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淩季雨

春申江始於滬海市西南的定山湖,一路向北穿越滬海市區,將滬海市分為滬西和滬東兩大區域,隨後轉向東北,匯入長江後奔流入海。江水浩**,遊輪和駁船往來,聲聲汽笛不斷,兩岸的高樓造型各異,連綿遠去,彰顯著經濟中心的野心和底蘊。

在這個近3000萬人口的超級大都市裏,財富、地位是永恒的主題,如同城市的外表一樣,魅力四射。報紙雜誌和電視廣告上永遠不缺乏帶著迷人微笑的男女,呈現奢華,體現小資。在這樣的廣告下麵,無數人行色匆匆地奔走在這個城市的街道上、地鐵中。他們有的衣衫光鮮地挎著名牌包,有的卻連絲襪都脫絲了;有的手裏拿著星巴克咖啡,有的邊走邊吃著簡單的早點;有的心中還有夢想或者幻想,但更多的人則已經淪為城市裏的工作機器。

王一川站在春申江岸邊,望著滔滔的江水,皺著眉頭。他今天破例穿上了警服,早上刷牙時他覺得警服有點皺,想熨一熨,可是家裏連個熨鬥都沒有,隻好用搪瓷杯子接熱水在衣服上壓了壓。今天他到分局參加表彰大會,由於僅用七天就成功破獲了“9·17特大滅門殺人案”,在閩省抓獲了犯罪嫌疑人,他得到了總隊的表彰,上午的表彰會上,分局分管刑偵的陳副局長親自宣布任命他為重案隊的副隊長。

一個分局重案隊的副隊長,能讓陳副局長親自跑來宣布,並不容易。了解王一川的人會更加感歎這“不容易”三個字,因為他六年前就曾經是副隊長,然後惹事被擼了,此後起起伏伏,總是不斷地立功,接著就惹事被處分,一次次被免去職務,隊裏的老人都不記得這是他第幾次被任命為副隊長了。從警十年,破過大案無數,32歲的年紀也隻是個副科,當初一起進隊的有的都調到派出所去當指導員了,他還在警員、副隊長之間來回晃悠。今天表彰時,陳副局長握住他的手,低聲說了一句:“這次穩一點,別再給我惹事了,行嗎?傅朗隊長家裏兩口人住院,隊裏還得靠你盯著,你就成熟點吧,嗯?表彰呢,給我露個笑臉出來。”

陳副局長是老領導了,當初他進隊的時候,陳副局長還是支隊長,是重案隊的直接上級。王一川知道陳副局長為什麽要他笑,因為他年紀輕輕,眉頭卻總是皺著,眯著眼睛好像周圍的人都欠了他錢,隨時要抄起板磚拍人家後腦勺一樣。陳副局長跟他握手合了張影,中午照片就上了內網,照片上的他笑得很僵硬,嘴角咧著,眼睛直愣愣地瞪著,看起來極為尷尬。

他曾經是重案隊顏值最高的帥哥,如今膚色黝黑。長年的外勤生活讓他的皮膚粗糙了,說話口吻變得粗暴和直接了,加上有點較真兒,這些年他的風格越來越不討人喜歡,他經手的案件完全沒有通融的可能,得罪了不少人。要不是這次破了大案,他鐵定沒法重新當上這個副隊長。當然職務對他來講沒有任何意義,即便他是個組長,大隊的弟兄們也是聽他指揮的,大家都服他。他曾經想過,之所以沒把自己一擼到底,是因為自己在破案上還算是猛將——總得有人頂在前頭帶隊幹活吧。

這次表彰給他唯一的實惠是金錢上的:市局對重案隊的獎勵,攤下來每人能發個1000多塊錢的獎金。表彰會結束的時候,他提出大家這兩年還有一些辦案支出沒給報銷,陳副局長直接要求分局給解決,分局財務處黃春林處長臉上的笑容比哭還難看,答應立刻通知財務室給報銷,王一川算了算,自己又能報銷6000多塊……

有了陳副局長發話,下午快下班的時候,重案大隊積壓的報銷款連同獎金一起發了下來,隊裏的人高興得嗷嗷直叫。王一川在手機裏轉了2000給女朋友譚小雅,大約五分鍾後,譚小雅收了錢,回信息問了下情況。她和同事正在咖啡館裏喝咖啡,似乎興致不錯。王一川試探著問她晚上要不要來吃飯,譚小雅在微信裏“嗯”了一聲。

“王隊又在討好女朋友了?”五大三粗的趙繼剛說,“咱們隊裏這風氣!”

