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喀提林策劃顛覆羅馬共和政體的陰謀?喀提林審判案——公元前63年,羅馬

切薩雷·馬卡裏:《西塞羅彈劾喀提林》

(Cicero Denounces Catiline,1888)

時間與法庭

公元前63年,羅馬元老院

案件當事人

路西烏斯·塞爾吉烏斯·喀提林(LuciusSergius Catilina)

審判焦點

喀提林策劃顛覆羅馬共和政體的陰謀?

審判結果

有罪,死刑

曆史質問

·以犧牲市民權為代價來保障國家安全?

·貴族和平民的矛盾該如何解決?

羅馬最偉大的演說家西塞羅

德國法學家耶林說過:“羅馬三次征服世界,三次統一各民族。”即羅馬在其最繁榮的時候用武力統一了國家;國家淪亡後統一了基督教;中世紀傳承羅馬法統一了法律。

根據羅馬神話,公元前753年羅馬建國後相繼經曆了君主政體(直到公元前509年)、共和政體(直到公元前27年)、帝國政體(直到476年,東羅馬帝國延續到1453年)等政治體製,控製了西歐大部分地域和非洲北方地域。馬略、蘇拉、龐培、愷撒等青史留名的將軍和士兵們用長矛和盾牌擴張領土,建設了羅馬帝國。在遼闊的地域上,不同的民族信仰各自的宗教,遵從各自的習俗。如果沒有適合於所有民族和地域的統一的製度,如此多樣的社會不可能成為統一的國家,也不可能維持那麽長的時間。每當領土擴展、發生社會矛盾的時候,羅馬人及時製定法律、探究法理,因此,曆史上稱羅馬人為“法律民族”。

羅馬的許多法律是6世紀東羅馬帝國的查士丁尼大帝通過編撰《羅馬大法典》(Corpus Juris Civils)而製定的,《羅馬大法典》包括為法學初學者編寫的教科書《法學提要》(Institutiones)、法學家論文匯編《學說匯纂》(Digesta)、曆代皇帝敕令匯編《敕令匯纂》(Codex)三部書。中世紀下半期開始,西歐各民族建立各自的獨立王國,為集中政治權力和維持社會秩序,各個獨立王國主動接受已經接近完善的羅馬法。18世紀英國曆史學家愛德華·吉本在他的《羅馬帝國衰亡史》(The History of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eire)中用50多頁的篇幅詳細介紹了1000多年來羅馬法的發展過程和法律法規。

圖5 羅馬帝國最偉大的演說家:喀提林審判案的主角就是西塞羅。西塞羅堪稱整個羅馬時代最能言善辯的演說家,在法庭上經常以無與倫比的演說征服眾多旁聽者。

羅馬共和政體時代,社會開始分化並發展,發生了許許多多民事案件和刑事審判案,法庭簡直門庭若市。隨著人口的增長和財富的積累,保護私有財產的聲音越來越大,同時隨著私有財產的合法化,民間訴訟活動越來越活躍,律師職業越來越吃香,其社會地位也越來越提高了。近年來,我國(韓國)的律師們一旦接手訴訟案件,首先做的事情就是把握事實真相,用書寫的方式縝密分析該案例中的法理。而古羅馬的律師們更重視用邏輯性極強的語言來反駁對方,說服法務官(負責司法業務的政務官)和審判官。事實上,律師的雄辯能力對訴訟的勝敗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馬爾庫斯·圖利烏斯·西塞羅(Marcus Tullius Cicero)在元老院法庭以其精湛的演說征服所有的聽眾,正因如此,研究過希臘哲學的曆史家們把西塞羅看成羅馬首屈一指的優秀律師。

講述喀提林審判案,為什麽開頭先提起律師西塞羅呢?原來是西塞羅揭露路西烏斯·塞爾吉烏斯·喀提林的反叛陰謀,敦促元老院采取對策給他定罪,最終除掉了喀提林和他的追隨者。西塞羅因此得到了“祖國之父”的稱號。喀提林審判案實際上是一部講述敗者喀提林與勝者西塞羅之間長期以來恩怨交織的連續劇。

