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折疊國

由於擁有終身會員卡,我總是來這家健身中心上課,跟過很多位教練,有時把他們所有人融為一個人來回想。耳鼻嘴眼捏合出一個中間形狀,身形取平均值,把多種性格打雞蛋一樣攪散再從中隨便舀出兩勺,將以上所有材料混合,組成一個教練。他們這個人和那個人,對我來說沒有明顯差別。但宋不同。她從健身中心離職的幾年後,我往教室的落地鏡子前一站,時常又可以看到她的影像,她正把身體彎過來折過去,同時向寥寥幾個學生喊著口令。

隻要跟宋上過一堂課,你就能發現,她和健身中心另一些瑜伽教練不一樣。所有教練都能做高難度動作,將身體極限彎折,或是從前麵或是從後麵,把雙腳不可思議地抬到頭上去。但別人這麽做,是在調整身體各部分的相對位置,還將手腳看成手腳,肩背看成肩背;宋的態度不像是對待血肉之軀,她物化了身體各部分,更像是主婦在瑜伽墊上折一件曬好的衣服,袖子貼後背,領口和下擺對齊,最後胸背腹疊到一起去。也像清潔工折一塊半破的抹布,辦公室職員將無聊的文件隨便折折。她公事公辦,既無痛苦也無不便,隨意地就把身體某幾處不相幹的地方合並起來,然後像是主婦、清潔工、辦公室職員覺得手裏的東西折得不好,決心重折,她把身體打開,馬上又在下一個動作中把自己折出新花樣。一節課中,她這樣反反複複,折折疊疊。

她的瑜伽水平的確很高,可她的課程最為滯銷,和我一樣屬意她的學生老實說沒幾個。我選擇她的原因是,她不會打擾我,我正好趴在地上休息休息。而這恰是許多人嚐試一次後,再也不選她課的理由。“宋?這位老師不太好理解啊!她喜歡自己玩自己的,假如出錢看表演,那是不錯,要向她學點東西就指望不上了。我認為,健身中心請外籍教練還應該慎重,我們自己不是就有許多親切的好老師嗎?”我幾次聽到叛變的學員在更衣室裏議論她,蠻多人附和的。

宋是外國人。一個折疊國公民。最近我去她的祖國走了一趟,一些舊事湧上心頭。

在機關重重的折疊國的第一晚,我剛用鑰匙打開旅館房間門,又把它關上了,拖著行李去找老板交涉。來之前做了心理建設,聽說在折疊國,這個發明了折疊傘、扇子和伸縮魚竿的國度中,萬事萬物都很小,得將就才行,但是房間之狹窄,還是讓我難以接受,我不相信在床、椅子、書桌、床邊櫃之間的幾道縫縫裏,一個疲憊的遊客能把自己安頓好。

旅館老板坐在超不過電話亭大的小房間裏親自值夜班。他正在看電視,鬆弛地陷在一張好似飛機經濟艙的座位裏,他的小腿和大腿略成鈍角,腳趾假如再往前伸一點就要抵住牆,一張小屏幕掛在他正前方的牆麵上,一層小桌板覆蓋在他的肚子上,上麵擺著小零食和半滿的啤酒杯。小是小,從實用性和舒適度上考慮,暫時也難說有什麽令人產生巨大不滿的地方。老板把啤酒一飲而盡,利用牆上的長釘子掛起啤酒杯把手,白色泡沫沿傾斜的杯壁緩緩向杯底聚攏時,他把薯片和小餅幹塞進固定在牆上的布口袋,最後把小桌板收進椅子扶手中。他這才獲得空間,站了起來,帶著我,我帶著行李,我們重新爬上樓。他打開另一間客房,問我願不願意換這間。

“也不大。”我眼珠轉了二十度,就看光了房間裏麵,誠實地抱怨。

“不,很大。”老板堅稱。他兩腳跨進去,人幾乎把房間填滿了,我在他身後,屁股還冒在門外。“客人,你看……”在狹小的空間裏,老板用手拉住床架,使了一個巧勁,不知安裝在什麽地方的鉸鏈爆發出一串嗒嗒嗒的密集聲響,床連同被子和枕頭攔腰一折,接著一扭,然後又一折,一扭,它們先前的床與被子的形態消失了,扭在一起疊成了立方體。一個高密度的小方塊,身上連一根針紮進去的縫隙都沒有,它啪嗒一聲掉在剛才放床的地板上。

