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安提戈涅

太陽還不曾升上天來,但已經有了一點兒微細有如在貓兒眼中心的火焰一般,塗抹在銀色的東方。繞著底比斯的林地中,百鳥的歌聲已開始喧唱;牛群在露水瑩瑩的草場上哞哞地叫著,青煙的旋線從村鎮的屋頂上嫋嫋上升,表示許多家庭在那麽早便已醒了過來活動著。隻有卡德摩斯的宮廷堡壘裏的人似乎還在熟睡,連一個守卒的足聲也沒有在空曠沉寂的宮廷中作響;即使如有一二守卒在崗位上,也不曾呼問。兩個穿著黑袍的人形在朦朧的微光中,偷偷地走出大門而去。她們停留在前麵的空地上,四周顧望著,似乎生怕被人覺察到;然後其中的一個低聲地說道:“沒有一個人在附近……我們可以自由地說話……伊斯墨涅,我自己的愛妹,你知道一個惡事,我們傳襲之於俄狄浦斯的,宙斯乃在我們倆身上完成了嗎?苦楚、破產、羞恥、不名譽,這些,在每一種形式上我看見降臨到我們身上來。現在,冠於這一切之上的,如傳所說的,是總領袖宣告給全底比斯人的一場告白。說,你聽見這件事了沒有?……或者你不知道……我們的一位親愛的人乃受到對待一位仇敵似的責罰了嗎?”

“我什麽也沒有聽人說過,安提戈涅。”伊斯墨涅柔聲答道,“自從昨天的消息,關於我們的親愛的兩兄弟以外,並無別事使我傷心的了……因了他們致命的決鬥,我們同時失去了兩位兄弟。因為阿耳戈斯軍隊已在昨夜逃走了,我不知道這消息帶給我的是得還是失。”

“但是我知道得很明白,”安提戈涅歎道,“這便是我帶你到宮門以外來的原因——在宮牆以內連牆也是有耳朵的——告訴你些話,這些話必須不給另一個人竊聽去。”

“這是什麽話呢?”伊斯墨涅焦急地說道,“一定是不幸的事,我能從你緊結的眉頭上看出。”

她姐姐憤怒地答道:“是的,克瑞翁不曾命令把我們的一位兄弟光榮地舉葬,對於其他這一位卻連墳墓也不肯給他預備。據說,厄忒俄克勒斯所受到的乃是所有應有的一切典禮,比下界任何人都更光榮些;但對於波呂尼刻斯的不幸的屍身——他們這樣說——則由克瑞翁下令說,沒有人可以埋了他或悲哭著他;他是既不許人舉喪,也不許人下葬地留給鷙鳥們啄食。如果這報告正確的話,則是克瑞翁有意地說給我和你聽的命令了……我說,給我聽……而且不久他便要到這裏來以清楚的話來宣布給不曾聽見這話的人聽了。他並不視此為一件小事,他說,任何人違抗了這個命令,便將如一個奸臣一樣受公眾拋石擊死。唔……你聽完了我的話了;不久便要看出你究竟是一位王家所出的真正的血統還是一個不肖的女兒了。”

“但是即使事情是如此的話,我可憐的姐姐,”伊斯墨涅囁嚅地說道,“我能夠做什麽事去幫助或阻止它呢?”

安提戈涅說道:“你隻要分擔一部分的危險的工作,幫助我從屍身所躺的地方將這抬了起來……”

“那麽,你的意思是說要埋葬了他了。”伊斯墨涅叫道,“然而這事乃是底比斯人的全體,一個也不除外,所被命令禁止的呢。”

“我誠然要葬了我的兄弟……與你的……即使你不願意。”安提戈涅安靜地答道,“我永遠是不肯不忠於他的。”

“唉,魯莽的女郎,你乃欲違抗克瑞翁的命令嗎?”伊斯墨涅說道。

“不,他沒有權力阻止我做我自己的事。”安提戈涅答道。

“唉!”伊斯墨涅歎道,“想想,姐姐,我們的父親如何地毀亡,為人所憎,沒有好名譽……他因為恐怖於他自己尋找的罪惡布露了,便以自手弄瞎了自己;然後,她,同時是妻,又是母的,又以一條繩自縊而死;最後,我們那兩位不幸的兄弟又在同一天彼此殺傷而死。現在隻剩下我們兩人了……請想想看,如果我們違抗了我們的王的合法命令,我們便要得到完全的毀滅了!不,我們必須想想看:第一,我們是婦人女子,生來便要服從於男人們的;第二,我們是隸屬於更強者的,所以我們在這件事上必須服從其命令,即使有更悲戚的事發生,也要服從的。所以,我,寧可請求死者的原諒——我的行動是受著束縛的——而不能違抗了有權力者,去幹涉人事,這是毫無意義的。”

安提戈涅冷冷地鄙夷地說道:“我不請求你的幫忙,即使你願意幫助我,我現在也不要你了。不,你管你的事,如你的意做去吧,但我是要葬了已死的那個人;為了做那件事,我樂意去死。我要和他一同地永憩著,親近於我所親近的人,神聖於我所犯的罪過;因為我取悅於生者的時候是很短促的,但對於那些已死的人,我卻與他們永久同在的。但你且隨你的意去違背在神目中所視為寶貴的法律吧。”

“我並非違背那些法律,”伊斯墨涅叫道,“但我是沒有能力去違背國家的法令的。”

“那句遁詞足夠給你應用的了,”安提戈涅答道,“至於我呢,我卻要去將泥土堆積於我的最親愛的兄弟身上。”

“唉,我真替你擔心呀,不幸的姐姐!”伊斯墨涅說道,哭了起來,“我竟為你怕得顫抖了!”

“不必為我害怕,且顧全著你自己的安全吧!”安提戈涅轉眼向著她說道。伊斯墨涅將一隻顫抖著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臂。“至少,”她懇求道,“不必告訴一個人你所要做的事……守著秘密……我也守著。”

“啊,我嗎?不管他。”安提戈涅悲戚地答道,抽開了她的手臂,“你將永為人所憎惡的……當這事布露出來時……如果你並不宣布我的行為給大眾知道的話。”

“唉,殘酷呀!”伊斯墨涅哭道,“你對於冷酷的泥土具有熱心腸,對於你活著的姐妹卻沒有。”

“我是憑了所應做的事而忠誠地布置去的。”安提戈涅說道。

“說,你要布置此事,”她妹妹說道,“如果你有權力——你卻沒有。”

“好,那麽,當我發現我自己沒有能力時,我將立刻放棄了它。”安提戈涅說道,帶著一個人逗著孩子玩的口氣。

“不,一個人如知道那件事是不可能的話,她便不應該去做。”伊斯墨涅聰明地搖著她美麗的頭顱。

但安提戈涅卻再也忍耐不住了。“再說一句那樣的話,”她叫道,“則不僅我憎恨你,連死者波呂尼刻斯的憎怒也要降於你身上了,正如你所最該受的。但且拋開我和我的愚行不管吧!讓我去接受這個可怖的命運吧!我如果不名譽地死去了,那是要比受到任何痛楚都可怖些的。”

“如果你已下了決心,那麽,走你的吧!”伊斯墨涅啜泣道,“不過,你要明白,無論你如何地做錯,你是為你所愛的人們所深愛著的。”

她這樣說著,便退入宮中去了;但安提戈涅卻以捷快的無聲的步履,疾走到她所選定的目的地,並不回顧後邊……

太陽已經升在天上了,底比斯的灰色城牆浴在絢爛的金光中,一群老年人,穿著富麗的衣飾,聚集在衛城的門口。他們轉身向著東方,揚聲唱念著一首讚歌,以頌太陽神;然後,他們以同樣的歌聲唱念著他們的感謝辭,以謝對阿耳戈斯侵略者的勝利。當這些老年人尚在唱念著時,鐵飾的兩扇大門打開了,一位似乎是他們的領袖者叫道:“看哪,墨諾叩斯的兒子克瑞翁來了,天運使他成了底比斯王;他有什麽隱秘的思想,要召集這次特別的長老會議呢?”

