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伊西斯和奧西裏斯的故事 第六章 奧西裏斯的王國

一、神的誕生

在尼羅河中部,一片富饒的狹長地帶上,曾經佇立著一座偉大的城市——底比斯。這座古城的遺址規模宏大,在其鼎盛時期,曾是世界上最令人歎為觀止的城市。不過,在這個故事開始的時候,它還是一座年輕的城市,其中宏偉壯觀的廟宇也尚未建成。在那個時代,人們所崇拜的並非天上的諸神。他們不認識阿蒙,也無法理解拉的神力。他們的神是木頭、岩石、太陽和尼羅河的形象。

他們為這些假神建造了一座廟宇,而這座神廟注定會成為一個莊嚴而神聖的朝拜之地。它位於一片茂密的樹林之中,一股清泉自入口處流出,不僅甘甜,而且閃爍著晶瑩的光澤;人們都說它受到了當地神靈的庇佑。

某個炎熱夏天的早晨,一個取水的人正艱難地往泉邊走去。他年紀輕輕,卻已經被背上的羊皮袋子壓彎了腰。

“你這一大早就來幹活兒,為了啥?”另一個背著山羊皮袋子的兄弟問道。此時,他正在回家的路上。

“那你說,我們幹活兒是為了啥?”年輕人嗆聲道。

“哎,必須,但不必要,懂了嗎?”背羊皮袋子的老兄說,“你瞧,我不也在這兒幹活兒嗎?但今天不一樣,你看看這從沙漠刮來的熱浪,還不如早點兒回去休息——或許對你也有好處,”見對方不搭話,他又接著說,“我看你心情似乎不大好。”

“能好到哪兒去?”年輕人的語氣甚至有些無禮,“但人活著,總還得吃飯不是?我不幹活兒就沒飯吃,還有一大家子要養活。我父親生了重病,臥床不起,我得靠自己賺夠所有人的口糧。”

“行吧,反正我要等到晚上,等天涼快些再幹活兒。”背羊皮袋子的老兄說著便離開了。

這個名叫帕美拉斯的取水人,靜靜地看著同伴離去,心中卻百感交集,他為自己不幸的命運感到痛苦。可這時,他想起了在河邊的茅草屋中,全家人還餓著肚子。於是,他不再猶豫,轉身朝泉水走去。

就在羊皮袋子裝滿水的時候,帕美拉斯好像聽見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環顧四周,卻一個人也沒看到。“帕美拉斯。”那個聲音再次響起。這回肯定不會錯了。他提起手中的羊皮袋,抬頭看了一眼通往神廟的階梯。“帕美拉斯。”這是他第三次聽到這個聲音。那可憐的家夥不知該如何是好,一不小心,手中的羊皮袋就掉到了地上。水汩汩流出,在他腳邊形成一個小小的水窪。

“不要害怕,”那聲音似乎來自神廟門口的一尊雕像,這讓帕美拉斯驚訝不已,“不必驚慌,回到城裏去,告訴所有人,‘大地之主奧西裏斯誕生了’。將這條消息傳遍埃及大地的每一個角落。”

那聲音消失了。帕美拉斯當即把取水的事忘得一幹二淨,拔腿就跑,直至回到自己的住處。他把這件事告訴了妻子,但妻子隻是說,天氣太熱,把他給熱糊塗了,還叫他趕緊回去找羊皮袋,免得別人把它撿走了。但是,在屋子的另一端,那位閉著眼睛、躺在幹草鋪上的老人,也就是他的父親,則把兒子叫到身邊,讓他再把故事複述一遍。

“那是來自天堂的聲音,”聽完帕美拉斯的話,老人說,“你去吧,遵照神的旨意,把這個消息傳播出去。承蒙神的恩典,使我活著見證了降世的福音。兒子,願諸神賜福於你。”說罷,這可憐的人背過身去,麵向牆壁,離開了人世。

帕美拉斯即刻踏上了旅程。奧西裏斯誕生的消息,就這樣傳遍了埃及。

二、神的降臨

一個初夏的傍晚,夕陽西下,群山籠罩在一片緋紅、淡紫和金黃的霞輝中。在一座破舊的神廟旁,立著一棵無花果樹,一位男子正在樹下駐足遠眺,遙望底比斯境內的尼羅河。他身材魁梧,比例卻十分勻稱,除非有人站在他身邊,否則很難發現,他竟長得如此高大。不過他看上去,確實和普通人有所不同。

