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羅絲·麗塔蜷縮在難聞的黑暗中,怒氣衝衝。她恨路易斯讓她看起來很可笑。她恨學校舉辦了這個愚蠢的才藝表演。最重要的是,她恨那些取笑她的孩子,甚至觀眾中的成年人。“我要讓他們付出代價。”她低聲對自己說。她抱著膝蓋,蜷著身子坐著。她藏身的地方又窄又熱,但她不在乎,甚至不介意裏麵有黴菌、消毒劑和清潔劑混合在一起的味道。羅絲·麗塔正在努力想辦法報複那些把她當成笑料的人。

就在這時,有人敲門,把她嚇了一跳。她撞到了自己的頭,但咬住了嘴唇,以免大喊大叫,暴露了自己。接著她聽到了齊默爾曼太太和藹的聲音:“你在裏麵嗎,羅絲·麗塔?”

“不在!”羅絲·麗塔煩躁地說,盡管她知道這聽起來有多麽愚蠢。“走開!”

“我想我不能走開。我可以進來嗎?”

羅絲·麗塔什麽也沒說。她在黑暗中聳了聳肩。她應該意識到沒辦法躲著齊默爾曼太太。齊默爾曼太太有各種各樣的咒語,可以用來找到任何丟失或藏起來的東西。門把手嘎吱作響,齊默爾曼太太打開了看門人雜物間的壁櫥。她低頭看了看羅絲·麗塔,她正蜷縮在角落裏一個厚厚的膠合板架子下麵,架子上堆放著幾罐清潔劑、幾盒燈泡、鋼絲球,還有幾塊抹布。齊默爾曼太太皺起了鼻子,凝視著黑暗。“我真沒想到會在這兒找到你。天哪,你居然選了個這麽臭的地方躲起來!”

“我不在乎。”羅絲·麗塔生氣地回答。雖然才藝表演在半小時前已經結束了,但她還穿著表演服。她把腿縮得更緊了,盡量縮到角落裏。

“好吧,如果你不在乎,那我也不在乎。”齊默爾曼太太愉快地說。她慢慢地蹲下來,坐在門口,雙腿向一邊彎著。“你知道,舞台上發生的事並不是世界末日。”

“對我來說就是。”羅絲·麗塔喃喃地說。她把眼鏡推回到鼻子上,吸了一口氣。過了一會兒,她平靜地問:“大家都走了嗎?”

“差不多了。”齊默爾曼太太說。看門人的雜物間在一個短過道的盡頭,隻有一個昏暗的燈泡在那裏發出亮光。微弱的光線照著齊默爾曼太太的白發,閃閃發光,反射在她的眼鏡鏡片上,形成了一個白色的小圈。她扭動著身子,想讓自己舒服些。“我告訴你父母,我會帶你回家的,”她說,“我想你可能需要時間冷靜一下。”

羅絲·麗塔深吸了一口氣,感覺氣卡在了她的喉嚨裏。她強忍住抽泣。“為什麽每個人都這麽刻薄?”她用一種絕望的聲音問道。

齊默爾曼太太低下了頭。她把紫色衣服的料子捏緊,心不在焉地開始打褶。“我相信他們並不認為自己很壞,”她慢慢地說,“他們更像是在感謝神靈的信徒——幸好不是我。每個人都有尷尬的時候,羅絲·麗塔。當一些特別可怕和尷尬的事情發生時,有時人們會忘記別人的感受。他們並沒有把整個事件看作一場災難,而隻是當作一場娛樂他們的表演。他們感到慶幸,因為他們不是關注的焦點,所以他們笑了。我不認為有人真的會想讓你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好吧,我會。”羅絲·麗塔能感覺到自己的下嘴唇在顫抖。淚水模糊了她的雙眼。“他們取笑我!”

齊默爾曼太太張開雙臂,羅絲·麗塔爬上前抱住了她。齊默爾曼太太的裙子聞起來有點兒薄荷的味道。“好了,好了,”齊默爾曼太太輕輕拍著她的肩膀說,“他們取笑你,但並沒有真正傷害你。”

羅絲·麗塔直起身子。她熱淚盈眶,眼鏡蒙上了一層霧。“有,他們傷害到我了!”

齊默爾曼太太臉上泛起一絲苦笑。“哦,我知道,他們傷害了你的感情。我知道,當他們大喊大叫的時候,他們會讓你覺得自己是個隻有十五厘米高的小矮人。我知道,你覺得周一到學校,你無法麵對其他人。不過,人們會忘記的,羅絲·麗塔。這讓我想起我十六歲去參加舞會的時候。一個叫本·奎肯布什的英俊小夥子邀請我跳舞。嗯,他粗獷但笨拙,他的大黑皮鞋踩到了我長裙子的下擺。我的裙子一直垂到腳踝。我就在那兒,露著襯裙跳著華爾茲,全世界都看得到。那在當時真是太丟人了!”