當他說著時,克瑞翁走了出來,身穿絢爛的大紅王袍,後隨兩個矛兵。長老們對新王行禮,新王嚴峻地頷了一下,於是他對他們演說道:“長老們,我們國家的船,前幾時陷在風浪滔天的危境中,現在幸賴神佑,複得平穩地行駛於水波不興的順風之海上。你們將我從百姓中選出,托以國事,我知道你們是始終不渝地忠心於拉伊俄斯家的。他家的王座,現在,為我克瑞翁,所有,為的我是那兩位惡星所照的兄弟的最近的親族。一個人的性格到了他登極就位之時,方才能完全地為人所知。以我想來,如果他為了懼怕公眾的檢舉而默默不辦一事,並不為了國家的福利而下令行法,則這塊試金石恰足以證明他是一塊下等的金屬而已。但他如果隻顧國家的福利,而忘記了友情私誼,則他便可顯出他的純全的人格來了。為的是,我——有宙斯為證,他眼見一切事件的經過——如果看見危險迫害著底比斯的市民們,將決不沉默不言的,也永遠不以底比斯的仇敵作為我的朋友。大眾要知道,我們的安全是係之於良好的船隻,即我們的國家之上的;隻有她一帆風順地前去,我們才能各自相安。這乃是我統治國家的原則。為了此故,我現在發布這個關於俄狄浦斯二子的命令:厄忒俄克勒斯為防衛祖國而光榮戰死,我們應以對待最光榮的死者的葬禮來埋葬了他;但他的哥哥波呂尼刻斯,那個歸來的逐客,係欲以刀以火,毀壞了他的祖邑,毀倒了他的神廟……他要使他自己的國人們或者被殺戮,或者被俘虜……關於他,我現在對大眾宣言,國人們不許有一人哀悼他,埋葬他;讓他曝屍在市,為人昭戒,且為野犬鷙鳥的食物。我的意思是這樣的;我不許犯奸作惡的人高蹈於正義之上,隻有對於祖國有愛護之心者,不論他的生或死,都將在我手上受到光榮。”

於是長老們中的一個服從地答道:“這乃是你的願望,啊,克瑞翁,墨諾叩斯的兒子!當然你有權利如你所欲地做去,無論是對於死者或對於我們還活著的人。”

“那麽,請注意,”克瑞翁說道,“你們便是我命令的保衛者了。”

“不,那是年紀輕些的人的工作。”長老答道,帶著被損害的尊嚴的氣色。

“你們誤會了,”克瑞翁很快說道,“我並不是說的看守屍身……那是已有人在看守著了……但要留心防著有人違抗這個命令。”

“違抗這個命令?”長老叫道,“絕不會有人這麽辦的,我想。沒有人是那麽愚蠢的不愛生而愛死的。”

“正如你所說的,死乃是其罰,”克瑞翁答道,“然而難免有人會貪賂而蹈險的……有不少人是為了貪欲而自趨滅亡的。”

在那個時候,一個王家衛隊的衛士,從市上走了前來。他的那麽可怪的行動竟引起了許多站在門前的人們的注意,每個人的眼光都注在他身上。他一會兒緊跑幾步,一會兒又放慢了足步,一會兒站在那裏若死者,仿佛有一隻不可見的手拉他回去,然後又匆匆前進,又逗留不前;他的簡樸的圓臉上,表示著恐怖與迷惑,而又滑稽地裝作鎮定。一見到克瑞翁,那人的恐怖似乎更增加了,他團團地轉著,似乎要逃走;但他勉強努力地自製著,跑到克瑞翁麵前,跪下一膝,喃喃地說道:“我的國王,我並不說,我是飛快地跑來的;不,因為我一邊走,一邊自思自想,時時使我逗留住了。因為我的心老是這樣反複地想著:‘傻子,你為什麽跑向前去就死?’但又想道:‘傻子,你為什麽逗留不前呢?如果克瑞翁從別人那裏聽見這個消息,你還不是一個死嗎?’我如此自思自想著,為了逗留遲疑,而將短程變作長途了。但最後這個決心戰勝了,我要到你那裏去,雖然我的消息不佳,我卻要將它告訴出來。我有了一個安慰的念頭:聽天由命地做去而已。”

“唔,什麽事使你這樣地不安?”克瑞翁半帶著笑問道。

“第一,先對你說說我自己。”衛士懇摯地說道,“我並不曾做那件事,我不曾見那個做這事的人,如果我遇到什麽責罰,那是不公平的。”

“啊,盡管那樣地自己辯護著嗎?”國王說道,“那麽你一定有很可異的事要訴述的了。說出來,你不能夠說嗎?那麽,去吧!”

“這事……是……這樣的,”那衛士好容易才囁嚅地說道,“前麵的屍身……有人新近把它葬了……在撒了幹土在屍身之上,獻給它以祭禮之後……然後又逃去了。”

“你怎麽說?”克瑞翁憤怒地叫道,“什麽人膽敢做下此事來?”

“我不知道,”衛士戰栗地說道,“這一定是在天色微明,我們衛士們換班之時;當太陽升在天上時,我們便看見如我剛才告訴你的情形了。死者的屍體已看不見,並不是埋葬了,卻是薄薄地鋪蓋上一層泥土,那似乎是避去汙穢的人做的事,因為故老相傳,凡走過暴露未葬的屍身之前而不拋擲一握泥土於屍上者,汙穢便會黏附於他們身上……我們這樣地看見他躺在那裏,沒有野獸或狗走近屍身的樣子,也不曾撕咬去他的屍肉。四周的土地都是幹燥而堅固的,沒有一毫的人跡車轍可見,也不曾有鍬鏟掘土的痕跡;做這事的人不曾留下一點兒的蹤跡……然後我們互相抱怨著,責罵著,每個衛士都詛咒他的同伴,後來,我們幾乎要打起來了。每個人都被懷疑,卻沒有一個人有犯罪的確證,為的是每個人都自辯無辜。我們全都要執握熱鐵在手或走過火中,對神道們立誓,我們並不曾做這事,且也不知道是什麽人做的……最後,互相質疑責問是找不出一點兒根兒來的,便有一人提議說,我們必須將這事報告給你,不能隱瞞下去。我們聽了這話,全都怕得低頭不言。但此外別無辦法,隻好聽從了他的話。我們拈鬮以定誰是要去報告這消息的;這是不幸的我得了這個‘獎品’,所以我便到了這裏來,我想,我一定是不會被歡迎或願見的;為的是每個人都憎惡那個帶了不幸的消息而來的人。”

當衛士喃喃喋喋地仔細地形容下去時,克瑞翁雙眉緊皺地站在那裏,似乎墜入深思之中,並不注意到他;當這事敘述完畢時,他還沉默著不作一聲。然後那位長老們的領袖以受驚的顫聲說道:“啊,國王!我開頭便暗自覺得,我們所聽到的這件事一定是神道們所做的。”

但克瑞翁惡狠狠地轉臉望著他。“閉嘴!”他叫道,“否則,你將使我更憤急了,且表示你的愚蠢與年齡俱增。因為你所說的話,聽了使人不可忍受。難道天神們會注意到前麵的屍體嗎?難道他們覆被了他——他是來焚燒他們的神廟與祭物,使他們的國土燒成平地,且破壞了他們的法律的——用以酬報一個應受福報的人嗎?或者,你曾見過天神們保佑過惡人們嗎?這是不然的。不,但底比斯中頗有幾個人因了這道命令而咿唔地反對著,或暗自搖頭以為不然的;他們並不聽從我的約束,有如忠實的臣民們。我很明白,這乃是這些人,他們賄賂了衛士們去做這事的。啊,人們之中,最根深蒂固的最惡毒的東西莫過於金錢了!金錢毀滅了城邑,金錢使人喪家失侶,金錢誘引了誠實的人;金錢乃是一切罪惡的教師,一切瀆神的行動的來源。但他們為了賄賂之故而做了這事,他們或遲或早總要受到刑罰的。現在,我發誓,我告訴你,狡徒,如果你們不將辦了這場葬事的人捉住帶到我的麵前來,你們全體僅僅得到死罪還是太輕的刑罰呢,我將先把你們縛住大拇指吊了起來,直到痛苦絞扭出你們的秘密來!啊,你們要知道,不義之財,很少能使得者受益的。”

可憐的衛士還想答複幾句話,但克瑞翁截住他道:“啊,你真是一個生來多話的東西,很少見到的!”

“那也許是的,但我其實不曾做這事。”那人抗言道。

“是你做的,”國王叫道,“你以性命易貨財……你怎麽說?無辜被疑是很可怖的事嗎?不錯,還要雄辭強辯!但你們如不將犯罪者帶來給我,你們便將因貪了這不義之財而得到苦的果子了。”

他這樣說著,回轉頭便走進宮中去。衛士眼送他進去,雙眼顯著狡光。“但願犯罪者會捉得到。”他咿唔道,“但無論捉到與否——那完全靠的是機會——你將不再見我到這裏來了。我想,要活下去是很不容易的事,隻有神們看得見我的!”他飛奔地走了去,有如逃命一樣……

一小時過去了,但城中長老們還逗留在宮門左近,討論著這件奇異的事件,忽見那位衛士又走了來,還帶了一個俘囚;他們一見到他所帶來的俘囚,便驚駭得大叫起來。原來她便是——安提戈涅。

“她來了!”衛士叫道,“犯下此罪的人來了!我們在她行葬禮時當場捉住了她!啊,克瑞翁在哪裏?”

