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大角星
早晨九點三刻前,準備工作以合乎規範的方式做好了,各部門工作人員在崗位上接受主管最後一遍檢查。在更早的時候,大家開過晨會,分配好工作,明確當天的熱門商品、時段促銷品和減價處理品。一切準備就緒。超市大門於十點鍾準時打開,第一批顧客進來了,通過門口後,馬上分道揚鑣,走到由陳列台、貨架、冰櫃區隔出來的大道與小徑上。
她在超市當小時工第二年了,輪流在各部門工作,最常被派到的活兒是促銷,一整天站在必經要道旁,以試吃品招徠顧客。她在生鮮部給顧客炸鮭魚和豬排。在調味料部把醬油、蒜泥醬、花生醬倒進碟子裏,還提供蘸取用的小食品。在烘焙部把蛋糕、麵包切成小塊,漂亮地陳列出來。在蔬果部擺弄五顏六色的瓜果蔬菜。他們自稱“試吃員”的這份工作,要求勤快、很有精神地對人笑,還要有感染力地念出促銷信息。
最近她當的是零食部的試吃員。她直到開門前兩分鍾才把橙色頭套戴好,那是一個用製作玩偶的材料做的中空的頭套,長長彎彎的,形狀像弦月,她把圓鼓鼓的臉埋進頭套,幾秒鍾後,臉從中間偏下部位的一個圓洞中重新露出來,頭套上半部分俏皮地伸得有點高,人們從超市遠處也能看到她。她的圍裙上也別了兩枚這種形狀的胸針。身邊小桌子上的四個小盒子裏,則分別淺淺放了一把這種形狀的零食,有四種顏色:像頭套那樣的橙色、黃色、有綠色雜點的橙色和較淺的黃色。她負責推銷的商品是柿種,一種因為樣子像柿子的種子而得名的米製小點心。
“古田社出品,好吃的柿種。原味、蛋黃醬、芥末和奶酪味。四種口味禮盒裝。”一有人走到小桌子附近,她就用愉快的聲音做推銷。
早上的零食部冷冷清清,進來采買的顧客基本是全職主婦,她們主要衝著生鮮食品,其次是乳製品和雜貨而來。但到了下午三點以後至晚上,零食部就吃香了。必定有放學的孩子,還有不怎麽做飯專門喜歡買快餐食品和零嘴的年輕人,他們經過小桌子,順手拈起幾顆吃一吃,無論添上多少回,試吃盒子都會被掃空。一些人的頭速度很快地湊近來,從盒子裏擄走零食,又迅疾地離開小桌子,使她覺得自己像是招呼滑溜溜的海豹來吃食的馴獸員。
上午即便沒什麽人,她也如常賣力地吆喝。她叫自己不要那麽賣力,但總是控製不住。她想正因為自己幹這個幹得很有勁頭,所以人家老是叫自己幹這個。不過柿種,她不討厭,可以熱情地為它叫喊。中午輪到她休息的時候,她把頭套摘下來暫時交給零食部主管,中年主管有點害羞地戴好,他的身高使他變成一個柿種巨人,代替她,莊嚴而親切地看守試吃桌。她和要好的同事在休息室吃午飯時,從發際線到兩邊臉頰上還留著一圈圓圓的頭套印子。
同事也是小時工,她們幾乎同時進入這間超市,這兩年由於經濟不好,工作崗位數量銳減,她們沒辦法轉為更有保障的正式員工,就把小時工一直幹了下來。這周,同事是曲奇試吃員,上班時要戲劇化地戴一串曲奇大項鏈。一根染成金色的粗繩,上麵掛著超大的香草圈、小甜心、加侖子脆餅等幾種曲奇模型。吃飯時她摘掉了項鏈,露出樸素的製服前胸。
“那個人今天又來了?”曲奇試吃員問她。
她把下巴抵到鎖骨之間再抬起來,幅度極限大地點了頭。
“沒有錯嗎?”
