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公元1000年的泛美高速公路

公元1000年,美洲最大的城市可能是瑪雅人的定居點奇琴伊察,人口約有4萬。它位於離海80公裏的地方,靠近墨西哥尤卡坦半島的北海岸。奇琴伊察可以說是公元1000年以來世界上保存最為完好的城市,每天都吸引著成千上萬的遊客。奇琴伊察最吸引人的是卡斯蒂略金字塔(Castillo),這是一座高達30米的階梯式金字塔,其四周都有完美平衡的階梯。每年的3月21日和9月21日,都會有大批的人前來觀看這一驚人的工程奇景:下午3點左右,在陽光的照耀下,金字塔北麵的陰影會形成一條蛇的形象;在接下去的一個小時裏,“蛇”的身體不斷伸展,直到碰到階梯底部石頭上的“蛇頭”。這是一場一千年前精心設計的“光影秀”。

注:書中地圖係原文插附地圖

同樣令人印象深刻的還有球場。它長約150米,寬約60米,它比一個足球場大得多,其曆史可以追溯到大約公元1000年,是中美洲地區——包括墨西哥中部和南部,伯利茲、危地馬拉、薩爾瓦多、洪都拉斯、尼加拉瓜、哥斯達黎加和巴拿馬——最大的瑪雅球場。現代遊客通常從球場開始參觀,因為球場就在入口處。

球類運動員被分成兩組,用他們的髖部、肘部和膝蓋彈起一個橡皮球,目的是讓球穿過場地兩邊的一個石環。這種直徑20厘米的球是通過收集橡膠樹上的**乳膠,使其凝固,然後被製作而成的。橡膠樹原產於美洲。製球者加入牽牛花的汁液,使球中的橡膠更富彈性。西班牙人從未見過像橡膠這樣的東西,他們驚歎於這些球的移動是如此之快,如此不可預測。

也許是為了突出球的獨特性,瑪雅藝術家把它們裝飾成頭骨的樣子。奇琴伊察球場牆上的浮雕中就出現了一個這樣的球,該浮雕展示著一個失敗隊伍的成員被斬首的畫麵,六條蛇從他的脖子裏噴湧而出,而他的頭顱則放在地上被當作了球。瑪雅諸神需要頻繁且大量的鮮血獻祭。即使是統治者,也必須在獻祭時用黃貂魚脊椎骨做成的長刺刺穿自己的陰莖。

從球場走一小段路,你就能到達勇士神廟(Temple of the Warriors),神廟外麵有200根柱子。它們的正麵描繪了一群獻禮者和勇士們,這座神廟是1925年至1934年間,由華盛頓特區卡內基研究所的考古學家以柱子上的勇士來命名的。這些考古學家清理了神廟裏的瓦礫和樹木,用散落在地上的壁畫碎片,恢複了多幅壁畫,這些壁畫已日漸殘破。今天,你隻能通過黑白圖畫或由卡內基研究所團隊製作的水彩畫複製品來觀看它們。因為遊客不被允許進入奇琴伊察的任何建築,所以不可能看到原來繪有壁畫的牆壁。

勇士神廟的許多壁畫描繪了征服的場麵。卡內基研究所的學者們用90片不同的碎片中重新拚接出了一幅巨大的壁畫,該畫描繪了一支軍隊入侵村莊時的情景。入侵者的皮膚是灰色的;防禦者的皮膚是淺色的,上麵有黑色的橫條紋。他們的盾牌也有所不同,大概是為了幫助觀看者區分雙方。

我們還不能完全確定奇琴伊察壁畫中的入侵者是誰。但根據後來的兩條史料(這兩條史料都是在與西班牙人接觸後被記載下來的),我們得知入侵者很可能是托爾特克人(Toltec)。托爾特克人是從墨西哥中部城市托爾蘭〔Tollan,今圖拉(Tula)〕——位於墨西哥城西北80公裏處——來到奇琴伊察的。根據托爾特克人的記載,公元987年,一位名叫羽蛇神(Feathered Serpent,托爾特克語為“Topiltzin Quetzalcoatl”,托爾特克語屬於納瓦特爾語)的國王離開了圖拉,然後乘木筏出發,前往墨西哥灣沿岸。非常巧合的是,瑪雅人的記錄顯示在同一年,一個名叫羽蛇(瑪雅語為“K’uk’ulkan”)的人來到了奇琴伊察。這一定是同一個人,他成了奇琴伊察的統治者。

走進勇士神廟,就會看到一幅很不尋常的畫。雖然它和上述展示征服村莊的壁畫被繪在同一麵牆上,但它描繪的人是如此栩栩如生,完全不同於其他壁畫中的勇士。

畫中的一位受害者有著黃色的頭發,淺色的眼睛和蒼白的皮膚,他的手臂被反綁在背後。第二個受害者的金色頭發上掛滿了珠子,這是瑪雅繪畫中俘虜的常見形象(這兩個人都被繪於彩盤上)。還有一個人,頭發上也掛著珠子,赤身**地漂浮在水麵上,就像一條凶惡的魚,張著嘴巴,在附近徘徊。藝術家使用了瑪雅藍,這是一種將靛藍和坡縷石黏土用水相混合的顏料。這些不幸的戰俘都被扔進水裏淹死了。

這些淺膚色、金發的受害者是誰?

他們會不會是被瑪雅人抓獲的北歐人?

