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空房間
我的隔壁有問題。我們整棟樓都有問題。
不久前,空關好久的隔壁,一個單間,似乎被租出去了。我從第一天起便在琢磨新鄰居。我認為他們是對老夫妻。從薄薄一層牆那邊傳來內容聽不清的說話聲,低沉、緩慢、尾音拖拉,話與話之間留出兩人長期生活後形成的十分自然的空白。稍後我聽見他們來到走廊上,一些對話,拖遝的腳步聲,電梯井道嗡嗡作響。他們離開了。
老夫妻來的那天是休息日,我一整天在家。他們走後,隔壁悄無聲息,我完全肯定,沒有人。過了五六個小時,時間到了深夜,我在廁所例行做一種努力。我坐著,兩條大腿往前伸,褲子褪到膝頭,我的手肘撐在大腿上,小腹不時用力,同時三心二意地讀一本沒有價值的小說。幾個星期來,日光燈瀕臨死亡,它又在我頭頂發出噝噝的預警聲,接著廁所沉入一片黑暗,但我假裝仍在看書,目不轉睛,態度簡直更認真了。因為從一直以來所過的收支相抵的人生中,我學到許多竅門,其中相當值錢的一條是,在花錢修理看似壞了的東西前,應該先使用自己的意誌力與之較量,當明白你需要它們的心有多誠摯,它們有時可以支撐下去,再熬上很長時間。我就那樣在坐便器上仿佛燈沒壞似的原樣待著,就像我在生活中原地不動地待著那樣,幾秒鍾後,我贏了日光燈,燈管一閃,老舊的廁所裏再一次填滿了白晃晃的光,它又照亮我的小說,我的與地磚接縫平行的兩條腿,腿上的毛,以及膝蓋上的褲子。在光明灑落的同時,還有一樣東西注入我所在的空間:一陣流水聲。在我背後,牆的另一麵,和我坐的位置對稱的地方,有條水柱花了蠻長時間投入某片水麵,停了停,坐便器嘩啦啦衝水,一個年輕女人此時加入衝水聲哼唱起來,她好似唱著最近熱門的某支廣告歌的幾小節,歌聲清脆潦草。“那麽說,鄰居不是老夫妻,是個年輕女人咯?”我無法假裝看書了,抬起頭注視白牆。不一會兒,年輕女人踩著有跟的鞋子離開廁所,移動到大約是門廳的地方,再過一會兒,她砰一下甩上門,走掉了。
我上完廁所,帶著困惑睡去。當你非常關心某樣事物時,會生出獨立的警覺心,你盡管去做別的事吧,這種警覺心並不需要占用太多知覺,也能看守住那件事物。因此,我雖然睡著了,可心裏清楚,隔壁徹夜沒睡過人。但是,整晚無人後,第四個人又從隔壁走出來,並且被我親眼見到了。
時間是在第二天清晨,那天是工作日。我看著他,沒想到第四個人那麽小,是一個軟乎乎的小朋友。他當時已經站在電梯門口了,我正想著說什麽好,電梯門打開,他先一步,我後一步,我們走進去,我摁下去一樓的鍵,低頭打量他。他專心致誌地站在邊上,身高在我皮帶以下,整體是深藍色、領口滾金邊的校服把他打扮成小紳士,然而鮮黃色的書包一下子終結了他的一本正經,告訴我這還是一個幼稚的小孩。他的頭發蓬起來,像可愛的圓蓋子,主要作用是阻止我看他。在蓋子中心,有一個小小的旋,很幹淨的水打著轉流下洗臉池時,就是那樣子。我不可避免地看了一會兒小旋,之後把頭扭來扭去,用視線捉他的臉。他知道我試圖來個對視,好方便開始閑聊,起先極力用下巴抵住前胸,無論如何要把臉藏在圓蓋子底下,而當我假意轉開頭,他瞬間抬起清澈的雙眼偷看我,我認真看向他,他又快速偏過臉,研究起電梯的不鏽鋼轎壁。視線戰來回打了好幾層樓。
“看來你是新鄰居,昨天剛搬來。”後來我開口說。裝作正在進行一場成年男子之間的對話,好比我們是球場上座位相鄰的兩個球迷,或是次日將發售新的電子產品而在前夜就露天排隊的兩個電子迷,又或者是在校門口等待接孩子的兩個萍水相逢的家長,既然他是一個在交際方麵頗有自尊心的孩子,希望這能比較合他的意。我繼續搭訕道:“要不要認識一下?”