“什麽事?”國王說著,出現於宮門口,“啊,什麽事又使你到這裏來?”

衛士現在是神色揚揚地對著他。“國王,”他說道,“自從你以嚴刑的話威嚇我之後,我已立誓不聞此事,不瞞你說,為的是一個人雖沒有做這事,自己卻辯護不了。但突然的不期而遇的快樂卻使我破誓複到這裏來;我帶了這位小姐同來,她在行葬禮時當場被捉。這場差使現在是用不著拈鬮的了,這差使除我之外,沒有人有福氣擔任的了。現在你自己收下了她,國王,由你自去問她吧;但至於我呢,我有權利永遠不再過問這件不幸的事件了。”

他放開了並不抵抗的俘囚的手臂,退回了幾步,滿足地微笑著以待國王的斥退。但國王凝望著安提戈涅的美麗而低垂的臉,仿佛不能相信他的眼睛;他又嚴峻地命令衛士向前,說道:“你們在什麽地方,怎樣地捉住了這位女郎的?注意你的回答,能不說一句謊嗎?”

“我看見她葬了你下令禁人埋葬的屍體,”衛士答道,帶著一種決然的勝利的神色,“如果這話還不夠明白,我真不知更要怎麽說了。”

“但她怎樣被你們看見的,怎樣當場被捉的?讓我聽聽一切經過的事。”克瑞翁說道。

衛士便仔仔細細地說出這個故事來。他說道:“這事是如此發生的。當我和我的同伴們回到原來的崗位上,心上重壓著你的威嚇的話時,我們勤勤懇懇地先將屍體上的泥土都掃去了,讓屍身仍完全暴露出來,然後我們坐在一個小丘的頂上看守著。我們全都不懈地向屍身望著,但當太陽很高地升在天上時,炎熱漸漸地增高了,我們看見一陣旋風,卷起了一堆塵土,彌漫於平原之上,使森林為之失色,連天空也都黃澄澄的。於是我們全都閉上了眼,以避這天神送來的疫疾;但當大風過去時,我們卻看見了這位女郎。當她看見屍身仍然**在風日中時,她便尖聲地喊叫起來,有如一隻母鳥飛回空巢之中,看見它的小鳥們已被人取去一樣。她那麽沉痛地悲哭著,又詛咒著做這事的人。然後她拾了一握的泥土,撒在屍上,三次從精工鑄造的銅瓶中傾出祭酒於屍體上。我們看見了這,立刻便衝了前去,捉住了我們的俘囚。她一點也不驚惶,也並不想否認我們所加於她的罪名,這使我們又喜又覺得難受。喜的是我們自此可以脫然無累,難受的是使一位朋友受了殃。但比起我自己的安全來,這些思想當然較輕。”

克瑞翁轉身對著安提戈涅。“聽呀,你!”他粗暴地說道,“你低眼望著地上的人,他所控告你的罪名,你是承認,還是否認?”

安提戈涅抬起了頭,麵對麵地望著他。“我做了這事,”她安詳地說道,“我並不想否認這事。”

“那麽,朋友,你是脫離了一件重責了,你去吧!”克瑞翁對衛士說道,衛士就飛奔而去。然後他以惡狠狠的聲調向安提戈涅說道:“現在,你告訴我,隻要回答一句話:你究竟知道不知道,我曾對公眾布告過,不許人去葬了前麵的屍體的事嗎?”

“是的,我知道的,”安提戈涅說道,“這已是大眾俱知的事了,我為何不知?”

“然而你難道竟敢違抗那個命令嗎?”國王嚴峻地問道。

“不錯的,”安提戈涅答道,“為的是,這命令並不是宙斯加之於我身上的,也不是與尼脫神道們同在著的‘正義’在人類中定下了的這種法律。我也沒有想到,你的命令乃有那麽嚴重的性質;一個凡人乃能不顧及天神們的沒有寫下且不能違抗的命令。因為這命令並不是今天或昨天的,乃是從遠古傳下來的;沒有人知道這些命令從什麽時候起才為人所知。我並不因懼怕任何人之故而破壞了上天的法律,而受天罰。是的,因為我知道……我很明白……我總有一天要死的,即使你不判決我死刑。如果我在我天年告終之前死去,我卻以此為得。因為像我這樣百憂俱集於一身的人,死了豈不比活著更好嗎?所以,在我看來,這個命運的來臨,是並不可悲的;但如果讓我的母親的兒子暴露不葬,這才是苦楚無涯的事。我現在什麽也不感得。如果由你的判斷中,以為我做得愚蠢,那我乃是一個偶然的愚人,可以以愚蠢之罪,彈劾著我。”

俄狄浦斯的女兒這樣說著時,底比斯的長老們心上激動著過去的回憶;當她的話說完時,一位長老求恕似的說道:“這位女郎表示出她乃是一位勇猛的父親的真正後嗣……不知道怎樣來馴服於不幸。”

“記住這話,我的朋友,”克瑞翁質問似的望著他,“這乃是傲慢的精神,常使人墜落於深阱之中;在火爐中打出的最硬的鐵,常足證明其為最易折的;我常見有火性的馬匹,為了小事而折足。她,站在這裏的,卻是明知故犯地違抗了已經公布的法律;更進一步,卻加上了第二層的侮辱……她誇耀稱讚她的罪惡。現在,當然,如果她一點兒不受損害地得到了勝利,則她是一個男子漢,而我不成其為一個大丈夫了。不,她雖是我姐姐的孩子,或者是比任何崇拜我家庭中的宙斯的人都更親近的親族,她和她的妹妹都將逃不出一個可怕的命運。她們都將死,她們這一對;因為我斷定她的妹妹對於這場葬事也是一定有關係。去,去召了她來!我剛才不是還看見她在家中瘋狂似的喪神失智著的嗎?”當他的從人服從他領命匆匆到宮內去時,國王又憂戚地繼言道:“更甚者,被感化的奸謀,乃在事前自己泄露出來。可憎的是——但我所尤憎的乃是,一個可惡的罪人乃欲自己讚揚其罪惡。”

於是安提戈涅說道:“除了捉住我殺了之後,你更有什麽可做的?”

“誠然,沒有他事了,”克瑞翁答道,“如果我得了這,我便得了一切了。”

“那麽你為什麽遲遲不執行呢?”她說道,“我一點兒也不承認你的理論——天神們禁止我承認!——我的命運注定隻能反抗著你。然而,講到光榮呢,我除了對於我同胞兄弟盡了喪葬之禮以外,我還有更偉大的光榮嗎?在這裏的這些人,將讚許這個行為,而懼怕將不會鎖住他們的唇的。專製有權利可以如所欲地言動著,幸福則未必如此。”

“我告訴你,”克瑞翁叫道,“你的意見是不會有人讚成的;沒有一個市民會抱著同一見解的。你強斷他們與你相讚同,你不自羞嗎?你說是為你的兄弟盡了責任,然而為反抗責任而戰死的不也是你的兄弟嗎?然而你卻已經做了一件在他眼中所視為不敬的事了。”

“死者將不會證實那句話的。”安提戈涅溫柔地答道。

“啊!”克瑞翁答道,“如果你將那個違神不敬的人與他同等看待,他便將如此地想。”

安提戈涅說道:“死的人不是他的奴隸,乃是他的兄弟……”

“那一個劫奪這個國土,”國王截住她的話,“而他則為維護國家而戰死。你以為他的正直的靈魂願意要與那惡徒受同等的葬禮嗎?”

“誰能夠說?”安提戈涅如夢地答道,“也許在陰府中,我的行為是被視為無過失的。”

“不要這樣希望著,”克瑞翁說道,“因為他們在人間敵視著,在陰府中仍將互相敵視。你的兄弟們,誠然地,至今還彼此相仇不解;你幫助了其中的一個,便要反對另一個了。”

“我的性質不是參加於憎惡,而是參加於愛戀。”女郎神容鎮定地說道。

國王憤怒地望著她,因為他的最後的投矛又失去了目的。這位女郎一點兒也不注意到他的恐嚇,且也並不留心於全底比斯人的不讚同;她所有的思想全都縈注在她已故的親族身上,她不久便要與他們相見了。如果連厄忒俄勒克斯的憤怒的靈魂會與她相遇的這個結局,她都不怕,那麽別的便更沒有可怕的了。“去,那麽,到陰府中去!”他叫道,“因為你是為了愛,那麽你愛地府中人去吧!當我活著時,沒有一個女人能夠主宰著我。”

在這個時候,兩個家人領了伊斯墨涅出來;她一邊走,一邊哭;她的可愛的臉上紅紅的,且滿是淚痕。長老們咿唔地發出憐恤之聲,但克瑞翁的憤怒卻歡迎一個新的泄流。他狠狠地轉向驚顫的女郎叫道:“哈,你們陰險的人!我養育你們在我家中,你們卻私自囁吸我的血液。是的,我不意地養著兩個有毒的女奸賊在家中!來,現在告訴我,你承認你自己對於這次的葬事有份呢,還是拒絕地說一無所知?”