最早研究這些畫的學者不這麽認為。安·阿克斯泰爾·莫裏斯(Ann Axtell Morris)是一位嚴謹的收藏家,也是卡內基研究所團隊的成員,他在20世紀20年代用水彩臨摹了整幅壁畫,他不確定黃頭發人的身份,但懷疑藝術家使用這種顏色方案是為了“強調部落,甚至是種族的不同”。在20世紀40年代的著作中,一位學者提出了一個極端的解釋:他提出受害者其實是戴上了帶珠子的黃色假發,這樣他們的頭發就會和瑪雅人要祭祀的太陽神的發色相吻合。早在英格斯塔德夫婦在蘭塞奧茲牧草地發現北歐人遺址之前,這一代學者就開始做研究了,他們並沒有理由認為犧牲的對象可能是斯堪的納維亞人。

但現在,多虧了蘭塞奧茲牧草地的發掘,我們可以確定北歐人在公元1000年的時候就到北美了。英格斯塔德夫婦的發現為勇士神廟的壁畫提供了新的解讀。這些不同尋常的壁畫實際上可能描繪了斯堪的納維亞人和他們的船隻。持這種觀點的兩位傑出的瑪雅學者——考古學家邁克爾·D. 科伊(Michael D. Coe)和藝術史學家瑪麗·米勒(Mary Miller)——注意到,沒有其他瑪雅壁畫描繪金發和淺色皮膚的俘虜。

這個時間與北歐人的航行時間完全吻合。在10世紀末和11世紀初,多艘北歐船隻從斯堪的納維亞、冰島或格陵蘭出發,穿越北大西洋,航行到加拿大,可能還有緬因州。這正是這些壁畫完成的時間(勇士神廟就建造於公元1000年之後)。

對這個解釋持懷疑態度的人指出,瑪雅藝術家在不同的畫中用不同的顏色來描繪勇士,因此不能把俘虜的金發當作一種藝術範氏。他們還懷疑,在水彩畫複製品被繪成之前的漫長時間裏,原始顏料的顏色有可能發生了變化。

我們可能也會懷疑畫中的勇士不是北歐人,因為在尤卡坦半島還沒有發現過斯堪的納維亞人的文物。但這種反對觀點並不像你想象的那麽絕對,原因在於考古記錄還遠遠未完成。我們從書麵文獻中知道的許多事情,根本沒有留下任何考古痕跡。讓那些在穀歌上搜索黑斯廷斯戰役的人們感到震驚的是,考古學家們可能是到最近才發現1066年發生的這場使英國落入征服者威廉(William the Conqueror)之手的戰役的第一個陣亡者。

考慮到今天的考古探測情況,我們不能確定北歐人是否出現在奇琴伊察,隻有像來自蘭塞奧茲牧草地的青銅別針這樣的人工製品,或顯示斯堪的納維亞人DNA的基因證據,才能證明。這樣的證據總有一天會浮出水麵。但是現在,我們不得不得出結論:維京人可能到達了尤卡坦半島,這是他們所到達的美洲最南端地區。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麽北歐人是如何到達奇琴伊察的?他們肯定會被吹離航線,然後被俘虜。在勇士神廟所呈現的一個戰鬥場景中,一個金發的受害者站在兩艘木製船旁邊,一艘船的船首破裂,而另一艘船裝飾著盾牌,傾斜下沉。

我們更多的是通過南側老奇琴伊察(Old Chichén)[1]另一座與眾不同的建築裏的一幅壁畫來了解這些船隻的,這個建築被叫作“Las Monjas”,意思是“修女”,引申過來就是“修道院”。(西班牙人認為,附近任何擁有大庭院的建築都必然是修道院,但瑪雅人並沒有修道院。)修女院建於公元950年以前,裏麵的壁畫可能是稍晚些時候繪製的。其中一幅畫上雖沒有金發的人,但繪有一艘船,船板都被畫得很清楚。在拉斯蒙加斯藝術家筆下,船板是由一段一段的短板拚接而成的,而不是那種有整艘船那麽長的船板。盡管許多現有的關於北歐人船隻的圖畫並沒有說明這一點,但北歐人船隻上的單塊船板極少與船身等長。(受限於橡樹和鬆樹的大小,北歐人船隻上的船板長度在1.5米至5米之間,有的則有約30米長。)

這種船板表明,修女院中展示的船不可能是當地的工藝,因為像大多數生活在美洲的人一樣,瑪雅人用燃燒過、挖空的樹幹來製造他們的獨木舟。隻有一類美洲印第安人曾經用木板造船,他們被稱為丘馬什人(Chumash),丘馬什人運用這些木板做成的船,從加利福尼亞的聖巴巴拉航行到海峽群島。修女院船上的人似乎是瑪雅勇士,他們從原來的船主手中奪取了一艘斯堪的納維亞船。盡管修女院的這幅畫受到的關注不及勇士神廟中那幅描繪金發勇士的壁畫,但事實上,它輪廓鮮明的線條提供了更有說服力的證據,證明北歐人在奇琴伊察的存在。

大風經常使北歐人的船隻無法到達目的地。當“紅發”埃裏克率領著25艘船出發去格陵蘭時,隻有14艘船到達了目的地;《格陵蘭人薩迦》中寫道:“有些船隻被風趕回來,有些船隻在海上迷路了。”我們還記得,雷夫·埃裏克森把一艘失事船隻上的船員帶到格陵蘭島,然後回來取走為騰出空間而卸下的美洲木材。一艘北歐人的船可能在風暴中被吹離了航線,被北大西洋環流的洋流拖過大洋,然後停在尤卡坦半島的海岸上。這可能是一次艱苦的航行,但這樣的航行並非不可能,即便在這過程中船體被破壞,船員也無法劃船。還記得日本漁船橫渡太平洋的旅程嗎?那艘船最終載著三名幸存者抵達了華盛頓州。

來自非洲的航行者也可能被風吹過大西洋。1588年,一位名叫阿隆索·龐塞(Alonso Ponce)的西班牙修道士沿著尤卡坦半島海岸旅行,當他到達塞克查坎鎮〔Xequechakan,當時讀作“shekechakan”,現在讀作“Hecelchakan”,位於墨西哥坎佩切州(Campeche)〕時,他問這個鎮是如何得名的。當地人解釋說:“古時候,70名摩洛人(Moros,非洲黑人)乘坐一艘船抵達海岸,這艘船一定經曆了一場巨大的風暴。”他們的經驗表明,一旦風把船吹到大西洋中部,洋流就會把船一路帶到尤卡坦半島。

當地人繼續說:“其中有一個人,得到其餘人的服從和尊敬,被稱為‘Xequé’。”當地人解釋道,“Xequé”的意思是“首領”或“酋長”,這個詞當然是阿拉伯語“sheikh”的變體,鑒於瑪雅人不懂阿拉伯語,這是一個令人信服的細節。當摩洛人要求回家時,當地人把他們帶到一個靠近“大草原和無人居住的國家”的港口,在瑪雅語中,這個詞就是“查坎”(chakan)。為龐塞提供信息的這名當地人進一步說道,於是這個小鎮就被稱為塞克查坎。