羅絲·麗塔淡淡一笑,說:“即使在今天也很糟糕。”

“嗯,我不知道,”齊默爾曼太太沉思著回答,眼睛裏閃著光,“現在可能不會引起那麽多的關注了。我的腿不像以前那麽勻稱了!”

羅絲·麗塔情不自禁地笑了:“接下來發生了什麽?”

齊默爾曼太太聳聳肩。“所有人都嘲笑我。在學校裏,女孩們開始叫我‘小埃及’。你知道小埃及是指誰嗎?”當羅絲·麗塔搖了搖頭時,齊默爾曼太太笑了。“是指人們過去所說的**舞女。她們的專長是穿著暴露的衣服在舞台上跳舞。所以你可以想象我當時的感受。不過,我還是挺過來了,現在我甚至覺得這件由於本·奎肯布什發生的事也有有趣的一麵。我想你遲早也會忘掉今晚發生的事的。”

羅絲·麗塔低頭看著髒兮兮的地板。在她內心深處,她懷疑自己能否克服被嘲笑和被噓的痛苦。她不想對齊默爾曼太太說這些,齊默爾曼太太隻是想表示友好。“路易斯在哪兒?”她低聲問道。

齊默爾曼太太笑了:“你們倆走下舞台後不久,喬納森就開車帶他回家了。你知道,路易斯也很難忘記這件事。”

羅絲·麗塔點了點頭,盡管她心裏覺得路易斯應該為這整個混亂的局麵負責。

“來吧。”齊默爾曼太太說著,慢慢地站了起來。“你得換衣服,我們要離開這裏了,這樣他們晚上才能鎖門。”她伸出手,羅絲·麗塔讓齊默爾曼太太拉她起來。羅絲·麗塔藏在壁櫥裏太久了,腿都抽筋僵硬了。她悶悶不樂地走進女生更衣室,換上了牛仔褲和運動衫。然後她和齊默爾曼太太坐上了那輛1950年的紫色普利茅斯克蘭布魯克。羅絲·麗塔把戲服卷成一團,扔到後座上。

在去大廈街的短暫車程上,齊默爾曼太太默默無語。她在羅絲·麗塔家門前停了下來。門廊的燈開著,黃色的強光在草坪上投下了刺眼的光斑。“不要把氣出在路易斯身上,”齊默爾曼太太輕聲說,“要記得,他們也嘲笑了他。他和你一樣難過。你們兩個是朋友,當困難來臨時,朋友應該團結在一起。”

羅絲·麗塔隻是咕噥了一聲。她打開車門,下了車。有那麽一秒鍾她想去拿戲服,但後來她決定,再也不想看到它了。羅絲·麗塔甚至沒有感謝齊默爾曼太太,就砰地關上車門,跑過草坪。前門沒鎖,她衝了進去。她媽媽在客廳裏喊道:“羅絲·麗塔,是你嗎?”

“我回來了。”羅絲·麗塔喊道,然後就跑上樓,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她鎖上門,背靠著門站著。羅絲·麗塔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出昏暗的劇院:白色的雞、閃閃發亮的蛋。她覺得自己幾乎能聽到竊笑和刺耳的大笑聲。她感到內心又升起了一股隱隱的憤怒。“我會讓他們付出代價的。”她低聲說。她開始盤算怎麽做才能羞辱那些嘲笑過她的人。

羅絲·麗塔的媽媽來到她的房門口,問她是否還好。“我很好。”羅絲·麗塔回答,“我要去睡覺了。”

她換上睡衣,關上了燈。躺在黑暗中,她想起了去年夏天在伊蒂基皮夏令營度過的幾個星期。羅絲·麗塔鄙視夏令營,她去夏令營隻是因為路易斯去了童子軍夏令營。她大部分時間都在想家。在羅絲·麗塔看來,營地裏的其他女孩既愚蠢又煩人,但有些活動很有趣。晚上,她們圍坐在營火旁,唱著各種各樣有趣的營歌。隻是,不管她的聲音是不是在調上,五音不全的她怎麽也跟不上節拍。有時羅絲·麗塔會在感到沮喪時想起那些歌,而那些歌曲通常能幫助她振作起來。她躺在黑暗中,一首歌浮現在腦海裏。這首歌是這樣唱的:

哦,夏天熱的時候我穿粉紅色的睡衣,

我在冬天穿法蘭絨睡衣,

但是當溫暖的春天、涼爽的秋天到來時,我什麽都不穿就鑽進被窩兒裏!

榮耀,榮耀,哈利路亞,

榮耀,榮耀,這和你有什麽關係?

榮耀,榮耀,哈利路亞,

我什麽都沒穿就鑽進被窩兒裏!