在男人身邊,還站著一個女人。毋庸置疑,她是自太陽初升以來,最美麗、最優雅的女人。那是一張恬靜溫柔的臉,膚色白皙,泛著淡淡的玫紅色;貼身的白衣將她曼妙的身材包裹起來;一頭栗色的長發垂落至雙足,猶如一件華貴的錦袍;在夕陽的照耀下,那頭秀發好似拋過光的銅片一樣閃著光亮。所有這一切都表明,這個女人並非來自那“燃燒著的埃及平原”,而是一位來自異域的旅行者。太陽落下山去,將原先呈灰褐色的山體塗成了暗紫色,並將尼羅河水染成了耀眼的火紅色。女人看了男人一眼,然後轉向正在下沉的太陽。他們虔敬地舉起雙手,呼喚拉的名字,接著拜了三拜,並且吟誦了一段讚美太陽神的詩篇。

“我們在這裏歇一會兒。”男人一邊說,一邊在石板上鋪開了鬥篷。兩人坐了下來。接著,男人從鬥篷中抽出一根蘆葦,把它當笛子吹了起來。人們從未聽過如此美妙的聲音,難道這音樂本來就屬於人間嗎?它時而如白鴿低吟,時而如海鳥悲鳴,時而像一條小溪在鵝卵石上泛起漣漪,時而又如山洪奔騰一般急促而響亮;最後,這首曲子以一種高亢而嘹亮的合音作為結尾,仿佛一場氣勢磅礴的萬人大合唱。隨後,女人輕聲唱起歌來,男人則用蘆葦為她伴奏。那是一首非常簡單的曲子,但男人演奏的技巧十分高超,女人的歌聲更是美妙得難以用語言形容!輕柔、低沉,它豐富而又完整的表達,時刻撥動著人們的心弦。它似乎在訴說著快樂與悲傷、光明與黑暗、風暴與陽光,還有那永無止境的愛。

當最後一段優美的旋律結束時,一位身披白袍,腰係金帶的老人緩步朝這兩位旅者走來。

“晚上好呀,二位。”老人說話時,臉上明顯流露出驚訝和崇敬的神情。

“您也好呀,老人家。”男人說,“請問一下,現在哪兒還有住的地方?我們初到此地,想在城裏休養一段時間。”

老人並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用一種極具穿透力的目光注視著他們。緊接著,老人伏跪在地,依次親吻兩人的涼鞋。最後,他抬起頭,開始講話。

“曾有傳言說,音樂的創造者將來到這座城市,而城中的居民將傾盡所有去款待他們。”老人說,“我是這座神廟的祭司,平時喜歡研究星象,所以對‘天機’也多了幾分了解。很早以前,我便預料到了二位的到來,可我萬萬沒想到,我會是這世上第一個迎接你們的人。”老人再次望向這對氣質非凡的男女,眼中滿是崇敬之意,“不知老爺和夫人可否屈尊,在鄙人的廟中小住一段時間?”他問道。

“正是因為你的虔誠信仰,我們才會先來此處拜訪。”男人說,“我們感謝你,並接受你的好意。不過,規矩得立在前頭,你不能向任何人透露你所知道的一切,也不得說我們從何而來,以及為何而來。這是神的旨意。”

“忠誠的仆人願意為您效勞。”祭司說著,把頭輕輕磕到地上。

“好了,領我們去你的神廟吧。”男人說,“來,伊西斯,”他又轉身對女人說,“我們跟他一起走吧,時間已經不早了。”

“願拉的祝福與你同在。”女人用渾厚而低沉的聲音對祭司說道。隨後,她挽起男子的胳膊,跟著走在祭司的身後。

就這樣,奧西裏斯和他的妻子伊西斯來到了埃及。

三、統治者奧西裏斯

每天,奧西裏斯和伊西斯都會來到神廟下麵的城鎮。豪華的宮殿、神聖的廟宇、兩旁立有獅身人麵像的街道,以及所有使底比斯聞名於世的建築都還未曾出現。國王的宮殿和一些貴族的府邸都是用石頭砌成的,不過大多數房屋,仍由木材、蘆葦以及曬幹的泥磚建造而成。即使在今天,這樣的建築也隨處可見。

當他們走在大街上時,所有人都會停下手裏的工作,驚訝地望著他們。從沒有人見過如此威嚴、穩重、強壯的男人;也沒人見過如此溫柔、優雅、美麗的女人。若是與這兩位天神一般的人物相比,他們的國王和王後也顯得微不足道了。直覺告訴他們,這兩位旅者絕不是普通人,所以當地人才會對他們處處表示尊敬。

可想而知,很多人都會到祭司的神廟去打聽這兩位與眾不同的來訪者;但是大祭司卻守口如瓶。至於神廟裏那些仆從,他們知道的並不比普通老百姓多。“他們是從外地來的旅行者,”仆人們總是這樣回答,“阿尼神父在樹林裏遇到他們,給他們安排了住處。我們就知道這麽多。”他們是從哪條路來的?他們是坐船還是騎驢來的?他們來這裏幹什麽?沒有一個人能回答這些問題。兩人神秘的到訪隻會讓他們更加受人尊敬。