龐塞的記載包含了另一個重要的信息。他告訴我們,摩洛人剛到的時候,“印第安人同情他們,保護他們,對他們很好”。一旦當地人告訴摩洛人回家的路後,他們就背叛了當地人的招待者,殺死了他們中的一些人。“印第安人看到了這一切,就通知附近的人,他們帶著武器殺死了不幸的摩洛人以及他們的首領。”他們的經驗表明,任何在尤卡坦半島遭遇海難的人,都可能遭遇類似的命運。

如果北歐人到達尤卡坦半島,那很可能是通過海路。也有可能——盡管可能性要小得多,他們先在其他地方被奴役,然後被徒步帶到尤卡坦半島。讓我們從發現維京人硬幣的緬因州的戈達德角開始探索可能的路線,然後通過陸路前往奇琴伊察。從緬因州到墨西哥最有可能的路線是通過密西西比河流域。這將是一個漫長而艱難的旅程,沒有證據表明有任何人或物完成了整個旅程。盡管如此,我們仍然可以肯定的是,在公元1000年的時候,一個橫跨北美的路徑延伸網絡已經成形,隨著全球化的開始,貨物、人員和信息沿著這一網絡傳播。

戈達德角位於緬因州中部海岸的海灘旁。這是一個遺存豐富的考古遺址,有一堆廢棄物,被稱為貝丘,最深處約有25厘米。1979年,當緬因州的考古學家在那裏挖掘時,那裏的原始環境已經被破壞了。他們隻能通過比較類似的文物或使用碳14測試來確定材料的年代。這個貝丘中最早的材料可以追溯到公元前2000年,但是被發掘的90%的材料——總共25 000件文物——是來自公元1000至1600年。

令人驚訝的是,貝丘中幾乎沒有海貝,這表明當地人不像大多數沿海居民那樣吃很多貝類。大量來自海豹和鱘魚的骨頭,表明它們是當地人的主要食物。來自斑海豹、灰海豹和海貂的共17顆牙齒的橫截麵揭露了更多信息:這些海豹和海貂是在6月到10月間被殺死的。這些是外來食物嗎?顯然,每年夏天,美洲印第安人都會在這裏盡情享用海豹和海貂。

考古學家在拉布拉多島北部的拉馬灣發現了30件工具和100多片燧石碎片,這些物品隨著涓流貿易一直向南流動。(燧石是一種打火石,可以用來生火或製造工具。)除了獨特的半透明外觀,拉馬灣燧石還有其他特性。燧石中高含量的二氧化矽導致其破裂時會產生清晰的、可預見的裂紋,使之成為製造投射物的理想材料,可以附加到箭頭、長矛和其他類型的武器上。在遠離拉布拉多的地方發現的拉瑪燧石,至少可以追溯到公元前2000年,表明這種物品的遠途交換很早就開始了。

除了拉馬灣燧石,戈達德角遺址還出土了10種其他礦物,包括來自美國東北部和加拿大各地的其他燧石、流紋岩和碧石。這些數量異常龐大的非本地材料——其他同時期遺址中的外來文物要少得多——表明戈達德角是一個重要的貿易點,其所連接的貿易網絡從大西洋海岸一直延伸到安大略湖和賓夕法尼亞州。

公元1000年以後,這一地區成為晚期疏林時代[2]的人們的家園,他們春天種植玉米,秋天再回來收獲。這些林地居民四處奔走,采集各種各樣的植物,並獵殺各種各樣的動物,因此一位學者稱他們為“流動的農民”。(在沙勒爾灣,用毛皮換取雅克·卡蒂亞的紅布的米克馬克人,便是林地居民。)

任何群體從東北部進入俄亥俄州,再到密西西比河流域,都會逐漸意識到他們正在離開一個地區,進入另一個地區。當他們靠近密蘇裏河和密西西比河的匯合處時,他們會注意到當地人經常吃玉米。對於密西西比河河穀的居民來說,玉米是他們的重要主食,他們集中種植玉米,一年到頭都在辛勤耕耘。

小村莊通常由擠在一起的幾棟小房子構成,這看起來和東北部的差不多。但在大約公元900年玉米開始被密集種植之後,密西西比河河穀開始出現了更大的定居點,那裏有開闊的廣場和高高的土丘,土丘上有山脊,有時土丘上還有神廟建築。

大約在公元1000年,豆類植物進入了密西西比河流域,這進一步促進了人口的增長。(構成美洲印第安人飲食核心的三種作物——玉米、豆類和南瓜——直到1300年才被普遍種植在一起。)當地居民並不僅僅依賴於種植的農作物,如玉米、豆類和藜(一種蔬菜,也被稱為“lamb’s quarter”);他們還獵殺鹿和其他動物。

人口增長導致了村莊規模的擴大。最大的定居點之一是位於伊利諾伊州東聖路易斯的卡霍基亞(Cahokia)遺址。1050年,卡霍基亞的定居點急劇擴張,首席考古學家蒂莫西·R. 波克塔特(Timothy R. Pauketat)在描述該遺址時,將那一年的變化稱為“大爆炸”。“大爆炸”之後,大約有兩萬人住在城市或附近的郊區,這使得卡霍基亞成為1492年以前建立在今美國國土上的最大的城市綜合體,麵積達到同時期的奇琴伊察的一半。

卡霍基亞麵積最大時為13平方公裏至16平方公裏。城市的中心矗立著一個巨大的土堆,叫作修士土堆(Monks Mound),有30米高。在南邊,居民們用泥土建造了平坦的大廣場(Great Plaza),它長365米,寬275米。

修士土堆裏有各種各樣的食物殘渣、破碎的陶器,還有煙草種子,這些都是在建造修士土堆的過程中留下的。這些不同的土堆,成為該地區卡霍基亞考古文化的顯著特征。由於土堆太大,單個家庭無法建造,能組織更多的勞動力是卡霍基亞曾經是一座城市的標誌之一。

另有200個土堆分布在整個遺址中。它們的頂上最初有脊線,但在1250年卡霍基亞被廢棄後的幾個世紀裏,農民們開始在這些土堆的脊上進行種植,使得許多脊線失去了其特有的輪廓。除了土堆,卡霍基亞遺址還有一個由垂直的木杆組成的寬闊柵欄,六個圓形的天文台,周圍有更多的木杆,還有數以千計的住宅。

