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末世之影
霍弗拉[12]，普薩美提克的曾孫，是古埃及第二十六王朝的最後一任法老。在他掌權後，波斯人便開始了對埃及的侵略和統治。於是，霍弗拉離開埃及，重新部署武裝力量，將那些早已從埃及的枷鎖中解放出來的國家，再次置於他的統治之下。盡管他是為了國家的榮譽而戰，但最終還是死在自己的人民手中；霍弗拉就這樣早早退下了王位。
早年間，霍弗拉曾派兵出征利比亞的昔蘭尼，那是一個頑固反叛的邊陲之地。埃及軍隊並沒有像預期的那樣輕鬆取勝，而是遭到了猛烈的反擊。許多士兵在戰鬥中犧牲，而那些幸存者和死難者的家屬則聲稱，國王派他們去打仗是為了削減人口，好讓他肆無忌憚地對人民實施高壓政策。於是，埃及人民含恨離開家鄉，並以暴動的方式公然反抗國王的統治。
霍弗拉得到消息後，喚來了阿瑪西斯[13]。他是國王的得力助手，也是一名久經沙場的戰士。國王吩咐他先行前往，看是否能以巧妙的話術平息叛亂，重新贏得人民的信任。阿瑪西斯來到叛軍的大本營後，將首領們召集到他麵前。
“你們為何要聯合起來反抗國王的統治？”他說，“難道是因為他在人民中選你們成為勇士，賜予你們土地和榮耀嗎？”
“他腦袋一拍就叫我們攻打昔蘭尼，”一人喊道，“這不是讓我們去送死嗎？”
“不，朋友，不是這樣的，”阿瑪西斯說，“國王也不希望看到你們輸掉這場戰爭。相反，他希望你們獲得勇士最高的榮譽。他相信，勇氣會引領你們克服一切困難。”
“都聽阿瑪西斯大人的話，”一個聲音從他身邊響起，“他這麽愛說好話，不去提親真是可惜了！”此話一出，營帳裏的人都笑作一團。
“我多麽希望，你說的這句話能夠成真，”阿瑪西斯說，“因為我冒著危險來到這裏，就是為了勸你和在場的各位放下執念，放下武器，跟我一道回家去。我向你們保證，你們的背叛會得到國王的寬恕，你們的罪行也不會再有人提起；我向你們保證，你們絕對不會受到任何傷害。”
阿瑪西斯正說著，一個手持閃亮的黃銅頭盔的士兵走到他身後。士兵一邊將頭盔戴在阿瑪西斯頭上，一邊喊道：“阿瑪西斯國王萬歲！向我們的國王致敬！”一開始，大家隻是在起哄，但很快，喧鬧的呼喊竟變得嚴肅起來。他們想讓阿瑪西斯篡權，奪取王位，並承諾與他同行，幫助他對抗霍弗拉國王的軍隊。起初，阿瑪西斯極力反對，但他的內心深處，卻對那頂戴到頭上的“王冠”感到無比欣喜。後來，他同意參加遊行，並答應站在隊伍前列，向霍弗拉國王提出訴求。
“如果他不願聽取你們的合理建議，”阿瑪西斯說道，盡管他很清楚這件事會如何發展，“那麽，我或許會考慮你們的請求。”
阿瑪西斯打著霍弗拉的旗號，在各地舉辦遊行活動。這個消息很快就傳到了國王的耳中。於是，國王派出他最信任的夥伴之一帕塔貝米斯，並吩咐他將這個叛徒活捉回來。帕塔貝米斯來到阿瑪西斯駐紮的營地，請求他與自己一同返回王宮。叛軍首領知道自己的陰謀敗露，而國王也絕不會饒過他，因此，他毫不客氣地拒絕了對方的請求。不過，作為阿瑪西斯的老朋友，帕塔貝米斯還是希望他能遵從國王的旨意，並且相信國王的仁慈。
“聽你這話，是想讓我自己往脖子上套一圈絞索嗎？”阿瑪西斯說，“如果我非死不可，也絕不會死得這麽窩囊。趕緊回去找你的主人，告訴他，我很快就會帶著朋友一起去拜訪他。”