“絕對。”她說。
那個人,在柿種試吃的第一天早晨就來了。他出現在她正前方,在三十米外過道另一頭賣拖把的地方,他們中間橫亙一片暫時蕭條的銷售區域,他安靜地站著,樣子是在直視柿種試吃桌。他身上是件比身材大一號的連帽運動衫,帽子搭在背後不用,另戴一頂白色棒球帽,拗得過彎的帽簷給額頭增添了神秘感。她剛注意到他,突然,他長腿一動,向這裏走來,幾步就縮短了距離。走路姿勢像她以前十分了解的一種人,由於某種原因別人常替他拿東西,他習慣於空手矯捷地行動。而略低著的頭和聳起的肩,說明他想避免引起他人注意。可能是細節,譬如垂在胸前的兩條帽繩,它們隨著身體激烈地左右搖擺,但更可能是整體,是他的全身上下一起迷惑了她,叫她移不開眼睛。終於她想起要推銷,剛說了半句“古田社出品,好吃……”那個人已從遙遠的地方撲到小桌子前,把手懸在四格試吃盒上猶豫不決。她馬上點著盒子巴結地介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原味、蛋黃醬味、芥末味、奶酪味。”
“嗯。”那個人回應,用黑是黑、白是白的眼睛看了她一眼。頓時,如樹影拂過樹下睡著的少女並喚醒了她,叫她不知所措了。
到他站在身邊時,她才發現,因為瘦,從遠處看他就像變高了似的,實際隻是高個子中的普通高。光光的、透亮的耳朵貼緊帽子下邊伸出來。帽子底下,他皮膚好,臉色卻不好,眼睛下有稍許眼袋,顯得很困很累。一顆柿種被他投入嘴裏,哢嚓哢嚓地嚼,他那瘦到隻有薄薄一層的臉頰清楚地表現出柿種從完整到不見的過程。隨後,他把其餘三種口味各取一兩顆捏在手裏,似點頭非點頭地動了一下腦袋,像對她的服務表示感謝,便虛握著裝了零食的拳頭邁動長腿走開了。去時選擇了另一條人煙稀少的過道,快步消失在洋酒展示架盡頭,隻把濃重的煙味留下了片刻。
這以後,那個人每天都來吃柿種,有時一天來一次,有時一天來兩次,不是在沒人的時候來,就是完全相反地在大批嗷嗷待哺的海豹顧客湧過來的時候來,兩種情況都掩護了他。他每次都在不同的過道上出現,又快又警覺,走過來吃上幾顆,再拿走幾顆,就從另一條過道神不知鬼不覺且又從容地離開了。
“那個人喜歡哪種口味?”曲奇試吃員問。
“原味和芥末味,芥末第一。”但她否定了談話方向,“這不是重點。”
“重點——”曲奇試吃員說,“柿種愛好者,隻是一個非常非常像‘他’的人。”
“真是他呀。”她說。
“A.組合的隊長?”
“Arcturus[1]的隊長。”她精確地說。
“嗤,”曲奇試吃員笑說,“這不可能。”
“喏,隊長的鼻子和嘴巴的線條是這樣的。”她使手中的勺子離開便當,在空中比畫起來。十幾年前,作為Arcturus組合的忠實粉絲,她重複看過他們千千萬萬的照片視頻、很多現場演出,每晚睡前還要在心裏把他們的樣子過一遍,把自己編到和他們談戀愛的浪漫故事裏去,所以絕對不會有錯。“隊長眼睛的形狀是這樣,垂下眼時睫毛翹成這個角度。皮膚曬得很黑,不怎麽化妝,出來一會兒胡子立刻長出來兩毫米,弄得嘴唇上麵和下巴老是青青的。那個人就長這樣子。”
對方踏實地吃著午飯。
曲奇試吃員的午飯是以員工價向超市購買的厚切豬排飯便當,她吃咖喱雞肉便當。今天她不能好好吃飯了,往事奔襲十幾年的距離來到嘴邊,使她說話比吃飯多。
“不隻臉,那個人全身上下也完完全全就是隊長。”她說,“我們隊長平時總是這麽穿,T恤,連帽運動衫,大運動褲,戴棒球帽。他有幾種配色方案,灰色運動衫戴白帽子,紅色運動衫戴藍帽子,藍色運動衫戴灰帽子,一直這樣的,從出道時的小少年到最後沒變過。還抽很多煙,被拍到的次數太多了,一些節目討論他,說對青少年做了不好的示範。但可能他那種隨便的派頭,一看就不是精心設計出來的,就算是隨便,也好像是有整體感的、沒有漏洞的那種隨便,是最高等級的隨便,粉塗太厚同時想裝瀟灑的別的偶像比不了,結果抽煙也被大家奇怪地容忍了。他人氣也是組合裏最高,迷他的孩子們像早晨我們貨架上的雞蛋一樣密密麻麻。唉,這樣一想,換成現在我也會最喜歡他。”
“但你迷的是其他人?”