“你一光棍兒懂個屁。你想討好還沒有人收呢。”

“你這樣的事情我還就是不懂,”趙繼剛咧著嘴說,“工資卡都交給女朋友管,這樣的操作我是做不來的。”

“人家小姑娘是想一起攢錢買房子好不啦,”張雲軍說道,他也是重案隊的老人,“會過日子。”

“拉倒吧,”趙繼剛說,“王隊有房子。”

“王隊那房子是婚前財產,把它賣掉,湊錢再買一套才是夫妻共同財產。”張雲軍笑道。

話題立刻轉到了奇怪的方向上。

“剛子,”歐陽寧娟在一旁說,“你就是個不會過日子的,怨不得你老借錢,我看你就是缺個管著你的。要不姐給你介紹個?我有個中學同學在老西門派出所,戶籍科的,小姑娘蠻有想法的。”

“哎呀媽呀,姐,你可饒了我吧。”趙繼剛說,“你同學,那得多老了,還小姑娘哪?你還是趕緊自己找個人向你交工資吧,都老大不小的了。”

辦公室裏哄笑起來,這樣的話也就趙繼剛這種缺心眼兒的家夥敢說。歐陽寧娟是重案隊唯一的外勤女警,雖然是女性,性格卻像極了男人,毫無江南女子的溫婉。她其實長得不差,可能是工作的原因,臉曬得有點黑,每天素麵朝天,留著短發像個假小子。據說領導給她介紹的對象全被她嚇跑了,最長的一個談了不到三天。她如今30多歲了,仍然孤零零地單著。

歐陽寧娟火了,起身揪住趙繼剛往他頭上扇了兩巴掌。女警在重案隊一向稀缺,本來就被大家護著,何況歐陽寧娟是特警出身,無論是擒拿格鬥還是匕首攻防都相當強悍。趙繼剛雖然人高馬大,但完全不是她的對手,見她發怒,隻得抱著腦袋討饒。周圍的人起著哄,趙繼剛叫起來:“王隊,王隊,你可不能見死不救啊!”

王一川把筆一扔,起身往外走,嘴裏還說著:“好好習慣習慣,你歐陽姐幫你預演一下婚後生活。”他還沒走到門口,就聽外麵傳來了隱隱的喧嘩聲。辦公室裏的人先後停下手,豎起耳朵聽著。

“好像是隔壁鬆園派出所那邊,有人鬧事?”

“好像是,過去看看。”

鬆園派出所與重案隊一牆之隔,王一川、張雲軍走進鬆園派出所的大院,不由得目瞪口呆。

鬆園派出所的院子裏有個石台,一米多高,上麵放了幾盆花,此刻石台上站著一個人,手裏揮舞著一遝紙,正在高聲喧嘩。石台下麵站著鬆園派出所的所長李治,急得滿頭大汗,伸著手想把他拉下來,又怕傷到他。旁邊有一對老夫婦也在對著李治怒吼,撕扯著李治的衣服。院子裏擠了十幾個看熱鬧的群眾,還有人從辦事大廳裏伸著腦袋往外看。一些警察站在附近,臉色鐵青。

“這不是淩季雨嗎?”

“這孫子怎麽跑這兒鬧事來了?”

他們嘴裏的這位“孫子”40多歲,個子不高,體形偏瘦,頭發雖不算亂,但一看就知道沒怎麽梳過,而且有點油,估計昨晚沒洗頭。他的臉瘦瘦的,膚色黝黑,可以看出時常在戶外奔波。上身穿了件帶條紋的襯衫,下麵是有點皺的牛仔褲,腳上的皮鞋灰撲撲的。這副打扮與那些大所的刑辯律師相比,寒酸得可憐,他卻並不在意,揮著手臂,活像電影裏的人物,口沫橫飛。

“什麽是人民警察?啊?保護人民的才叫人民警察!人民睡個覺都被抓過來,這還有王法嗎?啊?人家小青年無緣無故被你們抓過來,你們不要給個交代?”

“放了我兒子!”那對老夫婦憤怒地高呼。

“淩律師,你先下來,”李治氣喘籲籲地說,“咱們可以溝通。”

“溝通什麽?我們的要求是,立刻放人!給出交代!”

王一川走到站在附近的一個民警身邊,低聲問:“老潘,什麽情況?”

“昨天民生小區兩家失竊,”老潘喪氣地說,“我們接到舉報,抓了一個有前科的小青年,這還沒開始審呢,姓淩的就來了,拿出個登記簿證明小青年昨晚在洗浴中心睡覺,沒有作案時間,現在鬧著要求放人。”

“你們查了沒?”王一川問。

“查了,屬實。”老潘說,“排除嫌疑了。”

“那趕緊放人啊!”

“這辦手續也需要時間啊!”老潘說,“這孫子現在是借題發揮,在家屬麵前做戲,顯擺自己多賣力呢。你看,那對父母的情緒完全被他煽動起來了!”

