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口袋人

我和一個女性朋友在日本北海道過春節,每天腳踩積雪,乘新幹線,吃螃蟹。我們享受著未用語言挑明的關係,單獨去了好些地方。其中有個城市是一部純愛影片的拍攝地,電影裏的男女主角同名,還在當中學生時,他喜歡她,捉弄她,在借書卡上畫她的肖像,分頭長大後,男方在登山事故中罹難,女方這才追憶起舊感情。影片想叫人覺得回憶中埋藏著好東西。但好東西,你不知道它們何時何地埋藏下去,也不知道何時何故又被挖掘出來,因此以我的年紀來看,此事既好也驚悚,不太想嚐試。現實中,拍電影的城市裏,風景不如電影美,商店賣的東西沒意思,遊客太多,令人疲倦。

幸好行程中還包含好幾個動物園、植物園。在旭山動物園的一角,牆上醒目地畫著一匹狼,背景是一團飽和度很高的藍,藍色前麵,獨狼的毛色是黑與灰。它有著人類的神情,瞳孔緊縮,聰明地看向某處。我認出是阿部弘士[1]畫的一匹有名的卡通狼,叫“嘎布”,出自他的繪本《翡翠森林狼和羊》。書裏狼與羊交上了朋友,它們的友情不被認可,二者決定逃向狼和羊可以共存的翡翠森林。我曾給兒子讀過這本書,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我和前妻還經營著模範父母的角色,枕邊讀書,周末全家同遊,其樂融融。那確實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看到嘎布後我們猜想,動物園裏的全部動物繪畫都出自阿部弘士之手,接著我們每到一個動物館,都專門去看指示牌,學上麵的動物樣子拍照片。她做出猩猩撓頭、貓頭鷹伸出一隻翅膀指路的動作,中年人的正經麵貌被抹掉,她比出發時可愛。

所以要我推薦的話,去旭山動物園,比逛知名影片拍攝地更開心。但總的來說,七天的北海道旅行,在哪裏都過得很不壞,隻在回國,回到我熟悉的生活前,遇到了小麻煩。

我們在機場想起來,廉價航空公司對行李有嚴格限製。不知道是不是超重了?於是我們在機場地上打開行李箱和背包,抱著遊戲的心情重新整理起來,重點是把那些體積小、分量重的物品掏出來,裝進衣服口袋裏。

外套左邊口袋:小相機、手機、充電器。

外套右邊口袋:化妝袋、筆袋、折疊雨傘。

牛仔褲後袋:電源適配器。

裝備完畢,頓時渾身一沉。特別是雪天中派了很大用處的折疊傘最討嫌,它太長了,手柄從口袋裏伸出來一截。從前方或是後麵看起來,我想,也許我這位旅客此時像是某位身披鎧甲將要凱旋的大將軍。他並沒有因勝利就鬆懈片刻,仍然身藏多種暗器,腰裏還挎了一把寶刀。

她也做了差不多的事,富有創造性地,在全身上下塞滿了零星物品。她來檢視我的成果,笑著按了按我的胸口,她的手按到了放在外套內插袋裏的錢包,奇異並久違的感覺經過錢包一路傳遞到了我身上。我們隨後就這樣排在換領登機牌的隊伍裏。乘坐廉價航班的人全像我們這樣奇形怪狀,口袋裏都塞得鼓鼓囊囊,所有人緩緩地,順著折返的隔離帶往櫃台迂回移動,好像做了壞事,要被移送去哪裏。突然,好幾天以來,我的心中第一次難受了起來。

我對她說:“我們真像口袋人——你知道口袋人嗎?”她說知道一點。

我出生在一個熱心參與公共事務、對社會的號召響應過多的家庭,尤其我父親,他笑起來牙齒閃亮,整個人的形象和心地好像光明得不留陰影,最好戴上墨鏡回憶他。母親的形象較為普通,但身上忠實地反射了父親的光芒,因此也是光明的。由於父親的堅持,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們收留了一個口袋人,名叫坡。