“我喜歡主唱。”
“隊長不是主唱?”
“隊長負責rap。是個很好的rapper。因為人氣高,和成員在台上一起表演一首歌時,會有奇怪的畫麵。別人都在唱歌,他先是在那兒晃來晃去,似乎是無所事事,到了他的部分,他嘴巴很快地念了什麽,下麵的孩子立刻就‘啊啊啊隊長!’地大叫,把他聲音蓋住。他念完這段rap又晃來晃去,再度顯得無所事事。直到整首歌快唱完前,又到了他的部分,他再念了什麽,同時比一比手勢,但下麵又是‘啊啊啊隊長!’地大叫。接著,台上所有成員一起擺姿勢,歌就結束了,這讓他從頭到尾好像沒發出過聲音,隻在舞台上比了兩下手勢,有點莫名其妙,但又是合情合理的。”她屈起另一隻手的中指和無名指,模仿了幾個動作。
“你也不會少叫的,‘啊啊啊啊’,叫的是主唱的名字。”曲奇試吃員說。
“對,我們都那樣。少女窮,但是嗓子響力氣大,也講義氣,絕對不能讓喜歡的人得到的呼喊聲小於別人。”
“可是以前傻,沒發現那麽愛隊長,現在愛覺醒了。”
“嗯,小時候真的沒有特別注意他,眼裏隻看著我的主唱大人,把他們的海報貼在床旁邊,每天看主唱三百次。沒想到,其實當時也清楚地看到了旁邊的隊長,還把隊長留在了心裏。”她用比過手勢的那隻手戳戳心,繼續說,“不單是長得帥,隊長也是很不錯的人。這點是現在,也就是剛剛,才明白過來的。”
“什麽方麵?”
“他做其他事也是,像在舞台上演出那樣。一群人一起接受采訪,一起拍照片,不是總有人喜歡說最多話,或是卡住最好的位置嗎,我們促銷商品不放在好地方就不會被注意到,兩種情況是一樣的。但他都自願站在邊上,看起來在閑晃,不愛說話,不搶風頭的,可要是一說話就能說得很好。可能在閑晃中更有空看清事實,說得到位,還很激勵人。現在沒有這種人。現在的明星都不行。”她問,“你呢,那時候真沒一個偶像嗎?”
“我那時候被看得很緊。”曲奇試吃員說。
“好孩子。那麽瘋狂少女的幸福,你不知道。”她說。
“好孩子,一直聽話地讀書做功課,最後在這裏叫賣東西。”
“和我一樣。”
“和你一樣。”
“但願那時候能帶上你玩,你既玩到了,現在也能賣曲奇。”
“是啊。”曲奇試吃員無可奈何地同意,又說,“不過,雖然一個勁地念書,隊長這個人我多少有印象,接了很多廣告代言不是嗎?電視上,報紙上,高樓大廈的樓頂上。我每周去補習中心三次,經過一個廣場,隊長在最醒目的地方,一張很大很大的畫麵上,手裏拿著某種吃的,叫所有少男少女必須看到他,看了第一眼還會看第二眼,下次經過又再看他第三眼第四眼。搞不好我當時也挺喜歡他的。”
“就是柿種呀。”
“哦?”
