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擦玻璃的人

他踏上窗台,吸氣,伸展身體,不用眼睛而用雙手找到一根從頭上方垂下的繩子。粗繩中絞進了灰塵、雨水和髒東西,已被用到顏色發汙,顯得更為可靠。他不看它,但抓牢它,當機立斷一擺**,腳離開窗台,人飛到空中。

風當胸吹來,青灰色的連體工裝服抵住他蓄滿能量的胸大肌、緊繃的腹部、飽滿的肩膀,在後麵又包覆住他寬闊的背和圓翹的臀部。他手臂用力,稍微屈起雙膝,小腿交叉,穩定住身型,確保自己不會從高處摔下。別人握住繩子時,它還是繩子,他一握住繩子,它就變成手。他有把握,除非自己先放開,否則繩子會無條件抓緊他,帶他在半空巡遊。**到高點,前方大廈迎麵砸來,粗糲的棕色外牆在視野中急劇擴大,一聲“嘭”就要響起,但在挨撞前他鬆手了。另一條繩子,一隻更粗糙的手在等他。他拉著新出現的手,要求它接力擺**,他們一起轉向新的角度,安全地**開了。而後,下一隻手把他接過去。他又握住了另一棟高樓前伸出的另一隻繩之手。然後是再一隻手。短繩子,提供他短短一瞬的擺**。更長的繩子,贈送他更長的行程。他漸漸從所住的西區,一個房屋低矮局促的地方,**到了中央商圈,從兩層樓的高度**到了真正的半空中。林立的高樓大廈,在好天氣裏成為站立著的城市巨眼,用各自的玻璃幕牆看著天空和雲,每當太陽被雲遮住一會兒又跑出來,巨眼就仿佛集體眨了一眨。天和雲,在巨眼們的相互反射中數量無限增加。巨眼們還看到,在天和雲之間,他借助繩子波浪狀地飛馳。

剛才是上班路上的情景,現在他來到了工作地點。他是一個擦玻璃的人。論地位,是擦玻璃人的頭子。

一棟外形肥胖的高樓,玻璃幕牆的顏色介於灰色和深藍之間,樓頂上,高處作業吊籃已經在清晨安裝完畢,他的三個手下在吊籃裏集合好了,等他來開晨會。他來到附近,鬆開繩子一躍,順速度方向,落進吊籃一角,既沒有引起懸吊平台的震**,也沒有碰撞到任何一個手下,像從大自然中飛來一隻精神的大山雀,收好翅膀,穩穩站上枝頭。

“早。”手下們中斷閑聊對他說。其中一人在抽煙,煙灰彈進自帶的盒子裏。一人從保暖壺裏倒出熱咖啡,又把壺掛回腰上的安全鎖扣裏,慢慢從紙杯裏飲用他喜歡的豆子烘焙得較淺的酸咖啡。第三人剛檢查了一遍保險繩,半眯著眼靠在安全護欄上休息,這人最老練,很會均勻分配一天的體力,用坐在沙發上的態度靠坐在半空,不興奮,不慌張,很舒適。

手掌粗率地整理過黑頭發,把被風吹亂的發型大致撥弄到原狀後,他不再浪費時間,拉開屁股後口袋的拉鏈,拿出紙和筆。他打開出發前整齊地疊了兩次的紙,上麵列著一些名字,這三人在紙上也和在吊籃中一樣緊挨在一起,他在它們前麵打了鉤,在它們後麵畫了一個大括號,在括號尖頭處寫上這棟樓的名字:藍鯨帝國大廈。就算記下他們準時到崗。“今天天氣好,工作愉快!”他隻這麽說。他收起紙筆,放回褲子口袋,確認拉鏈鎖好,以免發生高空墜物。

