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理發師阿德
阿德剃完一顆頭,站在店子前抽香煙。
有一條河,流經阿德所在的小鎮,並未深入小鎮,隻漫不經心地在邊緣繞了一小段,似乎河曾在遠方聽說過這裏,因此閑逛過來看看,來之後發現不感興趣,於是頓了一頓,接著一拐,流到別處去了。阿德的理發店正巧建在河附近,人們常常看到他在岸邊解悶。人們經過時會和他打招呼,就像現在。
這時天差不多要黑了,一群趕著回家吃晚飯的學生從理發店前走過。此處路窄,阿德又占去一點寬度,學生們自動匯成一列通行,一個接一個走過去,逐個叫他:阿德,阿德,阿德。最後一個學生同他說:拜拜。阿德把煙從黏黏的嘴唇皮上拿開,夾在兩指間舉在身側,不能在小孩麵前吸煙,實際上不該在任何老鄉麵前吸煙,他不清不楚地“嗯”了幾聲作為回應,等他們全走過去,又叼上了。
他轉頭看那一行小孩的背影,或長或圓的頭在暮色中活潑地沉浮,他稍微瞄一瞄,便能認出誰是誰。鎮裏的每個小孩,阿德都認識,他們從小嬰兒起就被抱過來理頭。趁無知的眼睛亂看,胖手臂揮舞,阿德準確地從他們軟軟的頭皮上剪下頭發,像樹木的初芽,林中的新筍,或是一切剛剛以細微狀態問世而被采摘的東西,嬰兒的頭發帶著可惜的意味飄落到理發店地上。他們從此成為阿德的顧客,他們的父母也是他的顧客,他是多年來鎮上唯一的理發師。相處夠久就知道,阿德隻能從頭上認出人,看人體其他部位,不管認誰,都不行。人們諒解他:一個純粹的理發師,隻認頭,不認臉。
好多年前,阿德剛來鎮子,才開業不久,他去雜貨店買肉、麵包和酒,或是去事務所敲章,人們尚不習慣他的風格,像對待一般人那樣,含笑與他麵對麵,然後切入話題。阿德麵無表情,用眼神射出一個問號,伸出食指畫個圈,意思是“轉過去”。他直等那人三百六十度展現了發型,才想起這是誰,接上他的話。現在,大家都清楚他的要求,說話前,自動轉圈展示整顆頭,再轉過來親切地和他交談。光憑這點,他就覺得鎮子上的人不錯,比他待過的很多地方有人情味。
太陽沉到河對麵去了,天上有隻大手把阿德的世界攏住了,到處都陷進了陰影裏,河水泛黑,小孩的頭消失不見了,不知哪裏傳來夜鳥降八度的啼鳴。阿德將手裏的煙一彈,走回店裏。在他身後,水麵上的小漩渦迅速擴大,裂開一張嘴,吞掉煙屁股和周圍垃圾,重新閉上時,一切像沒發生過。
理發店門口的旋轉燈箱穩當地轉動,紅、白、藍三色光芒同時照在他身上,也映進眼睛的虹膜裏。阿德在黑夜裏,在無比熟悉的三種顏色的光芒下,透過玻璃門看到,小小的理發店來了一位訪客。
不是一位普通顧客。
店裏有兩把理發椅,訪客不垂青任何一把,他原本可以坐下來等,那樣可以趁便照鏡子,為發型再拿拿主意,也可以從手邊的書報袋取一份地方小報,在鄉野奇聞中消磨時間。訪客不做這些,在參觀阿德的店。他就站在阿德剛剛還站著為老鄉剪頭發的位置上,身體小幅度地一點一點轉動,眼睛有目的地上下掃視,從帶著汙漬的牆紙,皮麵裂口的理發椅,看到畚箕裏的一點頭發。他看了一圈,目光停在鏡子下緣突出的置物台上,他將剪刀抄進手裏,對準空氣剪幾下,停手,觀察刀口,接著放回。放回時,先是把剪刀按自己的習慣與梳子平行放置,不過他想了想,用手指一推,使它仍按原先的角度擺著。阿德辨認出,他操縱剪刀的動作不摻雜質,受一種力量的指揮,那力量來自長期訓練形成的肌肉記憶,與自己一樣,他控製它就如控製第四段指節。阿德推門。訪客聽見聲響,身體自然而然地完全迎向那個方向,投出一束準備好的目光。