坡的到來一開始就受到街坊理所當然的反對。因為口袋人是有汙點的人種,他們曾經到處偷東西,小案做盡,世上頂級的大案他們也常有份參與。

人們願意相信存在過兩個古老的偷盜氏族,口袋人是他們的後裔。民間傳奇小說這樣描繪口袋人的身世:很久以前,這兩個氏族一個熱衷跑去別人家闖空門,另一個整天在街頭掏包,也就是說,是大盜和小偷。當然那時候的人們都穿著古代的衣服,梳著端莊的發髻,他們也一樣,他們的衣袂翻飛在別人的屋簷上,或者拂過人家的包袱,把錢財據為己有。業務領域相鄰又互不侵犯,兩個氏族長期維持疏而不遠的關係,直到一樣東西攻破界限——婚姻。兩支賊軍聯姻了。一個闖空門的配上一個偷皮夾子的,賊夫婦們的精神世界相通,又能在專業上互補長短,組成門當戶對的好姻緣——即使是反麵人物,傳奇小說也寫道,他們生活得很幸福。後代繼承父母雙方的事業,每個人都掌握了入室盜竊和街頭掏包兩項技能,處理的偷盜業務更廣,賺頭更多了。身體在這時發生了變化,多餘的皮膚從胸口和腋下部位長出來。最初它們發育得很簡陋,用膠帶修修補補弄成口袋的樣子後,可以放進一點東西。基因傳了幾代人,得到強化,口袋越來越好用。天賜神袋逐漸成為藏匿贓物的理想之地。他們幹完一票,路遇警察攔截盤問也不怕,隻要瀟灑地抖一抖外衣,自證清白,殊不知贓物正藏在皮膚夾層裏。

傳奇暗藏的邏輯是:口袋人先具有罪性與惡根,再長出了口袋,偷竊是其天性,是改不了的。但是,事情也可能有另一種麵貌,他們沒有離奇身世,一族人因為意外長出口袋而開始靠此謀生,就像漂亮的人憑臉拍電影,高的人用長手打籃球,隻是順勢而為。口袋本身沒有罪,你可以叫有口袋的人不要偷,就像你可以製止別人打籃球。

無論口袋人是如何成為小偷的,無差別的是,小偷總是遭人痛恨。因為一切犯罪的起點就是偷竊,奪取性命、侵犯人權、通奸、竊國,凡此種種,假使遏製住偷竊行為,人類的品德可能升華一個檔次。所以口袋人必須消亡。

幾十年前一個關鍵時刻,社會正義人士決心和小偷種族進行正麵的、堅決且徹底的大清算。從那個時代活過來的人一定記得,在龐大的財力和警力的雙重支持下,搜捕運動大張旗鼓地展開了。巡警和暗哨遍布城市鄉野,數不清的便衣混跡到人們身邊,獎勵舉報人的獎金發出千千萬萬,新聞越寫越長恨不得寫到報紙外麵。那時,人們但凡要把手放到胸口或是上臂內側時,都會萬分小心。結果是令當局滿意的。捉小賊如同砍瓜切菜,名噪一時的神偷也相繼落網。所有賊在警局被拍下標準製式的照片,然後印到報紙社會版上。隻要一拿起報紙,還沒定睛看,被捉拿歸案的一排口袋人已經麵無表情地先看著我們了。越是江湖地位高的犯罪分子,表情與眼神越是高深莫測,他們的臉上有某種吸引力,拉住你的視線,使你把報紙翻過去後還會翻回來再看兩眼。現在想起來,他們都有點像阿部弘士畫的那匹狼,你在和他們的對視中,感到被看穿了,輸了。

大清算運動致使口袋人的偷盜集團或被剿滅,或被打擊得四分五裂,再也無法恢複元氣。沒有案底隻有嫌疑的口袋人,被登記到國家安全係統數據庫,終其一生受到嚴密監管。警方相信,少部分口袋人狡猾至極,他們避開調查,謹慎著裝以掩飾其口袋,隱藏在我們中間,仍不時伸出賊手。但即使把最後這點遺憾誠實地填寫進政府工作報告,運動也總歸大獲全勝了。

坡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在運動結束後、在運動的餘波中來到了我家。坡的父母被警方羈押,他們的姓名,犯過什麽案子,判處多少年徒刑,警方拒絕透露。也許是一對大人物呢,報紙上特地留出比較大的麵積刊登照片,我曾和他們四目相接,被透紙而出的目光囑托過什麽——至今都覺得那是有可能的。像坡這類失去家長的口袋人兒童,大多數留在福利院,極少人被選中加入了政府在若幹年後承認完敗的實驗項目。他們被交給普通家庭撫養,試試看能否走上和父母截然不同的栽滿道德之樹的新路。當然,首先這些孩子得通過全麵測評,確定心理和行為上沒有大問題,得到一個好分數。“是得高分的好孩子。”領坡到我家的長官如此冷冰冰地說,遂把他像小動物一樣牽給了父親。