卡霍基亞最具特色的手工藝品被稱為“塊石”。這個詞現仍在印第安納州、威斯康星州、北卡羅來納州和佛羅裏達州的不同的美洲印地安語中被沿用,而劉易斯和克拉克[3]是在19世紀初記錄了該詞。因為19世紀的研究,我們得以知曉這個遊戲是怎麽玩的。塊石大概有冰球大小,是圓形的,一邊有凹槽。參與者在地上滾動石頭,並投擲2.75米長的長矛,瞄準凹槽以阻止塊石滾動。長矛越靠近滾石,參與者得到的分數越高。遊戲的賭注很高,失敗者有時會喪命。塊石遊戲不僅是一種消遣,它還創造了統治者和被統治者之間的忠誠。

卡霍基亞顯然是一個等級森嚴的社會。遺址的72號土堆的土方工程裏有兩具屍體,其中一具屍體被放在兩萬顆貝殼珠子上麵,另一具屍體緊挨著珠子的下麵,被置於一個木製的擔架上。因為珠子覆蓋了一個長約1.8米,形狀像一隻鳥的區域,考古學家推斷,它們一定曾被用來裝飾過一件衣服,很可能是一件披風,而且就是躺在珠子上麵的那個人穿的。在這兩人附近,還埋著七具完整的成年人的屍體,很可能是統治者或其他顯赫之人。

72號土堆中有多個萬人坑,其中一個坑裏有200名受害者。有的坑裏有一組4個人,他們的頭和手都被砍掉了。另一個坑裏有53名女性,其中52人的年齡在15歲到25歲之間,隻有一個女性是30多歲的,她會不會是一個年長的人妻?另一個坑裏躺著39名受害者,他們遭受過棍棒毆打,可能還被活埋。這些不幸的人是誰?當然,囚犯、奴隸或其他一些下層階級的成員會最終成為犧牲品。

無論你如何理解這些不同坑裏的人的身份,很明顯,這兩個穿著珠子披風的人的身份要比其他人高。這兩個人的陪葬品還包括一根鍍銅的大棍、一堆容量為兩蒲式耳的雲母容器、700支箭、一支粗矛、15塊塊石,以及幾顆直徑超過2.5厘米的海螺珠。

其中一些貨物,如箭和塊石,可以在當地製造,但其他貨物是通過長途貿易運抵的。雲母是一種能發光的片狀礦物,來自北卡羅來納州的阿巴拉契亞山脈,而銅的來源則是蘇必利爾湖。早期的美洲印第安人社會也交易銅和貝殼,但是卡霍基亞人是從墨西哥灣進口了大量的海螺和海螺貝殼。在卡霍基亞以北地區發現了保存完好的陶器,這些陶器帶有卡霍基亞陶藝的特點,因為卡霍基亞是往北運送貨物的一個轉運中心。

起初,考古學家並不認為卡霍基亞貿易網絡會拓展到今美國國土以外的地區,但令他們吃驚的是,俄克拉何馬州的斯皮羅(Spiro)出土了一件源自墨西哥的物品,是一種用罕見的綠金黑曜石製作而成並用於刮削的工具。黑曜石是一種玻璃狀的火山岩,可以製成極好的切割工具,在那些還未使用金屬刀具的社會中尤為珍貴。盡管黑曜石鋒利,但它易碎且容易被毀壞。X射線光譜儀分析了斯皮羅出土的刮削工具,顯示它來自墨西哥的帕丘卡(Pachuca)附近。這種黑曜石非常罕見,就像東北部的拉馬灣燧石一樣,它的交易範圍很廣,包括危地馬拉和洪都拉斯。

考古學很少告訴我們,一個社會是如何或以何種方式影響另一個社會的。長期以來,學者們一直想知道卡霍基亞人和瑪雅人是否有任何直接的聯係;畢竟,起源於墨西哥的玉米集約化種植構成了1050年卡霍基亞“大爆炸”的基礎,而開放的廣場、土堆以及衛星城,這些都與瑪雅城市類似。

在仔細檢查卡霍基亞的殘骸後,人們驚訝地發現:幾具被埋在72號土堆裏的屍體,他們的前門牙底部有一個至四個缺口,隻要掰開嘴就能看到。隻有中美洲人是這樣改變自己的牙齒的,所以很可能有一些中美洲人訪問了卡霍基亞,或者是一些卡霍基亞人訪問了瑪雅地區,把牙齒弄出缺口,然後返回卡霍基亞。另一個顯示卡霍基亞人可能與瑪雅人有過接觸的跡象是陶器中留有巧克力的痕跡,但考古學家尚未排除現代汙染的可能性。

1492年後的資料更能證明卡霍基亞和瑪雅地區之間有過廣泛接觸。19世紀的觀察家們記錄了不同的美洲印第安人群體的起源神話,其中許多神話聲稱自己起源於一對男性雙胞胎,或是起源於某位統治者及其同父異母的兄弟。這些信仰與瑪雅神話中著名的口頭史詩《波波爾·烏》(Popol Vuh)裏的雙胞胎英雄相呼應,《波波爾·烏》本身創作於16世紀50年代。位於72號土堆頂部的兩具男性屍體似乎是一對孿生統治者,而這個鳥形的珠子披風表明,卡霍基亞的居民認為他們的統治者具有飛行的能力。

卡霍基亞和瑪雅世界之間的這些聯係指向了一條路線,它沿著密西西比河延伸到格蘭德河(Rio Grande),穿過墨西哥灣到達尤卡坦半島。

查科峽穀的人知道通往奇琴伊察的另一條路線,而查科峽穀是一個與瑪雅人關係密切的先進農業社區。該峽穀位於新墨西哥州的四角地。古普韋布洛人(Ancestral Puebloans)與卡霍基亞人生活在同一時代,他們建造了三個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文化遺產的定居點,分別位於梅薩維德(Mesa Verde)、查科峽穀和柴裏峽穀(Canyon de Chelly)。遊客們蜂擁而至,原因很簡單,這些峽穀的岩壁高達300米以上,它們都非常美麗。

這些遺址包含著許多未解之謎。每個人都承認,古普韋布洛人的道路係統是工程學上的奇跡,但沒有人知道為什麽原始的普韋布洛人會這樣設計它。從查科峽穀向北和向南,有兩條各9米寬的公路,分別通往約50公裏遠的地方。在地麵上,這些道路並不總是能被清晰地看出,但在航拍照片中,這些道路總是能被辨認出來。無論這些道路是遇到了山丘還是大岩石,都會徑直從上麵越過去。令人不解的是,建造者們並沒有清除這些障礙。相反,他們建造了坡道、台階和樓梯,作為道路的一部分。垂直的升降是如此突然,以至於我們很難想象這些道路是為了運輸而建造的。它們有什麽象征意義嗎?它們是否反映了一種信仰,即在進行儀式時必須走直線?

