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秋日的星期天,湛藍的天空中高高地飄著一縷縷條紋狀的雲,這種雲叫“馬尾雲”。哈德威克先生和他的妻子艾倫開著他們的藍白相間的雪佛蘭車。艾倫是一個身材瘦小、棕色眼睛的女人,穿著寬鬆的褲子,戴著一頂草帽。羅絲·麗塔已經坐在後座上了,路易斯坐到了她旁邊。在去克裏斯托巴爾的路上他們沒怎麽說話,羅絲·麗塔仍然冷漠而安靜。當他們經過農場和屋頂上掛著煙草廣告牌的紅色舊穀倉時,路易斯的目光轉向窗外。哈德威克先生是個細心的好司機,他們行駛得很悠閑。

克裏斯托巴爾根本算不上是一個城鎮。新西伯德已經很小了,而克裏斯托巴爾隻是一個有飼料商店、雜貨店和加油站的十字路口。也許是因為新西伯德曾經被提名為密歇根州的首府,所以它的房子通常是古老而優雅的,有塔樓、薑餅屋裝飾和三角屋頂的維多利亞風格。而克裏斯托巴爾的房子比較普通,隻是帶小院子的白色小房子。

哈德威克先生開車穿過克裏斯托巴爾。他們經過了一座附近有墓地的磚砌教堂,但沒有停下來。然後他們又開到了鄉間,哈德威克先生拐上了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大約開了一千米,到了另一個墓地,這是一塊小小的方形墓地。一排新刷的白色舊木柵欄圍繞著它。哈德威克先生停下車,大家都下了車。路易斯環顧四周。墓地裏根本沒有樹。許多墓碑都是古老的花崗岩,並不精美。這些石頭並沒有被雕刻成天使、骨灰盒和墓碑,隻是簡單的圓形石板,呈現著飽經風霜的灰色,上麵點綴著綠色的地衣。有一塊石碑特別引人注目。

哈德威克先生從雪佛蘭車的後備廂裏拿出一個籃子,裏麵有兩副園藝手套、園藝剪刀和其他一些工具。“艾倫和我去給一些墳墓收拾一下,”他說,“你們倆願意的話,可以到處逛逛。羅絲·麗塔,中間的那座大石碑就是貝爾·弗裏森的墳墓。它很奇怪。你也許想看看。”

墓地裏的草有點兒高。路易斯覺得可能偶爾會有人來,保持這裏的整潔。許多墳墓上都開著鮮花,有的明亮豔麗,有的枯黃凋零。他和羅絲·麗塔慢慢走向墓地的中央,腳下的碎石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路易斯迷信的事情之一,就是如果他踩到墳墓,就會發生不好的事情,所以他小心翼翼地走著。

“的確很大。”路易斯說,他和羅絲·麗塔停在神秘的墓碑前。整座墓碑立在一個邊長三米的方形基座上。基座的頂部是一個邊長一米半的底座,然後是一根高約三米的多麵柱子,最後頂部是一個直徑至少一米的石球。不知什麽原因,球上有幾處淡淡的粉筆痕跡。所有的構件,從基座到石球,都是陰鬱的深灰色花崗岩。支撐柱子和球的底座上刻著:

貝爾·弗裏森

(原名伊麗莎白·普羅科特)

1822—1878年

她等待重生

路易斯能聽到身後割草機哢嗒哢嗒的聲音。他把目光從碑文上移開,抬起頭來。底座上的柱子不是很粗,直徑大概有半米左右。上麵深深地刻著花紋和細紋,但都不是文字。路易斯又看了看球體。有什麽事讓他感到很不安。

羅絲·麗塔慢慢地繞著墳墓走著,專注地研究著柱子。路易斯受夠了。他轉過身,急匆匆地沿著石子路回到哈德威克先生身邊,他們正在修剪一塊墓碑周圍的草坪,墓碑上刻著“弗雷德裏克·傑裏米·麥坎德斯:偉大的坎德麗尼”。

“很奇怪的墓碑,不是嗎?”哈德威克先生問路易斯。博物館老板用手帕擦了擦他的額頭:“我是說貝爾·弗裏森。她死在這裏,你知道。”

路易斯搖了搖頭。

“給他講講這個故事,”哈德威克太太迫不及待地說,“萬聖節快到了!這是一個聽故事的好時機。”

