去過您跟我們說過的那個墓地嗎?就是埋葬貝爾·弗裏森的那個?”

“偶爾會去,”哈德威克先生說,“我的一些老朋友就葬在那附近,我和我妻子會去掃墓。你知道,有很多魔術師選擇葬在那裏。”他把書又遞給羅絲·麗塔。“你想借多久就借多久。”

“您最近還會去嗎?”羅絲·麗塔焦急地問。

哈德威克先生想了一下,說:“嗯。既然你提到了,我們確實已經有一段時間沒去了。也許艾倫和我明天會開車去。”

“我可以跟著一起去嗎?”羅絲·麗塔問。

哈德威克先生說:“當然可以,如果你父母不介意的話。”他轉身問道:“路易斯,你願意跟我們一起去嗎?”

路易斯一時答不上來。哈德威克先生說話的時候,羅絲·麗塔的眼睛朝他瞟了一眼,臉上閃過一種憤怒的表情,隨即便像一道閃電似的消失了,她的臉上又出現了路易斯最近經常看到的那種焦慮、懶散的表情。他結結巴巴地說:“當然,我想,我得問問我叔叔。”

“當然可以。”哈德威克先生說。他向門外望去:“哦,托馬斯·珀金斯已經把他那輛破老爺車停在街對麵了,我們的撲克遊戲終於可以開始了。”

路易斯對哈德威克先生和其他人說了再見,然後就和羅絲·麗塔走了。路易斯低聲對她說了幾句話,但是羅絲·麗塔不是哼一聲就是聳聳肩作為回應。當他們到達她家時,她一言不發就從路易斯身邊走開了。路易斯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不知怎的,他覺得,和他一起從博物館走出來的人真的不是羅絲·麗塔。她就像一具行屍走肉,他想。這個想法使他感到惡心和無力。如果在羅絲·麗塔身體裏的不是她,那是誰呢?或者,更糟的是什麽?

當路易斯回到家時,他發現齊默爾曼太太和喬納森叔叔還坐在書房裏。喬納森坐在一張大書桌後麵,桌上有一盞綠罩台燈,他手邊有一堆亂七八糟的書。齊默爾曼太太坐在一張大扶手椅上,忙著織什麽東西,看起來像一條長長的紫色圍巾。她很少織東西,但有時需要思考很多問題時,她就把毛線和針找出來,開始織東西,可能是一件寬鬆的毛衣、一條毛巾被或一條圍巾之類的東西。她總是說,她織出來的東西讓她和別人一樣驚訝,因為她開始織的時候是沒有目的的。

齊默爾曼太太和喬納森叔叔都抬起頭來,看著路易斯走了進來,坐在另一張扶手椅上。“你看起來很困惑,很煩惱啊,路易斯。”齊默爾曼太太說,她的針頭哢嚓哢嚓地響著。

路易斯點點頭。“我剛才想起了一件事。”他說,然後告訴齊默爾曼太太,羅絲·麗塔選擇藏在壁櫥裏是多麽奇怪的一件事。

“我已經提到過了。”齊默爾曼太太回答說。“事實上,喬納森和我一直在談論羅絲·麗塔最近的行為有多奇怪——她有點兒反常。我們對此做了一些研究——還有我們在她家裏看到的蜘蛛。”當齊默爾曼太太說到這裏時,路易斯打了個寒戰。她勉強對他笑了笑,似乎想裝出更輕鬆的樣子。“振作起來!我和大胡子一直在看他的神秘藏書,我們認為不管那個可怕的灰色怪物是什麽,它傷不了羅絲·麗塔。”

“而實際並非如此。”路易斯歎了口氣說。他告訴了他們,他在博物館見到羅絲·麗塔的事。“她想明天和哈德威克先生一起去墓地。但我不想去。”他咬著下唇。如果他有勇氣的話,他會承認,去克裏斯托巴爾的想法已經把他嚇得魂不守舍了。他不喜歡陰森森的墓地。他也不喜歡和羅絲·麗塔坐在汽車後座上到三十多千米外的鄉村去——尤其是在她表現得如此古怪的時候。

喬納森·巴納維爾特和齊默爾曼太太交換了一下眼神。“老太婆,”他說,“這可能正是解決我們問題的機會。你同意嗎?”