這時候所長李治忍不住去拉淩季雨:“下來說好不好?你這樣太影響……”話音未落,淩季雨順勢從石台上跳下來,接著就滾倒在地,慘叫道:“哎喲,你們不但不放人,還打律師啊!——就算你們把我打死了,也要放人哪!放人!放人!放了那個無辜的孩子!……”

那對老夫妻看著地上這位“誓死維護正義”的律師,感動得都快掉眼淚了。

王一川“呸”了一聲,走開了。回到辦公室,其他人向他們打聽發生了什麽事,聽說是淩季雨後,辦公室裏就響起了一片罵聲。

“這孫子怎麽就不能消停一天?”

“鬆園派出所今天夠倒黴的。”

不知過了多久,隱隱的喧嘩聲消失了,也不知鬆園派出所那邊是怎麽處理的。王一川拿了份文件要出門,突然桌上電話響了,張雲軍接起來“嗯啊”兩聲,說:“王隊,那孫子奔咱們這邊來了。”

“來我們這兒幹嗎?他在我們這裏沒有案子吧?”王一川詫異道,他很厭惡這家夥,於是方向一變,改為回頭往裏麵的辦公室走。然而沒等他躲到裏間,門口已經傳來那位“孫子”的聲音:“王隊長?哎呀,你在啊,實在是太好了!”

王一川無可奈何地停下腳步,心裏湧出厭惡的情緒,整張臉都陰沉了。他轉過身,隻見淩季雨律師帶著慣常的討人嫌的笑,探頭探腦地進了辦公室。

“淩律師,你在鬆園派出所那邊的事辦完了?”王一川諷刺道。

“辦完了,辦完了,”淩季雨笑眯眯地說,“小事,咱們不都是追求司法正義嘛!”

“你來這裏有啥事?先說好,我這裏可沒有石台子讓你站上去。”王一川連基本的客套話都懶得講。

“嗬嗬嗬,沒啥大事,過來問點事。”

“你很忙啊。”

“這不是為當事人服務嘛!老張你在辦什麽案子啊?”

張雲軍“哼”了一聲,遮住桌上的文件,因為淩季雨有一雙骨碌碌亂轉的大眼睛,總是四處瞥著,感覺像在刺探別人的隱私。

律師和警察之間的關係一般說不上融洽,淩季雨這個人在重案隊尤其不受歡迎,理由特簡單,一個字——賤。

人在江湖,必定會留下傳說。就好比刑辯律師們湊一塊兒聊天,會聊誰誰辦了個什麽大案子,誰誰弄了個無罪辯護成功;警察們聊律師,會說哪個律師很“搞”,哪個律師比較有禮貌。聊起淩季雨,不光是重案隊,連附近鬆園派出所的民警、區看守所的管教都會“呸”一聲。

從外表上看,淩季雨這位仁兄屬於混得不算好的那種,事實上他也確實混得不咋的。這本身倒沒什麽,努力攬案子,總有出人頭地的一天。問題是他“出人頭地”的方式比較辣眼睛,比方說他給看守所門口的雜貨店主每月塞二百塊錢,在人家店門口掛了個牌子:“淩律師,代寫狀子,取保候審,專業刑辯,不成功不收錢!電話139××××××××!”

有時候他還會出現在看守所門口,穿件白色的T恤,胸前印著四個大字——“值班律師”,背後印了五個大字——“為人民服務”,成心讓大夥以為他是看守所派出來的值班律師,時不時地還打個電話,開口某局長閉口某政委,叫大家有一個“他和裏麵有關係”的印象。

這還不算,鬆園派出所、三林派出所、濱江派出所、重案隊門口的雜貨店他都塞了小紅包,但凡所裏、隊裏抓了人回來,他立刻就能知道,等嫌疑人家屬接到通知趕來,門口必然已經有這位滿麵沉痛(就好像被抓進去的人是他的家屬似的)的淩律師等在那裏,遞過一張名片,說:“你好,我是淩律師。”而且他說起話來毫無底線,怎麽順著當事人怎麽來,隻要能把案子哄到手就行。有一次鬆園派出所抓了一個開設賭場的嫌疑人回來,辦了刑事拘留手續,淩大律師居然在派出所接待大廳裏攬起了生意,緊握著犯罪嫌疑人那個剛剛辱罵過警官的滿臉橫肉的老媽的胡蘿卜般的手,開口就罵警察“小題大做、欺負良民,真不是玩意兒”,聽得窗口裏的值班警員差點暴走。

也不是沒有人投訴過他,問題是此人的執業證不是掛在滬海市的律所,而是掛在東北一個三線城市鐵山市的小律所裏,滬海市的律協和司法局拿他毫無辦法。所以這淩律師就優哉遊哉地一直這麽幹著,賤名聲越傳越廣,警察見到他就像見了屎殼郎,一臉嫌棄。偏偏他自己好像不知道別人多煩他,跟別人說話老是一副自來熟的樣子,而且對自己的魅力有一種莫名的自信,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跟人家有拜把子的交情。