久而久之,這種敬畏就變成了對信仰的崇拜。每天,奧西裏斯和伊西斯都會來到人群中,指導他們,並為他們提供幫助。兩人總是在當地人最需要他們的時候出現。伊西斯的雙手能為滾燙的額頭帶去一絲涼意,她的聲音能讓哭鬧不止的嬰孩進入夢鄉。更令人驚奇的是,經過她的悉心照料,那些病人很快就康複了。有一次,一個小男孩被滾落的圓木軋碎了骨頭,孩子的母親想讓他少受點兒罪,卻又不知該如何是好。這時,那位神秘的女子來到他們身邊。伊西斯把孩子溫柔地摟入懷中。像是中了魔法一般,男孩的麵容不再扭曲,因疼痛而抽搐不已的四肢也恢複了正常。伊西斯先是用手指點了點他的前額,接著,又把手指移到他的胸口上。小男孩緩緩睜開雙眼,臉上帶著微笑。他看了看伊西斯,又看了看他的母親,然後又往回看了一眼。“媽媽,媽媽,”他突然叫起來,“我要和這個漂亮的姐姐一起走啦。這是她悄悄告訴我的,媽媽。我要和她去一所漂亮的大房子,我再也不會疼啦,媽媽。”那天晚上,男孩去世了,可是母親知道,她的孩子再也不會受到傷害了。

同樣,奧西裏斯也沒有閑著,隻是他大部分時間都在田野上,而不是城市的房子裏。他教人們如何犁地;如何用一隻木桶將低窪的水揚到高處,用於澆灌土地,這樣人們就不必再費力挑水了。他以同樣的方式教會了他們許多其他技能,以減少他們的勞動量,使他們能更有效地利用自己的土地。每當傍晚的涼風襲來,奧西裏斯便會被田間的勞動者團團圍住,無論老少,都把嘴張得大大的,止不住地誇讚他的吹奏技巧。後來,他們也學會了如何吹蘆葦,農夫的唱詩隊常會隨著如水般**漾的月光,奏出和諧的樂曲。他們絕不會輕易讓奧西裏斯離開,除非他答應演奏一首最受人們歡迎的讚美詩:那是一首歌頌天空、大地、生命和死亡的讚美詩,詩中記載了許多人們未曾聽聞的事物。

沒過多久,國王便聽說了兩位異鄉人的事跡,於是他派人將奧西裏斯請了過來。

“你是誰?”國王問道,“你從哪裏來?”

“我是一位旅人,”奧西裏斯答道,“很早以前就聽說過埃及了。如今前來,就是為了看看這座城市和它的子民。我來自雅盧之地,在這兒待上一段時間便會離開。”

“你說的是什麽地方?”國王問道,“我四處征戰,卻從未聽過‘雅盧’這個名字。”

“它在遙遠的西方,”奧西裏斯說,“若是無人指引,則永遠無法到達。畢竟,它已經超過了人類所能到達的極限。”

“那你是怎麽來的?”國王接著問,“既然你能來,那我也能去。請你指路,我要親自踏上那片遙遠的土地。”

“沒辦法的,”奧西裏斯說,“我說過,沒人能到那麽遠的地方去。”

“難道你不打算回家了?”國王問道。

“我活著是回不去的。”對方答道,“雖然,我即將踏上歸途,但隻要我尚存人間之氣,便永遠無法到達終點。”

“我還聽說,”國王打斷道,“你不僅精通農耕之道,而且擅長法術和咒語。我想請你到我的王宮裏來,為我的朝臣和術士們指點一二。”

“樂意效勞,”奧西裏斯答道,“但我會繼續為窮人們提供幫助,也不會放棄目前為止為他們爭取來的權利。”

於是,奧西裏斯每天都會到朝堂上,與賢士們共坐一席;他們總是能向他學到一些新知識。盡管貴族們一再請求奧西裏斯留在王宮,可他還是堅持要維持現狀。奧西裏斯說,他在祭司家住得很舒適,他更願意和最初向他示好的人生活在一起。

奧西裏斯與人交談時,常會提起人們前去祭拜的那座神廟,並告訴他們,向石像祈禱不過是徒勞。守護他們的是一個更為神聖的存在:他使人們不受傷害,並滿足人們所有的需求。那輪帶來光和熱的金色太陽,便是他神力和威嚴最直接的體現;灌溉土地、滋養農田的尼羅河,便是他從天上降下來的。人類亦可憑借崇高、無私的生活方式,去往那輝煌的榮耀之國,那是真神的居所。正是如此,奧西裏斯逐漸激發了人們對於真神的崇拜。由於他的行為是如此不可思議,以至於他的聽眾多半願意將他本人視作那個“更為神聖的存在”。

某日,大臣們聚集在國王的庭院裏。奧西裏斯一走進去,就看見一個年輕人靜靜地站在邊上,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這是一位年輕的勇士,他憑著無畏的風度、俠義的行為和坦率的性格,贏得了奧西裏斯的喜愛。顯然,他遇到了什麽問題。奧西裏斯徑直朝這個年輕人走去。

“你怎麽了,霍特普[1]?”奧西裏斯問道,“你怎麽不和朋友們玩,一個人在這兒生悶氣?”