羅馬共和政體體製中貴族和平民之間的矛盾

共和政體時期,羅馬在貴族和平民之間的矛盾和衝突中確立了以元老院為中心的政治體製,通過多次的戰爭統一了意大利半島。以意大利城市聯盟為基礎,在與迦太基帝國之間進行的三次布匿戰爭中羅馬均取得勝利,霸占了地中海全域。可在戰爭勝利果實的分配上,他們並沒有做到貴族和平民公平分享。出自地中海東部地域的各種奢侈品大部分落入了貴族的手中,而平民的債務卻像滾雪球一樣越來越大,破產平民日益劇增,他們天天在高利貸主的逼債中受煎熬。參與各種選舉需要花錢,搶購奢侈品需要花錢,於是貴族階層中的不少年輕人也欠了一屁股債。

羅馬共和政體才確立幾年,平民問題便日益凸顯。戰爭勝利得來的利益全部落入貴族的兜裏,可豁出命來去打仗的平民卻什麽也沒有得到,這是為什麽?絕大多數平民生活在暴力恐怖之中,更有多數平民陷入沉重的債務之中淪落為奴隸,這還能說平民已經擁有了完全的市民權?貴族憑什麽把平民視為下等人?

共和政體看到已經不能憑著自己的權勢欺壓平民,於是為了打消平民的怨氣而設置“護民官”職位,把包括“執政官(console)”在內的主要政務職位讓給了平民,取消了債務奴隸製度,此外又確立了羅馬市民的自由是不可轉讓的權利的原則。

史料上將這一時期的羅馬共和政體稱為以執政官、元老院、公民大會為中心的混合政體(君主政體、貴族政體、民主政體之混合體)。事實上羅馬共和政體與其說是混合政體,不如說是以元老院為中心的寡頭體製。像執政官一類的政務要職大部分由元老院議員來擔任,任期結束後他們又重新回到元老院。兩名執政官出於征戰需要經常離開羅馬,所以掌控羅馬內政、外交、軍事等要害部門的實際上還是元老院。當時的羅馬法律規定元老院沒有政策決策權,隻有提出建議、勸告等權限,可事實上,元老院還是左右國家政權的中心機關。

共和政體時期,貴族們憑著元老院的權勢確保了自己的利益和權限。盡管平民也通過護民官和公民大會伸張自己的權利,可結果還是微乎其微。隨著這種狀況持續下去,一些貴族呼籲要保護那些請求農地分配、穀物配給、負債豁免、退伍士兵補償的平民,並結成了一個新的黨派——“平民派(populares)”。而大部分貴族則為了保護自己的私有財產,在極力主張與元老院議員和騎士(貴族與平民之間的中間階層)和諧共存的同時還結成“貴族派(optimates)”,以此來對抗平民派。在這種背景下,在執政官選舉中多次落榜的喀提林組織那些深陷債務泥潭的貴族和對共和政體懷有不滿情緒的平民策劃了顛覆羅馬現有政權的陰謀。元老院經過激烈的爭論後決定,為了維護國家的秩序無須經過法律程序將參與那場陰謀活動的人全部抓起來判刑。這就是喀提林審判案。

喀提林的抱負和挑戰

公元前108年,喀提林出身於一個有悠久家史的貴族大戶人家,他年輕時就展現出了出眾的軍事才能。他在不同階層擁有很多追隨者,在羅馬具有一定的威望。然而他在擔任財務官、法務官等職務期間開銷過大,再加上參加幾次選舉,到頭來欠了很多債。

公元前65年,喀提林立誌參與所有貴族羨慕的“升官之梯”——執政官選舉。遲遲加入平民派的喀提林提出了給退役士兵分配土地、不管是富人還是窮人必須一律豁免債務的公約。對此,元老院議員們驚恐萬狀,便以喀提林在任阿非利加省總督期間以不明來源財產罪曾被控告並至今無果為理由,剝奪了喀提林的參選資格。被判無罪之後,喀提林於公元前64年再次參與執政官選舉,可由於當時紅極一時的著名律師西塞羅和一位著名律師的兒子捷足先登當選為執政官,使得喀提林名列第三,惜敗於前兩名。