阿德在門口一眼望去,既看到訪客的正麵,也看到訪客映在鏡子中的背影。他更多地看背影。從來沒有見過這顆頭,這人不是鎮民,不認識。但這麽一來,他反而完全確認了訪客身份。
阿德並不是唯一的“純粹的理發師”。他這種理發師,世上有一些,大家分散在各地,靠一個曆史悠久的組織“理發師委員會”維持關係。要不是理發師委員會,大家早成孤魂野鬼,這一點,每個人都透徹了解,因此誰都像服從於命運一樣服從它。不久前,委員會管理人寫來郵件,以公事公辦的口吻通知阿德,一個成員要來和他交接,接手這間小店。阿德收到信後照常生活,他將平靜一直很好地保持至上一刻,但當他把視線從訪客的整體形象上收窄,具體地接住他的目光時,心裏還是扭住了。
訪客跨前一步,垂下肩膀,伸出剛才擺弄剪刀的那隻手,口中自報姓名。兩代理發師握住了手。
對名字,阿德不上心,他把他好好看了一遍,錯雜的感受輪流出現:“他喜歡主動。他個子真高,能夠直接俯視人們頭頂,不像我還要滑稽地叫人家轉一圈!他樣子年輕。瞧他的手多有力,拇指正鉗住我的虎口,另四根手指則把我的小拇指和無名指捏得絞在一起,他既天生有力,又故意挑釁!”鬆開手前,阿德再一次專心凝視他的眼睛,認為自己從中看到了燃燒的勝負欲,“啊,這人多麽急著想取代我,他想馬上拿走我的一切。”
理發師都是快手,半小時後,阿德便招待他的接班人吃上了晚餐:墨魚汁意大利麵,海帶湯,珍珠奶茶,紅酒和咖啡。
一支分屬不同食物體係的雜牌軍,個個以假亂真。唯有紅酒是真的紅酒。
阿德的住處就在理發店二樓。小巧的臥室兼起居室,連著一間廚房兼餐廳,阿德單獨住著很舒適。他在樓上生活,拉起樓梯口的遮板,就走下樓,給人剪頭發。新理發師一來,一人份的住宅頓時顯小了。新理發師毫不見外,在餐桌上舒展長手臂,香噴噴地吃晚飯。黑色的食物,配深紅色的酒液,黑色的食物,再配深紅色的酒液,他以同等的熱情循環吃喝,其間發表了三五次感歎:“很好吃。”等到阿德詢問是不是要再添一點意麵,他也接受了。他看起來沒有那麽強勢了,而是充滿活力又直率,阿德試圖修正看法:也許是太少和同類相處,兩個人一開始拿捏不好尺度,他過於熱切,而自己過於保守,有疑心。
不應該搞砸難得的聚會,阿德帶著部分釋然部分歉疚的心情從椅子裏站起身為客人服務。他再次打開冰箱。身為一個非常年長的單身漢,收納做得非常好,房間裏隻有合用的東西,數量也是適當的。冰箱內部就如和大房間風格一致的小房間,食物用保鮮盒分裝,符合某種規則地一層一層摞起,又並不擺得過密,保留了靈活調動盒子的空間。因此,冰箱門被打開的瞬間,立刻從內部傳遞出立體幾何的美感,並且漫到房間裏。新理發師從阿德身後看著,咽部收縮了。保鮮盒裏分別存放著頭發碎末、剪成不同長度的頭發、打成小結子的頭發、揉成團子的頭發、細軟的頭發、粗硬的頭發、彎曲的頭發、年輕人的頭發、老者的頭發、很黑的頭發、不太黑的頭發……