他十分自然地,就著第一人的手把他吸到很短的殘煙猛抽一口。拍拍第二人的背,摸到像蝙蝠翅膀似的向兩側展開的背闊肌。對第三人,他最看得起的擦玻璃的人,沒有說什麽、做什麽,隻有視線短暫交織了。表麵最少的交流,是因為底下積澱了最多的信任,他們是老板和老夥計,也是摯友關係。他又化身大山雀,離開暫棲的枝頭,往天上敏捷地一飛。不知怎麽做到的,他一探手,繩自空中來,他抓住它直到躍起身才吐出方才那口煙,下一秒身體穿透煙,**到另一棟高樓去了。

黃金廣場的底部四方、寬大,往上逐漸收窄,頂部成尖塔狀,全身安裝金色玻璃。它蹲在商圈邊緣,像一塊金紙裹住的大巧克力。他在那裏安排了五個擦玻璃的人。

勝利金融中心,六十三層高,筆直衝向雲霄,黑色金屬框架,立麵複雜,玻璃數量很多。七個擦玻璃的人分成三組工作。

第七宮天秤大廈,中間的主樓最高,通過兩條空中橋梁一東一西各連接一棟略低的塔樓,三座樓合起來的外形如同一架巨型天平。十二人大隊為擦拭它將工作兩天。

他每到一處都再次從口袋裏拿出紙和筆,這是個順利的開頭,沒人缺勤,紙上的所有名字前逐漸都打上了鉤,四個大括號把他們分成四支隊伍,服務四座大廈。他在四座大廈上,對他的手下們發表了或長或短的鼓舞性的話,又做技術性指示,有時提醒他們注意高樓結構、回避午後驕陽直射,有時和隊伍的小頭目再確定一次人力配置。他特別強調擦玻璃人的團隊工作原則:“始終留心,時時呼叫[1]”。他相信,合作高於單打獨鬥,安全重於一切,要求他們隻要離地一米就要彼此照應,還要對每段繩索、每個鎖扣像對心愛女人的身體那樣徹底了解。

第七宮天秤大廈上的十二人組成的“4-4-4”工作陣型,引起他的擔憂。他向小頭目點明兩個不利因素:“兩條空中橋梁,擦它們的玻璃時,要反複移動和固定吊架,會很辛苦,也花時間。天氣。我還擔心明天稍晚天氣會變得不好,或許有一次局部強降雨阻礙我們的工作。我想你需要支援,在雨到來前完成工作。藍鯨那邊的三個人,都有經驗,我將要求他們今天傍晚前勻出時間,幫助你處理幾層樓麵,那時請做好重新編隊的安排。”說完這些,他收起頭子的派頭,囁嚅地提出一個請求,希望能留在天秤大廈擦一會兒玻璃。

小頭目全身曬成棕色,**的頭皮曬成深棕色,他在光頭上紮一根彩色發帶,尾部拖得很長,隨風起舞。發帶的作用不僅是裝飾,以便在十二人中突出他的領導風采,更為了實用性,它能阻止汗水從頭上滑到眼睛裏,他也根據發帶飄動的角度和勁道,時刻掌握風的變化。柔風是好友,疾風是擦玻璃人的勁敵,它增加鋼絲繩的受力,隻要其中一根斷裂,吊架就可能發生大角度傾斜,他們會像一些球一樣從吊架上滾下去,摔個稀爛。即使鋼絲繩不斷,大風也可能把吊架連同人一起吹起,猛力拍向建築物,結果使人像另一些球一樣被震得彈起來,掙斷腰間的保險繩掉下去,同樣摔個稀爛。彩色發帶輕輕一動,小頭目聽到他想入夥,搖了一下頭,他堅毅的臉上沒有逢迎的表情,說道:“十二個人很好,十五個人不錯,十三個人不吉利。”拒絕了。他點點頭,承認有道理。每個在地麵以上工作的人,都有自己的規則,相信某些東西會帶來好運,某些是不幸的征兆。對彼此的規則,他們給予充分尊重。