我的父母充當監護人,坡從小孩子到少年時代的前半段,好幾年裏與我關係最親密。

你當然知道有袋類動物,袋鼠有育兒袋,考拉也有一個。可能還知道海獺在腋下也生有皮囊。可愛的海獺會把幾顆最愛的小石頭藏在皮囊裏,帶它們到處遊來遊去,想吃東西時仰躺在水麵上,用小手掏出隨身攜帶的小石頭,腹部是它的餐桌,它就在那上麵敲破海膽硬殼,吃又腥又甜的海膽肉。口袋人外表看起來和我們一樣,但像袋鼠、考拉和海獺,他們的皮膚皺褶形成好幾個口袋,具體數量和形狀不詳,畢竟普通人幾乎不可能合法地看到**口袋人,人權法保護他們的隱私。但有一點是清楚的,口袋裏麵放進些鍾表、皮夾子之類的小東西不在話下,如果把據說是有彈性的皮膚皺褶撐開,還可以放進更大的物體。坡會把一本書放在口袋裏,優哉遊哉地走到樹林裏散會兒步,在喜歡的樹下坐一坐,樹蔭蔽日,鳥也無憂無慮地叫起來,似在說明連我們在內的整個林間的心聲。他就在這時把手探進懷中,摸出書來讀,口渴的話,別的口袋裏裝著兩個蘋果,坡會分給我一個。

年輕的坡和我,以及道格,這樣度過了一個又一個下午。我們不大理睬同齡人,反過來說,他們除了惡意招惹也不理睬我們。在坡到來後,昔日的夥伴像被身後係住的線一扯,從我身邊迅速退遠了,多段友誼終止於同一瞬間。我曾無法想象周圍能那麽空,那該是不好玩的,但當我們被截然分開後,他們登時一文不值。而我開始初嚐一種無限接近愛情的感情,人如果有充分多的感情,就會從三歲戀愛到死為止,在男女之間,在能得到的和得不到的人之間來回喜歡,不是嗎?我那時喜歡著坡。

坡一年四季穿風衣,冬天穿夾棉風衣,春秋穿厚風衣,夏天換上薄風衣,長度都到達膝蓋。他身材瘦小,風衣勾勒出窄窄一具身體,他習慣雙手插袋,肩膀還從兩邊往身體前麵卷一點,這使他像不了挺起胸膛做人的好少年,也讓他身體更窄了,如有必要,窄孩子能從稠密的人群中快速穿過而不碰到誰。即使夏天,他也要從領口直到下擺扣好全副紐扣,兩扇衣襟緊閉。坡對紐扣位置有特殊要求,他靦腆地站在起居室,結結巴巴地問我媽討要一套針線,媽媽立刻誇張地置辦了十六色線、粗粗細細的針、插針的小布包、小剪子以及袖套。坡關起臥室門,秘密地縫過所有紐扣和紐洞,把間距改得很大——這是卷肩膀的根本原因,他要守護間距。每當要取東西,他避過人,稍許側轉身,揣在口袋裏的一隻手伸出來,抬起來,從兩粒扣子之間一下子滑進風衣深處。我常常觀察他此刻的表情,在他臉上出現一種琢磨的神情,配合手在衣服裏的動作,眼珠一轉一轉,突然,你可以感覺到他大腦某部分神經元變得活躍了,他摸到了要找的東西,肘關節帶動手,將那樣東西通過兩粒扣子之間,從口袋裏拿到了外麵。

父親鼓勵坡使用自己的口袋,他對一開始持反對意見但馬上偃旗息鼓的媽媽陳述理由:“這是他的‘私人空間’,他有正當使用的權利。”坡很少背包,或者外出時盡管背著包,但包是空的。作業本、筆袋、折疊好的雨披、小望遠鏡、畫了好多小鳥的素描本、春遊時的便當盒、鎮上商店裏買的一磅牛奶、幾包零食,他一律喜歡塞在身上。

“本子搞得這麽皺。”“……上麵的字擦得也有點糊。”“嘖,起碼吃的不要貼身放。牛奶不冰嗎?小心便當盒子翻掉。”但沒有一句是真心的抱怨。我感到他做什麽都可愛,走路樣子可愛,那樣從風衣中找東西、取東西可愛,取東西時的表情可愛,我還沒有一次可以忍住不吃他從兩粒扣子之間拿出來的零食。在坡那裏我了解到“從口袋,無論什麽口袋裏把東西拿出來吃,東西都會更好吃”。這是十分聰明的經驗。