齊默爾曼太太振作了起來。“當然。我已經受夠了這樣悶悶不樂地坐著,想著接下來會發生什麽災難!現在是行動的時候了,要我說,路易斯肯定可以幫上大忙。”

喬納森叔叔摸了摸自己的紅胡子。“我認為弗洛倫斯是對的,路易斯,”他慢慢地說,“你看,我們認為羅絲·麗塔受到了某種魔法的攻擊。為了與之對抗,我們必須知道是誰施展了它,或者更重要的是,是誰在背後操控這一切。所以你得做我們的耳目。我覺得你應該參加這次旅行,看看能從羅絲·麗塔那裏知道些什麽。”

路易斯無助地歎了口氣。“她甚至都不和我說話。”他說。

齊默爾曼太太焦慮地咂了咂舌頭,織了一針。她重新整理了一下毛線說:“所以說你得像個特工一樣,路易斯。我知道暗中監視你的朋友不太好,通常我是不會這麽建議的。不過,在這個問題上,喬納森是對的。我幾乎能感覺到自己的拇指在刺痛,就像《麥克白》裏的女巫一樣[1]。有邪惡的東西正在向我們襲來,如果我們不知道自己麵對的是什麽,那我們就完蛋了。你要善於觀察,你要記住每一件小事。因為這些也許可以拯救羅絲·麗塔。”

路易斯沉思著,看著齊默爾曼太太的針繼續織著那件越來越長的衣服。最後,他深吸了一口氣。“好吧,”他終於說,“我不喜歡,但我還是要做。”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喬納森和齊默爾曼太太談了一下午,晚飯匆匆忙忙吃了冷雞肉三明治和炸薯片。整個晚上路易斯都坐立不安。他在房子裏走來走去,仿佛在尋找著一件他叫不出名字、即使看到了也認不出來的東西。

這座古老的宅邸是一個很適合居住的好地方,路易斯很喜歡這裏。每個房間都有單獨的壁爐,每個壁爐都是用不同顏色的大理石做的。樓上的房間很少使用,堆滿了各種各樣的雜物,包括巴納維爾特家族在內戰前的東西,一架呼哧呼哧作響的古董風琴,還有一個投影放大器,裏麵有大約五百張黃褐色的立體效果照片,包括從埃及的金字塔到在尼亞加拉瀑布上空走鋼絲的人。通常路易斯可以很愉快地在這裏度過一個雨天,探索和嚐試他發現的奇妙的東西。

但是,那個星期六的晚上,他卻感到無所事事。他太緊張了,坐立不安,而且沒有什麽事情能分散他的注意力。所以他就在房子裏四處閑逛。他在後樓梯上坐了一會兒,凝視著那扇彩色玻璃窗。喬納森對它施了魔法,你每次看到它,它都會變幻樣子。有時會看到一些奇怪的景象,可能來自另一個星球——高聳的冒著煙的火山,怪異扭曲的樹木,以及球體、錐體和圓柱體的令人費解的建築。通常更多的會是地球生物——屠龍騎士;在放羊時演奏豎琴、手鼓和笛子的牧羊人;或者是四個跳探戈的天使。

那天晚上,在彩色玻璃窗上可以看到一條路穿過連綿起伏、樹木繁茂的山巒。路麵上方的天空是深紫色的,差不多就是那種常見的感冒藥藥瓶的顏色。山巒呈現出深沉而陰暗的綠色,道路在山巒之間蜿蜒曲折,就像一條扁平的灰蛇。這幅畫似乎把路易斯吸引住了,他想象著在陌生而可怕的天空下沿著那條神秘的路旅行。最後會通向哪裏呢?他歎了口氣,站起身來,去看看電視上有沒有可看的節目。

那天深夜,路易斯躺在**,沉思著他那即將到來的厄運。他被嚇壞了,卻不知道是什麽使他害怕。他覺得被困住了。他感覺到有什麽邪惡的東西正在監視著他,知道他會做什麽,並計劃著如何毀滅他。那條彎彎曲曲道路的可怕畫麵不斷地浮現在他的腦海中,他一直在想,這條路可怕的盡頭會有什麽。路易斯試著告訴自己不要這麽膽小,但沒有用。路易斯不是那種會無視擔心和危險的人。他胸口痛,感到非常孤獨。他的腦海裏出現了一句祈禱詞,於是他開始向上帝祈禱。他躺在黑暗中,大聲地念出了這句禱詞。他最後說的是:“Quaesumus, ut eiusdem fidei firmitate ab omnibus semper muniamur adversis.”[2]

這句祈禱詞的意思是:“我們懇求您,由於我們忠於這一信仰,我們可以永遠免遭一切逆境。”

禱告之後,路易斯感覺好一點兒了。他正麵臨著一種他甚至無法開始理解的逆境,他希望他的求助會得到回應。最後,他輾轉反側,昏昏沉沉地睡著了,睡得很不踏實。

[1] 引自《麥克白》中女巫的台詞——拇指怦怦動,必有惡人來。

[2] 拉丁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