阿德取出一個大號保鮮盒,一小股一小股的黑頭發已經仔細梳理過,清洗過,剪成整齊的二十厘米長,每一股都用一段紙條攔腰裹好,靜躺在盒子裏。他拿出兩股頭發,撕掉紙,丟進開水鍋,攪動幾下。幾分鍾後,新理發師追點的意麵伏在盤子裏,乖順聽話的樣子。隨後,分量充足的醬汁熱乎乎地澆在了上麵。醬汁也是黑色的,一樣是頭發製品。新理發師舉叉將它們一盤,分幾次吸進口中,灌下紅酒,又灌下紅酒,終於他滿足地往椅背上一靠。
烹飪和吃飯,往房間裏摻上溫暖的氣味。“很早我就聽人談起過你,當我在另一塊大陸的時候。”新理發師的手指在桌布上點一點,移到遠處的桌布上又點一點,表示大陸之間離得有那麽遠,但也可能他想表示時間過去有那麽久。他繼續說:“我碰到一個人,我們聊遍認識的同行。他也接受過你的招待,他從所有人中特別指明,說你能幹。他說,你當時在窮山惡水中營業,店裏秘密置辦了一個豪華廚房,收工後關上門,獨自過‘有品質的生活’。他念念不忘你請的飯,‘感到,’他說,‘回到了文明社會。’”新理發師很有樂趣地,雙眼執著地盯著阿德,“你恐怕比自己想的要有名一點,在這個圈子裏。”他的手指又出動了,這回在桌布上畫一個圈,把自己和對方都圈進去。
阿德不清楚他提到的是什麽時候,在哪個窮山溝,敘述者是誰。每個交接夜他必定請接班人吃飯,這是他的規矩。他有點不好意思,含糊地說:“我唯一的樂趣,就是燒燒飯。”
就阿德所知,有許多理發師在吃上麵太馬虎。每天晚上理發店打烊後,他們用掃帚掃地,不時彎腰在地上挑挑揀揀,找到比較好的頭發,收在工作衣的口袋裏,掃地完畢,把頭發掏出來,在給顧客洗頭的花灑底下隨便一衝,而後扔進盤子,站在店裏的某個角落,背對著門,囫圇吸食。如果哪天生意不好,沒有足量的好頭發,還得像狗一樣去刨垃圾桶。更不幸的情況是,過去一兩天隻簡單地修剪了一些男賓的頭,那麽隻好吃點屑屑充饑了。
“我不是為了吃垃圾活的,這對健康不好。”阿德說。
他們心照不宣地笑起來,各飲真酒和假咖啡。真相是吃頭發的理發師不會老,除非用極端方式,否則難以死亡,健康問題不用管理。
阿德向新理發師介紹他的廚房,四眼電磁爐,以品質而非花哨外觀博取他歡心的炊具,冰箱,好幾台料理機。他解說時,斟酌客人的神情,一時覺得他在滿含感情地認真聽,一時覺得他不過是披著認真的皮,但兩種狀態都不妨礙他讓自己說下去。有時一個人對某事在長時間的閉口不言後,太想談一談,把珍藏的個別經驗公之於眾,甚至到了不挑聽眾的程度,他正是如此。
他說,假如你不喜歡長形意麵,用這台料理機把頭發切碎,用另一台料理機壓出形狀。螺旋意麵、蝴蝶意麵、車輪意麵、貝殼意麵,我想總有你喜歡的吧。雖然味道全一樣,但是感覺不同了。你要是願意,還可以每天換換盤子、餐墊什麽的,蠟燭也收在這裏,這兩個抽屜專門負責吃飯的氣氛。
他說,頭發粉末是廚房必備。加在木薯粉裏,揉成小丸子——你感覺今天的珍珠奶茶怎麽樣?我也常在頭發粉末中摻上水,凍成黑冰塊,喝酒的時候放幾塊。你樂意試試看嗎,把粉末裝在模具裏,又能壓成小餅幹。
他說,我還有台刨冰機,專門在夏天做黑冰沙。
他說,你抽不抽煙?頭發在烤箱裏稍微烤一烤,卷成煙,很不錯的,除了沒辦法拿出去發給老鄉,你總是得躲起來自己一個人抽。
他說,咖啡粉的做法參考煙絲。
阿德可以做花樣百出的頭發餐,當然他也可以不做,和別人一樣將就,但那樣的話,取之不盡的時間更多了,該如何用光它呢。他說了很多,這句隻是想,沒有說。