我們兩個雖讀同年級,但上了幾年學後,坡改為隔三岔五才來一次學校。事情由幾個高年級壞家夥搞出來。他們給坡發明了各種綽號,“夾層”“袋鼠男”“阿偷”等,最難聽的當屬“奶子哥”,指他胸前總有整齊的一排或兩排扣子,這要視他是穿單排鈕風衣還是雙排鈕風衣而定,穿雙排鈕風衣時,他們叫他“**子哥”。他們經常跟在我們身後,嘴裏不三不四地說話,發出噓聲,要是回頭瞪他們,他們得到回應就更開心了,連忙把一隻手伸進自己的衣服甚至褲襠裏,**猥地在裏麵拱來拱去。你拿殘酷的少年流氓沒辦法,無法阻止他們與生俱來的低級欲望在覺醒時的大爆發,就像一鑽開油層,原油要自動噴上天。有一天,他們哄笑著大喊“奶子哥,奶子哥”,截住獨自一人的坡,脅迫他到操場一側通往籃球館的近道上,他被他們合力撩翻在地,力量懸殊的雙方滾在石子路上扭打起來,他們差一點就把風衣撕成碎片,但坡僥幸保住衣服,逃走了。我想象那時的情況,坡化身一隻青蛙,大跳大躍了三四次,終於逃離剛才要剝它皮的實驗台,保住小命一條。極端惡劣的侵擾事件發生的次日,坡留在家,父親來學校商談,他和老師們被關在校務處辦公室長達兩個小時,末了,樂觀的父親帶著大事搞定的笑容,和沉著臉的教育家們邊握手邊走出來,他們商量出了讓坡每周來校一兩次取講義、交作業的辦法,他們說這是“權宜之計”,將執行到坡和大家的關係“重歸融洽”為止。但是,既然從沒有過所謂的融洽,重歸融洽就是執行不了的荒謬任務。除了以保護的名義被推出校門的坡,沒人得到懲罰。

在那之前我不清楚我具備某種報複才華。在那之後我的生活大為充實,我變得忙碌,我那綿長的耐力和靈活的技巧,初次發揮出來。我把道格的屎帶去上學,塞進教員休息室中幾雙皮鞋的鞋頭深處;剪掉校旗上校徽部分,使旗幟升上半空一招展,露出一個圓圓的破洞,引發哄然大笑;等時間久得當事人做了新的壞事忘了舊罪時,我再到郵購目錄上精選幾款**,以學長的名字填好到付訂單,寄給他們的父母;又經常在他們院子圍牆外麵往裏扔垃圾。此後幾年中,隻要有機會,我就繼續對師生雙方麵實施報複,促使他們繳付本人不知道存在的道歉分期付款。這是我可以為坡做的較為實際的事。

另一些事情發生在看不見的地方。在對坡的友愛和憐憫中,湧現出一股更有生氣的全新波瀾。壞事自有其魅力,高年級學生做的事激起我對坡身體的幻想。我做了一些夢,醒來就要去衛生間清洗**。但其中有一個夢較為純潔,夢中坡麵向我站立,他嚴肅沉著地解開風衣全部的扣子,接著兩手抓住衣領下緣,嘭!他把風衣往兩邊張開。我被衣服扇出的風吹到,滿懷興趣地看去,但沒有看到想看到的東西。風衣裏麵有一件一模一樣的風衣,他脫去外麵那件,開始解第二件風衣的扣子,嘭!又將第二件風衣衣襟張開,但裏麵還穿著第三件風衣,他無窮無盡地解扣子,脫衣服,總不能達到**狀態,反而像剝筍一樣把自己越剝越小,接近消失。這時我聽見咯咯聲,原來是自己在發笑,我笑著醒過來了。醒來感到空虛。

坡隻向父親敘述過一次校園事件發生的經過,從沒有談起感受。在退出學校開始半自習生活的幾個月後,風波看似平息,一個氣氛最最友好的時刻,我事先並無計劃但脫口而出地請求坡:“就讓我看一看,隻是看一下。”回答我的是不留餘地的拒絕聲,但能從他仍然溫柔和善的態度,看出沒有責備我的意思。而在他拒絕前停下來進行的略微一想中,我領會到存在一個高於他個人意願的屬於口袋人群體的原則,它是不可動搖的,或許和尊嚴之類的東西有關。接下去好多天,凡要掏口袋,坡都極其刻意地避開我。於是在關係修複之前,我就決心此事永不再提。

坡卻主動滿足了道格。

經常和我們去林中閑逛的道格,是我家的小狗,直到它去世為止,年紀都比我大,但一在生死線的兩邊分別,我的年紀迅速超過了它,回憶起它時它就總是一條小狗。據說在我剛出生那會兒,它常眼含熱淚,把狗頭擱在我嬰兒床的邊沿,間歇性地嗚嗚叫,數個小時不離開。那陣子,它每天去外麵遛,也對其他狗格外嘮叨地叫著,似想拉拉家常。它是那種特別多感觸的狗,一個很黏家庭成員的小狗,一個不太知道自己是狗的狗,以及不像在普通吠叫而像吟誦敘事詩的小動物。“快看,一個人,特別小。像我,最像我。”興許它當時在床邊,用抑揚頓挫的汪汪汪的發音念了這首詩。究竟我和它誰先接受坡,是很難說清楚的。坡被領來的第一時間,它就繞在他身邊打轉,認出這個穿風衣的窄人是一個等人接納他才好在社會上活下去的小朋友,一下子就愛惜起他來,舔了舔他的風衣下擺,唾液滴在他穿的舊運動鞋上。