小孩不吭聲,我努力過了,自然就準備放棄了,這時,一個很輕的聲音從電梯下半部分回答我:“我是小學生。”他有板有眼地說,又不看我了,矜持地平視前方,臉頰上的肉鼓得高高的,眼睫毛則背離臉頰肉的曲線反向往上翹著。他正前後搖擺小而圓的身體,在消化他孩子氣的不安。
“我是上班……”我還來不及說出“的人”兩個字,我們就到了一樓,趁電梯門剛打開到僅有一條成人無法通過的細縫,小孩脫身跑出去,邊跑邊又稍微大聲地說了一次,好像聲明身份對他而言是件很重要的事——“我是小學生啊!”他那柯基一樣的小屁股左右扭動,黃書包敲打隻有一點點大的背部,就這樣顛著顛著地跑到大樓外麵去了,等我也跟著走出去,看到書包和這小子在街角一閃,不見了。
老夫妻,年輕女人,小朋友,這四個人離開後,沒有再回來。我當時不知道,這四個新鄰居,是後來一大批新鄰居的先發部隊。
我住的這棟樓,舊得有些厲害。它建得比周圍其他房子更早,也更馬虎,當一圈外觀又高級內部又舒適的新樓接連造好,帶著驕傲的神情矗立在前後左右時,它立刻被貶低了,像大家族裏最無能的一個兒子,窩在富有野心的兄弟之間。時間一長,兩者氣質上的差別越見分明,住在裏麵的人的差別也擴大了。出入新樓的是前途無量的人。舊樓則坦然地扮演它無能子弟的角色,顯得更漫不經心和善於哂笑現實了,裏麵的住戶都像我,處境和得意無關,隻比潦倒略佳。一旦某個住戶積蓄出一點財富,或哪天力爭上遊之心跳動了,他必定會搬走。樓裏有了越來越多的空房間。
在這棟樓住了幾年,我對它滿意,我感到自己和它的靈魂是相配的,相配的事物司空見慣地相互怨懟,其實正確的做法是像我們這樣相互忍耐和配合。在我看來,它沒有很多不足,在那天,也就是有若幹莫名其妙的新鄰居走出來之前,僅僅有些噪聲、清潔、安全和管理方麵的問題。當然你可以說那差不多就是租房的全部問題,不過我不管,它是不錯的。要說樓中怪事,從這天起,經我仔細回想,陸續想到越來越多。
某天黃昏,我繞過幾棟新樓回家,眼前驟然暗了一層,心情卻好了,因為正好到了我們樓下,它總是散發頹廢的人開玩笑的氣場,和我合拍。可能一天工作後累了,也可能是想著回去沒事情要做,我不知不覺站住了,抬頭去看金紅色的暮雲,它們相當有分量地在高處飄**,背後襯著一分鍾比一分鍾深下去的藍色天空,顯出一天將盡時的威儀。再挑剔的人也很難說黃昏是難看的,我覺得很好看,呆站了十幾秒,至多半分鍾,欣賞那樣的天。與此同時,我的眼睛掃到樓上,某個地方不太自然。那裏有扇窗戶大敞著,而據我所知,一年以來裏麵無人居住,我預感有事發生,轉而用等待戲開場的心情直盯著它。才等了一會兒,突然空中發出一聲類似紙袋裝滿氣後被拍破的爆響,接著窗口劇烈地向外噴出一大團東西,那股力量之大非同一般,把很輕的東西噴吐得漫天都是。它們一飛到空中就大肆散開,每一片都以黃昏的天為背景,正麵反麵地旋轉著,形成非常美,非常壯觀,又非常快地消失的景象。窗口吐出的是紙片。紙片們翻飛到我目力以外,也許最終掉在誰的車頂上,哪條六車道馬路的當中,某家商店門口,誰見到一張紙也不會追查它的來曆。隻有一張紙片存心想給我看看似的,緩緩**到我麵前的空氣中,翻了幾下,在地上躺好。我撿起來研究,是附近某家確有其名的超市打折活動的宣傳頁。我拿著它,再向上看時,那扇窗戶已蹊蹺地關上了。