到此,當天的工作布置完,他本可以回家,在路上取出胸前拉鏈口袋裏的對講機,和手下們保持聯絡即可。他沒有這麽做,而是飛身返回藍鯨帝國大廈,親自向三人傳遞支援別隊的消息。等看到三人都同意,他停了一停,把剛才做過的請求,一式一樣地向那剛才倚靠在護欄上的沉穩的第三人,也即這一組的領頭人提出了。那人完全清楚他不是袖手旁觀型的老板,因為他多麽喜歡在第一線參加勞動。按常理說,混在員工隊伍裏的老板使員工討厭,但第三人不介意。每隊領頭人的風格不同,發帶小頭目希望獨享指揮權,帶一支人人聽命於自己的隊伍,向高難度發起挑戰,具有空中海盜船長般的品性。第三人卻實惠得多,身邊有兩三名親信,盡善盡美地完成普通任務,在他看來就很好,同時,他把老板視作強援而非對手。他答應了,僅僅要求:“請你去那邊,不要老是在我們眼前晃來晃去。”

他把自己變成屁股口袋中的簽到紙上的最後一名工人,幹開了熱愛的事業:擦玻璃。

其他人大多是站在用鋼絲繩懸吊的平台上工作,身體被一圈護欄圍住,上升與下降全交給電動提升機。隻要做好安全檢查,設備不出故障,無論是在三十樓,還是七十樓,理論上來說,都宛如站在自家院子裏擦後窗玻璃一樣平安。安全重於一切,他反複告誡他們。至於他自己,截然相反,他願意做一個原始豪放的擦玻璃人,把自己的生命線,一條由多股細尼龍繩擰成的繩索結結實實地係在大廈頂上,另一端綁在腰間,便大無畏地從建築物頂部往下降。腳下什麽都踩不到,再往下降一些,依然踩不到,如果執著於腳心碰到東西才算安全,那麽就不是他。要這麽想,沒有地麵,但不是有繩子,還有風嗎?繩子,它是你的路,你沿著它去。風,比地麵偉大,能把全身包裹起來,它是真切的,有影響力的,力量大到足夠軟禁人類。你要拿捏好對風的態度,不能對它害怕,會被它折磨,也不能太滿足,會掉以輕心,你要是相信它,就有了依靠,如果不信任它,一瞬間就會被它拋棄,掉進死亡的手掌心——它在幾百米以下以一大塊水泥地的形態攤開著。

他依靠繩子和風,十分自由地在藍鯨帝國大廈表麵移動。大廈圓滾滾的,呈流線型,頂部擴展出兩塊東西仿佛尾鰭,建築物整體造型描摹的是一隻藍鯨去潛水,下半身連同尾巴甩出地麵,非常大的頭部則埋在地底下,可能在思考去哪裏吃磷蝦。建築前方廣場上,還有兩眼緊緊相連的噴泉,每隔一會兒共同對天噴出壯觀的水柱,無疑是模仿鯨的噴氣孔在呼吸。他鍾情這個半藏半露的設計,覺得它樣子聰明,比一味追求現代感的建築好。而且,玻璃反射出的色彩,視當天是陰天或晴天而定,時灰時藍,不同的天氣擦它有不同的趣味。

今天,哺乳大魚的顏色澄澈美麗。同伴站在作業吊籃中,在鯨的腹部那麵,從尾鰭逐層往下完成工作,他遵命避開他們獨自在另一側,鯨魚的背部勞動。他雙手齊發,左手持噴瓶,將配比好的玻璃清潔劑溶液不斷噴灑到鯨魚背上,右手持一把T字形玻璃清潔器,在它身上刮擦。他揮舞清潔器時,從不以一塊玻璃、一個樓層為清潔單位,外牆的每一寸,他必然英姿挺拔地經過且驕傲地隻經過一次,就一舉掃除鳥糞、浮塵、雨水的痕跡,使玻璃閃閃發光。他駕馭腰間繩索,繩索帶著他大幅度移動,而他帶著噴瓶與玻璃清潔器大幅度移動,他們構成一個整體,優美地破開空氣,在呼呼聲中暢行無阻,有時軌跡是一道圓弧,有時軌跡毫無規則,難以預測。像誰在高空揮筆寫草書,筆跡龍蛇飛動。