道格在一年秋末病重,話量和食量同時銳減,它比以往更常蜷在狗窩裏,或是跑來人的腳邊尋求安慰。隻經過一個冬季,開春之後再去做檢查,發現腹部的腫瘤已經長得很大。腫瘤壓迫它後腿的神經,道格仍不屈不撓地拖著腿走路,痛得一直嗚咽。可是它一向又那麽愛跟我們一起散步,認定自己負有使命,必須沿路保護我們,同時它還要向周圍一切可疑又可愛的小鳥、石頭、樹枝乃至一陣風,發出狗語問候,它跑東跑西,四處交談,這是讓它快活的時刻。“汪,”它大概又吟詩,“我從林外來,率領兩個晚輩,在此玩一玩。”

食堂裏有飯,商店裏有衣服,水裏有浮力,樹林也自然而然地存在一種唯有樹林才有的東西。一股怪力。發暗的光線、濕潤的空氣、地上的青苔、樹、世代居住此地的一隊小蟲、鳥兒突然飛走激起的樹枝震顫,它們缺一不可,交織成某種能量場,作用是擦除。一離開社區,走進樹林,本質不同的事物就被去掉了差異,我和坡並沒有不同,我們和道格在人和狗之間也不再兩樣,此地無人在乎我們的差別,差別就一點也不存在。因此,盡管不像道格表現得那樣張牙舞爪,坡無疑也喜歡來這裏,享受這裏。我也喜歡這裏。

一天下午,我放學回來,先到房間扔掉書包,又從樓上竄到廚房,摸走幾塊新烤的餅幹,然後照例在房子前麵轉悠著等待與坡小別重逢,我們要出去玩耍。那天,久久才看到他走來,不知怎麽回事,他和早晨在餐桌前分別時不同,身形明顯臃腫了。等他慢慢走近,我看到了新穎的生命結合體,他如戰線般死守的領口處,扣子鬆開著,一大團毛茸茸的東西堵在那裏,正是道格喜悅的腦袋。坡撥弄狗的耳朵,狗衝我吐出舌頭。

道格喜歡新的交通工具,不用自己費力氣走,而且溫暖,又顯得自己神氣。它坐在他肋下的口袋裏,頭溫順地靠在他肩頭,這個高度讓它擁有全新視角,它的好奇心一點不因生病減少,露在外麵的狗頭不時左右旋轉,又對各樣事物說起話來。我們兩人一狗走在熟悉的林間,速度比往日慢。坡走得小心翼翼,我守護在像是胸前背著小孩的坡身邊。他像是母親,我像是父親,我們有個病孩子,我們組成畸形的三口之家。

坡時常用雙手托一把衣服裏的狗屁股,看起來有些辛苦。“喔,”他表現出幾分慌張,等那陣動靜過去了,解釋道,“尾巴在動。”

“老實點。”我像一個沒有掌握教育方法的父親凶狗,又像一個無用的丈夫問坡,“不重嗎?”

“還好。”

“弄髒要緊嗎,要是他放了一個屁……”我又問他。

“洗一洗就好了。”

我估摸著狗的大小,裝進它需要一個很大的空間,好奇口袋有多大。“可以變通的。”坡對此含含糊糊地應付道。是有幾個小袋子,但也能臨時拚成大袋子的意思?我想象著口袋的結構到底是怎樣的。

“那麽,你們真的不是在媽媽袋子裏長大的?我是說,剛生下來那會兒,你還那麽小,頂多這麽大,放得下。到一兩歲,把你們從袋子裏拿出來放到地上,你們自動就能跑和跳。”我眼前又出現了一幅畫麵,坡變得小狗般大小,他的小腦袋從一件颯爽的風衣領口鑽出來,穿著它的是一名神秘女子,我一時無法想出立體的臉來,於是給她按上一張照片,就像大清算運動中常見的那種印在社會版上的標準化頭像,在她平麵的臉周圍還留有手撕報紙形成的不規則的毛邊,不論你從哪個角度看向她平麵的臉,她的眼睛都正好對準你的視線,聰明地看著你。那就是坡媽媽和小小坡。

坡隔著衣服撫摩狗已變瘦的身體,沒有說什麽。

狗終究沒能堅持下去。

珍貴的春日散步斷斷續續進行著,但道格漸漸地連坐在口袋裏的力氣都不夠了。我們把它的窩從院子移到房子裏,它整日都很痛苦,趴伏在墊子上呻吟,有時在鎮痛藥的作用下睡著了,胡言亂語說夢話,也許是和它曾在林中見過的小動物聊天,說些狗的體會和夢想。醫生來家裏看它,建議施行安樂死,父親接受了。但父親拒絕親自送它去醫院。他把我和坡叫到狗聽不到的地方,低聲交代我們把樣子裝得像一點。“你們去吧,別讓它發覺。”他近乎哀求。這時他暴露出自己作為光明的人不易被發現的失色的一麵:假如他相信還有希望,便有勇氣帶領壞事物走向好的方向,但他無法處理,或者直截了當地說吧,不想處理確定走向黑暗深處的事態,完全是一碰都不想碰。