既然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帕塔貝米斯也不可能再揣著明白裝糊塗了。盡管他不願相信曾經的摯友是背信棄義之輩，但是看到阿瑪西斯身邊全副武裝的士兵，他也不得不放棄這最後一絲幻想。於是，他急忙返回王宮，向國王報告了整件事情的經過。然而，霍弗拉看到帕塔貝米斯獨自一人歸來，頓時勃然大怒。國王吩咐手下將他捆起來，割掉了他的耳朵和鼻子。這件事在國內引起了不小的震動。那些曾經無條件擁護國王的人民，都對這位忠心耿耿的仆臣所遭受的暴行感到震驚。於是，他們紛紛加入叛軍的隊伍，並將自己的財產和性命都交給了阿瑪西斯。
霍弗拉就這樣被自己的人民拋棄了。無奈之下，他隻得從希臘召集三萬名士兵，從賽伊斯出發與叛軍作戰。兩支軍隊在摩曼菲斯城[14]附近發生了衝突。盡管希臘士兵奮勇抵抗，但還是不敵數量龐大的叛軍部隊。霍弗拉也成了阿瑪西斯的俘虜，並以階下囚的身份回到了他曾經引以為傲的宮殿。然而，新王繼位後，並沒有對霍弗拉實施嚴厲的懲罰，反而允許他自由出入，甚至還像對待先王那樣對他表示尊重。這時，阿瑪西斯的追隨者卻議論起來，說對待敵人，尤其是對曾經試圖奴役他們的敵人施以仁慈，同樣是一種不可饒恕的行為。於是，國王將霍弗拉的處置權交到了他們手中。國王的追隨者們立刻將他拖出大殿，勒死了他，然後將他和祖先一起葬在賽伊斯神殿的陵墓中。
就這樣，古埃及諸王稱霸的時代結束了，一位平民英雄登上了王座。但由於阿瑪西斯出身卑微，埃及人不願給予他國王應有的尊敬和榮耀。不過，阿瑪西斯足智多謀，他決定用他們自己的話來證明他們邏輯的前後矛盾。他取來一隻金色的大浴盆，就是人們拿來洗手和洗腳的浴盆。他把浴盆製作成了一尊神像，並將其放置在市中心的公共廣場上。眾人紛紛上前，對著那尊洗腳盆做成的神像膜拜起來。見此情景，阿瑪西斯把城裏的王公貴族都叫了過來，並向他們發問。
“這不過是一尊新立的神像，你們為什麽特意前來向它跪拜？”阿瑪西斯問道。
“因為它是神明的載體，我們必須對它保持虔誠和敬意。”發言人說道。
“怎麽？難道你們不知道，這尊神像曾經是你們拿來洗手洗腳的浴盆？”
“哦，陛下，我們當然知道，”那人答道，“但它現在不是浴盆，而是神像，我們必須對神像表示敬意。”
“那你的意思是，無論過去發生了什麽，”國王說，“即使是曾經用於清理汙穢的卑賤之物，當它的地位發生改變時，也同樣配得上最高的榮譽，對吧？”
“哦，陛下，您讀懂了我們的心。”侍臣說。
“你所說的每一句話，都落實了我對你們的指控，”阿瑪西斯說，“看哪，我從前與你們一樣，如今卻成了治理國家的王，然而，我所得到的尊重卻與我的地位毫不相符。記住，從今往後，我不僅是埃及的國王，更是你們所有人的主子。行了，都退下吧。”
說罷，國王便解散了會議。此後，再也沒有人敢對阿瑪西斯表示不敬。
還有一回，大臣們對國王消磨時光的方式感到擔憂，便鼓起勇氣向他大膽諫言。平時，國王隻有在日出到開市的這段時間裏，才會處理商貿和政治事務；其餘的時間，則會用來吃喝玩樂，或是以別的方式進行消遣。大臣們去見國王，告訴他說，一國之主不該把時間浪費在這種無聊的事情上。他本該整日坐在王座上，一刻不停地處理國家事務，就像之前那位國王一樣。