“哎?”我聽見自己說。

老板麵對我這外來客得意揚揚,不多說話,相繼又擺弄了椅子、書桌、床邊櫃。椅子經他之手,折成了一把凳子。書桌的長度驟然減少了三分之二,隻夠鋪開一本小學生作業簿。床邊櫃像一種住在深海裏,威嚇別人時肚子能鼓足氣的魚,現在癟掉了,成了薄片。老板將片狀的床頭櫃輕輕依靠在正方體的床旁邊,它們已經麵目全非,但又回到了最初的位置關係。家具全都折疊起來,縮小了,真得承認,房間變得很大了。

“哇!”房間有了餘裕,我完全走進去,轉著圈打量四麵,走近旅館老板時,他靈敏地向我伸出手來,說道:“客人,家具使用說明書給你看。”隨即,一小疊紙落在了我抬起迎接的手上。“啊?”慌亂中我的手一抖,用最精細的方法折疊好的說明書散架了,在我手裏不聽指揮,越展越大,瞬間就鋪出一平方米大小,變為一張大紙。紙上印著各種圖畫和簡單文字,我匆匆一瞥,在床那部分,做了醒目標記,一個黑色骷髏頭上打了大紅叉,警告人不要擅動床架某處,特別是躺在**的時候,文字標明:“危險!小心被床夾住。”

“這個……等等,等一等。”我揮舞著旗幟般的大紙,風把衣角都掀動,頭發都吹亂了,但老板已經自顧自關上門走開了。他要回他的經濟艙看電視。

次日早晨,折紙戲法逆向上演了一遍。地點在餐館。

八點多鍾,經過半晚把小方塊打開成床的辛苦工作,半晚提心吊膽的睡眠,我勉勉強強地醒了。拖鞋長時間失去雙腳踩踏的壓力,後跟部分向上彎起來,仿佛害羞似的藏到了鞋頭裏麵,鞋子整體變小了,我一邊嘟囔著“這又為什麽要折,到底占了多少地方啦”,一邊把後跟拔出來撫平,穿上了腳。梳洗過後,我再次跑下樓,老板指點我去一條街以外的國家大餐廳吃早飯。“很大,很大啊!”他張開手比畫,說明店的規模。

我穿過馬路。一些工人身著反光馬甲在工作,他們抬著梯子沿馬路移動,走一段就停下來架好梯子,爬到半空,把路燈的燈杆像盲人的手杖那樣一節一節往下折,一直折成粗粗的一捆,矮矮地蹲在綠化樹與綠化樹之間,白日的天空便不會被路燈遮擋了。到了傍晚,他們又會回來,在路的盡頭,按下一個總管整條馬路的開關,於是這一排路燈就在一瞬間伸直,統一地直刺夜空,頂上的燈泡照耀路人。

我繼續走,穿過馬路。幾輛公交車停在斑馬線兩側,它們身後的小車子很識相,紛紛遠離五六米,公交車司機們從駕駛座溜到地麵,麻利地繞到各自車後,像演奏手風琴時拉動風箱,他們用雙手抓住車尾,“嗬”了一聲,接著身體往後倒,手臂肌肉在司機製服下繃緊了,他們倒退著,把折疊的車廂尾部拉出來一大截,車廂容量立刻擴充了。斑馬線那頭的綠燈閃動,我不能再駐足觀看司機演奏公交車了,趕快向著對麵跑,司機們也小跑著回去,躍進高高的駕駛座,隻等綠燈亮起,他們就要將各路變大的公交車一起駛進早高峰。

我跑進了國家大餐廳。它遠沒有我幾分鍾前聽說的那麽大。

比起我們國家的普通餐廳,號稱是折疊國豪華營業場所的國家大餐廳,實在是太局促了。它的門一不留神就要錯過,側身走進去,僅有兩間半我們的街頭小吃店的麵積,卻坐下了不止四倍的客人。小餐桌分隔出蜂巢一般緊密有序的空間,每一個客人都把自己當成一隻蛹,太太平平地塞在一小格裏。我好不容易也在自己那一格裏坐定點餐。

菜單是碩大無朋的一張紙,我用完後,把它交還服務生。服務生接過去,手法快如閃電,將其折來折去,不久菜單被折出了厚度,他還不時把它朝這個方向或那個方向轉動一次,好像作為一名選手正在魔方大賽上競技,而且態度相當從容,流露必勝的自信。這時我想起來,家具使用說明書還塞在旅館客房的家具縫縫裏,昨晚我企圖按照折痕把它變回原樣,試了又試,終於放棄。服務生不費多少時間就把菜單折得又小又厚,插進胸前口袋,在他原本就飽脹的胸大肌上鼓出一個正方體,使他和一個樂高玩具拚出來的人有相似的風格。