“沒人願意跟我說話,也沒人敢跟我說話,”年輕人答話時,多少有些苦惱,“要是國王看見你到我這兒來,他肯定要不高興了。”

奧西裏斯環顧四周,發現大臣們都在竊竊私語,還不時向那個年輕人投去意味深長的目光。“你犯什麽事了?”奧西裏斯問道。

“我既不討好王公貴族,也不在惡人麵前緘口不言,”霍特普說,“所以,我在這宮裏到處都是敵人。他們指控我企圖謀害國王,所以,我今天到這兒來,就是為了對這件事做出回應。”

“哦!”奧西裏斯驚歎道,“看來有人嫉妒你的勇氣和誠實!”他緩緩朝神廟的祭司走去,低頭沉思著。

就在這時,國王進來了,大臣們紛紛上前俯首叩拜。朝會結束後,國王並沒有像往常一樣起身離開大殿,而是繼續坐在自己的王座上。

“我們的仆臣霍特普來了嗎?”國王終於開口問道。

“來了,國王陛下。”年輕人說著,往前邁了一步,深深鞠了一躬。

“我們收到指控,說你企圖篡奪王位,”國王說,“你是否要為自己進行辯護?”

“究竟有何指控?還請陛下明示。”霍特普說。

國王皺起了眉頭。他霍特普不過一介草民,竟敢出言頂撞一國之主。但是過了一會兒,國王還是喚來了司政大臣:“來,把指控念給他聽聽。”

“您的仆臣霍特普,軍事指揮官,意圖弑殺君主,謀權篡位,並多次唆使他人謀反。”大臣手執卷軸念誦道,“他在南方獨掌大權,並利用軍中統帥的身份,挑撥部隊與地方關係,以達成其不可告人的目的。”

“對此,你作何解釋?”當大臣念完後,國王問道。

“指控我的是誰?”霍特普冷靜地問。

國王再一次皺起眉頭。“那不重要,”國王怒道,“指控你都聽到了,還有什麽想說的?”

“哦,陛下,我沒什麽想說的,除了這是一個謊言,一個由我的仇敵編造的、徹頭徹尾的謊言,”這個無畏的年輕人說,“哦,陛下,我對您的忠心天地可鑒。我相信陛下的威嚴,也尊重陛下所作的決定。”

國王一時不知所措,可他的怒氣很快又發作了。

“罪名成立,當即判處死刑。來人,把他押下去。”國王轉頭對身後的衛兵說。

霍特普飛快地掃了一眼大廳,但沒有一個人敢和他對視。他還很年輕,前途本該一片光明。無論他這時在想什麽,都能從中感受到一種無可奈何的絕望。他苦笑了一下,轉身看向那些前來押送他的士兵。

“敢問陛下,”奧西裏斯來到王座前,甚至沒人注意到他,“寡言之人何罪之有?若是將他這樣的忠臣良將置於死地,於國家、於君主又有何裨益?”

眾人的驚呼如疾風一般,在殿堂上一掃而過。從來沒有人質疑過國王的判斷和權威,就連國王本人都大吃一驚。

“我對你的尊重,不是你狂妄的資本,”國王終於回過神來,“念在你是客人的分上,我饒你一命,不然你的魯莽很可能為你招致與他相同的刑罰。退下吧,不要再作幹涉,否則你的下場會比他更為淒慘。”

“盡管如此,我仍請求您給他一個公正的判決。”奧西裏斯平靜地說,“您能否……”

“你竟敢這樣對我說話!”國王咆哮道,“來人!把這蠢貨一並帶下去,”他向衛兵喊道,“不然我現在就殺了他。”一柄長槍在他手中顫抖著。

“在您為仆臣霍特普討回公道之前,我是不會離開的。”奧西裏斯仍像之前那樣鎮定自若。

“瘋子,”國王怒道,“為你的愚蠢付出代價吧!”他挺身向前,奮力刺出手中的長矛。

“定。”奧西裏斯隻說了一個字。他的聲音響徹大廳,仿佛一道驚雷在遠處的群山中回響。

國王當即被麻痹在原地,手中的長矛重重地砸到了花崗岩地麵上。朝中的大臣們麵麵相覷,既驚恐,又好奇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奧西裏斯仿佛一位高高在上的神明,淩駕於眾人之上。他伸直手臂,雙眼如電光一般閃爍。