“嗯,”哈德威克先生一邊剪草一邊說,“早在1878年,貝爾·弗裏森就在全國巡回表演她與死者交流的節目。她準備去底特律表演節目,正坐火車往西走。就在克裏斯托巴爾城外,火車脫軌了。很多人受傷了。”

“那是一次著名的事故,”哈德威克太太補充說,“那是十月中旬一個晴朗幹燥的夜晚,誰也不知道事故的原因。”

哈德威克先生同意道:“真是讓人費解。我說了,有很多人受傷,但隻有貝爾·弗裏森傷勢嚴重。這裏以前有個農場,農場主是一個醫生。他和他的妻子帶貝爾·弗裏森回去治傷。她恢複了意識,但她知道自己活不下去了。所以她臨終前做了件很古怪的事。她打算從醫生那裏買下他的農場。”

“她很富有嗎?”路易斯問。

“足夠富有,”哈德威克先生回答,“她花了將近一個星期的時間畫出她的墓碑,並要求按照她畫的方式來做。接著,一些奇怪的人來到了農場——醫生肯定沒有給他們發過電報,貝爾·弗裏森不可能用任何常見的方式聯係到他們。她一次見他們其中的一個,然後給他們下了某種命令。她還告訴醫生,要將她葬在農場的前院。她寫好了遺囑。她還創作了一幅非常奇特的卷軸,我收藏在博物館裏了。她死於1878年萬聖節之夜。第二天,醫生和他的妻子就搬走了。那些外地來的人——石匠、木匠、殯儀館老板,我不知道他們幹了些什麽——他們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安葬了貝爾,建起了那座墓碑。然後他們拆了房子就走了。”

“他們隻留下了一座墳墓,”哈德威克太太說,“這些年來,情況發生了變化。貝爾·弗裏森的遺囑上說,任何在其他地方負擔不起安葬費用的人,都可以免費在這裏得到一塊墓地。所有魔術師也都可以葬在這塊墓地裏。”

“大約有六七個魔術師接受了她的邀請,”哈德威克先生繼續說,他拍了拍他正在修整的墳墓,“佛萊迪就是其中之一。戰前我就認識他了。1943年,他以八十七歲高齡去世,他要求將自己葬在這裏。他曾用點燃的蠟燭進行過偉大的表演。你會喜歡他的,路易斯。”

路易斯點點頭。“為什麽貝爾·弗裏森墓碑頂的球上會有粉筆記號?”他問道。

哈德威克先生把割草工具放回籃子裏,站了起來。“這是另一件奇怪的事。那個球在旋轉,它移動得非常慢,大約每六個星期才會徹底旋轉一圈。沒有人知道它是如何運作的,但有一位科學老師告訴我,這可能與花崗岩在天氣變暖時膨脹,在天氣變冷時收縮有關。”

“人們用粉筆在球上做記號,證明它會動,”哈德威克太太解釋說,“確實如此。”

兩人開始清掃另一座墳墓,路易斯朝貝爾·弗裏森的墓碑走去。他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覺得一定出了什麽事,他很擔心羅絲·麗塔。當他看見她站在墓碑的另一邊時,他突然停住了腳步。她張開雙臂,手掌朝向天空,頭向後仰。陽光在她的眼鏡上閃爍。她似乎在盯著墓碑頂上的石球。

“嘿,”他說著朝她走了過去,她沒有回答。“很奇怪的墓碑。”他繼續說。

羅絲·麗塔怒視著他。“你什麽都不懂!”她厲聲說。

路易斯揚起眉毛:“什麽?你怎麽了?我隻是說……”

“算了吧。”

路易斯接著說道:“哈德威克先生說,上麵的球在旋轉。它自己在轉動。這就是為什麽人們會在上麵畫上粉筆記號。很奇怪,是吧?”