我們最後一次把狗帶出去。道格像往日一樣,融入我朋友的身體,靠在他的胸口,在它晶晶亮的黑眼睛中,爸爸滑過去了,我們的門廳滑過去了,門滑過去了,房子和院子滑過去了,鄰居的房子滑過去了,街道滑過去了,嫌惡地看著坡那副怪樣子的街坊們滑過去了。這些最後一次經過了它的眼睛。我們隻消看一看道格的臉,就明白完全沒能瞞過它,狗心知肚明,出門後再也回不了家了。

坡將道格的小身體拎出來放在獸醫的工作台上,他馬上扣好領口。在我反應過來之前,他從胸前兩粒扣子之間,接二連三地掏出狗的幾件愛物:一根橡膠骨頭,一隻慘叫雞,幾個咬得破爛的毛絨玩具,它睡覺時蓋的小毯子。他把它們一樣一樣地放在狗的身邊。狗輪流舔一舔我們的手,我們頓時哭了。

我雖然是被狗看著長大的,但這一刻,坡可能比我傷心,因為狗曾住在他的身體裏。

“喂,阿坡。”

“嗯。”

獸醫在我們離開後將繼續完成某些程序,承諾幾天後交還一個代表道格的小盒子。由於剛才在醫院大動了一番感情,我們在回家的路上精疲力竭,好長一段時間說不動話。但漸漸聊到了狗生前的一件事。

“我們隔壁街不是有條狗,叫魏斯曼嘛。一條囂張的醜毛怪,嘴臭,脾氣壞,比我們的老笨狗可要精明好多。現在是春天,天還挺冷的時候,魏斯曼來我們這裏玩,兩條狗發生了大鬥毆,你還記得?”

“當然。”坡說。

魏斯曼來尋釁滋事時,我們的狗病情剛剛轉重,它還有力氣在院子裏走走,每當痛得較輕時它錯覺已經康複,因此心情愉悅,但往往過了半天又認清現實,變得頹廢,如此被反複折磨得有點神經質。我們當時聽到不同尋常的動靜,院子裏爆發了戰爭,等我們一口氣跑出去,見到道格齜牙咧嘴正在怒吠,同時氣得四腳連跳,而魏斯曼叼著一個東西戲弄它,最後壞狗昂揚著頭從我們眼前跑開了。它叼走的東西是黃色的,狹長的,一隻乳膠做的慘叫雞。這隻雞在道格最喜歡的玩具中排名第一,從那天起,歸在魏斯曼名下。直到剛剛,我又一次見到了慘叫雞,它被咬得更爛了,但輕輕一捏,還像以前那樣發出了戲謔的、不在乎世事的叫聲,被坡擺在即將成為屍體的道格身邊。

坡從魏斯曼的狗舍裏取回了狗玩具。我想,那當然是善良的行為。我記得我一邊走一邊看看坡,看了兩三次,他沒有什麽反應,我也沒有說得更多。他很疲憊。他脖頸後最下麵的短發,擦著米色的風衣領口。

道格是條神奇的狗,它離開時帶走了我家的安寧和運氣。一縷一縷不好的空氣自那以後侵入了附近街區,周圍人家接連挨了偷,警笛響了,警探敲開鄰居的門詢問一係列鋪排好的問題,人們的描述、議論和揣測聲不絕。沒有抓住罪犯,但人們做出了審判。聰明的街坊做了漂亮的總結:“那些入室盜竊案,單個來說並不奇特,不過要是按時間線排列,而且我們假定是由同一個人幹的吧,那麽你就說有個小偷在拿我們練手是很說得過去的。他每偷一家水平都更高了,一開始現場很粗糙,他現在越偷越好了不是嗎?最近的現場很整潔呢,你不留心看都看不出丟了東西。”人們都說他說得對。人們是很有興趣在幾件事之間建立關聯的,那可以顯出聰明、科學,又講道理。街坊有條不紊地繼續總結了幾點:小偷熟悉我們社區,小偷了解各家各戶人員出入的情況,小偷能做到以上兩點說明他很有空閑,他不上班,或者不上學。在社區議事中心,實際上用不著人們那麽明顯地頻頻回頭丟眼光,最後一排的父親自己也會把頭越垂越低。