古普韋布洛人掌握了精確切割石頭的建築技術。在柴裏峽穀,他們使用與瑪雅人相同的技術來建造牆壁,並用石膏進行覆蓋。建築工人們把大塊的砂岩嵌入泥製的灰漿中,再用精心挑選的扁平岩石覆蓋著牆的兩麵,這就是所謂的“芯板結構”式建築。

查科峽穀有許多大房子,裏麵住著數百個居民,有巨大的“基瓦”(kivas,意為圓形的地下儲藏室)和寬闊的廣場。它的總人口隻有幾千人,遠遠少於卡霍基亞的兩萬人。查科最大的房子是普韋布洛邦尼托(Pueblo Bonito),根據年輪年代學顯示該房子始建於公元860年,廢棄於1128年。那一年之後,古普韋布洛人移居他處。

普韋布洛邦尼托建築群擁有800個不同的房間,包含數層的多重石頭結構。學者們爭論大房子的用途:它們是用來做交易的嗎?或是統治者及其家屬的住處?無論答案是什麽,它們都是為了給人留下深刻印象而設計的,我們今天仍然為之震撼。

骨骼分析顯示,查科峽穀是來自不同地區的人們的家園。一群人住在像普韋布洛邦尼托的大房子裏,而另一群人住在小房子構成的社區裏,這些小房子的建築風格完全不同。當地居民也有不同的埋葬方式。看上去最有可能的是,這個地方是土著居民以及來自科羅拉多西南部移民的家園,這些移民是在公元9世紀晚期或10世紀初搬到這裏的。人們在普韋布洛邦尼托發現了一具骨架,上麵有被刻意修飾過的牙齒,這表明有來自瑪雅地區的訪客的存在。[4]在全球化中,人們的遷移通常伴隨著最初的貿易商品交換。隨著貿易的增長,商人們搬到了他們新客戶居住的地方,並在那裏建立了外國人的社區。

這些古普韋布洛人是貿易能手,他們有大量的綠鬆石,是瑪雅人所愛之物。他們用綠鬆石換取羽毛鮮豔的熱帶鳥類,比如鸚鵡和金剛鸚鵡,現存的壁毯上都裝飾著這些鳥類鮮豔的紅色羽毛。有時他們隻帶回羽毛,有時他們也會把活鳥運過來,再拔下這些活鳥的羽毛。古普韋布洛人非常尊重金剛鸚鵡,會為它們舉行正式的葬禮。然而,出土的金剛鸚鵡的骨骼表明,這些鳥營養不良,沒有得到足夠的陽光照曬,這一跡象表明,盡管古普韋布洛人很尊重這些鳥,但仍然把它們關在籠子裏。

2009年,調查人員在查科峽穀發現了另一種來自中美洲的令人吃驚的舶來品:巧克力。考古學家在一個廢物堆裏發現了一些公元1000年至1125年的陶罐碎片。由於不知道巧克力的原始成分,科學家們用高效液相色譜法鑒別出了巧克力的化學特征——可可堿。巧克力被這些陶瓷碎片吸收,說明巧克力在幹燥前是液態的。(大約在公元前1900年,可可樹首先在厄瓜多爾被人工種植。)巧克力的加工是一個複雜的、多步驟的過程:一旦種植者打開可可豆的豆莢,他們就必須讓種子發芽(否則它們嚐起來就不像巧克力了),再在陽光下曝曬一兩個星期,烘烤它們(出於同樣的原因),然後去掉無用的外殼。

雖然好時巧克力資助了這項研究,但瑪雅人食用的巧克力(並出口到查科地區,那裏的罐子裏發現有巧克力)嚐起來一點也不像好時的。瑪雅人把巧克力當飲料,喝時不加糖,而是用辣椒調味;他們把巧克力從一個杯子倒到另一個杯子,然後再倒回來,產生大量泡沫,就像印度火車站裏的茶販子那樣。巧克力有興奮作用,在儀式中被廣泛使用。考古學家認為,來自瑪雅地區的宗教儀式專家攜帶可可豆北上,這樣他們就可以教授古普韋布洛人如何準備巧克力飲料,這是非常合情合理的推斷。一旦交易達到一定規模,就得有人來管理,這些外來的儀式專家可以教當地人如何製作巧克力飲品。

考古出土的巧克力、金剛鸚鵡和其他熱帶鳥類表明,查科與3000多公裏外的奇琴伊察之間有貿易通道。當然,一些前往瑪雅中心的人所走的路程要短得多。大約在公元1000年,托爾特克人從墨西哥城西北約50英裏的圖拉遷移到奇琴伊察,他們有的選擇乘船橫渡墨西哥灣,有的選擇從陸路旅行。

注:書中地圖係原文插附地圖

我們之所以知道他們的旅程,是因為這些人到達後,奇琴伊察城市的建築發生了變化。兩種截然不同的建築風格並存於此:早期的風格可以追溯到公元950年之前,後來的風格可以追溯到那之後。在新移民到來以前,南側老奇琴伊察最典型的牆體建造方法是芯板結構,就像查科的一樣。老奇琴伊察的建築與該地區其他瑪雅城市的建築具有相同的特點,與此不同的是,北側新奇琴伊察的建築,如勇士神廟,則展現了托爾特克建築的強大影響力。

學者們稱這種風格為“國際化”。這種國際化風格包含了許多來自圖拉的元素,比如帶有柱子的建築和分成條的壁畫。有趣的是,托爾特克人家鄉圖拉的建築也吸收了瑪雅元素,表明這兩個城市之間的影響是雙向的。奇琴伊察的新雕塑還包括查克穆爾(Chacmool)雕塑[5],這些斜倚著的雕塑人物的腹部充當了淺盤,以盛放供奉給眾神的祭品。