圖6 羅馬謀反者:喀提林到底是否對當時社會不滿而謀反,如今我們不得而知。然而,當時已經形成公安政局[1]這一事實有力地證明當時的羅馬社會充滿各種矛盾,且已經達到不可調和的地步。

然而,喀提林並沒有氣餒,再次參與了於公元前63年10月20日舉行的執政官選舉。盡管參與選舉的候選人比前一年好對付,但是由於喀提林提出的土地分配和豁免債務的公約觸及貴族派的利益,於是貴族派又發出反對聲音,最終喀提林還是落得個第三名。當時有一個候選人因違反選舉法而被控告,多虧當時任期尚未結束的西塞羅出麵為他辯護,他僥幸被判了個無罪。現在我們可以做出這樣的推測,即以“或許能當上”的僥幸心理參加競選的喀提林最終因西塞羅的橫加阻撓以“還是跟上次一樣”的結果眼睜睜地失去了還清債務的機會,喀提林對西塞羅的反感也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

也許有人會問:“發生在兩千年前的事情,怎麽連日期都記得這麽準呢?”對此的回答是:“信不信由你。”因出色的口才和文筆登上執政官位置的西塞羅,搜集了四篇自己在元老院和公民大會上攻擊喀提林的演說稿推出了《喀提林陰謀記》(In Catilinam,又名《喀提林彈劾記》)一書。20年後,薩盧斯提烏斯也推出了詳細介紹喀提林事件始末的《與喀提林的戰爭》(Bellum Catilinae)一書。遺憾的是,敗者喀提林沒有留下任何書麵資料。

執政官西塞羅攻擊喀提林

論家庭背景,喀提林家族可以溯源到羅馬建國始祖,而西塞羅不論在政治理念上還是在家族背景上,都與喀提林相差甚遠。西塞羅出身於羅馬東南方阿爾皮諾一個騎士家族,他的家族雖然是一個地方名門,可在政界嶄露頭角的人卻一個也沒有。然而西塞羅卻在法庭上以哲學性、文學性的演說博得審判官們的青睞,為“名門家族的幾個子女”成功地辯護而得到眾多貴族的歡心,同時還與他們結下多渠道的因緣,最終成功地走上了執政官的地位。不敢說他是“雞窩裏飛出金鳳凰”,可他確確實實是在政治上白手起家的人。

公元前60年代,羅馬普通人的生活還是十分拮據的。由於房產和土地租賃費直線上漲,無法按時還債的人越來越多,甚至還出現了家破人亡的現象。在那之前也曾實行過豁免四分之三債務的政策,可債務人的人數和負債額還是有增無減。讚成喀提林土地再分配、豁免債務公約的人當中,多數人是退役後務農的軍人和經營小規模商鋪的買賣人,生活陷入困境、對羅馬政府不滿的一些落魄的貴族也加入了支持喀提林的行列。現在我們看看喀提林是如何說服與自己共謀反叛的那些貴族的:

我們連生活必需品都缺乏,可獨裁者卻擁有大量的財富,他們把精力放在移山填海之上。試問凡是精神正常的人誰能容忍他們的這些行徑呢?不僅如此,他們都擁有兩個或兩個以上的豪華宅邸,而我們當中家裏有壁爐的人有幾個呢?他們房屋裏到處都是名畫、雕塑、陽刻花瓶,他們還砸掉舊的不斷換新的。他們在很多方麵用錯了財產,到頭來因極度奢侈失去了守護財產的能力。可我們仍舊那麽貧窮,即使沒有負債也看不到明天的希望。看看現在的我們,除了悲慘的人生還有什麽?[12]

我們所知道的喀提林的計劃是這樣的。公元前63年10月28日暗殺包括西塞羅在內的政務官員,放火燒毀他們在羅馬市內的官邸,進軍羅馬的軍隊經過托斯卡納時組織退役軍人和農民與他們一起進攻羅馬。然而,幾個元老院議員和落魄的年輕貴族共謀的這一計劃不幸胎死腹中,還未付諸實施便被發現了。根據西塞羅的話,共謀者中有一個人過於自信而將這次謀反計劃說給了自己的情婦,而那個女人又將這一消息透露給了西塞羅。