伊斯墨涅向她望了一眼,仿佛在這尊嚴的當兒,聚集著勇氣;她答道:“我說有罪……如果她允許……我自認與她同謀。”

“不,正義不許這樣,”安提戈涅叫道,“你並沒有參與此事,這是我獨自的行動。”

“但現在你是在困難中,我很想站在你的一邊。”伊斯墨涅說道,“唉,姐姐呀!不要以為我是不值得和你同死的,不值得昭度死者的。”

“不必與我分享這個命運,”安提戈涅冷冷地答道,“也不必將與你本來不相聞問的事當作自己做的。我去死,這已足夠了。”

“當你去了時,我活著還有什麽趣味呢?”伊斯墨涅哭道。

“去問問克瑞翁看,”安提戈涅說道,“因為他是完全看顧著你的。”

“唉,你這樣地傷害我有什麽用呢?”她妹妹泣道,號啕地大哭起來。

“不,現在,”安提戈涅更溫和地說道,“如果我諷嘲著你,那是具著沉重的心腸的。但記住,你必須求活,而我則求死。那麽鼓著勇氣活下去吧,此外,你不能幫助我什麽了。因為我已經是死了,我要與死人為伍了。”

“我宣言,”國王叫道,“兩個女子之中,一個證明現在是無意識的,正如另一個是終生如此的。”

“是的,啊,國王,各有各的理性,各該受其苦難!”伊斯墨涅振作精神說道。

“那麽,”克瑞翁答道,“你似乎要與一個犯奸作惡者同受其罪了。”

“我怎麽能不呢……沒有她我怎麽能活下去呢?”伊斯墨涅叫道,重新哭了起來。

“不要再多說了,”克瑞翁嚴厲地說道,“她的日子是完結了。”

“你要殺了她嗎?”伊斯墨涅驚叫道,“不,不,你不能夠……你忘記了……她是你兒子的未婚妻呢。”

“並不缺乏別的田地給他耕種;”國王說道,“我厭憎我的兒子和一位惡婦結婚。”

安提戈涅聽了這話,歎了一口氣,咿唔道:“唉,海蒙(Haemon),我的最愛,你的父親如何地使你受到不名譽呀!”長老們十分受感動;因為全底比斯人都知道俄狄浦斯的女兒與克瑞翁的兒子之間的愛情,是如何的深摯純潔,而他們的訂婚,也大受公眾的歡迎,為的是可以聯合舊的王族與新的王族而為一。

“國王,”長老們中的一人說道,“你能把你的兒子的愛妻奪去了嗎?”

“這是死亡,不是我,破壞了這個婚姻。”克瑞翁惡笑著說道,“但我們是徒費著時間。奴隸們,領了這兩個人進宮;你們要好好地監視著她們。哈哈,從今以後,她們必須要學做婦人們,不再稱心如意地輕舉妄動的了;因為當陰府的大門在她們之前隱約著時,即使勇敢者也要逃走的。”

女郎們沉默地、無抵抗地被引進宮中去;克瑞翁正要跟著她們進去時,一位華服的少年,由門口跑了出來,愁容滿麵地與他相遇。克瑞翁的臉色一見了他,便堆上了和善的微笑。“我的兒子,”他說道,“你不和你父親生氣嗎?因為,我想,你已知道,新婦的命運已經決定了。”

“父親,我是你的,”海蒙馴服地說道,“我要由你的智慧指導著而行……我覺得沒有婚姻比之你所正式措置的為更可寶貴。”

“唔,說得不錯。”國王答道,“永遠要這樣地服從,要將你父親的意誌放在一切東西之上。為了這樣的目的,人人才都禱求著孝子賢孫在家庭中長大,所以他們的孩子們,對於他們父親的仇敵則也敵視之,對於他所敬重的朋友則也敬重之。但如果一個人生了不孝的孩子,則他便將如負重擔,且為仇人譏笑的了。那麽,我的兒子,你可不能在關於婦人的事件上,讓愉樂推翻了你的判斷力。你要知道,誰娶了一個惡婦為妻,則愛他的人都將寒心的了。唉,刺人的創痕,有比一個虛偽的愛人更深的嗎?來,那麽,憎厭地離開了那女郎,有如她是你的狠敵深仇,且讓她到地府中去找一個新郎吧。因為,我是當場捉住了她單獨地公然地反抗命令的行為的;對於底比斯人,我不表示我是一個說謊的人——不,我要殺死她……所以現在讓她稱心稱意地高喊著血族的宙斯吧;這不能感動我,因為我如果維護了我自己族中的不法者,我將如何能夠執法以繩於他人之後呢?他,能夠在家庭中維持正義的,也將能在國中維持著正義。我沒有好話對於,例如,違反法律的,侮慢他們的,給命令於他們的統治者的。不,凡是國家賦予權力給他的人,不管是誰,人必須服從於他,不論事之大小與是非;我很確定,一個人能夠如此服從著,一定可證其為一位良好的統治者,或一個忠心的人民,且在戰爭時,也將是個忠實勇敢的同伴……但無政府的狀況卻是一切疫疾中的最可致死者。這足以毀亡了國家,滅絕了家庭,喪失了聯合的軍隊;至於大多數發達光榮的人,則都是為了服從威權之故。所以我們必須維護我們的組織,無論如何不許我們為一個婦人所敗。假如為需要所必需的話,則為男子所差遣尤勝於被稱為婦人的奴隸!”

“如非年齡奪我以判斷力,你所說的話倒有些智慧。”一個長老叫道。這時國王停止了一會兒,眼望著他的兒子,希望他的回答。

“父親,”少年馴順地開始說道,“神道們植理性於人的心中,理性是比之珍寶尤為可寶貴的;雖然我沒有技巧,也沒有意向要和你辯論的理性,然而……也許有人會說出剛剛相反的真相來。且如此吧,為了你的利益之故,而去注意公共的意見,這乃是我天然的責任;因為沒有一個市民敢於在你麵前說出違抗你的話來,但我卻有私下的機會聽見全底比斯人如何為那位女郎而悲傷。他們說道:‘一切婦人中,她最不該受到這樣的一個命運;她卻為了要做一件最光榮的行為而死於一個可羞的死亡中了。她不忍見她自己的兄弟在戰場上暴露不葬,為鷹犬所食,她就不該得到黃金似的榮譽以為她的報酬嗎?’百姓們這樣秘密地微語著……但我,父親,視地上之物,沒有一件是比你的福利更為可貴的;因為孩子們所戴的珍寶有比之父親的佳譽更為灼耀奪人的嗎?或者,一個父親所戴的珍寶,有比之他的孩子們的榮譽更可貴的嗎?我求你,那麽,不要讓一個堅固的思路為你心上獨一的所有物;換言之,即以為你的話一定是對的,而沒有別的路可走。因為,如果一個想象著隻有他一個人是聰明的,心思與雄辯都是無人可比匹的,那麽,請他仔細地看看內心,他便將發現不過是空空洞洞的而已。不,一個人,即使他是一個聖人,學得了教訓之後,知過而改,也並不是一件不名譽的事。正如在一個急湍所衝擊的河岸上,與河水相俯仰的樹,並不會損折了一枝一幹,然而它們的倔強的同類,卻連枝連根都被衝掃而去!唉,請你不必發怒;求你變變你的性情。因為,我雖然年紀很輕,如果我膽敢說一句格言的話,我便要說這個:人們如果本能地具有全能的智慧,那是最好的事;但如果人們沒有這樣的全能的智慧呢——絕少人是這樣具有全能的智慧的——則他去訪問清楚,正確,以學得它們,也是不錯的。”

長老們靜聽著海蒙的話,頻頻點頭。當他說完時,一個人說道:“啊,國王!如果太子說了一兩句有理的話,你該聽從他,而他也要聽從你;我們覺得兩方麵的話都很有理。”

“什麽,到了我年紀的一個人乃被在他年紀的孩子所教訓嗎?”克瑞翁輕蔑地叫道。

“假如那教訓是不對的話,當然不,”海蒙說道,“但如果我是年紀輕,那麽你正該想想我說的話,不該講到我的年紀。”

“真是,是屈服於不法者的一個應有的行為。”他父親冷笑道。

“我絕不是那樣的,”海蒙嚴肅地答道,“我對於惡人決不表示敬重。”

“那個女郎不是浸染了罪惡的嗎?”國王叫道。

“那是我們全底比斯人眾口一詞所否認的。”他的兒子答道。

“底比斯乃指導我的政策的嗎?”克瑞翁說道,“每一個地方都不是這樣的嗎,國家乃是屬於國王的?”