大約有50處用瑪雅語言寫就的銘文顯示老奇琴伊察建於公元864年至公元897年間。然後,銘文戛然而止,就像南方瑪雅中心地帶的那些銘文一樣。

奇琴伊察瑪雅語銘文的終結,適逢公元800年至公元925年間整個瑪雅地區危機的出現,這段時期被稱為“古典時期的終結”。瑪雅地區各王國的統治者們總是在互相爭鬥,但那時戰鬥的激烈程度急劇升級。玉米的係統種植耗盡了土壤中的氮,導致了土壤肥力的全麵下降,而與此同時,城市人口數增長到了危險的高水平。從大約公元900年開始,持續的幹旱襲擊了這個地區,居民要麽逃離,要麽死亡,整個地區的城市陷入一片混亂。

奇琴伊察的建設放緩與瑪雅中心地帶的衰落同時發生,但在那之後,這座城市出現了反彈。像卡斯蒂略金字塔和勇士神廟這樣的大型建築,就建於公元950年到1100年間。

氣候變化能解釋奇琴伊察的崩潰和重生嗎?正如我們所看到的那樣,公元900年標誌著卡霍基亞文明和查科文明的人口增長的開始,一些人把這些增長與中世紀的氣候異常聯係起來,這種異常的溫度期發生在歐洲,從公元950年左右一直持續到1250年。當歐洲經曆中世紀溫暖期時,學者們還不知道美洲可能經曆了什麽類型的氣候變化。但位於美洲熱帶低地中心地帶的瑪雅社會的崩潰,以及公元900年至公元950年期間奇琴伊察的建築活動的中斷,都表明當時存在著一段長期的少雨期。

當奇琴伊察走出困境時,統治者發動了一場大規模的建設運動。就像查科的居民一樣,瑪雅人建造了一個精心設計的道路係統,這些筆直的道路略高於周圍地麵,不可能隻是為了交通而建。瑪雅人從不將輪子用於旅行,盡管他們知道它,並製造了一些帶輪子的玩具。有些人想知道這是不是因為低地的熱帶森林地形不適合輪式交通,但是生活在類似地區(比如東南亞)的人們仍大量使用了輪式交通工具。不管是出於什麽原因,瑪雅人的道路顯然是為了方便步行。

一條274米長的白色石灰岩碎石路連接著新奇琴伊察和城市北部的一個坑池。尤卡坦半島的瑪雅語把這樣的道路叫作“薩克貝”(sakbeh),意思是“白色的路”,其引申義就是銀河。瑪雅人認為,銀河係將地球與祖先和眾神居住的王國連接起來,而長距離的步行會使宗教儀式更有效。最長的白色薩克貝路之一是從科巴(Coba)出發的,穿越尤卡坦叢林,全長100多公裏。奇怪的是,這條路終點在奇琴伊察西南19公裏處,而不在城市本身。

大約6500萬年前,一顆小行星撞擊墨西哥灣,形成了整個尤卡坦半島的地質結構。(撞擊使大氣層被大量的火山灰覆蓋,地球上的許多動物,包括所有的恐龍,都滅絕了。)撞擊產生的墨西哥灣衝擊波,使巨大的海浪湧向尤卡坦半島的石灰岩地層。因此,該地區有數百萬的地下隧道和水池。當地下隧道的頂部坍塌時,就會形成充滿水的灰岩坑,稱為天然井,它們彼時相連,形成了長達數百英裏的網狀結構。

奇琴伊察的聖井呈巨大的橢圓狀,最寬處直徑有57米。對這個灰岩坑最早的描述來自主教迭戈·德·蘭達(Diego de Landa),他是16世紀中葉早期西班牙修道士中最善於觀察的人之一。(他還損毀了數百本瑪雅書籍,隻有四本留存至今。)蘭達報告說,瑪雅人將獻祭的人類扔進這個聖井裏,希望能帶來雨水,“他們還扔進許多其他的寶石以及他們非常珍視的東西”,因為瑪雅人相信,這座聖井和地下洞穴是通往神聖世界的入口。

大約三百年後,蘭達的報告引起了一位有抱負的考古學家愛德華·赫伯特·湯普森(Edward Herbert Thompson)的注意。1885年,湯普森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1904年,他又帶著足夠的資金回到這裏,來挖掘這個聖井。挖掘出來的第一具骸骨證實了蘭達關於活人祭祀的報道。其中一些骨骼來自年輕的女性(體格檢查無法確定其是不是處女),另一些則來自成年男性和兒童。在這個聖井裏發現的許多玉石和金屬物品都已被砍成碎片,據推測,它們是在祭祀儀式中被破壞的,然後再被扔掉。

在挖掘了三年以後,湯普森還試圖找到那些從挖泥機的金屬鬥齒中滑過的小物體。他休整了一下,去學習如何潛水,然後回到奇琴伊察,在那裏,他安裝了一個抽水機,為自己提供空氣。然後,湯普森全副武裝,跳進水裏,往下鑽進一層又一層的淤泥中。淤泥如此之厚,即便使用了潛水手電筒,他都看不見任何東西。有一次,湯普森在上浮的時候忘記調整閥門。這使他永久性失聰,此後他再也沒有潛過水。

從聖井中發現的這些東西的重要性,不在於證明瑪雅人曾用活人祭祀——即便這對湯普森來說是個新聞,但在今天已經眾所周知了——而在於它們揭示了奇琴伊察與其他地方的貿易關係。除了證實瑪雅人與北部查科峽穀居民有交流外,這些發現還使人們有可能精準確定瑪雅人何時開始與南方的鄰居進行貿易往來。

公元900年以前,瑪雅人還沒有用金屬製造過任何奢侈品。他們最有價值的商品都是用來自危地馬拉摩塔瓜河穀(Motagua River Valley)的富有光澤的碧玉(嚴格來說是翡翠)製成的。瑪雅人還珍視金剛鸚鵡羽毛、綠咬鵑羽毛以及海菊貝的深色調。當時最重要的貿易商品被繪製在墨西哥卡卡斯特(Cacaxtla)一座廟宇裏的一幅畫上,該畫創作於公元700年至公元800年間,描繪的是一位掌管商業的神祇,畫中有海龜殼、書籍、紡織品、橡膠和鹽,這些都是瑪雅人在尤卡坦海岸收獲的。