事後,宣傳頁上的銷售信息證明為虛假內容。為推銷產品穿戴得怪模怪樣的超市店員再三保證,他們沒有印刷過這份東西,絕對不可能以紙上低廉的價格銷售商品,否則他們會吃虧。喏,請收下這隻印著我們店名的打火機,為給您帶來麻煩,我們表示歉意。難道是競爭對手在陷害我們?他們撇下我,幾顆頭湊近宣傳頁做研究。
繼空房間噴吐假宣傳頁後,樓裏別的地方又出現了別的東西。每天都有一隻貓或狗,今天是貓明天是狗後天又是貓,漫步在樓道裏。小動物看到人來了輕輕一叫,靠近人腳邊,和人一起等電梯,它最後一個上電梯,到了一樓,它第一個跑出去,走上了社會。第二天出現的那隻斑點、顏色、個頭全不相同,因此判定是新的小貓或小狗,它也等著人把自己送下樓。由於一點也不騷擾人,也不會隨地排泄,相反,倒是會往地上一躺任由人摸它們肚子,做出種種討喜的反應,鄰居們,也就是像我這樣感到萬事基本合理從不大驚小怪的瀟灑人,都持無所謂的態度。在它們連續出現了大約四十隻之後,大樓不再出產貓和狗了。某一天,大家才遲鈍地察覺好像缺少了什麽,盲目地往各處看,最後看向地麵,隻見自己的破皮鞋踩在走廊久已無人清掃的水泥地上。
咦,我們的樓竟然是這樣,它有一定的生產力。猶如發現頭發淩亂的同伴是愛因斯坦,美術老師是米開朗琪羅,我有一些驚訝。細碎的回憶一件件浮現,接著我又想起來,在長期太平的歲月中,僅有一次警察來了。他們搜查某個房間。起因是對麵新樓有人報了警,他從自己的臥室向這邊眺望,然後叫來妻子一同眺望,他們看到有個陽台堆滿女性內衣,懷疑住著戀物癖、盜竊狂或別的壞家夥,兩棟樓相隔不遠,要是他出來害到他們的家庭就不好了。警察聯係了房東,趕來的房東一麵聲稱無人居住,一麵掏出鑰匙打開門,他們站在門口一起倒抽一口冷氣,隨後警察艱難地辟了一條道路走進去。整間房裏堆著一人高的內衣**——妖冶的、傳統的、學生款的、媽媽型的、成套和單件的,全都是嶄新的。一生也沒見過這麽多內衣的警察,像進入了兩百年無人踏足的熱帶叢林,走在會吸吮鞋子的淤泥裏,還要撥開植物稠密的葉子那般艱苦又有趣地前進,終於,他們跋涉到窗邊,發現是內衣太多頂開了門而灌到了陽台上,假如晚來幾天,陽台上堆得更高的內衣勢必將今天一件明天兩件地翻過欄杆跌下樓,給正從底下走過的人帶來很大的難堪。警察查看過現場,隨即調來大卡車,把五彩斑斕的贓物運回警局。聽說為了整理、編號、拍照、存放等,警察花了不少力氣,但是,一等力氣活幹好,調查便全麵陷入膠著狀態,既沒有證據指出是誰把內衣藏進這裏,也沒有證據支持藏在這裏的內衣和偷竊有關,簡單來說,無法認定是犯罪。內衣仿佛來自房間本身,如果無人製止,房間原本會繼續叫它們旺盛地生長出來,堆積成山,直到它們撐破四壁,溢出陽台,成為一道內衣瀑布直瀉到街道上。警方沒了頭緒,隻好放棄調查。警民都想讓對方處理這一大堆小布頭,房東異常堅決地不肯收下,最後他成功了。至於空房間,他把門重新一鎖,由它去了。