隨後,奧西裏斯放下胳膊,國王也逐漸恢複了意識。他嚇得渾身發顫,一屁股跌坐在王座上。

“你剛才要是再往前一步,”奧西裏斯說,“現在就該去冥界報到了。你記住,隻要我想,便可以隨時奪你性命,再殺死你身邊這幫無恥之徒。現在,立即釋放你的忠仆霍特普,並讓那些誣告他的人得到應有的懲罰。不要重燃我的怒火,但要銘記,要畏懼。”國王餘悸未消,還來不及起身發話,神就已經離開了。

四、邪神降臨

事發不久,國王便病倒了,隨後離世了,與他的祖輩們一起被安葬在陵墓中。由於他在世時並未任命新的繼承人,因此推選新王的重任,便落到了王國的貴族和大臣身上。他們一致希望奧西裏斯戴上這頂王冠,可是他拒絕了。後來,奧西裏斯終於意識到,埃及人民不願意接納另一位君主,而一個無人領導的國家,不久便會淪為任人宰割的羔羊,於是,他這才答應大臣們的請求。

多年以來,奧西裏斯和他的妻子伊西斯統治著這片土地,他一直在向人們傳授實用的農耕技術。他的勢力範圍逐漸擴大至埃及以外的地方,他不靠武力征服人民,而是憑借著溫和的語言、耕作的技術,以及仁愛、和平、包容的思想,贏得了人民的擁護與支持。奧西裏斯一走便是好幾個月,在這段時間裏,埃及則由伊西斯代為治理。伊西斯以柔政善治百姓,執掌得當,管理有方,因此得到的尊敬僅次於奧西裏斯。

某天,一個陌生人領著一隊武裝人馬,出現在底比斯的宮殿門前。他身材高大,體格健碩,卻是守門人見過最醜陋的人。他那長長的手臂垂在身側,碩大的腦袋搭在粗而短的脖子上,鼻頭厚,鼻梁塌,上唇裂了一道口子,嘴角時刻掛著一絲猙獰的微笑。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即便是最勇敢的守門人,在他麵前也會感到不安。

“你是誰?你來這兒幹什麽?”當他帶領騎兵來到那座宏偉的宮殿門口時,守衛叫住了他。

“這是奧西裏斯的宮殿嗎?”陌生人詢問道。

“是,”守衛答道,“你想幹什麽?”

“你去告訴他,他的弟弟堤豐來了,並且樂意為他送上來自親屬的祝福。”

“你是他的弟弟?”守衛大喊一聲,然後當著他的麵笑了起來。這怪物怎麽可能是如神明一般的國王的弟弟!

那人有些生氣了。“沒錯,我就是他的弟弟,”他低聲吼道,“趕快去報信,否則我就把門拆了,再割掉你的耳朵,然後把你插到我的長矛尖上。”接著,他伸出一隻長滿了毛的大手,抓住門框上的一根鐵栓,使勁搖晃著,似乎要將它從凹槽中扯出來。

守衛見狀,覺得還是暫時遷就他為好,以免他在這裏胡來。“我替你傳話就是了。”他說完,便差人把消息送到王宮裏去。出乎意料的是,那人回來時竟然帶著國王的指令,說是答應了這個陌生人的請求,而且還要派人護送他進宮。

奧西裏斯站在大殿石階的最高處,等待兄弟的到來。他對弟弟的來訪表示歡迎,並為他備好了寢宮,還邀請他到埃及與哥哥嫂嫂一起生活。不過,明眼人都注意到,國王的問候比往常少了幾分熱情,而堤豐更是在眾目睽睽之下,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自那時起,奧西裏斯時代的安寧與幸福便已不複存在。無論是城市,還是鄉野,都被一種不安的氛圍所籠罩。至於這感覺從何而來,為何而來,卻又沒人講得清楚。人們經常發生爭執,抱怨自己命苦,卻又說不出苦在哪裏。但是,他們總會在不經意間提到,希望回到過去,回到國王的兄弟到訪之前的日子。

堤豐並未參與朝政。事實上,奧西裏斯太了解自己的弟弟了,因此絕不可能對他委以重任。他若是不在寢宮中尋歡作樂,便會外出進行漫長的狩獵探險,有時好幾個月都不回來。隻有他不在的時候,底比斯人才能過上幾天安穩日子。然而,大部分人猜測,堤豐正在密謀對付他的哥哥,而他對捕獵的熱愛,隻不過是為了掩蓋他的陰謀。

當奧西裏斯外出的時候,伊西斯並沒有放下戒心,也沒有給堤豐留下任何可乘之機。她甚至比國王還要謹慎——如果沒有可靠的仆人時刻匯報他的行蹤,她決不會讓這個卑鄙的家夥離開城市。