阿瑪西斯一言不發地聽完了他們的建議，然後說：“如果弓箭手用完了弓，就會解開弦線，把它放到一邊去。若是一直繃著，弓弦會磨損，弓身也會失去彈性，到時候，就算想用也用不上了。人也是一樣。如果總是在工作，整日與焦慮為伴，那麽，他們的情緒很可能會失控，也容易因為失去身體和精神的活力而感到沮喪。因此，我會合理地安排工作和娛樂的時間。”
盡管駐紮在埃及的希臘軍隊曾與阿瑪西斯交戰，但他們並沒有因此憎恨他，反而與他們所在的城市保持著友好的關係。阿瑪西斯也因此結識了一位名叫波利克拉特斯的領主，他是一座希臘島嶼的統治者。這兩位君主誌趣相投，很快就成了朋友。波利克拉特斯是個非常有能力的人，他征服了周邊所有的島嶼，並自立為王。無論他走到哪裏，勝利總是如影隨形。他的成功實在太過引人注目，連阿瑪西斯都替朋友擔心起來。於是有一天，他給友人寫了封信，上麵寫道：
致薩摩斯國王波利克拉特斯，你好！
作為你的好友及盟友，聽聞你受到幸運之神的眷顧，我由衷地為你感到高興，但時至今日，我仍未聽到任何有關“轉運”的消息。沒錯，就是壞消息。倒不是說要大禍臨頭，但小災小難總是必不可少的。我可不敢再替你高興了，因為我知道，小災避大禍，若是一路順風順水，連天上的神明都會嫉妒你。我希望自己和所愛的人，時而幸運，時而不幸，這樣才能在大喜大悲之間找到一個平衡。我從未聽說過，有人可以永世立於不敗之地。即便真是如此，他們也必將經曆可怕的劫難，從而遭到徹底的毀滅。因此，為了使好運長存，請你聽聽我的建議。在你所擁有的一切中，你最珍視的是什麽？最不願舍棄的又是什麽？一旦下定決心，就把它扔掉，扔得越遠越好，讓它永遠不再回來。到時候，如果你仍然交著好運，那就按照我的建議，再扔一次，好讓自己不受傷害。
阿瑪西斯
波利克拉特斯看完信後，想了想，決定聽從他朋友的勸告。於是，他開始在腦海中搜尋自己最為寶貴的東西，他想弄清楚，究竟失去了什麽才會讓他感到難過。思來想去，他還是決定扔掉那枚平時佩戴的圖章戒指。那是一枚鑲有祖母綠的黃金戒指，做工極其精巧。他叫人準備了一艘船，載著他到了海上。在離陸地很遠的地方，波利克拉特斯取下戒指，當著所有人的麵，把戒指扔進了大海。在這之後，他便回到家中，盡情地宣泄自己的悲傷。
六天之後，一個漁夫在魚塘裏捉到一條又大又漂亮的魚，他覺得，這條魚是獻給國王最好的禮物。於是，他提著魚去了王宮，還正巧碰到了波利克拉特斯本人。當國王問他為何要進宮時，漁夫跪在國王麵前說：“哦，陛下，我今天早上抓到一條堪稱完美的魚。雖然我以捕魚為生，手頭也並不寬裕，但我沒有把它拿到市場上售賣。因為我一看到那條魚，就對自己說，‘這條魚配得上國王的餐桌’。所以，我立刻就給您送來了。”
波利克拉特斯一看到這條魚，就對他說：“朋友，這條魚，你算是帶對了。你的饋贈不會讓你蒙受任何損失。把魚送到廚房去，今晚來宮中與我一道用膳。”
貧窮的漁夫欣喜萬分，同時感到莫大的榮幸。他把魚交給了廚師，就匆匆回家為稍後的晚宴做起了準備。