當我把宣傳頁事件、小貓小狗事件、女性內衣事件連起來想了一遍,接下去就非常容易理解隔壁發生的新事件了——空房間正在生產人。
房間們必然帶上房子自身的特征,虛張聲勢的房子裏是做作的房間,窄房子裏是拘謹的房間,搖搖欲墜的房子裏是危險的房間。我們的空房間繼承了這棟樓的戲謔精神,它們一方麵是自得其樂的,另一方麵是愛耍弄人的。它們又有各自的意誌、不同的愛好,按自己的想法,生產了莫名其妙的東西。我隨之又想起一些針頭線腦的小事。像被磁石吸引來的鐵屑,它們進一步佐證我的猜測。
某個空房間的玻璃窗上曾經閃爍五彩光芒,仔細一看,那是旋轉中的迪斯科球投出的燈光。那間房向往夜生活,生產出一顆迪斯科球。
某個空房間裏散發出釀酒廠發酵池才有的濃烈氣味,並有細流通過門下麵一個破洞不定時流出,你願意的話,周末看球賽前可以拿杯子接來喝,不要錢。這是一個酗酒的房間。
某個空房間時常傳出亨德爾的清唱劇。它最愛《彌賽亞》。每當唱到第二幕終曲《哈利路亞大合唱》,總在突然之間,在遠離這間房的地方,從另一層樓另一間房裏傳出歌聲與它齊唱:“他要做主,直到永永遠遠。王之王,萬主之主。哈利路亞!哈利路亞!哈利路亞!”聲音穿牆破壁,壯麗奔湧在樓道裏。它們,這兩間房是知音,都喜歡亨德爾,喜歡讚美歌。
除此之外,必定還有些我雖注意到但沒往心裏去的事情,發生過了、正在發生。房間會那麽做,原因也許是長期空關著感到無聊,希望有樣東西陪伴自己;要麽就是不欣賞現行的社會秩序,想擾亂它。不過,以往它們的壞心眼散亂而且有限,看似也沒有擬定做大事業的策略,它們算是安分守己的、自娛自樂的、定居的恐怖分子,可以不理會。我對自己說,這回必須留神了,隔壁的情況在升級,戲法正在變大!房間們先學會生產顏色、聲音、氣味,後來學會製作衣服,又學會了創造哺乳動物。它們既能做出實實在在的東西,比方說一張紙,又擅長虛構,比方說在上麵印出胡說八道的信息。它們已經什麽都能幹成了。而我的隔壁正在把各種能力做一個大融合,挑戰遠較以前複雜的產品。
隔壁是子宮,電梯是產道,把一個個人誕生到社會上去了,事情難道不是這樣嗎?和前麵那些房間不同的還有,那些房間的工作作風是散漫的,隔壁卻顯然萌生了生產上的野心,它實驗不同款式的人,嚐試過了男和女、老和少,退休的和上學的,它像謹慎地寫了三本書的中年作家那樣正具備豐富的經驗和旺盛的創作力。那麽,它創造人時參考的模板是什麽,是通過窗口自己成天向外看,把見過的人複製出來,還是一切全來自它的想象?它生產出來的人走出這棟樓時,自以為是誰,他們可曾對身世起疑?在他們的口袋裏,也裝著房間配套生產出來的身份證或學生證嗎?他們的身體上、智力上有沒有重大缺陷,會被我這樣的原生人識破嗎?他們去了哪裏,能否在外麵站穩腳跟?比起以上細枝末節,還有一些更為緊要的問題,涉及事態的根本。我不由得想:房間製造人的目的是什麽?它計劃的生產量是多少?它的終極目標,到底是要生產出什麽樣的人?