“如果國家屬於一個人,則此國家並非國家了,”海蒙說道,“如果你施展你的專製手段,最好選擇一塊沙漠無人之區。”

克瑞翁睜視他一會兒,然後不經意地說道:“這個人似乎是那個婦人的同黨了!”

“如果你是一個婦人——是的!”海蒙答道,不再能夠自製了,“因為我的一個目的正恰恰地是要為你服務。”

現在他們父子倆的語鋒如刀刺似的一往一來:“你這惡徒,乃敢公然地與你父親相抗爭嗎?”

“哎!為的是我看到你對於正義有違反之處。”

“什麽,乃為的是維持我的國王的威權嗎?”

“當你把神道們的特權踐踏在足下之時,你便不再握有王權了。”

“啊,齷齪的東西,比之一個婦人女子還柔弱!”

“但,至少,不要那麽軟弱地降服於不名譽之前。”

“然而你的所有廢話都隻為了那個婦人之故而已。”

“不,這都是為了你和我,且為了尼脫神道們。”

“你這為婦人女子所束縛住的奴隸,不要想欺哄我。”

“如果你不是我的父親,我便要加你以不智的稱號了。”

“你將要悔悟去這樣教我以智慧——為了你自己不智之故。”

“什麽,隻許你一個說話,別人都不敢回答一句嗎?”

“我說話是有目的的——那個婦人永不會成為你的新婦……在這世界上。”

“她必須死,那麽……她死了,還要連帶地……死了別的人。”

“那麽……你竟益無顧忌地拿話來恐嚇我嗎?”

“假如這是反抗無用的決心的一種恐嚇!”

“無用,你說的嗎?”克瑞翁叫道,因憤怒而戰栗了,“現在,我對天立誓,你要好好地償付這場無禮的蔑辱的代價……啊,裏麵的奴隸們!帶出那個可惡的東西來!她立刻便死在此地……在她新郎的麵前。”

他這樣說著,便以匆促的步伐向市上而去。

“他從我們這裏飛跑地去了,啊,國王,有如一個不顧死活的人!”長老的領袖鼓勇說道,“他是一個少年人,為痛楚所為,蓄著危險思想。”

“隨他做最壞的事去吧,讓他去想要翻天覆地吧,我什麽都不管,”克瑞翁憤怒地說道,“但他能夠救那個女郎於死亡。”

“但你不都殺死她們倆嗎?”長老叫道。他的同伴中立刻起了一陣咿唔之聲:“不,不,那一定不可以……那位妹妹顯然是沒有罪的。”

克瑞翁雖專製,但他卻不能不留心到他覺得全底比斯都要響應的一個抗議。“我忘記了,”他說道,“你提醒我很好。伊斯墨涅必當釋放,因為她本是無罪。至於對付其他的一個,她的命運將要是這樣的,我們的國內不要沾染到血罪了。因為我要將她帶到城外的荒區中去,你們都知道,那個地方乃是在岩石中掘成的葬穴。有的穴還沒有葬人……安提戈涅將被幽埋於一個岩穴之中,放一點兒食物給她,依著舊俗,以避免公共的不潔。那麽她的血可以不沾染在我們的底比斯了。她在那個墳中,喚著地府之神,她的唯一的神,她可以成功……我很知道……脫避了死亡;如果不然,她至少徐徐地知道加榮於他的人民乃是徒勞無益的事的真相。”克瑞翁說了這幾句話,轉身走進宮中,長老們來不及回答他一句話。

這些年老的底比斯人深為他們剛才所親見親聞的那一場爭論所感動。他們那時候的人,照那時候的習俗,看見一個兒子膽敢與他父親鬥嘴,乃是遠非我們所能想象的一件駭人聽聞的事,這事比起一個女子的判決死刑來似乎更為重大。所以,當他們現在營營地以悲戚之口音聚談著時,老年人的談資卻是說到愛神的不可抗的權力,竟會驅使他的俘虜破壞神聖的父子之道。但當他們正喋喋著這事時,安提戈涅被她的劊子手們領了出來;長老們看見這個景象,禁不住流下淚來。她注意地望著他們,說道:“看我,我祖國的市民們,現在正出發到我最後的途程上去了……我最後一次看見太陽的輝煌的金光,那將不再使我快樂了。至於地府之神呢,那對一切人說再會的,將領導我到了阿克龍(Acheron)的河岸上;或者那結婚之歌為我而唱著……不,這是阿克龍,我必須嫁給他。”

公主臉上的神色與語音使長老們由憐恤一變而為詫怪。“光榮的、為人所讚頌的人,”他們叫道,“你到‘死穀’去了,你不死於病,也不亡於刀兵,但你將活活地自己搖拖地走下了地府,這是凡人所不曾前聞的。”

這位女郎這時想到的乃是她的岩穴的葬墳,所以她比她自己為岩石所包身的尼俄柏;但無論誰看見她站在那裏,那麽鎮定安詳,那麽雲石似的蒼白,幾乎也要幻想使菲裏琪亞皇後變成一尊石像的變化也已降臨於她身上了。然而,在那個麵具之下,她的內心卻渴望著從那些老年人那裏聽到一句人類的同情語,他們都是從她幼少時便都認識她的。

“但尼俄柏是神聖的,你知道,且她也是神道們所出,”長老的領袖申斥地說道,“至於我們呢,全都是凡人所生的。然而一個婦人的命運乃與女神們相匹敵,乃其偉大的光榮,不論當她還活著時,及以後當她死時。”

“不幸的我呀,我是被譏嘲了!”安提戈涅叫道,“現在,敢對著我們古代的諸神而言,你們乃不能忍耐到我走開去以後嗎?……你們乃必須當著我的臉唾斥我嗎?啊,狄耳刻之嗣!啊,乘著輝煌之車的底比斯的區域,你,至少,要證明如何地在一切朋友之中,無一個為我悲傷者,我乃竟受到被幽於一個不自然的墳墓的幽穴之中的責罰……可憐的我……我乃不能在地上或地下找到一個家……找到一個活友或死友!”

“因了你造次的舉動,”長老的領袖歎道,“你自己的投身與正義的高座相撞了,我的孩子……而重重地跌了下來。但在我心上卻想起來,在這場不幸中,你付的是……你父親的罪惡的代價。”

“唉,你觸到了我最悲痛的疑懼了,”安提戈涅答道,“重新挑動了三重的悲苦,對於我父,並對於我出於拉卜達考士名族中所有的不幸……唉,因了什麽可怕的婚姻,我乃生於不幸之中呢?我父,我母,他們倆是如何的關係呢……而你,啊,我的兄弟,也是因結婚而不幸的;假如你沒有得到阿耳戈斯的聯盟,你便不會戰死,且也不會因你之死而致我陷入不幸的結局的了。”

“一個敬神的行為,決然值得敬重,”長老的領袖說道談德地說道,“但對權威恣肆譏嘲,乃是沒有一個王者所能容忍的。你自是的性格使你受苦了。”

女郎聽了這話,深歎了一口氣,轉身背對他。“沒有人哭泣,沒有朋友,沒有結婚歌,”她咿唔道,“我,可憐的受難者,被引導到這條為我預備好的路上去了。我是不幸的,我不再見可祝福的煌耀的‘日燈’了;然而沒有一個朋友悲哭我的命運……沒有人為我而流淚……”

於是安提戈涅說道,她的凝定無淚的雙眼望著前麵,她仿佛在一場清醒的夢境中:“啊,墳墓!啊,新屋!啊,永久閉我於中的幽室,我由那裏前去遇見我自己的親人!……是的,所有已經去了的一群人,珀耳塞福涅歡迎他們住於死之城中。在他們之中,我是最後走下那邊去的,且是最不幸的;在我生命還未活完時,我便成了一個罪人而死……然而我還蓄著希望,我希望我的前來,將為你們所喜,啊,我的父親母親!也將為你所喜,啊,我的兄弟!……”她停頓了一下,投射半迷亂的眼光於四周的人身上,熱情複又突發。“我幾曾違犯了神律?”她叫道,“唉,不幸的我,為什麽我該對神道們再看著,對著他們求救助,難道我的敬神的行為乃竟被視為瀆神的嗎?……不,如果神道們真的讚同我的判罰,則我將在第二個世界中知道我是有罪的。但如果判罰我的他是罪人的話,我願他也會有他所不公平地加之於我身上的苦痛的命運!”