“嗬。”擦洗鯨腹的第三人發出一記善良的笑聲,第二人、第一人跟著他笑了。因為擦玻璃人的頭子**得過高,人飛出了大廈輪廓,跑到他們三人的視野中,他旋即**回去,但不久再次趾高氣揚地**出來。何止他自己快活,他還讓同伴們也沉浸在有意思的工作氣氛中。他們都感受到,由於他敢於瀟灑大膽地在鯨背上嬉戲,平時不怎麽和人互動的建築物也變得愉悅了,它那碰到知音的好心情流露到建築物表麵,微小的顫動通過T形玻璃清潔器、抹布和小鏟刀傳達給了正在使用它們擦玻璃的人。而這些,陸續走進藍鯨帝國大廈,被裝到玻璃幕牆裏麵上班的普通人,是無從知曉的。

他不是本地人。許多年前,他一文不名,以鄉下小子的身份來到大城市,打聽到哪間酒吧人氣最高,就一頭闖進去找老板。他並非隨便就出來混社會,決定是慎重的。

離開家鄉前,他把鎮上全部房子的玻璃擦洗一新,他沒有明說,但在心裏把這當作道別禮物。那天,鄉親父老們站在鎮口,眼前是他越縮越小的背影,身後是調高了亮度的小鎮。“那個奇怪的年輕人走了,他想去擦世界。”他們說。他從小就顯露出特殊癖好,對窗戶著迷,曾經徒手爬到離地幾十米高的教堂玻璃花窗上,擦拭彩色玻璃拚成的聖徒神跡。淳樸的鄉親仰頭看他,不時驚呼,“小心!”但擦完的下午,陽光通過花窗揮灑進教堂,製造絢爛的效果,當夜,教堂燈光又從花窗透到外麵,彩光照耀天空,鄉親們欣賞到了美,於是原諒了他的冒險,任由他到處擦玻璃,付他零用錢。然而小鎮之小,困住了他的手腳,哪裏有足夠多的玻璃可以擦呢?隻得離開。酒吧?不,酒吧不是目的地,是他通往大事業的第一站。

半年內,他在城中時髦酒吧裏打工,不幹其他,隻專注於洗杯子、擦杯子,把杯子清潔到老板要求的程度,超越老板的要求,達到誰都無法追上的標準。酒吧生意太好,他一周七天通宵陷在陣仗驚人的杯子堆裏,玻璃杯改變了空氣折射率,他附近總是透亮的,同事經過時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但都感到氛圍不同了。這讓他無論如何低調,都仍然打眼。幾個月後的一天,一位調酒師走近他,默默站著,觀察他,認為他拿杯子很有感覺,問他願不願意到前麵幫忙,自己可以帶領他從後廚走向吧台,使他出人頭地。吧台,在調酒師看來是酒吧裏的T台,酒吧的榮耀集中在吧台,而吧台的明星是調酒師本人。調酒師此前以為他的觀點是世人共識的,但在這一天遭到打擊。

“不。”他回答,手裏忙不停,幹布在馬天尼杯、白蘭地杯、啤酒杯、果汁杯裏打滾,在杯子外麵輕拂,他雙手沾滿閃亮亮的光芒,“我隻喜歡幹這個。”

“喜歡……什麽?”調酒師不解。

“玻璃,主要成分是二氧化矽,是以石英砂、純堿、長石、石灰石為原料做成的。擦玻璃,我喜歡幹這個。”他說。

調酒師嗤笑一聲,挺直了斜靠在牆上的身體,從踐踏自己美意的小雜工身後傲然走開。調酒師不能理解,對自己重要的吧台對他人無意義,小雜工非但不看一眼吧台,不久,連後廚的工作也拋下了。