你怎麽能很好地理解一間房間的思想?我不能。我的意願從“不要有事”到“出點事看看”,在這個區間裏動來動去,此外光是猜,什麽也沒做,度過了一天又一天。這期間,我在我的房間裏聽到過很多聲響,有時一夜聽到好幾次,有時好幾天一次。一支啦啦隊高呼三聲口號,活潑地奔到走廊上去了,又在走廊上連續喊了三聲口號,乘上電梯走了。一個喜歡清嗓子的人,在房間裏“嗯嗯啊啊”了五分鍾,走出去了。一個憤怒地打電話吵架的人,走出去了。一對用無法識別的外語談情說愛的情侶,他們也從隔壁走出去了。有時能在走廊上見到新鄰居中的某幾個,我以質量檢驗員的目光檢視他們。非常好,栩栩如生。我心想。
本來可以一直這樣相安無事,直到那天,門沒關好。麻煩蠕動著滿是吸盤的觸手,伸過來碰了碰我。
“啊,對不起。”那天早晨,年輕人慌慌張張地說。他沒一點道歉的誠意,來不及似的直竄到電梯裏去,並不等我,就把電梯當成逃生艙駕駛它迅速離開。他是突然衝出來的,撞到我肩膀,我手裏的垃圾袋啪一下掉到走廊地上。
我聽著電梯在腳底板下麵越離越遠,一麵用鞋子撥弄那坨垃圾,就像以前對待小貓小狗一樣。一束早晨的陽光從走廊側麵的小窗外照進來,端正地落到上麵,塑料袋晶瑩剔透,包覆住雜物。真使我驚奇,陽光令已被榨光價值、將要丟棄的東西散發出美麗光澤。不撿了吧,我看著它懶洋洋地想。然而袋子掉在必經之路,隻隨便係過一次的口散開了,最上麵的黏糊糊的髒東西快要跌出來。我勉為其難地彎下腰。
我就是因此注意到隔壁門沒關好。此前從未發生過,每個新鄰居都記得隨手關門,這次它虛掩著。沒看錯的話,我一看它,它又再打開了一點,像女郎撩開裙擺,邀請我看秘密。我空著手站起來,全然忘記在撿東西,我的腳自動走過去了,我的手從陽光中移開了。我後來揣測陽光的用意,假如它有的話,射進樓道裏不見得是專門為照亮一堆垃圾,它更像是要挽留我這個人,避免我被不同世界的東西吸引。但我辜負了它。
我過了一會兒才能適應房間裏稍許暗淡的光線。我管不住自己的腿,走進了那扇門,走過了小而窄的兼作廚房用的門廳,我清楚這裏的房型和我的房間完全對稱,因此即便看不太清,也不妨礙我在其中移動,像是右手做慣的事交給左手做,不太順利,但能做好。
這裏溫暖潮濕,氣味不妙。
我一直走向臥室。
逆向走進一座子宮。
我的臥室形狀接近正方形,這裏也是。我的臥室麵積是小的,這裏也是。我的臥室四壁塗白,這裏也是。我的臥室裏有不值錢的家具,這裏沒有。我的臥室裏通常隻有我一個人,這裏不是。牆皮在動。天花板、地板、四麵牆,許多牆皮在鼓動。眼睛漸漸能看清任何東西了,我盯著離得最近的一塊牆,上麵有規律地突出一些半透明的圓形,正是圓形部分在各管各地鼓動。那東西的樣子我熟悉,從前在電子產品的包裝車間、在貨運公司的物流部門時總打交道,它們像是用來減震防潮的氣泡膜。不過我從未見過那麽大張的氣泡膜,它襯在整個房間內部,乳白色的泡泡密布。每顆氣泡直徑約為兩隻手掌的寬度。每顆凸起的氣泡裏有東西在動,每顆裏有一個人。
隱約能看到這些人的局部,或穿衣服,或**;或臀,或腿,或者分不清是人體哪裏,這要視他們當時正好把哪個部位朝向氣泡。從一些恰好抵著氣泡內壁的臉來看,他們集體處於意識不清醒的狀態。我稍一轉頭,一顆氣泡內有張喜滋滋的婦女的臉,它在離我十分十分近的地方,在派對上音樂很響而好朋友要說秘密話的距離內,她眼睛半睜,雖然褐色的眼珠對準我所在的方向,但不在看我,頭腦沉浸於房間賦予她的精神世界中,半長的卷發在臉周圍飄浮。她一直笑著,嘴巴時而咧到比較大的程度,時而縮小一些,忽然再次衝我哈哈大笑,幸虧氣泡鎖住了笑聲,但她盡力露出粉色牙齦,並把熱氣噴到薄膜上。氣泡在她笑得收斂時較平,笑得厲害時彈出,幾乎貼到我臉上。由於這層東西隔開我們,而且從嚴格意義上說她還沒出生,我無法知道她為什麽那麽開心。同樣,我也無法知道腳邊的某顆氣泡裏,為什麽有張臉那麽猙獰,他咬牙切齒,怒目朝天,仿佛正在醞釀複仇計劃,一出生就要把它付諸行動。