公元前63年9月,執政官西塞羅召集元老院議員開會,主張采取強硬的措施堅決粉碎顛覆國家政權的陰謀。當時喀提林作為議員也參加了那場會議。會議上喀提林堅持否認謀反,大部分議員也以沒有確鑿的證據為由反對西塞羅的主張。然而謀反說已經在人們中間散布,更有事實證明一些士兵已經集結在羅馬城外。10月21日,元老院表決通過旨在停止所有法律和市民權限的“元老院最後通牒(senatus consultum ultimum)”,給執政官賦予了“非常時期特權”。事實上這是羅馬版的“非常狀態令”或“戒嚴令”。然而,喀提林卻一直沒有離開羅馬,似乎在告訴人們這是他們炮製的一場“陰謀論”。11月7日,前往西塞羅家暗殺西塞羅的殺手們看到門前戒備森嚴便落荒而逃。西塞羅確認喀提林一夥的陰謀之後,立即召開了元老院非常會議。

發生在元老院的一場舌戰

11月7日夜,包括喀提林在內的在羅馬的議員全部來到會場,會上西塞羅發揮其最擅長的雄辯術做了他職業生涯中最精彩的演說。為了處決喀提林,西塞羅在此後11月8日和12月3日召開的公民大會上做了四次演說。這四篇演說稿至今還流傳在拉丁語係學生的演講教科書中,甚至包括美國前總統奧巴馬在內的著名政治家們也經常引用西塞羅的演說稿。現在我們聽一聽西塞羅的第一次演說:

喀提林,你要把我們的忍耐力考驗到什麽時候?你知道你的瘋狂之舉嘲弄了我們多久?像你這樣一匹脫韁之馬我們該放任到什麽時候呢?你知道今天會議是在什麽形勢下召開的嗎?告訴你是在斯普利物山坡上增設夜間警備,城裏布下千萬哨兵,人民在恐怖中瑟瑟發抖,所有善良的市民匯集在一起,全城戒備森嚴,這樣一個嚴峻的局勢下召開的。看著參加會議的所有議員的表情,難道你什麽也沒有察覺到嗎?你沒有察覺到你的計劃已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嗎?這裏的人都已經看到,難道你還沒看到你的陰謀已經破產了嗎?昨天晚間,前天晚間你在什麽地方,召集哪些人都搞了什麽陰謀詭計,你以為我們還不知道嗎?

時代啊,世態啊!這一切元老院都知道了,執政官都看見了。可這個人還在這裏坐著平穩地呼吸呢。何止平穩地呼吸,他甚至出席元老院會議,參與公共爭論。他現在盯著我們每一個人正在決定自己的死亡。僅提前阻止這個人的瘋狂之舉和暴力行為這一條,我們已經足夠被人們認為是為國家盡職盡責的勇敢的男人。

元老院議員先生們,祖國向我提出了一個非常正當的不滿意的意見,我想在這裏作出回應。先生們,請大家傾耳恭聽我說的每一句話,也請把我說的每一句話銘刻在你們的心中和頭腦中。

也許比生命還寶貴的我的祖國——羅馬會對我說:“馬爾庫斯·圖利烏斯你在幹什麽?麵對一個國家已經認定的敵人、已經認定為將來發動戰爭的罪魁禍首、注定將來在敵人要塞裏當一個司令官的人、犯罪主謀者、叛逆魁首、強製征集墮落的奴隸和市民的戰爭販子,你還要視而不見嗎?如果人們認為你不僅沒有把他驅逐出境反而引狼入室,唆使他攻擊羅馬,你該怎麽辦?你不打算把他送進監獄,處以死刑,命令以最嚴厲的刑罰來鏟除他嗎?到底有什麽東西在阻礙你?是祖上的慣例嗎?可在這個國家,某一個人私自處死一個危險人物並不是罕見的事情。或者說是因為有關對羅馬市民處罰的法律?可在這個國家,法律規定一個危害國家利益的市民不能伸張任何權利。或者是你在害怕後人的指責?記住,你不是仰仗祖上的恩賜,而是一個憑著自己的能力得到羅馬全民的認可而當上國家最高政務官的人。如果你因為害怕人們的指責而疏忽你的親友和市民的安寧,他們憑什麽向你表示真誠的謝意呢?如果你覺得有一種無形的指責在威脅你,那麽那個指責不是來自正義和勇氣的指責,而是來自無知和無能的指責。當戰火把羅馬燒成廢墟時你沒有想過自己也會被這場戰火燒成灰燼嗎?”