每個像他那樣的理發師出生時都很正常,或早或晚,有人在五歲,有人直到四十歲,天然的欲望像蛇經過冬眠蘇醒了,在身體器官之間爬,從心髒出發,爬到下腹部,繞一圈又爬回胸口,蛇信始終伸出,不停**。頭發,吃頭發,想吃頭發,欲望發出呼喊聲。他們忍不住偷吃全家人留在梳子上的頭發。對家務活上了心,偏愛清理床鋪、地板和吸塵器集塵袋,撿到頭發就貪婪地塞進嘴中。打動他們的女孩全都留著濃密長發,他們喜歡把手橫過女孩的肩頭,手指長時間地溫柔地纏繞發絲,更喜歡把頭伏在她們肩上,芬芳的頭發使他們目眩神迷,他們假裝在弄癢她們的頸窩增添戀愛情調,實際上在吃衣服上的落發,然後他們賣力地用親吻聲蓋過那“嗦”的一記吸吮聲。
每進食一次頭發,就能支撐上一段時光,他們感到身體裏的蛇又睡著了,而自己起死回生,又像個好人。不過不久後,舊事重演,他們又得舔梳子、清理吸塵器、吻女孩。蛇已經被喂養得既粗且長,爬行時摩擦肺腑,也攪動他們的神魂。再也無法哄睡它了,必須花更多工夫滿足它。
不管當中幹了什麽,假裝自己是撲騰在美女中的花花公子啦,去假發廠打工啦,躲進山裏靠著吃動物毛發過活啦,最後他們都會發現,還是當理發師最實際,隻要別把招牌搞砸,每天都有新鮮頭發送上門。長長的辮子進來要求剪斷,披散的長發進來要求剪短,大背頭進來要求刨成光頭。理發店是狩獵場,是餐廳,是食物樂園。可惜也是銅牆鐵壁的監獄。他們從此失去了普通人的胃口,割斷幾乎一切人際關係,把自己圈禁在從大陸到小島,從都市到鄉野,從高山到平原的一間間理發店裏,隻作為理發師長久地活著,或者說,服無期徒刑。
他們不能向世人公開事實,沒人能承擔恐懼和偏見大爆發的後果,那不會把事情導向好的方麵,隻能使處境更艱難。今晚,兩代理發師也談到了這點。“委員會中有些人異想天開,”新理發師帶來新消息,他露出嘲弄的眼神,“認為大概在百年內,可以把我們的苦衷告訴大眾,在博取他們的同情,求得理解後,雙方和平共處,我們從此過上什麽幸福的生活。”
“這是不切實際的。”阿德說。
新理發師哼了一聲。
“稍微和主流人群不一樣的人,就很難活,任何時代的鐵律都是如此。人們會把我們看成低版本的吸血鬼。雖然我們既不會飛,也不會用長牙齒咬他們,隻不過是能夠活上很久,吃人身上多餘的角質蛋白的可憐蟲。”阿德舉起咖啡壺,搖晃它,使頭發碎末均勻地散布在熱水中,他邀請客人,“請把咖啡喝完。”
稍晚,他們又回到一樓,阿德重新打開理發店裏的燈。日光燈變到最亮要花去點時間。在起初暗淡的照明下,這裏和黃昏時看上去不太一樣。由並列的兩張理發椅、它們前麵的兩麵鏡子、一個小水池、移動式儲物櫃組成的畫麵透露出掩飾不住的淒涼。
他們相互理了發。先是阿德為新理發師理,接著反過來。
剛剛在樓上,新理發師看到了幾張二十年前的舊照片。有一張,年輕的阿德站在店子前,光光的臉上沒表情。下一張,可能是拍照人請他笑一笑,於是他露出勉為其難的笑容。照片裝在杉木相框裏,就擺在餐邊櫃上。有了參照物,新理發師在阿德頭上和臉上動了一陣刀後,發表評論:“你一點沒變哪。”