“有運動的地方就有生命,”羅絲·麗塔用一種奇怪的、嘶啞的聲音回答,“血就是生命,可以從一個人身上抽離,也可以賦予另一個人。”

“你在說什麽?”路易斯問。

羅絲·麗塔搖了搖頭:“沒什麽。”

路易斯感覺天開始變得很冷,盡管太陽仍然穿過雲層照耀著大地。園子裏唯一的聲音就是大剪刀割草的哢嚓聲和微風吹過草地的沙沙聲。“你覺得這些記號是什麽?”路易斯問道,試圖打破沉默。他指著刻在花崗岩立柱上的曲線和旋渦說。

“一個謎,”羅絲·麗塔用同樣夢幻般的沙啞聲音回答,“可以在適當的時間被包裹或打開的東西。可以從遠方找回它的答案的東西。”

路易斯感覺有什麽東西撓著自己的脖子,感覺很癢。他拍了一巴掌,以為是隻蟲子。然後他覺得有什麽東西粘在身上,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一根細細的蛛絲把他的手指纏在了一起。他露出厭惡又痛苦的表情,彎下腰在草地上擦手。接著,他又一次感到有東西在輕輕觸碰他的臉,一個接一個。路易斯驚恐地大叫起來,開始在空中亂打。到處都是一縷縷飄浮的蛛絲——每一縷的末端都有一隻幾乎看不見的灰色小蜘蛛。路易斯討厭蜘蛛。他抓住羅絲·麗塔的胳膊。“我們快離開這兒吧!”他邊說邊拖著她朝小路走去。

他們剛離弗裏森的墳墓幾步遠,飄浮的小蜘蛛就不見了。路易斯把事情告訴了哈德威克夫婦,他們認為小蜘蛛可能隻是在遷徙。“我聽說過它們會這樣做,”哈德威克先生說,“不過,我還以為會是在春天的時候發生呢。”

羅絲·麗塔什麽也沒說,在回新西伯德的路上,她也沒說什麽。路易斯看著她,努力記住她說過的話,沉思著。

那天晚上,他把自己記得的一切都告訴了喬納森叔叔和齊默爾曼太太。他們嚴肅地聽著,當他講完時,他們長時間交換了目光。“喬納森,你覺得這座帶旋轉石球的墳墓聽起來熟悉嗎?”齊默爾曼太太問。

“聽起來像是埃及《死亡之書》裏的東西。”喬納森回答。“那蜘蛛呢?埃及神話裏不是有蜘蛛嗎?”

齊默爾曼太太用手指摸了摸下巴:“嗯。我不記得什麽關於蜘蛛的特別的事。當然,埃及人儲存了大量的聖甲蟲,那是一種甲蟲,但蜘蛛甚至不是昆蟲,所以這並不適用。我腦子一片空白。我還記得阿拉克尼的神話,神把他變成了一隻蜘蛛,我還記得,關於魔術師蜘蛛阿納西的非洲民間故事,但僅此而已。”

“這是一個謎。”喬納森說。

路易斯嚴肅地說:“這個謎的答案可以從遠方找回。”喬納森叔叔和齊默爾曼太太都盯著他,好像他突然長出了一個腦袋。“怎麽了?”他有點兒驚慌地問道。

“你說這話真奇怪,”喬納森回答,“可以從遠處找回它的答案?這是什麽意思?”

“我不知道,”路易斯坦白道,“是羅絲·麗塔說的。”

“她是這麽說的嗎?”喬納森問,聲音裏充滿了困惑。

“是的,我很確定,”路易斯說,“就算不是一字不差,也差不多。”

喬納森從馬甲裏掏出一根煙鬥清潔管——雖然他不再抽煙了,但還是隨身帶著它們——把它擰成彈簧的形狀。他把管子的兩端按在一起,直到清潔管從他的手指中滑脫,彈了出去。然後他緊張地說道:“弗洛倫斯,我也許是一個愛小題大做、沮喪消沉的人,但這聽起來不妙。當然,你對招魂者了如指掌。”

“是……是的,”她說,“不過,這也可能是個巧合。”

“什麽招魂者?”路易斯問。

喬納森神情嚴肅地看著齊默爾曼太太。“你來解釋吧,老巫婆,在這裏你是專業人士。”

“嗯,路易斯,”齊默爾曼太太開始說,“招魂者是一種鬼魂或幽靈。所有的招魂者,不管是動物、鳥還是爬蟲,都隻有一個任務,也就是它們得名的原因——它們被派去召取一個注定死亡的人的靈魂。”

“然後,那個人會死嗎?”路易斯低聲問道。

喬納森叔叔輕聲回答道:“是的,路易斯。那個人會死。”

路易斯什麽也沒說。他隻能想到他的朋友羅絲·麗塔,還有他們在她屋外看到的那隻可怕的蜘蛛。那真的是招魂者嗎?羅絲·麗塔注定要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