家裏也在進行討論。父親坐在落地燈照耀著的沙發上,時而雙手撐膝蓋,時而雙手抱著頭,變幻動作不能消解他的沮喪和苦惱。我們從起居室經過時,聽到從他和媽媽嘴裏冒出一些詞:“他們的人”“他們”“他”“我們”。我們因此站住了。父母察覺到我們,馬上停止竊竊私語,強顏歡笑,一個說“晚安,坡!”另一個說“早上見,兒子們!”他們暫停不談,媽媽低頭縫縫補補,爸爸攤開晚報,但他真是後悔這麽做,立刻想把報紙揉成碎片,也想把方圓三千米內的晚報一股腦揉成碎片。社會版上寫道:“口袋人兒童撫養計劃執行至今,突然集中爆出多樁類似案件,多位被撫養人步父母後塵行竊……”可以推想,社區裏起碼正有十個一家之主像父親那樣坐在他們的沙發上,在他們的落地燈下,讀這條新聞。而十個以外的其餘的一家之主已經全部讀過了。他們的家庭或早或晚將展開對我家的討論,然後這些家庭的成員們將走出家門,交叉組合成各種談話小組,對我家進行下一輪更大規模的討論。

我的父母既挨了社會輿論的重擊,也被心頭的疑慮攫住了。父親看坡的目光像在問:“這小子身上的DNA有沒有在教他做壞事呀?”媽媽截斷父親的目光,她用眼睛對他說:“沒有。”但緊接著她也信疑參半,並且信少疑多,她看坡的目光像在提出同一個問題。

坡完全不去學校了,總是拒絕我,常常獨自去林中或者我不知道的地方徘徊。沒有了狗,紐扣再也用不著為誰鬆開,領口鎖死。他終日雙手插袋,雙肩往前卷到難以置信的地步。頭發一段時間沒有修剪後,長及肩膀,他把兩邊頭發抿到耳後,嚴密地遮住脖頸。他似乎也叫睫毛變長了,永遠垂落在眼睛上。總之,他雖然存在,但是他存在的可見部分縮小了。

我們在一天早晨發現失去了坡。說事發突然是虛偽的,事先誰都有大小不等的預感。當天坡沒來吃早飯,早餐桌的四條邊缺了一邊,連日積累的緊張氣氛已經膨脹得很大,那氣氛發現有個出口,就從缺的一邊流瀉出去,於是,就連我也感到了一陣輕鬆。父親手裏的叉子不時戳到盤子,金屬和瓷器摩擦出嗞嗞嗞的怪聲音,這是對我家當時局麵很恰當的配樂。我們父子先坐下吃簡單的早飯,隨後媽媽洗完煎蛋鍋子也坐了下來,這樣好幾分鍾過去了,那條邊一直空著。“你怎麽不去看看坡在幹什麽?”他們說。人有時能知道事情正在起變化,而且看到結果時不會太驚奇,你奇怪自己為什麽不驚奇,那麽告訴你,因為你比自己想象得精明,從對己有利,到對己有害,早就算計出了各種可能性,所以你看到什麽都不驚奇。而假設你忠誠到隻曾設想一個結局,付出一切達成它,當事與願違時就有資格痛快地大吃一驚。我隻走了一半樓梯,就想,坡走了,他肯定離開了。——我但願自己沒想到。

坡的房間像他的人那樣,很少為別人敞開。剛來我家不久,有一次他把門打開一點,自己堵在縫隙中為難地看著我,父親正好路過,他從門口一把撈走我:“別煩他,給你朋友一點地方。”他說時,走出了十來步,把我放在地毯上,好像橄欖球比賽中的一次觸地得分。後來我們有時在坡房間裏打撲克、吃東西、翻漫畫書,但你能看出來,時間稍長他便不安,他努力顯得自在以免掃我的興。晚上,我躺在自己**時會猜想,坡獨自在房間裏是什麽情形?他會把風衣脫了嗎,會換上風衣式的睡衣嗎,他幾點鍾會把身上的作業本、考試卷子、吃剩的零食清空,偶爾要不要維修一下袋子?

我打開門站在一間整潔的小屋子裏,床鋪收拾好了,巧克力色和淺卡其色拚貼的床罩像泥湖一般平靜。爸爸花錢買給他的文具、書包、漫畫書、電子表一五一十地擺在書桌上。櫃子裏留下幾件冬天的夾棉風衣,空出了幾副衣架。也許哪裏有字條?但在我稍微尋找之前,心裏就清楚,沒有。這裏是動物撤離巢穴後的模樣,小動物走之前不會留言,就像道格死去前不會留下敘事詩,小動物都是安靜離開的。天亮以前,坡必定是把少許行李放進口袋,他裹緊風衣,從睡著的我的房間外經過,走下樓梯,走出門,他可能走走停停,也可能一下子就走了,也許穿過樹林,也許取道別處,現在已經走遠了。我聽到兩雙腳從樓下慌慌張張地上來。他們也想到了,就像我一樣。

下次要記得,中年人不要乘坐廉價航班。我們身上四處戳出來一些東西,怪模怪樣地坐在登機口附近等待延誤的飛機,等它結束上一段航程,降落到這又下起大雪的機場。我們等得有點久。她問我是不是不舒服?不,我蠻舒服的,但是想到那時有點難過。我回答。

“我有時候喜歡回憶難過的事。你能理解嗎?”