經過多年的努力,伊西斯和奧西裏斯提高了人民的生活水平,讓人民過上了更加幸福的生活。然而,堤豐卻躲在暗處,企圖將這片美麗的土地據為己有;他對兄長的仇恨在心中與日俱增。

五、奧西裏斯之死

國王的弟弟一連好幾天都沒出門。凡是有人來問話,他都鄭重其事地告訴他們,自己隻想一個人待著;就連與他形影不離的下屬也被拒之門外。在堤豐閉門不出的這段時間,他手下的人過著荒**無度的生活,而且經常在外惹是生非。侍衛長抓了十來個人,把他們關進了監獄。然而,他們在獄中並未吸取教訓,該做的壞事一樣不落,隻是沒之前那麽明目張膽罷了。

然而,堤豐隻是一個人待在屋裏。有時候,他連仆人端上來的食物都不碰。久而久之,仆人也不敢再靠近他,生怕惹他發火。一天,他猛地從躺椅上坐起來。“我能做到,”堤豐自顧自說道,“也做得到。”

他走向一隻沉重的木箱,從裏麵取出一塊長布。這種布的料子和埃及人穿的有所不同——它更柔軟,也更光滑,在太陽底下能反射出七彩的光芒。堤豐拿著這塊布,前去尋找奧西裏斯。

碰巧的是,此時隻有國王一個人。“你還好嗎,兄弟?”國王的語氣十分平和,“但願你已經從病中恢複過來。”

“好多了。”堤豐答道。他的聲音溫柔,語氣也很隨和,讓人很難將他與之前的堤豐聯係在一起。“好多了,感謝兄長一直惦念著我。為此,我想送您一件小禮物。您看它怎麽樣?”說著,堤豐將那塊布遞到國王麵前。

“的確很美,”奧西裏斯說,“在埃及這片土地上也算是獨一份了。”

“所以,它應該穿在國王的身上,”堤豐說,“隻要您肯收下這份禮物,我便用它做一件長袍,保準配得上您國王的身份。”

“弟弟有心了,”奧西裏斯並不認為這是一場陰謀,“如你所願,我會收下這塊布,但不會再給你添麻煩了。請把它交給宮廷的製袍師,我會吩咐他們去辦的。”

“那這袍子做出來,頂多是個半成品,”堤豐說,“我認識一位能工巧匠,他的手藝可比宮裏那些人高明多了,正如這塊布的料子也遠超一般的布料。請允許我測量一下製袍所需要的尺寸,能替您辦成這件事,我也從心底裏感到高興。”

“既然你都這麽說了,那就聽你的吧。”國王一邊說,一邊站起來,讓堤豐把他從頭到腳量了個遍。

“等等,這袍子該不會要蓋住我的頭吧?”國王笑著說。

“啊!應該不會吧。”堤豐佯裝不解地說。他在布料上標出從肩膀到地麵的長度,然後用同樣的方法完成了其他部位的測量。

“用不了多久就會做好的,”堤豐說,“我這就把它拿給我的工匠。”

堤豐一回到寢宮,便喚來了自己的追隨者。一個小時後,他們一行人便匆匆往南方去了。臨近傍晚的時候,他們來到一片沼澤地,沼澤地的岸邊有一間小茅屋。

“在這兒等著。”堤豐說著,用胳膊夾住布匹,大步朝小屋走去。這件事拖了很久才解決,假如有人在現場,他肯定會驚訝於這些反複出現的指令,更會對這些指令本身感到驚奇:雕刻、鍍金、鑲嵌——製作長袍時很少用到這樣的詞語,可它們卻屢次出現在這場談話中。更出人意料的是,當堤豐走出茅屋時,那匹布仍被他拿在手裏。

這一行人再次啟程,連夜趕路。兩天後,他們又來到一間空****的小屋。雖然屋裏沒有人,但是有一份詳細的指示,告訴他們接下來該怎麽做。他們將布匹留下後,又一次踏上了旅途。十七天後,他們抵達了埃塞俄比亞的首都。

堤豐一到便直奔王宮,要求覲見。他當即受到傳喚,來到膚色黝黑的王後麵前。

“那麽,你成功了嗎?”她問。

“還沒有,”堤豐答,“他們一直監視著我。沒錯,我猜伊西斯起了疑心,說不定還對我的計劃有所察覺。”

“還沒有,”王後重複道,連他最後一句話也不聽,“說來說去就這麽一句話。我還以為你這次就該成功了呢。”

“尊敬的亞索,”堤豐說,“沒有誰比我更盡心盡力了。但我們第一步得智取,不能強奪。等到了後期,才是我發力的時候。”

“是嗎?”等他說完,王後簡單地應了一句。

“我有個計劃,”堤豐說,“就是為了它,我才到這兒來的。隻要能將埃及國王奧西裏斯,從他謹慎的妻子身邊引開,這件事就能辦成。請問,我能否向您的軍隊申請援助?”