“他手裏拿的,‘哢嚓哢嚓’,你不記得嗎?還拍了一支電視廣告,前麵他一聲不響,直到最後才拿著柿種用異常嚴肅的態度說‘哢嚓哢嚓’,然後,天哪!哪怕看了一萬遍心跳還是快停了,因為他露出牙齒帥氣一笑。那個牌子立刻狂銷了。”
“啊,有的,‘哢嚓哢嚓’。”曲奇試吃員也想起來了。
“以前,柿種是下酒菜,男人們喝一杯時嚼一嚼,隊長一代言,從此也成為年輕人隨便什麽時候都吃的小零食。現在的年輕人不知道隊長,不過他們也吃柿種,同時說著以前明星土。反正,廣告真是太紅了,隊長接受采訪時不免被問到,他做了一個有名的回答。隻要有可能,他就不會撇開集體談個人。他說:因為我們Arcturus,請大家永遠記得意思是大角星,是一顆比太陽更明亮的橙色巨星,所以接了包裝也是橙色的產品廣告,理由隻有這個。這句話第一次強調了橙色和Arcturus的關係,它後來被視為劃分前A時代與後A時代的分割線,前A時代還有不少同級別的競爭對手,到了大規模使用橙色的後A時代,Arcturus掃清全部對手,站上巔峰——怎麽啦,不要笑我,至少在當時我們自己覺得,喜歡的人是天下第一!隊長說了這句話後,以前是普通顏色的橙色不得了了,柿種也變成有特殊意義的零食,我們經常做橙色海報,送橙色禮物給他們,送去的吃的東西裏一定包括了柿種。當時最最有氣氛的事,到現在也覺得很不錯,但再怎麽也不會重新經曆的事,應該就是我們的現場應援從此開始統一使用橙色,隻要看到台下一大片橙色,那就是我們,裏麵就有我啊!”
“就是演唱會上舉牌子,打著燈,晃來晃去地狂喊狂叫的瘋子們?”
“是的!所以現在做試吃員才那麽厲害。隻要一讓我戴上什麽頭套,或是手裏舉塊牌子,就控製不住地熱情起來,多麽害羞的話也能喊得很大聲。”
“多虧了Arcturus。”
“可不是。”
“嗤,”曲奇試吃員又一次笑說,“但這是不可能的。”
“什麽不可能?”
“長得像,衣服風格一樣,吃橙色的柿種,那也不是他。”
“你的想法太世俗了。”她說。
“隊長不是在交通事故中死了嗎?有多久,十年前?”
“對的。”
“……”
“十年前的夏天,先從電台聽到消息,接著電視新聞裏也播了,再接著消息不斷更新,相互矛盾,一會兒說很糟,一會兒說情況還可以,大家應該樂觀地等,等到第二天中午,經紀公司正式確認了死亡。啊,晴天霹靂!車在高速公路上被一輛大車碾成另一種形狀,其實隊長立刻就不行了,倒沒有吃太久的苦,經紀公司在盤算商業利益而沒有馬上公布情況。就要說到心碎的地方了……”
“這時還沒心碎?”曲奇試吃員問。
“沒有。這時大家還是一個人一個人分開著,正被晴天霹靂弄得很驚奇。要碰了麵一起心碎。粉絲如果不在一起,做什麽事都沒意思。好,大家聚在一起了,那天是隊長的出殯日,場麵是轟動性的。你在電視上見過?有點印象?一清早,我們等在殯儀館外麵,不斷有人加入,後來據新聞報道,到中午時兩三萬人占據了幾條主要街道。我們站在路兩邊,麵向中間的車道,警方開始封鎖道路,因此有很長時間一部車也沒有開過去,很像嘉年華花車通行前的樣子,正想著說不定就是大型玩笑,說不定Arcturus全團成員將從空****的路上走來,由隊長領頭,向我們招手揮吻,突然,一輛警車開過去了。人群馬上**起來,大家挨得很緊,人浪把我推來推去,我感到快死了。”