她的衛隊們看見她的臉仿佛是一個天使的臉,當她說話時便退向後去,有如受驚的人。克瑞翁自己怒容地靜聽到她熱情的話已經沉默了,然後凶狠地命令他們執行其職務,不要再遲延下去了,不然,他們便要後悔他們的遲延了。因此,他們雖然不願,卻不得不緊圍了安提戈涅,要捉住她;但她揮退了他們,她自己在他們中間走著,走向絕命處。當她走著時,她這樣說道:“啊,我的祖先們在底比斯土地上的城市!啊,神道們,在族中的祖先們!看哪,現在,就在現在,我被領到那邊,一刻也不遲延了!看著我,啊,長老們,底比斯的統治者!……看著你們舊王家最後的公主……看看我,由於誰的手,為了酬報依附於聖德而所受的罰。”

俄狄浦斯的女兒這樣地最後一次從她王家的古舊的不幸的宮殿走了開去,這古宮站在那裏已見到了那麽多的悲劇,但沒有一個人比之它自己更充滿著憐恤與恐怖的。底比斯的長老們看見她離開了時,心上也有點兒這種感覺。但他們沒有決心去對克瑞翁說話。他微笑著站在那裏,像一尊勝利的嫉憎的石像。老年人們隻是回想起些高貴的人物受到殘酷的幽囚的例子以**;他們想到美麗的達那厄,想到色雷斯人呂枯耳戈斯,他被幽禁,因為狄俄尼索斯為他的不敬神,使他瘋狂,還有克麗亞巴特拉,菲尼士(Phineus)的受害的妻。如此地寧靜了他們的良知,當他們想起了安提戈涅的命運,雖然艱苦,卻不是沒有同儔的……正當他們還在聚談著時,一位年紀很老的盲人走了近來,穿著祭師的衣服;一個童子引導著他;國王一見到他,便叫道:“什麽消息,尊敬的特裏西托阿斯?”

“啊,我不是任何時候都是這樣的嗎?”克瑞翁說道,“這是很有理由的,因為我親見,沒有一次不是得了你的指點之益的。”

“因為你服從了它們,”特裏西托阿斯說道,“所以你以前都能措國事於平安無險之境。但聽我的話,你現在正又站在幸運的刀鋒上了。”

“你說這話有什麽意思?我的肌肉聽了這話而蠕蠕著。”克瑞翁臉色變白地說道。

盲目的先知伸出他的右手,這樣地答道:“一切你都將明白,當你聽見了我以我的技術讀到的神語時。因為當我靜坐在我的古老的鳥類所飛集的占卜之座上時……我聽見鳥聲啾啾之中別有一個新調……它們惡狠狠地互相怒責著!……並且還在我四周急拍著它們的雙翼,我知道它們正在以嘴與爪相決鬥了……我受了驚,要從一壇祭犧的焰光中占卜著;但壇上的火卻再也燃不起來……濕漉漉的水點從犧牲的大腿骨上滴下來,所以它們生了煙焰,發出爆響……膽囊破裂了……肉從骨上融化了下來,有如白水,而留下裸骨……當我從在這裏的這個孩子口中知道,我求火焰上的占卜沒有結果……他是我的眼睛,正如我是別人的眼睛一樣……這乃是你的緣故,啊,克瑞翁,我們的國家乃如此地受苦受難!因為所有我們的祭壇與我們的爐灶都為鳥與犬所食的不葬的屍體上的腐肉所玷汙……那個犯了惡星的俄狄浦斯的兒子;所以神道們不再接受我們的禱辭、犧牲與祭物;即使鳥類也不曾鳴叫著清晰的占兆,因為它們全都飽飲了一個被殺的人的濃血……但你,我的孩子,卻要注意到這些事。做錯了事,那是人人所不能免的;但聰明而有福的人卻能在犯了過失之後,改正他的錯誤,並不堅持己見。你還要注意,自是自執,隻是被人責為頑固而已。不,償還了死者的債務;不要激怒了那無生氣的人;對於已經被殺死了的人重新再殺死他一次,那有什麽勇氣可言呢?……為了我對你的好意,我給你以忠告。那句話當它與他的利益有關時,即如現在,是最容易被一個人聽得入耳的。”

克瑞翁對於他非常地憤怒:“老年人,你們全都以我為箭垛,好像許多的弓箭手似的。請你不必再以先知的技術來誘勸我了。啊,我久已在你們之中,被買被賣的了,占卜的種族!你們已得了不少東西了;如果計算一下,販入沙地士(Sardis)的寶金,以及印度的黃金;但那個人你總不能將他埋入一座墳中……不,雖然宙斯的大鷹要將他的腐肉帶到高高的神座上去……不,我絕不為了懼怕那種褻瀆之故便允許他下葬……因為我很明白,對於凡人的事是不會褻瀆到神明的。但那是一個不堪的事呢,老年的特裏西托阿斯,聰明而有智的人,乃因貪婪而衣被鄙意以美辭!”

“我想,其遠過正有如愚蠢之遠超於一切別的疫症之上一樣。”克瑞翁答道。

“說得正對,”特裏西托阿斯說道,“你的全身正深中著那個同一的疫症呢!”

“對於一個先知者,我不欲以嘲罵回答嘲罵。”國王答道,譏笑地低垂了他的頭。

“這倒不必,”特裏西托阿斯嚴厲地說道,“你所能說的嘲罵,沒有比說我是虛偽的預言為更甚的了。”

國王有點兒氣餒,說道:“我說的是,先知乃是一個貪財愛得的族類。”

“至於生來的專製者,”先知說道,“他才貪得不義之財呢。”

“你知道你對他說這些話的人乃是你的國王嗎?”克瑞翁暴躁地說道。

“我十分地明白,”特裏西托阿斯答道,“因為那不正是我使你成了這個國家的救主與國王嗎?”

“啊!你是一位有能力的先知,那是沒有疑問的,”國王說道,“不過也是一個貪得不義之財的人。”

“你要激得我說出一個秘密來了,那秘密我原要永藏在我的胸中的。”先知熱情地叫道。

“說出來,”克瑞翁說道,“但請你不要使它成了有費用的預言……你要決定不能以此來交換我的決心,因為你永不會得到底比斯人所給你以換此的賄賂。”

“那麽……你好好地注意著吧!”特裏西托阿斯徐徐地說道,“在不久之後,你要使你的所生者之一人於墳中,以償那個死的人;正因你竟將一個活人生送入尼脫世界,但卻將尼脫諸神的一隻船停留在這裏……一具屍體,失望的,沒有安葬……為此之故,遲遲報仇的毀滅者,陰府中的厄任倪斯(Erinys)以及諸神道,正埋伏著等候你,你便將被捉入同一的錯謬的辛苦中……現在注意看著,我的話是否被雇而言的!不到幾時,你家中便將響著婦人與男人的喪鍾了;再者,一陣狂風暴雨似的憎恨,將揚起於諸國之中以反對你,他們將派遣戰士於阿耳戈斯軍中,因為犬、野獸與鷹曾成了他們的殺死者的執行喪葬者。‘全都以我為箭垛。’你不是曾這樣說的嗎?是的,因為你激我生怒,所以對你的心垛射了這些箭,這些箭是永不會失其目的的。現在引我回家,孩子,他可發泄他的憤怒在比我年輕的人的身上……他要學得禁束他的舌頭,在他的心胸中含蓄著較好的念頭。”

當先知的高大威嚴的軀幹漸為眾人所望不見時,這邊是死似的沉寂;在每個底比斯人的眼中,他是如此地蘊著神性,當他憤怒地走開了時,已足夠使他們充滿疑懼了……他去了……他與他們的國王及他們不再有所幹涉了……而特裏西托阿斯所棄的人,神道們也一定是棄之的。長老的領袖,聲音顫抖地說道:“這人離開我們走了,我主,預言著可怕的事……我的頭已經白了,我很知道,他對於我們這城從不曾說過一句虛偽的預言。”

長老為他的改易的口氣所鼓勵,說道:“墨諾叩斯的兒子,你該在這件事上采取聰明的忠告。”

“那麽,我應該怎麽辦呢?”國王說道,“說……我願受你的指導。”