“我的承諾依然有效。”亞索答道。

“那麽,我們明天就出發,”堤豐說,“這次我一定不會讓您失望。”

第二天,這班人馬便踏上了回程之旅。除了原先的七十二名隨從之外,堤豐的隊伍中還新增了一支龐大的軍隊。如今已經是第七天,堤豐正率領二十名追隨者,走在隊伍前麵,並向其他人下達了全速前進的指令。

他們不分晝夜地向前騎行,隻在正午和半夜的時候才休息一下。當他們來到製袍的小屋時,堤豐停了下來,把屋裏人喊了出來。

“事情都辦好了吧?”堤豐問道。

“一切都已準備就緒,”那人答道,“大人,您要不要看看袍子?”

“不用,我相信你的能力。”魁梧的堤豐說,“給我,我拿上就該走了。”

於是,他們又匆匆上路了。當他們抵達沼澤岸邊的小屋時,太陽神已經在天空中巡視了兩周。像上次一樣,堤豐獨自一人走進茅屋,和那位不常露麵的工匠交談起來。說完,堤豐走到門邊,對他的同伴們呼喊起來。

“我們將在河道盡頭,結束這一趟旅程,”堤豐說,“在沼澤的入口處藏著一艘船,你們拿上這個,把它放到船上。”

他所指的“這個”東西,外麵包裹著一層編織巧妙的莎草紙。從外觀上看,它是一個長盒子——一副棺材;堤豐的一位追隨者如是說道。不過,他們的首領並未多言,他們也明白,此事還是不要過問為好,於是趕緊把這東西抬上了船。接著,他們通過狹長的水道,來到河中央,又迅速順流而下。

第二天晚上,這條船來到底比斯,停靠在堤豐所居住的宮殿石階上。那個神秘的物件,被人從船上抬下來,悄無聲息地送進了王宮。

第二天早晨,堤豐拿著之前承諾送給國王的禮物,去向國王請安。禮畢,堤豐向國王獻上了那件華麗的長袍。

“不知陛下是否願意穿上它?”堤豐問道。

“當然,我的好兄弟,”奧西裏斯說,“我現在就穿。”

這件長袍非常合身——從肩膀上垂落而下,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這使得他本就尊貴的帝王之相又增添了幾分威嚴。

“這確實是屬於皇家的禮物,”奧西裏斯說,“為此,我向你表示感謝。那麽,我該如何回報你呢?”

“隻要您今晚穿上這身長袍,到我的宮殿赴宴,那我就心滿意足了,”狡猾的堤豐笑著說,“您難得到我宮裏來一趟。若是能跟哥哥把酒言歡,那我做袍子花的這點工夫,又算得了什麽?”

不過,國王確實對他弟弟辦的宴會不感興趣。因為他知道,這些宴會往往會發展成瘋狂的、酗酒的狂歡,而他又對此十分反感;但此時拒絕他,又顯得太過無禮。他甚至為弟弟找借口開脫,或許這並不是他的錯,隻是天性和本能導致他誤入了歧途。

堤豐離開後,奧西裏斯找到王後,向她展示了那件精美的禮物,還說他答應了弟弟共進晚餐的邀約。

伊西斯驚恐地抬起頭來。“可是你說過再也不到那兒去了。”她說。

“他做了這麽大一件好事,隻提了這麽小一個請求,我怎麽好意思拒絕他呢?”奧西裏斯說。

“那是他的陰謀,”王後越發感到不安,“誰知道他在背後耍什麽把戲。”

“你是否對他過於苛責了?”國王溫柔地說,“他在很多方麵不像我們有那麽好的運氣。”

“我也替他感到難過,但我沒有冤枉他,”王後答道,她的眼裏噙著淚水,“相由心生——他那畸形的身體,正是他畸形的靈魂的真實寫照。他存心要置你於死地,所以國王,我懇求你,今晚千萬不要赴宴。”

雖然,奧西裏斯和伊西斯都是天上的神靈,但他們與人類朝夕相處,對凡人的悲傷、喜悅、恐懼和希望都有了深刻的體會。他們將人格融入神格之中,感受著人間的悲歡離合。因此,當兩人深情相擁時,伊西斯那顆人性之心向她大聲哭訴,敦促伊西斯再一次懇求她的丈夫。

“可他能把我怎麽樣呢?”奧西裏斯說,“況且,在我的地盤上,他也不敢輕舉妄動。不過,為了讓你放心,我答應在午夜之前回到你身邊。”說著,他將王後深情地擁入懷中。

整個晚上,王後的心都在困擾著她。怪異恐怖的形象在她麵前張牙舞爪,空氣中彌漫著沉鬱的紅色。她回到臥房,躺在長椅上,但睡神不肯親吻她的雙眼。她可以看到,在宮殿的另一端,宴會廳裏燈火通明,人們放聲大笑,到處都是狂歡的喧鬧聲。