“好像能。”她體貼地說。

“人為什麽喜歡這樣?”

“可能,人喜歡解釋自己為什麽難過。”

“解釋為什麽高興沒意思?”

“對,那很普通。”她問,“那麽,你再也沒有見過你的小夥伴,是嗎?”

“再也沒有,我們都沒見過。有一段時間,我父親喜歡看報紙,他一向喜歡看報紙,那段時間特別愛。我認為,他從某種角度上說,受了報紙上社會版的戲弄,社會版告訴他有這件事有那件事,輿論風向如何,他想盡力符合社會的需要,也想讓自己良心過得去,但社會有時候偏偏會讓良心不好過。也許他不應該常常看報紙,尤其是社會版,他要是單靠自己想想,很多事就會容易些。我們都應該那樣,少看點社會版,或者,你說呢,一周看一次?頂多看兩次?等會兒上了飛機,我們也別看報紙。啊,對了,那段時間父親特別愛看報紙,他看所有的新聞,是擔心會看到其中出現一條新聞——他撫養過的兒子在某個地方被人捉住了。”

“看到了嗎?”

“沒看到。所以他繼續看報紙。”

“你父親是個好人。”

“他想把事情做好的。”

“是個好人。”她說,“有個問題能問問嗎,小夥伴真的偷了東西?”

“不知道。”我說。

“不知道?”

“不知道。總有一個真相不是嗎?如果問真相的話,不知道。”

“如果問別的呢?”

“比如,我相不相信他偷了東西?”

“就比如這個。”她明確地說。

“這個,我也不知道啊。”我心情一鬆,笑了出來。“以前我會說出別的答案來。不過現在,有些事情我不知道自己是相信還是不相信。說不相信他偷東西,會顯得人比較善良對嗎?你特別喜歡人善良嗎?但我不願意顯得善良,我就願意不知道。”

“好的,我願意你這樣。”她說。

我們在全是人的機場達成柔和的共識,我感到好多了。機場廣播響了,我們豎耳聽著,幸運地快要起飛的不是我們。附近一個登機口聞訊有節製地**起來,人們排起一排長隊。她向那裏看看,說道:“說不定——”

“怎麽?”

“大家還會見到的。他們那些人的確越來越少了,不過還生活在我們周圍,藏得比較好,一個好用的秘書,一個全身披披掛掛的流浪漢,一個街頭藝人,誰都可能是他們,我們不知道而已。真見到了,你就可以問問清楚,偷竊的事。你想見到嗎?”

“不會的。”我說,“見不到。”

“肯定?”

“我說過我給兒子念書的事嗎?”我指指她的背包帶子,一枚狼徽章別在上麵,那是我們在旭山動物園買的,嘎布的小徽章。“嘎布總使我想到他。它和小羊的故事,聽過嗎?《翡翠森林狼和羊》,我兒子曾經非常非常喜歡,要我們講一百遍。在那書裏,嘎布和一隻小羊要好了,它們深夜約會,做秘密的朋友,但這是不被允許的……你問誰反對?狼族和羊族都反對,所以它們要逃到別的地方去。這時有了很大的困難,它們必須暫時分開,它們許下誓言,‘一定要活著再見。’到這裏,我兒子很喜歡……你也覺得感人?那麽,猜猜阿部弘士最後讓它們怎麽樣?”

“狼忘記它們是好朋友,一口吃了羊?”

“不。狼和羊恪守活著再見的約定,竟然真的再見了,在一個不錯的夜晚,一起看星星和月亮。”

“知道了,你覺得假得受不了?”

“不會有那種事情的嘛,絕對不會有那種事情的。哪能有那麽完美的結局。”我說,“我們不配。”

她仿佛同意了,又仿佛不同意但覺得不需要爭辯,說著:“啊,遺憾。”此後她靜靜地陪伴我,等待飛機從雪空降落。

[1] 在日本北海道的旭山動物園裏,阿部弘士自1972年起作為動物飼養員工作了25年,照顧過多種動物,其中也包括狼。他一邊當飼養員,一邊創作動物繪本,出版了《翡翠森林狼和羊》《刺蝟布魯布魯》《猩猩日記》等,獲得很多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