我的服務生離開,又回來,這一次,他動手布置餐桌。此前,我沒有見過誰會在瓷盤子底下裝鉸鏈,但他夾著這樣的兩隻半圓形盤子,再次擠過桌子之間極細的通道來到我麵前,他已經知道我是一個外國人,他像一隻蚌,賣弄寶物一般地用雙手徐徐展開一隻盤子,然後又是一隻,擺在我的鼻子底下。

“哎?”我又聽見自己的聲音不經過我允許自動說道。

但這一餐其他方麵還好,品質沒有打折。盤子做工不錯,我幾次不安地將盤子端起,查看桌布,到底也沒從折縫處滲出一丁點湯汁來,我放心地使用折疊刀具,吃了來這個國家的第一餐。與此同時,我觀察周圍。

我發現,骨瘦如柴的人不用說,即使是很胖的人,也能順利地跟上領位員,通過小通道來到被指定的桌前,落座在自己那格蜂巢裏,看上去還蠻舒適的。而領位員另具有一種本領。已經填進客人的地方沒有足夠的騰挪空間,必須從空的通道行走,他的腦中因而一定開著一個導航係統,使他在處處是阻礙的蜂巢中路路通,他帶領客人保持很快的速度曲折穿行,這便散發一種有智慧地走路的美感。負責點單、上菜的服務生也有同等本領,況且他在一張桌子邊耽擱一會兒的工夫,很可能新的客人在附近落座了,他退出去就要找一條新路。

我又看客人。一個商務人士用粗大的手,拎著孩童辦家家酒似的小公文包而來,不知他怎麽做到的,從包裏取出一台體積大於包本身的筆記本電腦,擺在桌上,粗手指對住鍵盤連擊,邊等吐司、炒雞蛋和早餐火腿上桌,邊緊張地幹活。另一張桌子上,有人用完餐在付賬,這位客人也帶了一隻小包,看起來是真皮名牌貨,他從中掏出檔次相仿的迷你皮夾,又取出郵票大小的一張卡,連續打開兩次,變成正常大的信用卡,他將其遞給服務生。結完賬,他且擺架子地坐著整理整理物品,這之後,他舉手示意領位員快來,一個伶俐的人走了過去,把他流暢地帶出蜂巢。

確實和傳說中的一樣啊。

傳說,由於國土麵積狹小,資源有限,人口卻持續增長,這個國家在初創時代想過很多解決方案,關鍵時刻,國家領導人說了兩個字,成為此後數十年的建設方針。

“折疊。”領導人說。展開來理解就是:不用的收起來,要用的打開來,樣樣東西擺擺好。

方針既定,舉國上下參與的腦力激**開始了。工程師們爭論不休,敲著圖紙相互嘶喊:“能折疊嗎?能折得比我的方案更小嗎?”誰能疊得小,誰的氣焰就高漲。主婦一有空就環視家裏,琢磨點子,在社區定期舉辦的聚會中,她們提出過一些構思,其中有一個公認是不錯的:抽水馬桶平時往下壓扁,用的時候拉上來,廁所就又整潔又寬敞。這個方案後來投入量產,直到今天仍在家庭和旅館中使用。文化部門不甘落後,專門成立了一個縮寫組,以保留語言風格和重要情節為前提,以最大化精練文字為原則,組員們對國內外經典文學進行縮寫,五本裝的《戰爭與和平》縮成了一本,十卷的《莎士比亞全集》縮成了兩本,其中篇幅最短的《錯中錯》經過縮寫,隻占用兩行。書薄了,書店、圖書館、印刷廠、出版社等相關單位都大幅調整,省下空間裝別的東西,省下人力開發別的折疊產業。環環相扣的社會,不久就騰出了更多的地方,醫院收治更多病人,學校容納了更多的孩子,公寓裏搬進了更多的家庭,餐廳,就像國家大餐廳,能服務更多的客人。

隨著社會進步,人體自身也變化了。每天都出現這樣的場景:已經滿員的車廂或電梯,隻要門口有人站著,為難地看著大家,門裏的人們就會集體性地蠕動,寶貴的空間一點點騰出來,新來的人將身體往裏塞,一隻手,一條腿,一塊肚子,分別找到了安放的地方。於是小空間裏又成功地裝下了一個人。與其說是肌肉和骨骼變得柔韌了,不如認為人們首先培養出了一種能屈能伸的品格,靠品格引導身體適應有限的生存空間。

到此為止,社會危機其實解除了,不需要進一步折,一切也過得去了。但是,勁吹的折疊風從那時到現在,並未休止。折疊既是每個公民的義務,也是愛好,是使命,更是趣味。為了愛好和趣味,哪怕無須反複折疊的東西,他們也願意花時間精力嚐試疊得比別人小,折的次數比別人多。