他來酒吧工作,有著自己的打算。還在家鄉時,野心繪就的藍圖就躺在他腦海裏,他預備為實現它付出代價。他相信凡事都有代價,如果不知道怎麽支付,也不必傻等別人告訴你,很可能別人永遠不會告訴你,也可能告訴你錯誤的交易方式,為了盡快實現藍圖,你一開始就應該用自己的方式先支付了再說。在把一堆一堆杯子接連不斷地供應給尋歡作樂的酒客時,他真正的作為卻接近於把大捧鑽石奉獻給城市夜晚,他如此殷勤地伺候城市夜晚,奉承它,和它打好交道,獲得它的許可,得到它的一份引薦。於是,他就有資格來到夜晚的反麵,光明的白日,擦他真正想擦的那些玻璃。

但說起來搞事業還要解決錢的問題,酒吧沒有留給他積蓄。他在出租房裏翻報紙,讀到一則招募特技演員的廣告,找了過去。結果異常順利,他在特技行業立穩腳跟隻用了區區一場戲。動作導演發現有位新人吊威亞很在行,拜廣告所賜,看來他們找到了一頭從鋼絲末梢長出來的空中怪物,腳一離地,就複活了。他被要求在很高的地方從這點移動到那點,手與腳分別做出怪動作,他利落地一次完成,動作導演當場對他比出平時十分珍惜的大拇指。他迅速成了穿梭在各劇組的忙人,每天換上不同戲服,被忽高忽低地吊著,在空中飛挪騰躍。他從不抱怨,也不出錯,還能臨場加戲,提起一些後來在影壇上很值得一提的動作場麵,他功高如山。劇組全都喜歡他,對他慷慨,爽爽氣氣地給他結款。他在那時天天開工,存下不少錢。

有一天,在一部大製作影片的外景地,他和另一個特技演員被吊在高處等戲,他是男主角的替身,另一個人是大反派的替身,導演一喊開始,他們立刻就要複雜地扭打起來,一會兒他占上風,一會兒反過來,再過一會兒勢均力敵,最後他贏了,殺死大反派,把他從高處推落。下麵的工作人員還需一點時間做準備,所以他們在等待中聊起天。他經常在不同劇組見到大反派替身,有時同場演戲,對方可以說是除他以外,數一數二的特技演員,功夫好,性子也很好,被他搶去了不少風頭,仍然是溫和有風度的,並且看得出來不是故作姿態,而是真心不介懷。

“結束這裏的工作後,跟我幹吧。”他沒有鋪墊地就說。

“幹什麽?”大反派替身問。

“嗯,做一個擦玻璃的人。”

“擦哪裏?”

風一吹,穿著武打戲袍的他們,像鈴蘭花輕輕搖擺。他示意大反派替身看遠方。地麵上,劇組工作人員在忙碌,每個部門發出的聲音清晰可聞,但兩個人在空中結成密閉的小團體,脫離了他們。他們的臉轉向同一側。遠處是片高樓大廈,陽光在它們的玻璃外麵做了層透明包裝,每座大廈都顯得很新很好,使人想伸手摸一摸。

“好的。”大反派替身看了一會兒,簡略地回答。

他似乎預料到對方會滿口答應,不過沒再來得及說什麽,交談就結束了。因為攝影升降機這時已準備就緒,攝影師帶著昂貴的器材坐在工作平台上,由一條回轉臂升高到空中,停在了他們附近。