阿德如今留了一把絡腮胡,常年靠他自己剪的發型誇張地蓋住額頭,這樣一來,整張臉上隻在眼睛部分露出三指寬,上下全被毛發遮住,此外還有嘴巴埋在毛茸茸的胡須裏,像爬滿植物的山壁上暗藏一道門。新理發師首先幫他剪了頭發。刮胡子時兩人挨得過分近,新理發師專注的眼神在阿德臉上移動,阿德眯起眼睛,也注視他。一時他們連對方的呼吸都感受到了,脖子上動脈的震動銜接對方的心跳,剃刀在皮膚上刮擦的聲音被放大,橫在兩人之間。刺啦。刺啦。刺啦。刀從臉上遊走到下巴,在喉嚨處逗留。突然,阿德不能看清新理發師了,因為對方緊靠過來,遮擋住自己的視線。但觸覺更敏銳了,他感覺刀鋒不願意離開喉嚨似的,超出時間需要地徘徊在喉結上下。有一秒鍾,他有不好的預感。理發師被剃刀割喉就會死,搞不好自己在新理發師肮髒的小動作中,馬上就會噴出一股熱血,灑在牆紙上,因為血的噴出,他的頭還要受反作用力戲劇化地後仰,沉重地磕在理發椅上,盡管他現在已經往後仰到一個極限了,不過死亡的力量誰又能估算得清楚呢,特別是一個那麽久沒有經曆死亡的人,生命掙斷時的動靜也許是駭人的。然而下一秒,他安慰自己:那個人不是一個混蛋,是我太久沒有刮胡子了啊,也許時間沒有我想得那麽久,或者,那麽久是應當的。這個姿勢保持了難以說清的時長後,新理發師舉著剃刀,突兀地從椅子邊退開了。
阿德的額頭、臉頰和下巴重見天日。新理發師偏著頭打量他。他們的臉都停留在各自徹底完成“轉化”時的樣子,新理發師二十多歲,阿德三十歲剛出頭。他仿佛昨天才拍了那些靦腆的舊照片,隻不過如今膚色不勻,中間三指寬的地方黑,其餘部分白。像一塊白夾黑三明治。他不習慣地摸摸臉,手掌在光滑的下巴處打了幾個來回。
新理發師喃喃說了幾聲“很好,不錯”,不知是表揚自己的手藝,還是稱讚自己剛才及時刹住了某個念頭——這種念頭是常見的,每個人總會有一些時候想親手製造極端事件。新理發師將剃刀在毛巾上仔細拭擦,有力的手,骨節泛白。刀鋒被折疊起來,這一次他按照自己的規矩來,沒有物歸原位,而是把剃刀收進懸掛在牆上的布袋的最下一層,那無疑是他在自己理發店放慣的位置。
阿德看在眼裏,明白他用動作宣告店已經歸他所有。阿德再次對他做出評價:“啊,一個性急的,經常冒出危險火花的家夥。‘轉化’時年紀太小了,這不妙,將永遠有欠成熟。但願他不要在這裏闖禍才好。”
安排成員每過一段時間交換地方生活,這是理發師委員會的核心工作。在一處滯留得越久,越可能暴露身份,所以必須易地而居,甲接手乙的理發店,乙接手丙的理發店,丙接手丁的理發店,他們稱之為“人才流動”。流動的圈子有時候繞得很小,涉及的人員很單純,三到五人就夠了。而有時候,一次興師動眾的“人才流動”可能翻山跨海,牽扯幾塊大陸。每個成員視情況不同,幾年到幾十年流動一次。也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一個理發師經過幾次流動,回到他曾經工作過的村莊、小鎮或城市,滄海桑田,當時他認識的所有人都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唯有他回來了,為新一代人剪頭發。
通過這套方案,委員會行之有效地降低了理發師暴露秘密的風險,保護個人乃至全體成員的人身安全。在新理發師到任的今晚,阿德就要離開,去委員會為他指定的新地方,和駐守在那裏的舊理發師完成另一次交接,開始新一段人生,直至再次接到流動的通知。