電視台也喜歡播放折疊類的綜藝節目,收視率一般居於前列。有檔久負盛名的國寶級節目《超級房屋改造王》,每期都會邀約一位知名設計師,負責改造一棟小房子。經他妙手回春,家中的衣櫥、書櫃、餐桌、冰箱、洗手台等,或是能相互組合,或是能單獨折疊,使家裏煥然一新。房屋改造完畢,鏡頭中必定會出現屋主,他回家來了,一踏進空空****的房子,屋主的臉上就現出驚喜,這一幕總能感染屏幕另一側的觀眾,觀眾似乎也跟著他實現了心裏的一個夢,感到非常舒心。旅館老板當時看的電視節目,我猜多數就是它。

我聽說折疊國的人不但善長折具體的東西,也善長折抽象的事物。他們有個詞叫“折一折”,意思類似於我們的“等一等”“停一停”“放一放”。

假如當前有難以解決的問題、無法判斷的事情,需要暫時擱置,他們便會說:要不然我把這個問題“折一折”,我把度假計劃“折一折”,把這段我們之間存疑的感情“折一折”吧。這麽說著,那件事就一折兩半,“啪”一聲合上了,從此它存放在心頭的體積縮小了,人可以輕易做到無視它,掠過它,久而久之忘卻了它,當它不曾存在過。不存在的事情,也就不必處理了,“折一折”不失為人間智慧。

“真羨慕啊。”我為此心動。我心頭也有不少想折起來不理會的事,假如能熟練掌握折疊國人的技能,人生肯定清爽很多。在折疊國吃著飯這樣想著,宋的樣子浮現了出來,似乎她在已逝的歲月中投了一張反對票現在送到了我麵前。

大腦中重新播放的畫麵,比事情發生時更清晰。

我想起了好幾年前某一節瑜伽課,起先宋用她一貫的風格上課,但到下半節課口令越來越少,有時說了上句,遺忘了下句,最後她一言不發,忘了在教學。我們被摒除在她的世界以外,她隻顧把自己折起,打開,換一種方式再折起,再打開。像自認為開得不好,所以重複開放的花。像上麵錢的數字有誤,所以被一次次打開反複確認的存折。像要對付的紙張太硬,所以艱難開合的一柄剪刀。宋把背往後折,上半身由鼻尖領導轉半個圈,最後從分開的兩腳間穿過。她又趴在地上,腳從背後架過肩膀,雙臂環抱小腿。她再把四肢和軀幹打成一個大包袱,裹起全身,僅有頭露在外麵。這一幕靜止了片刻,密不透風的包袱鬆開了些,她那顆秀氣的頭猛地一縮,包袱重新合上,收得更小。宋變成了一團包袱狀的不明物體。

首先有一個學員迷惑不解地站起身,其餘人跟著離開瑜伽墊,大家默契地退遠,俯視地上的宋。已經遠遠脫離了教學範疇,不可能有學員複製出她的動作。宋不再變化身形,有一會兒我懷疑她再也不想打開了,誰得上前去提供幫助,蹲下來,剝橘子一樣剝開那樣物體,然後就可以直視她的眼睛,問她到底在幹什麽、想什麽。

學員相互傳遞不知所措的眼神,眼神最終落在誰那裏又傳不出去,看來那人就得去幫忙。包袱終於自己鬆懈了,一個結接一個結地解開,頭出現了,手和腳回歸原位,宋又把自己展開到一個人類的形狀,眾目睽睽下躺到地上。她直到這時才察覺失態,手一撐地,盤腿坐起,尷尬地不看大家。她忘記要使用大家都懂的較冗長的世界通用語,而是操著折疊國口音宣布:“今上這。”[1]

這就是宋離開健身中心前,教最後一堂課的情形。

我當時隻當它是一件怪事看待,隨著時間過去,怪中又帶上些恐怖而美妙的印象。然而在折疊國,宋的祖國和故鄉,我感覺更貼近了她的心靈,因而可以做出新的猜測。

宋那時顯得多麽煩惱,是在人生某時曾犯下了什麽巨大的錯誤,想用身體動作引導著解開心裏那個結嗎?那說不定是一個極其陳年的、連環並且是迷宮式的大錯,她曾不管三七二十一將它折了一折,又折了一折,花費心思折到一個非常小的地步,小到足以忽視它。然而又有什麽原因,令她那時想要打開它,解決它,時間畢竟過去很久,她忘了怎麽倒過來做,錯誤的一個局部粘連另一個局部,層次關係十分複雜,從哪裏入手,往哪裏打開呢,她試了又試,試了再試,一直沒有成功。

我坐在折疊國的國家大餐廳,不負責任地想象著。

[1] 今天的課上到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