在瑪雅傳說中,“商業神L”(他的名字還沒有被破譯,但他的名字是以“L”開頭的)是“玉米神”(Maize God)的敵人,玉米神會在夏季帶著雨水回來,一年一回歸的他總是會打敗商業神L。據說商業神L會在晚上旅行,這是因為夜晚是一個更涼爽的旅行時間嗎?是為了逃避小偷嗎?是為了避免人們的評頭論足嗎?所有這些似乎都是可能的,因為它們都符合這位神的陰暗形象。瑪雅統治者把自己與農業聯係在一起,認為農業是純潔的。他們避免把自己描繪成從事商業活動的人,盡管實際上,他們非常珍視來自外國的商品,並親自參加長途貿易旅行。

如果我們能把聖井中的發現更新到這幅商業神L的畫像上,那麽我們就必須添上金屬製品,因為瑪雅人在公元900年後開始從哥斯達黎加、巴拿馬和哥倫比亞進口黃金和銅製品。

像奇琴伊察或卡霍基亞這樣規模的大城市,從未在中美洲出現過。中美洲的居民住在最多有1000人的村莊裏,他們靠捕魚和狩獵當地動物為生,偶爾也種植木薯、棕櫚和玉米等作物。他們還從事貿易,把原產於熱帶雨林的硬木樹製成巨大的獨木舟,在太平洋和加勒比海岸航行。

雖然沒有實物貿易,但金屬加工工匠們把製造這些貨物的技術,從南美洲沿太平洋海岸向北一直帶到墨西哥西部。安第斯山脈地區有著悠久的冶金傳統。大約從公元前2000年開始,秘魯的安第斯金屬工匠從在河床發現的岩石中提取了礦石——先是金,然後是銅,最後是銀。(他們從未煉鐵。)他們在幾千年的時間裏改進了金屬加工技術,學會了如何敲打、折疊和焊接金屬片,以及給金屬片打孔。安第斯冶金學家設法把他們的技術傳授給其他人,而後者最終把這些技術傳授給尤卡坦的工匠,這些工匠製作了聖井裏的金屬製品。

金屬工匠也帶來了失蠟鑄造技術,它同樣起源於安第斯山脈;金屬工匠首先用蜂蠟製作他們想要的物品模型,然後在蜂蠟周圍製作一個黏土模具,並進行燒製,再將熔化的金屬倒入模具中。蠟受熱熔化,所以才有“失蠟”的說法。當地人使用失蠟技術製作小鈴鐺,其中許多是在奇琴伊察的聖井中發現的。鈴鐺約占墨西哥西部金屬製品的60%。當地居民十分珍視鈴鐺,因為隻要統治者佩戴鈴鐺行走,鈴鐺就會叮當作響,發出一種高貴的聲音。這種專門知識的交流構成了(用今天的術語來說)知識產權的國際貿易。

相較於世界其他地區經曆全球化的方式,安第斯山脈和墨西哥之間的技術(而非商品)交流令人費解。因為在大多數情況下,商品沿著一條新路徑的移動,幾乎總是先於製造它們的工藝專家的流動。

然而,一旦考慮到安第斯社會將某些金屬的使用限製在特定的社會群體內,那麽,安第斯技術(而不是實物)的傳播就說得通了。社會上層的人——包括統治者、他們的親戚、高級祭司——擁有用金、銀、銅製品和合金製品,而社會中最貧窮的人根本無法擁有任何金屬物品。流動的金屬工匠可以傳授如何加工金屬的知識,但他們並不擁有金銀製成的高質量產品。隻有皇室成員才能把這樣的禮物送到北方,而且他們似乎並不知道瑪雅人的存在。

盡管與墨西哥的遠方“鄰居”缺乏直接聯係,但安第斯人在他們的家鄉進行了廣泛的貿易活動。秘魯北部的居民嚐試用銅和砷的混合物來製作第一批青銅製品,而其青銅製品的第一次常規使用是在公元850年或公元900年左右。那時,安第斯人學會了如何從礦石中提取不同的金屬。他們用通風爐將燃料和礦石一起加熱,產生一種含銅的熔渣,這種熔渣可以與金、銀、錫、砷混合,製成不同類型的青銅。正如西班牙觀察家在16世紀所報道的那樣,這些青銅合金有著不同的色調、味道和氣味。

安第斯人用砷青銅製成的一種獨特的斧形產品,充當了象征性的貨幣。有時他們把全新的、現實世界中使用的那種斧頭用於交易;有時他們會從薄銅片上切下斧形的小塊,再把它們捆成一疊。墨西哥西部也出土了類似的斧形貨幣,它們來自1200年左右,也是由砷青銅製成並被捆綁在一起的。有一種斧形貨幣是在安第斯山脈流通的,另一種則在墨西哥流通。這兩種貨幣並不可互兌,安第斯山脈的金屬工匠一定把如何製作斧形錢幣的知識傳到了北方。

砷青銅製品也見於秘魯中部,那裏是瓦裏(Wari)考古文化的核心。公元1000年左右,瓦裏人控製了安第斯山脈最大的領土。瓦裏文明出現在印加文明之前,兩者有許多共同的習俗。瓦裏人是第一個使用“奇普”(quipu)[6]進行記錄的族群,他們用彩色的線纏繞繩子,以顯示數量或商品;但這種記法目前仍不能被破譯。安第斯人並沒有文字係統,美洲唯一的土著書寫係統出現在墨西哥。

瓦裏人和印加人都使用了複雜的道路網絡。與瑪雅人的白色道路不同,瓦裏人的這些道路並沒有儀式功用,而是沿著地形地勢而鋪設,連接著主要的定居點,這種設計考慮到了生活在不同海拔的人們需要相互依賴以獲取食物,這是一個特別重要的功能。

在西班牙人到來之前,安第斯人已經建立了一個廣泛的貿易網絡,他們從哥倫比亞進口綠鬆石和祖母綠,從智利進口天青石,從亞馬孫河的支流馬拉農河(the Mara?ón River)進口金塊。盡管他們的金屬加工技術傳到了北方,但他們從未與瑪雅人直接交易。