這時候，宮裏的仆人已經開始忙著處理魚肉了。然而，等他們剖開魚腹之後，才驚訝地發現，這條魚的肚子裏，竟然裝著當初被國王丟進大海裏的那枚戒指。他們高興得又跳又叫，拿著戒指就跑到波利克拉特斯跟前，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他。然而，國王並沒有像他們所期望的那樣表現出喜悅，反而被這個消息弄得心煩意亂。因為在這場意外中，國王看到了那雙無形的命運之手，而它不允許國王擅自與自己的命運周旋。於是，他當即給阿瑪西斯寫了一封信，把他所做的一切和事情的結果都告訴了他。
阿瑪西斯知道這個消息，心裏很不是滋味，因為他相信，是天上的神明要毀了他朋友的幸福。於是，他又給波利克拉特斯寫了一封信，並且讓一個值得信任的使者把信送了過去。
致親愛的朋友波利克拉特斯，你好！
關於那枚戒指的故事，我讀完之後，不禁為你感到悲傷。因為我知道，命運之神已經攥緊了你的生命線。因此，我要斬斷我們之間友誼的紐帶，並祈禱永遠不再聽到你的消息。我這樣做，不是為了拋棄你，而是為了能在不久的將來，從你的噩耗中解脫出來。我要把你永遠留在回憶裏。我會記得你最好的時候，也會記得最健康的你。朋友，再見！
阿瑪西斯
幾年之後，阿瑪西斯的預言應驗了。波利克拉特斯被一名波斯軍官引誘到了亞洲海岸，然後以一種殘忍的、恥辱的方式處死，死後被掛在十字架上暴屍。
阿瑪西斯效仿先王，希望通過加建神廟的方式為神明增添榮光。位於賽伊斯的奈斯神廟[15]便得到了來自阿瑪西斯的饋贈。他為神廟修建了一道巨大的石門，還在上麵建了一座可以眺望遠方平原的高塔。不僅如此，他還建造了許多巨型雕像，還有幾尊類似於孟菲斯周邊的斯芬克斯石像，隻不過規模要小一些。但是，在他所有的建築物中，最令人稱奇的是一間由一整塊石頭砌成的屋子。這塊巨石是在埃及最南部的埃利潘蒂尼島開采出來的，從采石場運到賽伊斯花了三年的時間，至少有兩千名熟練的船工參與了這次運輸工作。石室外部長三十三英尺，寬二十二英尺，高十二英尺；石室內部長三十英尺，寬十九英尺，高八英尺。這的確是一件了不起的傑作，因為它的屋頂是巨石的一部分，而內室則是從堅硬的石頭中挖出來的。
終於，巨石順利地抵達了賽伊斯。國王宣布，在把巨石從船上運到神廟的那天，要舉行一場隆重的慶典活動，而國王也將到場，親自主持塗油禮。然而，在神廟的圍牆外，卻發生了一場意外。石塊在滾輪的帶動下向前移動，這時一根杠杆打滑，還沒等握杆的人逃開，巨大的石塊就滾了下來，壓在了那人身上。國王看到這一幕，久久不能釋懷，於是命人將那塊石頭留在原地。
在阿瑪西斯的統治時期，埃及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繁榮。尼羅河洪水泛濫，土地吸收了更多養分，莊稼也得到了更好的收成。阿瑪西斯還頒布了許多利民的政策，其中一條規定，所有的公民每年都要到地方長官那裏，向他匯報自己謀生的方式，以證明他們過著規矩本分的生活，否則就會被判處死刑。
阿瑪西斯晚年和波斯國王發生過一次衝突。但是，阿瑪西斯在波斯國王入侵埃及以前就去世了，並被安葬在他精心布置過的賽伊斯神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