這首傻歌常常使她發笑。但在她經曆了這些事情之後,它似乎也失去了力量。羅絲·麗塔躺在**,生氣了好幾小時。

那天晚上,屋外的街燈似乎異常地亮。羅絲·麗塔凝視著窗戶,隨著時間的流逝,窗戶在霧蒙蒙的街燈的銀光下開始閃爍。在她的房間裏,羅絲·麗塔什麽也看不見——她知道自己的椅子、書桌和書櫃在哪裏,卻隻看到一些黑色的影子。她開始感到眼皮沉重,想要睜開眼睛似乎都太費勁。她的呼吸變得越來越慢。

羅絲·麗塔睡著了,她試圖以一種如夢的、飄浮的方式弄清楚另一個黑影是什麽。她感覺到它就在附近,疲倦的雙眼勉強睜開了一點兒去尋找它。是的,它離她非常接近。它很高,緊挨著她的床。也許隻是一個掛著一兩件外衣的衣架,但是她的臥室裏並沒有衣架。不管它是什麽,它看起來很陌生,好像它不屬於這裏,然而,羅絲·麗塔看到它並不感到驚訝。它散發出一股辛辣的氣味,幹燥而刺鼻,有點兒像鼠尾草,也有點兒像丁香。她本可以伸手去摸它——它離她的床那麽近,但她覺得實在太累了。

相反,羅絲·麗塔又閉上了眼睛,感覺到有什麽東西正在撫摩她。她昏昏欲睡地想,額頭上那隻柔軟幹燥的手應該是齊默爾曼太太的,她正輕輕地撫摩著她的額頭。“我討厭他們所有人。”羅絲·麗塔低聲說。

“我知道。”那聲音隻是呼吸般的低語,那麽輕柔,就像是來自羅絲·麗塔的大腦。“仇恨是好東西。它能讓你變得強大。”

“嗯”。羅絲·麗塔能強烈地感覺到自己的呼吸,深沉而有規律。她的身體仿佛飄浮在雲海上,波濤洶湧而又柔軟細膩。

“你的仇恨會增長,”那低語的聲音說,“它可以實現你的意願,成為你的眼睛和耳朵。你可以給它自由。我可以教你怎樣把它送出去執行你的命令。”那隻幹燥的手撫摩著她的前額,舒緩而輕盈,幾乎沒有碰到她。“我從墳墓裏出來,就是為了告訴你這個。”

冰冷的手指抓住了羅絲·麗塔的心。她的呼吸停止了。她掙紮著再次呼吸,但她渾身疲乏無力。

“墳墓裏沒有空氣,滿是灰塵,很安靜。你不能移動,不能尖叫。你隻能思考。想想你曾經擁有的力量,以及將再次擁有的力量。我知道!”

羅絲·麗塔覺得自己的肺好像要炸開了。她感到一陣窒息,她拚命地呼吸空氣。可是那隻手使勁按在她的額頭上,把她往下推,往下推……

那個無情的聲音繼續說道:“我帶來了一個禮物。你被選中了。喂飽你的仇恨!讓它變得更強!回複我!”

那隻手壓得更緊了,羅絲·麗塔失去了知覺。她跌進了一場可怕的噩夢,到處都是跑來跑去的蜘蛛、黏糊糊的網,還有半人半獸的黑色怪物。那雙類似爪子的手撕扯著她。那張長著黑色的蟲眼和獅子般血盆大口的臉對著她咆哮。她聽到了哄笑、嘲笑和仇恨。然後一切都安靜了下來。

羅絲·麗塔夢見自己站在一個奇怪的雕塑前。那是一根比她還高的多麵柱子。柱子頂上放著一個磨得坑坑窪窪的石球,這個球太大了,羅絲·麗塔都無法用胳膊把它抱住。柱子的底部刻著字母,但是因為它形狀怪異,羅絲·麗塔看不懂是什麽意思。她繞著雕塑轉了一圈,試圖找一行認識的字母,但看來看去,它們還是一團亂麻。

“找到我,”她在臥室裏聽到的那喘息的低聲在回響,“來解救我吧。”

羅絲·麗塔環顧四周,但她看不到任何人。黑暗的地麵一直延伸到地平線。感覺世界就是一個平麵,而雕像就在世界的正中央。“你在哪裏?”羅絲·麗塔喊道,她的聲音消失在這個廣闊的世界裏。

“找到我。”那聲音重複道。

羅絲·麗塔轉過身去看著雕塑。她凝視著石球。它在轉動,緩慢地轉動嗎?她不能確定。她看了很長時間。這就像盯著鍾表的分針,試圖看它是否在移動。羅絲·麗塔踮著腳尖,伸手去摸那奇怪的深灰色球體。手掌下的石頭摸起來粗糙而冰冷。

然後有什麽事情發生了。

兩隻眼睛睜開了——石頭上的眼睛。

它們用深邃而犀利,充滿仇恨的目光盯著羅絲·麗塔,那邪惡的眼神讓羅絲·麗塔喘不過氣來。

接著,一隻石手從眼睛附近的圓球裏伸了出來。它抓住羅絲·麗塔的手,緊緊地抓住她。抓得牢固、冰冷、粗糙、無情。羅絲·麗塔試圖掙脫,但她一動也沒能動。

羅絲·麗塔驚恐地瞪著眼睛。她的胳膊變得灰白而又脆弱。在一陣可怕的波動中,從她的肘部到她的肩膀,她的身體在變化。

她的身體在變成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