元老院議員先生們,我敢向各位發誓,有我們執政官的周到的工作態度,有各位巨大的威嚴,有羅馬騎士固有的巨大勇氣,有善良的市民團結一致的堅強意誌,喀提林離開羅馬後所有的真相定將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你們還會看到他應有的下場的。[13]

麵對突如其來的攻勢,喀提林勸告議員們不要輕信西塞羅的話。他以家世的優越性嘲弄了西塞羅卑賤的出身。然而喀提林看到市民們得知自己的計劃是毀滅整個羅馬而紛紛轉過身背向自己,當天晚上便悄然逃出了羅馬。第二天西塞羅向元老院報告了喀提林出逃的事情,可由於當時還有不少喀提林的同夥留在羅馬市內,再加上尚未掌握確鑿的證據,元老院也就沒有采取進一步的措施。約一個月後,西塞羅掌握了羅馬的部分貴族綁架邊境上的一個部落長之後加盟謀反派的情報,於是當即下令逮捕了現任法務官和元老院議員5名,並在12月5日召開了圍繞處罰問題的元老院會議。

由於“元老院最後通牒”已發布,執政官在維護國家安全的名義下便擁有了不經過審判程序直接將謀反者處以死刑的權力。可被人們稱為“法之子”的西塞羅對不經過法定審判程序而隨意處死羅馬市民的行徑還是有所不安,在這天會議上西塞羅表明,對他們的判決將在會議結束之後通過投票表決來決定,而已經被選定為下屆執政官的兩名執政官則必須立即處死。被選定下屆法務官且在羅馬曆史上飽受詬病的平民派愷撒在如此陰森的氣氛中還是心平氣和地提出了自己的“溫和主義理論”。現在我們看一下薩盧斯提烏斯筆下的愷撒的反對意見:

元老院議員先生們,對某一案件做出結論的時候,我們應當拋棄過去的憎惡、友情、憤怒、慈悲之類的情感因素,我認為這才是正確的態度。我說的這些不僅適用於在座的各位,而且適用於整個人類。揭開被麵紗籠罩的真相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一時給人們以某種程度的滿足並被認為是對共同體有益的真相更難揭開。如果將重點放在理性上,那麽我們的頭腦就成為主宰我們行為的主人。可如果感情支配我們的行為,我們的結論隻能是感性的,理性就會消失不見。

圖7 被彈劾的喀提林:左側亮光下的演說者為西塞羅,右下角獨自坐在椅子上的為喀提林。切薩雷·馬卡裏:《西塞羅彈劾喀提林》(Cicero Denounces Catiline,1888)

如果射出第一支箭的人就是現在的執政官西塞羅,那麽我們就不會有什麽顧慮。可在羅馬還有很多與西塞羅不同性格的人。在另一個場合另一個執政官將虛假的陰謀當成真實的陰謀而濫用自己手中的權力,結局會怎麽樣呢?如果這次的事件成為先例的話,當下一個執政官或下一個“元老院的最後通牒”向人們舉起屠刀的時候,還有誰敢站出來提醒他們權力的限度,又有誰膽敢阻止他們的暴行呢?