房間之子們在氣泡膜後麵的動靜打了個折扣傳到我這邊,仿佛千頭困獸在黑夜裏一起低聲說胡話的聲音,從耳朵眼直灌進我喉嚨裏,再跑到胃裏麵,我感到後背僵住了,牙床發酸,每根腳趾抽筋。我在心裏低聲下氣地對房間說:好了,我看到了,我已經應你的邀請進來過,你叫我看什麽我都看過了,聽過了,這就要走,不會再來,將永遠保守秘密。
房間沒有同意。它突然發出疼痛的震顫,從地板到天花板整張膜繃緊了,不同方向的力量拉扯著它。到處都在微微晃動,我站立不穩,萬般不情願也必須伸出手,我不想碰婦女的頭,連忙扶住她旁邊的氣泡,那東西不平整,發燙,黏糊糊的,在它裏麵有一隻被高級西裝料子裹住的手肘,我仿佛是靠這位還沒出世的紳士攙扶才勉強站住。震顫傳到我手中,在疼痛中有一股喜悅之情,它的喜悅、欣慰和揚揚自得加起來甚至大過於疼痛,使它能熬得住折磨。天哪,我想,有人要出生了。
在房間那頭的天花板上,有顆漲得圓滾滾的氣泡,它比誰都飽滿。有個人在裏頭翻來覆去,搞得它狂暴地彈動。那就是疼痛之源。房間忽然靜止片刻,而後它凝聚所有力氣發動劇烈的一顫,成熟的氣泡迸裂。
“幫幫忙。”氣泡後的人將頭和一條手臂伸出來,從半空懸垂下來,再想動作時,卻卡住了。“拉我一把!”一半在外麵一半在裏麵的人,用理所當然的口氣吩咐我,天然地把我當成他的助產士。我馬上怯懦地照辦。我小心地在地上的氣泡之間移動雙腳,走到他那顆倒吊的頭底下,我握住他的手,將他向下拉,當把他的身體拔出一段後,用另一隻手體貼地托住他的背,兩隻手一起控製力道,使他脫離洞穴。最終,他笨拙地一個翻身,在地上,在倫理上的弟弟妹妹之間站住。我們的頭頂上,生產他的氣泡的裂口正在愈合,裏麵再次模模糊糊地出現了新的什麽。房間的疼痛已緩解,它示意我:參觀到此為止,你出去吧。
電梯載著我們,生產人的空房間,生產小動物的空房間,散發虛假廣告宣傳頁的空房間,唱《彌賽亞》的空房間,製作女性內衣的空房間,酗酒的空房間,安裝迪斯科球的空房間,我們從上到下經過這些房間,電梯把我們兩個人娩出大樓。
新鄰居穿格子襯衫,戴眼鏡,束落伍的寬皮帶,斜挎一隻實實在在的電腦包。他傻裏傻氣,不用別人幫忙——實際上我有些脫力也幫不上他的忙——受完全新鮮的知覺支配,他自己就可以把自己撩撥到興奮狀態。“啊!”當聽到我問他是個什麽人,那家夥詫異地叫起來,不過他很快就把房間為他做好的設定激活了,愉快地回答:“按照我的理解,我是一個程序員。”確實,他是程序員的標準樣子。你有地方去嗎?我問他。“啊?”他又趕快讀取了腦部數據,“有的有的,我去一家電腦公司上班。按照我的理解,社會上有的是電腦公司不是嗎?我隨便走進一間,走到那種可以隨意挑座位的非固定辦公區域坐下來,想想辦法,獲得一套進係統的用戶名和密碼,接著就開始幹活。按照我的理解,我就成為一個員工,過幾天得到報酬,就這樣生活。”
我想這說不定是可行的,這個社會,它不在乎哪裏多出了一些人,它既容得下我這樣的人,也容得下他這樣的人,個人的來曆與命運,對它而言無關緊要。新鄰居像那天背黃書包的小孩,他也確認了自己的身份,他那張平凡得我不屑於多看的臉上因此漾起充分的滿足感。“你呢?”他倒過來問我。“我嘛,我差不多啊,我也正要去幹活,到哪裏找個位子坐下來。”我禁不住苦笑。
我們在早晨的陽光底下道別。他以程序員的方式缺乏魅力地走開,他一走到足夠遠的地方,就和路上的行人渾然一體了。我的手指感到涼意,剛剛撿起來的垃圾袋,裏麵的髒東西畢竟是沾到了手上。我走到近處扔掉袋子。那包垃圾,是我與他不同,昨天也活著的證據。不過到了明天,也許再沒有東西可以證明,我與他之間有任何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