和以往一樣,地理因素也發揮了作用。巴拿馬茂密的叢林對那些陸路旅行者來說是一個主要的地理障礙;即使在今天,它也是拉丁美洲唯一沒有高速公路經過的地方。從巴拿馬到哥倫比亞的貨物,幾乎都是通過集裝箱船來運輸的。在安第斯山脈,大羊駝商隊馱著許多商品穿過高原,那裏有充足的新鮮牧草。美洲駝可以翻山越嶺,最遠可一直到達秘魯海岸,但由於海平麵上沒有草原,它們不能沿著海岸長時間旅行。沿著海岸行進的唯一方法便是乘船。

但是向北的海上旅行也不容易。一項計算機模擬發現,從厄瓜多爾向北航行到墨西哥西部需要兩個月的時間,而返程則需要五個月的時間。由於洋流的影響,返程時需要在海洋深處(從海岸看是看不見的)航行整整一個月。洋流也給那些乘坐無帆獨木舟旅行的人帶來了真正的挑戰,這種獨木舟是當地人在與歐洲人接觸之前唯一使用的一種船。

奇琴伊察在1100年左右開始衰落,這是建造大型紀念碑的最後一年,1200年後,這座城市就被廢棄了。考古學家並不確定原因,但懷疑是旱災造成的。人們繼續在聖井裏祭拜。13世紀20年代,一群伊察人(Itza)從尤卡坦半島西海岸遷移到奇琴伊察,並以他們的名字命名了這座城市,意思是“伊察的井口”。

在離開奇琴伊察後,伊察人在13世紀晚期搬到了瑪雅潘城(Mayapán),他們殺死了瑪雅潘的所有統治者,除了一位當時在洪都拉斯西部進行貿易探險的王子。這條信息來自西班牙主教蘭達,顯示了貿易的重要性。因為蘭達的信息表明王子們親自參加貿易探險,而不是僅把貿易委托給商人。我們再回想一下,瑪雅人崇拜神秘的商業神L,其實是他們尊重商業的標誌。

瑪雅潘城不是奇琴伊察。這座城市既沒有球場,也沒有街道,在6.5平方公裏的土地上,擁擠地居住著大約1.5萬人。它的一個優點是即使在被圍困的時候,灰岩坑也能為這座城內的居民提供可靠的水源。

1325年後,一股新的力量——阿茲特克人(Aztecs)——出現在墨西哥北部,而墨西哥的政治中心也從尤卡坦半島轉移到阿茲特克帝國首都特諾奇蒂特蘭(Tenochtitlan),就在今天的墨西哥城外。整個墨西哥的道路係統重新定位,從而為這個新的中心服務。阿茲特克人在15世紀統一了墨西哥,他們的大部分領土(但不包括尤卡坦半島)在其首都被征服以及國王蒙特祖瑪(Montezuma)被殺後,落入了西班牙人的手中。

16世紀,當西班牙人到達尤卡坦半島時,他們遇到了十二三個交戰的部落,西班牙人必須打敗這些部落,才能宣稱對整個瑪雅地區擁有主權。而這場征服,耗費了西班牙人幾個世紀的時間。即使在西班牙人的統治下,瑪雅人仍然生活在尤卡坦半島和熱帶低地,這裏至今仍是他們的家園,他們還說著多種起源於古典瑪雅語的語言。20世紀70年代,瑪雅方言口語的破譯取得了重大突破,當時的語言學家意識到,瑪雅方言口語的詞匯和語法可以幫助他們理解紀念碑上的碑文,這是破解瑪雅文明的關鍵突破之一。

哥倫布意識到了這艘巨型獨木舟的意義,這艘獨木舟“在一瞬間,揭示出那個國家的所有物產”。他沒收了“最昂貴和最漂亮的東西”,包括刺繡和彩繪的棉衣、木劍、削鐵如泥的燧石(可能是黑曜石)刀以及銅鈴鐺。

西班牙人並不了解他們所看到的一切,有些船員錯把銅當成了金。哥倫布不認識可可豆——他稱它們為杏仁,但他確實注意到船員們是如何小心翼翼地處理它們的:“當它們和其他貨物一起被帶上船時,有些掉在了地板上,所有的印第安人都蹲下來撿,好像他們失去了什麽很有價值的東西。”哥倫布是一個敏銳的觀察者,意識到了每顆可可豆都是珍貴的。

哥倫布所列舉的獨木舟上的貨物之一是一種“類似於其他印第安人使用的石頭製成的小斧頭,盡管這些斧頭是用優質的銅做的”。這是墨西哥的斧形錢幣,在哥倫布時代還在流通。

費迪南德的精彩敘述提醒我們一個常常被遺忘的重要問題:遠在西班牙人到來之前,美洲原住民就已經構建了一個複雜的道路網絡。公元1000年,該網絡以奇琴伊察為中心,向北延伸到查科峽穀和卡霍基亞,向南延伸到哥倫比亞。這個網絡是靈活多變的。當新的城市出現時,就像在公元1000年之後的奇琴伊察或在1050年之後的卡霍基亞那樣,當地人就會開辟新的道路或發現連接新中心的海上通道。

1492年,當哥倫布到達時,奇琴伊察已不再是美洲貿易網絡的中心;阿茲特克人的首都特諾奇蒂特蘭取代了它。哥倫布沒有建立一個新的泛美公路係統。他隻是通過增加一條新的跨大西洋航線,簡單地將美洲和歐洲的已有航線連接起來。當北歐人從他們的斯堪的納維亞故鄉來到東歐時,他們創造了一個全新的道路係統,下一章將會解釋。

[1] 老奇琴伊察位於奇琴伊察遺址南側,主要是在公元7世紀至公元10世紀修建的。——編者注

[3] 1804—1806年,美國陸軍上尉梅裏韋瑟·劉易斯和少尉威廉·克拉克在傑斐遜總統的要求下進行了一次考察活動,目的是探索密蘇裏河及其主要支流,以便控製西部地區。——編者注

[4] 瑪雅人十分注重牙齒整形,他們會對牙齒進行打磨、彩繪或局部穿孔,是一種獨特的裝飾習俗。——編者注

[5] 中美洲的一種雕塑形態。這種雕像多為人形,呈半躺狀,並以手肘支撐上半身,雕像腹部之上可放置托盤和碗。——編者注

[6] 是一種結繩記事的方式,古代印加人也采用這一方式,現已失傳。——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