現在我向大家說出結論。為了考慮對後世的影響而釋放罪人,這簡直是荒謬的舉止。這樣的結果隻能助長喀提林一夥的囂張氣焰。所以我想提議沒收那五個人的全部財產,將他們送到五個不同的城市分別監禁。還有,永遠剝奪他們在元老院或者在公民大會的發言權。誰要是違反這一條,那麽他就會成為國家的敵人,理應受到全民的指責,理應得到相應的處罰。[14]

在陰謀尚未實施的情況下,聽到愷撒如此具有邏輯性的主張,原先決定立即處以死刑的元老院的氛圍有所緩解了。這時號稱“貴族派新星”的加圖求得發言權後猛然站起來針鋒相對地說:

這要是別的犯罪,可以事後再處罰,可這次事件非同普通案件。對這些人必須要防患於未然,雖然還沒有產生實質性的危害,但還是要加以嚴厲的製裁。我向永生不滅的神呼籲,也向在座的各位呼籲。坦率地說,在你們的心中占最重要位置的不是國家利益,而是自己的個人利益。敢問在座的各位誰沒有擁有一兩棟豪宅、別墅?誰家沒有珍藏肖像、名畫等貴重物品?如果你們想心安理得地享受這些財產,就應該為國家的命運分憂,哪怕一點點也好。我現在說的不是針對物品稅或特別稅。我想提醒各位的是,必須要維護我們的自由。這是關係我們生死存亡的重大問題。

最近我覺得人們似乎忘掉語言的真正含義而隨意說話。強奪別人的財產叫自由,對人施暴叫勇敢。正因為有了這種傾向,我們的共和國正麵臨破滅的危機。把強奪別人財產的人稱頌為自由人,對侵吞稅金的人施以寬容,還說這是我們的傳統。這些不當的言論也就算了,可我們絕對不能容許在與我們的生死攸關的事情上如此胡言亂語的人。

因此我要提出如下的方案,因他們的陰謀詭計國家麵臨危機,而且他們以殺人放火的方式危害國家和市民的物證已經十分充足,更有他們的供狀,所以我認為我們有充分的理由送給他們像有人說的那樣的“幸福的死亡”。為了忠於我們祖先,我們也必須送給他們死亡。[15]

加圖的一席話使元老院議員們再次發生動搖,進入表決程序之前,執政官西塞羅作了最後的辯論:

現在各位應該像開始時那樣,本著嚴肅、認真的態度表明自己的觀點。請不要忘記這是關係羅馬市民和各位家屬安全的問題,也是關係城市、家庭和神殿,即關係整個羅馬共和國命運的重大問題。記住,你們的身邊有一位把你們的決定毅然付諸現實的執政官西塞羅。這個執政官,隻要他還活著就會忠實履行維護國家利益的神聖義務。[16]

元老院的最終決定和對喀提林一夥的處決

公元前63年12月5日,元老院以壓倒多數的票數決定對5名叛賊處以死刑。西塞羅算是重新掌握了“元老院最後通牒”的執行權限。被逮捕的5個人當天根據西塞羅的命令在沒有經過法定審判程序的情況下,在監獄中被處死了。

喀提林離開羅馬來到了北方臨時成立的一個軍部。雖然他手下擁有1.2萬名士兵,可喀提林並沒有立刻采取軍事行動。由於士兵大多數是貧窮的農夫和退役士兵,因此不可能購入那麽多的兵器。喀提林將他們中的大部分送回故鄉,隻留下3000多名士兵,並給他們發放了長矛和盾牌。元老院為了討伐已經被剝奪市民權利從而任何人都可以殺死他們的喀提林一夥,向北方地區派出了3萬人的軍隊。公元前62年1月的某一天,羅馬正規軍包圍叛軍,以優勢兵力迅速結束了戰鬥,包括喀提林在內的3000多名士兵全部喪命,沒有一個俘虜,也沒有一個傷者。他們都是在胸部和頭部受到大刀和長矛的襲擊而死亡的。喀提林的追隨者沒有一個投降的,全都戰鬥到死亡為止。那些士兵為什麽拚死拚活戰鬥到最後?這裏我們看一看喀提林對士兵的演講:

走向戰場的時候大家要記住握在我們右手的自由和祖國,還要記住我們的財產、榮譽、名譽。如果我們勝利了,所有的一切因為我們而變得安全,軍需品會堆滿軍火庫,自由集市和殖民集市會正常運營下去的。可是如果我們因害怕而停止腳步,事情會變得與之相反,在任何場合下任何親人也不能保護用武器不能保護的人。再說,我們和敵人戰鬥的目的不一樣,我們是為了國家和自由而戰鬥,而他們則是為了維護少數人的權力而作出無謂的犧牲。所以我們要鼓起勇氣奮勇向前。請大家別忘了過去是多麽勇猛的。[17]

西塞羅的支持者們稱頌他果斷粉碎喀提林的謀反,拯救了危機中的國家,稱他為“祖國的父親”。然而,當西塞羅執政官在任期最後一天在公民大會上做告別演說的時候,有兩個政敵突然站起來粗暴地打斷了他的演說:“沒有經過法庭審理而隨意殺害羅馬市民的人沒有發言權。”公元前58年,羅馬作出“未經審判而隨意處死羅馬市民的人一律驅逐出境”的決定,西塞羅便自行離開了羅馬。一時被人們稱為“國父”的西塞羅直到羅馬重新召回他之前,在羅馬北方地區度過了一年多孤獨的日子。

處死喀提林一夥之後的20年裏,西塞羅一直標榜自己是“拯救國家的功臣”、在羅馬共和政體裏“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現在我們再看一下他給自己的朋友寫的一封信:

希望你發揮天才的文學水平盡情稱頌我在羅馬曆史上所起的作用。我以赤膽忠心將國家從危難中拯救出來了,我對國家的忠誠之心比你想象的還要赤誠。所以哪怕脫離曆史的客觀性,換句話說覺得有點誇張也要多多宣傳我的功績。如果我的名聲繼續傳頌下去,人們就會認可我過去的主張。既然已經沒有謙遜可言,不如幹脆摘下虛偽的麵具,做一次厚臉皮的人。我看這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18]

在曆史的法庭上

在長達1000多年的羅馬曆史上,喀提林謀反事件到底處於什麽樣的位置呢?英國古典學家瑪麗·比爾德在她的名著《羅馬元老院與人民》一書中說明,以這起案件為契機,羅馬人才開始係統研究城市與帝國的初創期,進而深入探討了羅馬的發展方向。

喀提林真的策劃了顛覆羅馬共和政體的陰謀?根據相傳至今的記錄,正如西塞羅的主張,喀提林共謀叛亂是事實,問題是,從開始謀劃到被人揭露為止,並沒有給喀提林正式定下謀反罪。雖然元老院已經下了最後通牒,羅馬最高律師、執政官西塞羅通過非法搜查掌握了證據,可並沒有把喀提林處以死刑。當時在別的國家某個人隻要被懷疑有謀反傾向就會被抓起來處以死刑,令人不可思議的是號稱“法律民族”的羅馬人居然對謀反者采取如此曖昧的態度。

如果喀提林的陰謀沒有事前被暴露,喀提林一夥的謀反會得逞嗎?在曆史學上經常使用“如果……那麽……”等詞匯,可普通人對這種假設更為疑惑。關於喀提林謀反能否得逞的問題,回答應該是“不能”。因債台高築而舉步維艱的人越多,高利貸業主們逼債的欲望則越膨脹,隨之逼債的方法也越來越多樣化。對那些高利貸業主來說,喀提林要給大部分貴族和平民豁免所有債務的公約是非常荒誕、非常可怕的。若是減免部分債務或豁免難以償還的利息,抑或是延長償還時間的政策還情有可原,可喀提林的公約實在是過於苛刻。事實上這樣的政策在羅馬不止一次地施行過。還有,雖說喀提林擁有自己的軍隊,然而靠那些蝦兵蟹將,喀提林是根本不可能推翻共和政體的。幾年前由數萬名訓練有素的鬥劍士和逃亡奴隸組成的斯巴達克斯叛軍不是也被號稱“戰爭機械”的羅馬正規軍打得落花流水嗎?