與此同時,宴席也已準備妥當,這是一場專屬於帝王的盛宴。奧西裏斯坐在長桌的一端,另一端則坐著他的弟弟堤豐。一盤又一盤珍饈佳肴被端上餐桌,侍者們守在桌邊,一刻不停地往杯子裏添酒。在晚宴結束之際,醉意正濃的堤豐猛地跳了起來。

“我來祝個酒!”他叫道,“請諸位好友舉杯,哦!為吾王、為陛下、為偉大的埃及之主,幹杯!”

大殿上響起一片歡呼聲。一杯酒下肚,堤豐又說起了祝酒詞。

“我對埃及工匠精湛的技藝,”他說,“可以說是早有耳聞。不過,我的哥哥呀,我最近一次在外遊曆,到了很遠的地方。在途中,我偶然發現一隻魔盒,它的工藝是如此巧妙,我敢說,這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隻這樣的盒子。哦,陛下,請允許我向您展示一下。”

於是,堤豐吩咐仆人拆開盒子的包裹,將它抬到大殿中央。當莎草紙全部撤去後,在場的人無不發出驚呼。這是一副由金屬打造而成的長棺,工藝精湛,棺身上雕刻著奇異的符號,還安裝了蓮花-百合樣式的精美部件,而棺蓋內部更是鑲嵌著象征上下埃及的寶石雙冠。

大家都對這個精美的工藝品讚不絕口。奧西裏斯也不得不承認,這隻長棺絕非出自任何一位他所熟識的工匠之手。眾人的情緒越發激動,議論的聲音也越發響亮,就在這時,堤豐趁著酒勁大聲呼喊道:“要是有人能平躺進去,而且大小正好合適,我就把這盒子送給他!”

此時,仆人們已經從大廳裏退了出去,但一聽這話,那幫愛湊熱鬧的家夥又一窩蜂地朝長棺奔去。他們爭先恐後地往裏鑽,在一片嘈雜的笑聲中你推我搡。前麵的擠後麵的,後麵的拽前麵的,每個人都想將這寶物據為己有。但對他們來說,這副棺材實在太大了。

“哦,陛下,您不想試試嗎?”堤豐喊道,“這盒子拿來放袍子正合適。”

國王見他如此不識貨,不禁笑出聲來,但為了活躍氣氛,他還是當著這幫酒瘋子的麵,從座位上起身來到長棺跟前。他沒有看到堤豐的眼睛裏閃爍著邪惡的光芒;他的手指因渴望而顫抖,不由自主地向棺蓋伸去。當國王躺下時,周圍的人又發出一陣驚呼。因為這副棺材大小對他來說正好合適,像是為他量身定做的一樣:當然,事實也的確如此。

“把棺材扔到河裏去,”堤豐喊道,“然後去邊境會合,我們的朋友還等著呢。埃及是我們的了。”

於是,眾人不再喧嘩。他們走下宮殿的石階,來到河邊,將棺材丟進水中。洶湧的河水翻滾著,把棺材卷到了河心,水流一刻不停地推著它向前。就在這時,混濁的河水深處衝出一道火焰,如白晝一般照亮了宮殿和城鎮。

堤豐獨自站在岸上,他的同伴們已經上了船。當火光落到河麵上時,他嚇得大聲驚叫起來。於是,他抓起一支槳,跟在逃竄的同伴身後,拚命劃起船來。

而另一邊,徹夜未眠的王後早已疲憊不堪,一不小心便會昏然睡去。她被噩夢纏身,因此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堤豐的宮殿中傳出的一聲怒吼將王後驚醒,紅霧再次籠罩了她的視線。她看到了奧西裏斯——他滿臉是血,手向上指著天空。她驚叫一聲,猛地從躺椅上蹦起來,奔向自己的丈夫,可她的雙臂卻隻能環抱住空氣。她聽見樓下傳來嘈雜的聲音,惶惶不安地等待著丈夫歸來。最後,呼喊聲漸弱,取而代之的是船槳快速拍擊水麵的聲音。“奧西裏斯終於回來了。”她對自己說道。

就在那一刻,火焰從河中升騰而起,伊西斯心中的恐懼更是成千百倍增長。她含著淚凝視河上的景象。她瞥見堤豐跳上一艘小船,在火焰熄滅之前,瘋狂地往上遊逃竄。最後,微弱的聲音一個接一個消失在遠處,小鎮也重新歸於平靜。伊西斯還在等。但是,她等的那個人再也回不來了。因為,埃及國王奧西裏斯已經死了,死於兄弟之間不可磨滅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