“而且心碎了?”曲奇試吃員問。
“不,還差一點。我感到快被擠死了。很快,第二輛車跟著警車開過來了,人浪正把我往隔離欄前一推,我幾乎被擠到最前麵,這樣就看到了隊長,他坐在靈車的副駕駛座上,不是的,是他的遺像坐在那兒,但和本人坐著感覺沒有差別。隊長那次罕見地穿了西裝,打了領帶,相當正式地出席自己的大場麵,而臉上還是穿運動衫時候的熟悉的表情,有點好笑又蠻感激地看著我們,好像以前舉行粉絲見麵會時感謝我們來了那樣。由於我正看著他,所以他也專門看著我。我們剛相互看著,還想看下去時,人浪又把我一推,我跌回到人群裏,靈車開過去了。粉絲好像是一體的,前麵的人看到經過的是隊長的靈車,後麵的人即使除了前麵人的頭什麽都沒看到,也頓時明白那是什麽。車真的開過去了,突然大家都哭了。心碎就在這時候,三萬人一起。”
“在電視上你們真有點誇張。但要是我在裏麵也一定哭,這種場麵受不了。”
“鐵石心腸也受不了。我們喜歡過Arcturus的人,或者說模模糊糊地意識到什麽事情結束了的人,都東倒西歪,一個扶著另一個狂哭了。越是有模模糊糊想法的人,哭得越是厲害。又有幾輛送殯的車,分別坐著隊長親友和組合成員,它們也緊跟著靈車開過去。這以後,就沒東西可看了,馬路又恢複了交通秩序,大家便從路上分散,回到自己家裏又足足哭了一個星期,許多人學也沒辦法上。”
“模模糊糊地想什麽?”
“就是一個很純潔又傻氣的時代從自己身上跨過去了,它結束了,我也部分死亡了——嗬,大概是這樣。果然,失去隊長的Arcturus掙紮著再活動了一年,第二年宣布解散,成員各自發展。而我可能是以前拿出來的熱情太多,虧空了,對後麵冒出來的新的偶像團體,再也掏不出很多感情,以後起碼沒有為那些人哭過。”
曲奇試吃員早就把飯吃好了,覺得到這裏應該差不多,就說:“好吧,整件事情是,你過去喜歡A.?組合,十年前組合的隊長出了車禍,你在三萬人裏親眼看到靈車開走了,還哭了。但是相信他現在又來逛超市?”
“這說不通?”
“你自己說。”
“我也覺得說不通。不過,你想想看,世界上的事總有各種各樣的可能性。實際上,最近我隨便看看電視,意外看到了Arcturus主唱上了一個搞笑綜藝節目,他已經走形得不好意思讓人盯著他一直看了,喜歡過的人,現在不但樣子不行,神態上尤其不行,他配合著別人,看主要嘉賓的眼色說話和做搞笑動作。我轉了台,順手又上網搜了組合中的其他成員,都完全變成了普通人,老的老、胖的胖,叫我不能相信從前個個是萬人迷。誰能不變呢?隻有死去的人。隻有隊長還維持了原樣,一直是去世時候的年齡,沒有變老,沒有變醜,沒有發胖,意誌也沒有消沉,他穿著標誌性的連帽運動衫,低調地來我們超市吃他代言過的小零食,一邊懷念過去。你覺得這有一點合理吧?”