根據很久以前製定的羅馬法,如果羅馬市民犯法,不經過審判絕對不能處死。在和平時期,如果市民被判死刑則有權利向公民大會上訴。12月5日被處死的那5個人和喀提林都是羅馬市民,他們隻有謀反嫌疑,對他們的嫌疑既沒有做過偵查也沒有經過審判程序而直接把他們處死了,因此對他們來說,根本沒有什麽上訴權可言。換句話說,當政者無理剝奪了他們正當的市民權利。元老院辯論中圍繞這個問題也產生過激烈的爭論。西塞羅的邏輯是他們都是背叛祖國的人,因此不能認定他們是羅馬市民。然而沒過多久,西塞羅以濫用執政官權力無理侵犯羅馬人視為生命的市民權為由被驅逐出境了,從這一點上看西塞羅對那些人的處死是根本沒有考慮普通人法律意識的決策。社會動**、政權搖擺的時候,當政者以“非常時期”為由不遵守法律程序,那麽後人就會以“前一個先例”為由肆無忌憚地啟動“緊急狀態”。在貴族派和平民派以政治命運為賭注的爭鬥中,羅馬市民的自由和權利往往根據當權者的需要或者做出讓步或者成為犧牲品,盡管市民的自由和權利是由法律來保護的。喀提林事件發生約20年後,羅馬貴族派和平民派開始了全麵的內戰。在內戰的旋渦中,“法之子”西塞羅於公元前43年被平民派將軍安東尼烏斯派去的士兵殺死。當然他的死也沒有經過任何法律程序。西塞羅死後,人們把他的頭顱和右手掛在廣場中央很長時間。

公元前63年前後,羅馬貧富差距十分嚴重,整個羅馬市食物短缺、環境惡劣,大部分市民在水深火熱中受煎熬。由此來看,多次競選執政官的貴族血統的喀提林以暴力推翻當時的政權,應該說是情有可原的。最後剩下的3000多名士兵沒有一個逃跑或投降,一直戰鬥到犧牲,這也反映了他們對信念的堅定程度。粉碎喀提林陰謀的當年,執政官西塞羅將給羅馬部分城市貧民重新分配土地的提案擱置一邊,根本沒有理睬。傳說公元前63年西塞羅拯救了國家,是真是假如今無從得知,但是看幾十年後在內戰中贏得勝利當上皇帝的愷撒的養子奧古斯都所實施的一係列政策,西塞羅所要維護的共和政體根本不可能繼續維持下去。

如今有關介紹羅馬共和政體和政治家西塞羅生平和活動的書籍非常多,總體上看,人們對西塞羅的評價是,他既是政治家又是傑出的哲學家、數學家。西塞羅在研究希臘哲學的時候寫了不少書,其中《義務論》《最高善惡論》《關於友情》等書已經譯為韓文在國內(韓國)發行。西塞羅對修辭學情有獨鍾,曾寫過《修辭學》論文,還把自己的54篇演講稿匯編成一本書出版了。西塞羅又是一個既有能力又受人們喜愛的律師,是以理性分辨正義和不正義的法學家。他認為“國家的安全隻有在所有善良的人,特別是富人有利可圖的時候才能得到保障”,主張喀提林一夥的謀反並不是對嚴酷的社會經濟狀況的反抗,而是出於個人利益的邪惡情感的結果。然而,與政治理念無關,西塞羅的言論和舉止在長長的2000多年中對西方知識界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在國內(韓國)出版的書中通常把喀提林案件說成“喀提林彈劾案”。“彈劾”一詞一般是指追究高層公職人員的過錯使之離開其職位的行為,而刑事審判則是對包括謀反罪在內的刑事犯罪追究犯罪當事人、決定加以什麽刑罰的行為。就喀提林案件來說,雖然也可以看成“彈劾”,但筆者認為還是說成“審判”較為合適。由於喀提林謀反案是一起重案,所以當時並沒有將此案交給陪審員審判製度中的“常設調查機構(Quaestio Perpetua)”[19]來處理,而是直接由元老院決定處理的,但並不能因此改變審判的性質。

[1] 執政勢力為強化和鞏固自己的權力,以削弱反對勢力為目的對其采取鎮壓措施的極其保守的政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