“去,從女郎的幽穴中釋放出她來,”老年人懇切地答道,“葬了那具不許人葬的屍體。是的,國王,我們願你允許,立刻就辦。”

“這是艱難的,”國王呻吟著,“但我已先行了我心上的決議……我要如你所說的做法。一個人必須不與命運做無益的戰爭。”

“你自己去,那麽,”長老的領袖催促道,“不要將這事托付給別的人。”

“我就這樣地前去,”克瑞翁突然努力地叫道,“來,來,我的全部仆人……帶了鍬子同去,飛跑到前麵山邊去!因為我的計劃乃如此地轉變了,我自己要釋放了她,她乃是我自己所幽囚的。為的是,我一點兒也不疑惑,最好遵守著神道們的命令,直到生命的終結……”

在幾分鍾之內,國王與他的從者走了;但長老們仍逗留在宮門之前。他們年老力衰,且過於為他們剛才所見的景象所激動,隻得耐心地等候著安提戈涅釋放的消息,不想跟隨國王去救出她。同時,他們以從煩苦與黑暗的過失中釋放出來便覺心地快樂的感受,對巴克科斯唱著一首愉快的讚歌;巴克科斯乃是一個底比斯的母親所出,且是她的光榮。他們稱他的許多聖名,稱譽他所住的許多地方,更舉出他對於底比斯的愛戀,他們禱求這位神道的來臨救護這城;這城現在正陷在神道不容的悲苦的疫疾之下。是的,為的是它必須擔受著它統治者的罪惡的擔子……但現在克瑞翁已經懊悔了,天神們會寬恕他的,一切都會好好的……

他們的讚歌才剛剛唱完,長老們便看見克瑞翁的一個從人匆匆地向他們走來;他們望著他的臉色,便知消息有點不妙。他們提心吊膽地聚集於這個帶消息來的人的四周,沒有人敢開口問一句究竟發生了什麽事。而他,悲苦地凝望著他們,開始說道:“唉,卡德摩斯家與安菲翁家的鄰人們,在這個世界上的人,我真不敢說誰的命運是有福的或誰是無福的!幸福使卑下的人高高在上,也使高高在上的人墮落於泥塗之中,一天天地變動;沒有一個人敢預先對世人說,他們的前途究竟如何。因為克瑞翁曾經被三重地祝福於身上,我認為,他從侵略者手中救全了底比斯,成了此土的國王,且是高貴賢明的兒子的高傲的父親;現在他喪失了一切了!一切,我說,因為當一個人被奪去了快活時,我便當他如一個死人……一具活屍。唉,盡管你家中財寶山積,如意享用,但如果缺乏快樂,則我真不願以一具煙氣繞成的花圈的影子以購其餘的東西。”

“他們之中有了死亡的,”使者叫喊地說道,“生者的人乃是其致死之因。”

當他說了這話時,半開半合著的宮門之內,傳出一聲窒悶的喊叫;但他和長老們都不曾注意到這。“明明白白地說出來吧,”他們顫聲地要求他,“誰犯了謀殺罪?誰是被害的人?”

於是他說道:“海蒙死了;他自己的手濺染了他的血,為了憤怒地反對他的父親,因他殺害了……”

“啊,先知,那麽,你的預言是如何地靈驗呀!”長老的領袖呻吟道,“但是,不要作聲,朋友們……王後歐律狄刻(Eurydice)到這裏來了……或者是偶然的,或者因為她已經竊聞到那個消息……”

克瑞翁的妻,一位美麗而溫和的王後,現在出現於宮門口,後邊隨從著兩三個宮女。“市民們,”她說道,“我正要前到雅典娜的神壇上去禱告,而可怕的重要的話,說到家中的煩惱的,到達了我的耳中……我的手從門閂上落下了,我向後仰跌在我宮女們的手臂中,暈倒不知人事。但現在告訴我那個消息,因為我將如一個習慣於愁苦的人那樣聽著它。”

“我要告訴你一切經過的事,親愛的王後,如我所見的,”使者回答道,“一件事也不隱瞞著。為什麽我要以謊話來安慰你呢,當這消息不久必要為人所知?靜聽,那麽:我跟隨了國王到平原的那一邊,波呂尼刻斯的屍身,已為犬所齧食,但還躺在那裏,沒有人憐恤它;我們以聖水洗濯了他,懇禱著三岔路上的女神以及普路同,求他們憐恤地息怒。其次,我們將他所有遺留著的屍體放在一架新摘的樹枝堆成的火葬上燒了,以他的祖國之土,堆起了一座高墳。辦過了這些禮節之後,我們又向前進到女郎的岩封的石穴的地方——她的合新房與死室而為一的所在!現在我們中之一,先眾人而行的一個人,從很遠的地方聽見了一聲悲苦的喊叫,在那個不聖潔的結婚房中發出,他跑回去告訴我們的主人克瑞翁。當他快步走近了時,他不禁紛亂地發著痛楚的悲音,他呻吟著,哀叫道:‘不幸的我,難道我的靈魂真的為預言所中嗎?難道我竟走上了我的足所從不曾踐踏上去的最不幸的道路了嗎?……呼喊著的乃是我兒子的聲音!……快,快,我的仆人!看,穴口的牆已被推倒了……從這缺口中走進去,去看看我所聽見的究竟是不是海蒙的聲音……或者乃是神道們所給的幻音。’我們看著,果然看見有人真的破了穴牆而潛入墓中。他移去了堆砌在穴口的兩三塊大石。我們害怕起來,因為那個工作是超出於單獨一個人的筋力之外的,除非他是一個巨人或一個狂人。然而,既受了我們煩惱著的主人的命令,我們便走了進去,在墳穴的最遠一端,我們能夠看見,海蒙和他的新婦……她自己吊死了,用她的精細的麵網為縊繩……他雙臂抱著她的腰……站在那裏,悲哀著他失去的愛以及被埋了結婚的快樂與他父親的殘酷的工作……但他突然用力把繩結撕斷了,把屍體溫和地放了下來。於是,國王看見了他,可怖地呻吟著,走了進去,悲聲地對他叫道:‘不幸的孩子,你做的這是什麽事?什麽念頭來到你的心上——不,什麽厄運使你狂了——使你到了這裏來?走開去,我的孩子,我卑辭地懇求你!’但那孩子以狂野的雙眼注視著他,當他的臉唾他,不說一句話,抽出他的叉柄的刀來。他的父親躲避了他的攻擊,逃了出去……然後,為悔恨所捉住,這個不幸的人直接地彎了他的全身的重量於刀鋒上,把半段刀子刺入他的脅邊……直到他失了知覺,他的失力的手還緊抱著女郎。血點滴滴地灑在她的雪白的頸上……他躺在那裏,已死的新婦在他的死臂之間;他完成了他的結婚禮,可憐的孩子,雖然不在這個世界上,但卻在地府之中。他是對全人類的一個警示,在他們所得的一切罪惡之中,魯莽乃是最壞的了。”

“這也使我驚怪,”使者答道,“但我希望的是,她不欲在公眾之前,發泄她對於她孩子的悲傷,所以要進宮去,和宮女們舉哀;因為那麽聰明的一位王後,她是不像要做什麽……不妙的事的。”

“我不能說,”長老說道,搖著他的灰白的頭,“但在我的老朽的頭腦中,不自然的沉默並不比號啕大哭更為顯出噩兆的。”

“啊,說得不錯,”使者答道,“這是最確不過的事;沉默過度,便要含有危險。所以我如今便要進去,看看她在酸痛的心上有沒有藏著不穩的念頭。”

他這樣說著,迅快地走進宮去。在這時,長老們看見一個悲哀的行列走近了;克瑞翁他自己走在前頭,捶打著他的胸部;他的從人們跟在後麵,抬著一架屍床,上麵躺著一具覆以殮衣的屍身。於是老年人都揚聲哭了起來,國王也舉聲和著他們哭著,說道:“固執己見的心真是致命的罪惡,唉!看哪,你們看見我們兩個同出一脈的人,一個殺了人,一個被殺了!唉,我的孩子,你是去了——你在你的青春,便不時地夭死了——不是死於你的造次,乃是死於我的手!”

“唉,太遲了,你的眼看見了真相。”一位長老歎道。

“該受禍的我,現在我才完全知道我的不幸了,”國王答道,“但在那個時候——在那個生死呼吸的時候——我想,一定有天神從上麵狠狠打了我一下,驅使我到殘酷的路上去。唉,唉,將我的快樂全毀了,踐踏在足下了!唉,唉,為要給凡人們以辛苦與災難!”