“唉,我要去戴大項鏈了。”曲奇試吃員聽到這裏懶洋洋地站起來,動手收拾休息室的桌子。她追問著“一點點的合理呢?”也跟著站起來丟便當盒子。她們把椅子推入桌子下麵,通過曲折的走廊走回賣場,再一次投入了廉價勞動力的工作中。
正當同事在超市的隔壁過道戴上曲奇模型大項鏈時,她也再一次戴上柿種頭套,供臉露出的那個洞再一次正正好好卡在了她從額頭到雙頰的那圈圓印子上,好像是對“情況步入正軌”幾個字的具體寫照。她站到老地方,仍像上午那樣富有活力地對顧客說著那幾句話:“古田社出品,好吃的柿種。原味、蛋黃醬、芥末和奶酪味。四種口味禮盒裝。”並不時往試吃盒子裏添上一點柿種。
顧客明顯多了,她的視線在各條過道上掃來掃去。那個人下午也會出現吧,她想。
盡管受到取笑,自己也仿佛屈服於別人從普通邏輯出發完全站得住腳的取笑,但是,單純從人的模樣上判斷,她要說,自己這個始祖級別的老粉絲絕對沒有認錯。臉、神態以及動作,千真萬確是隊長本人。還有眼神,上一次,有三萬人在場,它從靈車副駕駛座上放射出來,這一次來自試吃的小桌子邊,兩者也是一模一樣的。要不是存在“普通邏輯”,根本就沒有理由懷疑那個人不是隊長。正像擺在身邊的道理,如果一顆柿種是原味,它就不是芥末味,反過來如果是芥末味,它就不是原味。你隻能相信一種事實,而不能通吃兩界。曲奇試吃員認為事實是原味,但她逐漸地,更相信是芥末味。
是芥末味的。她思考,難道不能是這樣嗎?把橙色變成Arcturus代表色的我們富有遠見的隊長,改變柿種消費趨勢的時尚的隊長,對於自己付出過全部青春的偶像團體輕易崩塌這一事實,即使死去也抱憾的多情的隊長,一種力量叫他以十年前的麵貌回來了。
那力量是什麽呢?她想起來了,那個把自己卷在裏麵推來推去的人浪是有色彩的,它呈現大角星的顏色。Arcturus,大角星,牧夫座α星,北半球夜空第一亮的恒星,全夜空第三亮的恒星,距離地球三十六光年,直徑為太陽的二十一倍,是一顆K2Ⅲ型橙色巨星。——她還能默背出以前牢記的知識。
那一天,在殯儀館外麵的街道上,晴空之下,許多人帶來橙色鮮花,點起橙色蠟燭,搖動橙色的應援手環,舉著橙色手幅——上麵寫著同一句告別語“再見隊長”。這片橙海忽而較為平靜,微波緩搖,忽而激烈湧動並發出悲傷呐喊,像是三萬個少年巫師一起舉行某種巫術儀式,呼喚神話降臨。浪潮訇然大響時,橙海中破開一條道路,隊長坐著靈車穿海而過。這樣的少年和隊長,或許共同創造了奇跡。於是隔了很多年,隊長歸來,但這時他已經失去親密的團員,失去生存的舞台,不再有音樂家希望被他挑中新歌,不再有產品想被他代言,也不再有粉絲圍繞身邊,一切都麵目全非,他來到超市,寂寞地吃吃柿種。現在她覺得,這完全是說得通的。
她的目光停止移動了,那個人再一次出現,向自己走來。由於上午剛來過,現在又來,頻率密集地追逐不值錢的東西,並顯然被人注意到了,使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沒有完全笑起來,嘴巴輕輕抿著,這樣更好看。搖動空空的雙手,撐著寬肩膀,他超過學生、主婦、小青年,在她看來人群中最為顯眼地走過來。不可思議,她現在的年紀竟然和他接近了,這些年來她經曆了很多事情,對於偶像不再那麽如饑似渴,和與自己一樣平凡的人相愛,並在共同建設生活,因此她回應他的笑容不再像當年。像再次看到曾經很喜歡的情人,像老友重逢,也有點像是媽媽注視著放學歸來的小孩,她那樣迎接他。
這天之後的一天,隊長也來了。再之後的一天,也來了。一直到柿種試吃活動結束。之後,沒人再看到過Arcturus隊長逛超市。
[1] 有支挪威黑金屬樂隊也叫Arcturus,成立於1991年,最近一次出新專輯是在2015年5月,專輯叫Arcturian。不過柿種試吃員不聽北歐樂隊或者黑金屬,她迷的是本地另外一支唱流行歌曲的同名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