新理發師放好剃刀,轉回身,腳踩在兩個人的落發上,他把圍在阿德胸前的白布解開,一抖,阿德留在白布上的亂發和亂須也飄到地上。阿德還坐在那兒,麵貌煥然一新,他覺得應該對接班人交代些什麽。不久前經過理發店的孩子們的聲音回到了耳邊,他想,這個鎮子的人不錯,有教養又快活,人人都叫得出我名字,見麵時還想和我聊天,把和我生命相比短如眨眼的事情當成要聞告訴我。而我這些年來也很好地履行了職責,服務他們,為每個人剪出合適的發型,使人人更好看,以此作為他們給我安定生活的報答。隻因為人和人不一樣,所以有了告別,這是沒辦法的事。
“你知道怎麽做,要統統掃起來燒掉。在房子前麵有鉛桶。”他對接班人提出要求。人們誤食理發師的頭發,可能被“感染”,在若幹年後“轉化”身份。這點雖未得到充分證實,不過誰也冒不起險。新理發師答應了。
“這個鎮子的人不錯。”阿德沒頭沒腦地說。
“我知道,好人的頭發有點甜,這裏的頭發甜度算很高。”
“那麽……”阿德說了半句。
新理發師即刻回答一種笑,一種服務行業中對不受歡迎的、多嘴多舌的顧客的笑。
他們一站一坐,通過鏡子看著對方,吃飯時的和睦氣氛很早就開始減弱,現在到了很稀薄的水平。阿德承認他的手藝可以說非常好,他使自己看上去是帥氣的。一塊英俊的陳年三明治。然而這也成為缺點,他做事喜歡出挑,喜歡引人注目。不需要“很不錯”“非常好”,隻需要“剛剛好”,那才是細水長流地活下去的保障。他很想作為前輩這麽教導他,但是對方的站姿、目光、自信的笑容全在阻止自己。多說無益了。另一方麵,阿德明白,沒有退路了,就要把親手創造的不錯的生活拱手送他,自己去投奔一片陌生之地,而那裏很可能是糟糕的,那裏的人很可能粗魯、難伺候、善於猜忌,他們的頭發很可能是發酸的,烹飪技術再高超也難以下咽。推進中碰到障礙的對話,加上對未來的憂慮,讓他突然就對新理發師產生了恨意,懊悔教了那麽多食譜,尤其還把料理機留給他。
他沒法把心裏的話合乎禮貌地一一說出來,決定還是趁有風度時趕快走,就猛地跳起來穿外套。“再見了,”他拿出全部熱情鼓舞自己爽朗地道別,“天一亮,鎮長會接到一封信,我說要離開,由同行幫忙看店。我隻是一名理發師,用不了幾天,他們會永遠忘了我。現在,我把這裏交給你。”
理發店門口的燈箱忠誠地旋轉。紅,白,藍,紅,白,藍,紅,白,藍……照耀著阿德。阿德記起極漫長的歲月之前,理發師委員會的一位管理人曾經和自己有過一次會麵,可以把它看成接納新成員加入組織的麵試。管理人仿佛閑聊般地問他:你知道這三種顏色對於我們這種人的意義嗎?不等他回答,管理人溫和地揭曉:紅色代表友愛,白色代表不占有,藍色代表忍耐。
阿德順著河走,手提一隻輕便行李袋,除了少量衣物,裏麵裝著事先準備好的幹糧,一些吃起來略有點甜的頭發小點心,此地特產,很可能再也品嚐不到了。
離別經驗多不勝數的阿德,感到這次心情起伏得過了頭,都有點看不起自己了,於是在夜色中自嘲地笑了。他和河水一起走向前方,想起忘了告訴新理發師小河的妙用:為裝作正常人而買來的假裝會吃掉的食物,可以方便地丟棄在河中,河水會幫他進行處理。不過他又想,他是個聰明人,馬上就會對周圍的一切善加利用,不需要我的指點。
剛才在小空間裏滋生出來的對新理發師的怨恨,到了廣闊天地中,得到了稀釋。阿德祝福新理發師順利,在此度過一段美好安樂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