他這樣說著,跪在屍床旁邊——這時抬者已將它放下了——他擁抱著覆蓋的人形,苦楚地哭著……在這個時候,那位使者從宮中飛奔出來,他看見了國王,向他走去,表現出一種憐恤的神色。“我的主人,”他說道,“你來了……有如一個人他的雙手滿了……還要家中儲藏之物以補償之;因為你帶了這個裝載而來,而你現在又必須見到……在你家中……的苦惱。”

“現在有什麽事?”克瑞翁叫道,跳了起來,“難道還有更壞的事繼於我們所得的不幸之後嗎?”

於是那人說道:“你的妻,王後現在已死了……她真是一位真實的母親,對於躺在這裏的他……死了,凶星所照的王後,被一個新的打擊所中。”

“嗚,嗚!”國王啜泣道,“不可抵抗的地府,你為什麽迫害我以你所有的矢箭?……嗚,噩耗的前驅者,你在那裏喃喃些什麽消息呢?唉,我,已是一個死的人了,你還再加以傷痕!你怎麽說,好少年……我的王後死了嗎——不幸的我!再加我以不幸嗎?”

克瑞翁回過頭去,看見歐律狄刻的哭泣著的宮女走到門口,扶著她們王後的無生氣的屍體,“唉,唉!”他悲泣道,“這對不幸的眼又看見他們前麵有另一個——第二個不幸了。為什麽?那麽,我的命運的前途還會蘊著什麽給我呢?不幸的人,我擁抱了我的這個孩子回轉頭來,卻又看見另一具屍體。唉,唉,不幸的母親……唉,我的兒子!”

長老們將疑問的眼光射在使者的身上,但沒有一個人敢於開口問問他們所要聽的一切事。然後,他說道:“她在前麵的祭壇上,以一柄利刀自刺而死……在哀哭了墨諾叩斯——他是那麽勇敢高尚地死了——然後哭她死在這裏的這位孩子……她的最後一息尚存之時,她詛咒著噩運降臨於你身上,她將你當作了你的兩個兒子的殺害者。”

“出去,唉!”國王尖聲叫道,“我的心恐怖地戰栗著了!怎麽你們之中沒有一個人取了她的刀來刺死我嗎?唉,我可憐的人,浸在不幸的瀑流中了!”

“哎,”那位使者蠢蠢地說道,“因為這位死後將你的兩個孩子的死亡的責任都歸之於你身上。”

“唉!我,那是我的罪過了,這該黏附於我身上,不是別人。”國王呻吟道,“我,是我,殺了你們,不幸的我,我承認了真相。”他顛蹶著,為痛苦所眩暈,然後,以微弱的聲音說道:“領我離去,我的仆人們,快點……領我進宮去吧……我不再能夠……我不再是……”

兩個親信的仆人跳過去扶著他;他重重地倚靠在他們強健的臂上,走進了門口。

“你吩咐著為你最適善的事吧!”長老的領袖咿唔道,“如果在如此的一個凶惡的境地上還有任何適善的事。當殷憂降臨於我身上時,最短的路乃是最妙的。”

於是克瑞翁重複悲傷地說道:“嗚,讓它立刻,立刻來……快快地出現吧……那個命運,在我眼中所最愛見的,將要終止我的日子……唉,那個冠於一切的福氣!現在,現在,讓它來吧,使我可以不再見到明天的太陽!”

“那個結局是……還沒有到吧!”長老嚴肅地答道,然後指著死去的母親與孩子又說道,“我們現在還有事要辦呢……將來的事讓應該注意的人注意著吧!”

克瑞翁木然地望著他。“我將我所有留下的,放在我現在的禱辭中以求著。”他說道,帶著一種疲倦的淡漠。

“請你不必如此,”老底比斯人答道,“因為沒有一個凡人能夠從已定的不幸中占得解脫之望的。”

但克瑞翁走了進去,沒有注意;他的形態現在顯得是一位很年老的人了。當仆人們半引導、半抬扶地帶他到宮中去,他的最後的幾句話入於顫抖的聽者們的耳中時,乃係出之以破碎的高聲的:“請你們現在領我離去……一個傻子……曾殺死了你的,唉,我的孩子……也害死了你,我的王後……為了我的該死的愚昧無知!……我不知道從哪裏求得到安慰……也不知道該依靠著誰;因為全都走開去了……當我該命令葬了他時,看,又是一記命運的重擊降於我的頭上!”

十年以後,攻打底比斯的英雄們的兒子們都已長大成人,人家稱之為厄庇戈諾伊(Epigoni)。他們蓄意要第二次興師攻打底比斯以報父仇;當他們請教神示時,神示宣說,須要以阿爾克邁翁為領袖始可得勝。阿爾克邁翁乃是武士兼先知安菲阿剌俄斯的兒子。於是阿爾克邁翁加入了這次的大戰,雖然他本欲等到對他母親報了仇之後才領軍前去;因為依麗菲爾,他的母親,這次又從波呂尼刻斯的兒子賽桑特(Thersander)那裏私受了一件美袍,遂極力誘勸她的兒子去加入打仗,正如這位貪婪的母親上次私受了波呂尼刻斯的項鏈的賄賂,而極力勸說她的丈夫安菲阿剌俄斯去攻打底比斯一樣。他們既選舉阿爾克邁翁為他們的領袖,遂率領大軍出發與底比斯人宣戰。參加這次為厄庇戈諾伊之役的小英雄們有:安菲阿剌俄斯的兒子阿爾克邁翁及安菲洛考士(Emphilochus)二人;阿德剌斯托斯的兒子愛琪洛士(Agialeus);底特士的兒子狄俄墨得斯(Diomedes);巴特諾柏士的兒子柏洛馬考士(Promachus);卡巴尼士的兒子史特尼洛士(Sthenelus);波呂尼刻斯的兒子賽桑特;此外還有米克斯托士的兒子歐律阿羅斯(Euryalus);共八位英雄。他們到了底比斯,先攻劫了附郭的村鎮,使之成為墟野,然後,底比斯人出兵與他們對壘,雙方都爭鬥得極為勇猛。底比斯的領軍首領乃是厄忒俄克勒斯的兒子萊奧達麥士(Laodamas)。後來萊奧達麥士殺死了愛琪洛士,但不久,他自己又為阿爾克邁翁所殺。這位英雄一死,底比斯人便如群龍失首似的紛亂地飛奔進城去。但先知特裏西托阿斯卻教導著他們,一麵派遣了一個使者與阿耳戈斯人講和,一麵讓他們自己逃命而去。他們如他所言,派遣了一個使者到敵軍中去,同時卻將婦孺們都載在車上,一同逃出城去。當他們於黑夜中到了名為特爾菲沙(Tilphussa)的泉源邊時,特裏西托阿斯飲了泉水,死在那裏了。底比斯人在路上漂流得很遠,最後乃建築了希絲底亞城(Hestiaea),而永久定居於城中。卻說阿耳戈斯人後來發覺底比斯人已經逃走之事,便整軍進城,聚集了劫掠之物,毀倒了城牆。安菲阿剌俄斯的預言果然應在此時。他們既得了勝利,便送了一部分的擄獲物給德爾斐的阿波羅神,還送了特裏西托阿斯的女兒蠻托(Manto)同去;因為他們曾下誓過,如果他們攻下了底比斯,他們便要以劫掠品中最美好的奉獻給這位神道。

[1] 即“播種”之意。

[2] 獨眼的巨人。

[3] 龍的種子,即指龍齒所種生出的武士們的後裔,也即指底比斯人。

[4] 後來,雅典果然不曾受過底比斯的侵略;且雅典人在忒修斯領導之下,還曾攻下了底比斯,真的應了俄狄浦斯的預言。

[5] 俄狄浦斯的墳墓後來為人所知,乃在歐墨尼得斯的區域之內。

[6] 據阿波羅多洛斯的《書庫》,阿德剌斯托斯是逃到雅典去,成為一個乞求者要求他們葬了死者。雅典人在他們國王忒修斯領導之下,攻下了底比斯,給死者於他們的親人去埋葬(III,viii,

1)。此事又見保薩尼亞斯(13,9,2)及歐裏庇得斯的戲曲《乞求者》(The Suppliants)。阿波羅多洛斯的話,即全根據歐裏庇得斯的,其說與本文全異。

[7] 這一段為阿波羅多洛斯所節引,當係見於歐裏庇得斯的已逸的悲劇“阿爾克邁翁”中者。

[8] 安菲羅科斯的阿耳戈斯乃是愛托裏亞(Aetolia)的一邑,位置於安卜萊海灣(the Ambracian Gulf)上。以其為安菲羅科斯所建立,故名稱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