從片場談話那天起,十年過去了。他沒有一日不努力,終於拉扯起一支隊伍,培養出幾名骨幹,做特技存下的錢發揮了作用,他用分期付款的方式盤下一套高處作業吊籃,日常再會視情況租借幾套設備,就這樣,城市中占壓倒性數量的擦玻璃業務被他一手包攬了。有些人聽不到命運的召喚,有些人當作沒聽到,他慶幸自己聽到並響應了召喚,從不猜疑它。經過一條轉折較多的路走到今天,如今他每擦亮一塊玻璃,還能獲得和最初擦教堂花窗同等的快樂,時常覺得比起命運不好,或是命運怪就與其鬧別扭的人,自己真叫順利。

這天接近中午,藍鯨帝國大廈的工作告一段落,鯨背蒙上一層亮光,好像被大海用它所有的海水大方地清洗過一樣。他這位擦玻璃人的頭子,解開腰間係著的安全繩索,再次用手握住唯有他可以探手取得並永遠抓牢的繩子,繞建築半周,躍進鯨腹前的作業吊籃中。

他把工具還給手下,看它們被妥善整理好,收起來。他又厚臉皮地問手下討咖啡喝,咖啡還熱騰騰的,咖啡因進入胃裏進一步溫熱了血液,讓勞動的餘韻變得美好。喝咖啡時,他的注意力從藍鯨轉移到了其他地方。吊籃現在更接近地麵,沒有一覽無餘的好視野了,但是周圍大廈與大廈的間隔提供了寬窄不一的取景框,他從它們中間看出去,空氣幹淨,能見度很高,在中央商圈以外,有更多的受他管轄的建築物。稍近些是商場、學校禮堂、體育館,遠處有國際會議中心、電視塔,再遠處是臨港地區的建築群,以及航海博物館。每一片玻璃上,都映出過他的身影。通過擦洗它們,他知道一些城市上空的秘密:哪些樓頂能欣賞到好風景;哪些樓頂受到鳥的喜歡,一飛到那裏就愛表演一個俯衝;另外,就像地麵有某些不詳的十字路口,他知道哪幾座大廈外麵最容易發生空中事故,一些同行在那裏不可思議地墜亡。

第三人和他的臉朝著同一個方向,他們按一定節奏同步轉頭,從左到右把方便看到的地方看一個遍。他手中盛咖啡的紙杯很快露出了杯底。

在片場當大反派替身時,第三人還很年輕。這些年來,他被紫外線一層一層鍍黑了,皺紋從皮膚表麵刻入,偶爾笑起來的時候就鑽進臉上更深的地方。其精健的身材倒是沒變,即使初識,也能感到他身體裏不可低估的力量。第三人在擦玻璃人的頭子以下,握有不小的實權,意見常能左右頭子的決定,這點業內人人知道。他們的好交情,也人人知道。有時第三人被看成一個犧牲自己成就他人的人,隻有一次,聽人提起那段爽快入行的佳話,第三人一本正經地解釋:“不是那樣的,不是放棄了自己的特技演員之夢。當時在空中看了一看,頭腦裏一片空白,醒過來時已經答應了他。”他在別人的哄笑中繼續說,“奇怪的是,從那一刻起,擦玻璃也成了我想做的事。我碰到的不隻是朋友,也碰到了我的命運。”

已經數不清有多少次了,他們像這樣相互陪伴著一起憑欄遠望。汽車喇叭聲、行人嘈雜聲從地麵上傳來,風的聲音也紮紮實實包圍住吊籃,他們浮在空中,既包含在這個世界裏,又好似遊離在外。

他們一陣默默無語,突然講起話來。“現在怎麽樣?”第三人沒頭沒尾地問他。

“現在?還遠遠不夠。”擦玻璃人的頭子回答。他繼續充滿豪情並親切地看向一座座高樓,從它們之間極目更遠方,再遠方。他心中認為,總有一天能把擦玻璃的業務做到那裏去,要一直做到目光的盡頭。

[1] 赫爾曼·梅爾維爾的《白鯨》是擦玻璃人的頭子最愛的小說之一,他將書中捕鯨者的守望紀律“始終留心,時時呼叫”用於自己的擦玻璃部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