“哎呀,大夥兒都在呢,哈?”他自來熟地打著招呼,“小趙,老張,哈哈……小顧,嗬嗬嗬……還有歐陽妹妹……”他特別把手豎到臉頰邊,向歐陽寧娟揮了揮手,動作有點像偶像劇裏男主角撩姑娘,隻不過這動作從他手裏做出來,讓歐陽寧娟一陣惡心。

迎接他的是一張張冷臉。張雲軍埋頭翻著文件,理都不理他。趙繼剛拎起本子起身出去了。歐陽寧娟盯著電腦屏幕,假裝看不見他。重案隊的內勤警花劉苡嵐拿了個夾子來找王一川簽字,進門看到淩季雨,立刻一個向後轉,又出去了,動作比訓練動作還標準。

這位大神對冷遇絲毫不覺,接著就向王一川祝賀道:“王隊,祝賀祝賀啊!這麽大的案子,一下子就破了!我就說嘛,要講破案子,王隊長絕對是滬海公安的金牌子,不管什麽案子,王隊長接手,那就是四個字:沒有破不了的!”

“你有啥事?”王一川不冷不熱地說,完全沒有理會淩季雨話裏故意留的破綻。淩季雨的這個小招數已經玩爛了,他經常搞這種字數遊戲來活躍氣氛,比如“這事得用兩個字形容:無底線!”“一個字:無恥!”重案隊與他打交道不是一天兩天,看久了就覺得這招數很無聊和拙劣。

“是這麽回事。”淩季雨笑嘻嘻地說,“這不,那個特大滅門案不是破案了嗎?人也抓回來了,對吧?我來看看能不能提供什麽法律服務,比如說這人有沒有取保候審的機會……”

王一川像看怪物一樣看著這位仁兄:“這個沒必要吧?人家家屬已經請律師了好不好?再說了,殺了一家七口,裏麵還有兩歲的小孩子,你覺得我們能同意取保嗎?”

“呃……”淩季雨莊重地點點頭,“這也正是我想向您反映的,本案有重要的疑點啊!您看,我占用您五分鍾時間,咱們到院子裏溝通一下行嗎?”

“有什麽話在這裏說。”

“我這不是怕討論起來哇啦哇啦的,打擾大家工作嘛。再說我萬一抽煙,熏到歐陽妹妹可怎麽辦啊?”淩季雨賊兮兮地說,“到外麵簡單說幾句,絕對是重要觀點,可能會幫到你們喲!”

隨著這聲“喲”,他又把手豎到臉頰邊,向歐陽寧娟撩了撩,那位素麵朝天的女警沒看他,反而捏了捏指節,發出嘎巴嘎巴的聲音。

王一川想想也是,便跟著淩季雨出了辦公室,穿過走廊,一直走到院子裏。院子的右側是車庫,停了七八輛車,其中的一輛榮威警車是去年才配的,還有一輛麵包車有點破,沒有任何警務標識,隊裏經常用來布控和盯守用。這些車裏最顯眼的是一輛雪白的奔馳G500,四四方方的越野車,寬大威猛,這車是重案隊的內勤警花劉苡嵐的,年初她過26歲生日,她那位開房地產公司的老爹送給她當生日禮物的。這車動力足,速度快,內部空間寬闊舒適,隊裏好多人都眼饞,可是除了好閨蜜歐陽寧娟,劉苡嵐根本不讓任何人開;別說開了,在上麵靠一下都不行。

淩季雨偏偏就看上了這輛車,到了院子裏,他相當自來熟地靠在劉苡嵐這輛車上,好像這車是他的一樣,點起一支煙。王一川皺了皺眉頭,琢磨著如果劉苡嵐看到了,肯定會叫罵著奔出來。

“說吧,什麽重要觀點?”

淩大律師深沉地吸了一口煙,第一句話就開口驚人:“這個案子嘛,殺人也是情有可原的,不能全說是犯罪嫌疑人的錯!他老婆出軌,難道就沒問題?他嶽父嶽母欺負他,難道就沒過錯?”

“情有可原?”王一川覺得淩季雨又刷新了他的價值觀下限,“老婆出軌,他殺嶽父滿門做啥?就算他們欺負他,那兩歲小孩子又有什麽罪?”

“**殺人嘛。”淩季雨輕描淡寫地說。

“老淩,你要是跟我講的就是這個,咱們就沒必要講了。”王一川板著臉說,“再說你又不是他的律師,我跟你講不著。”

“這個,其實就是觀點探討嘛……”淩季雨嗬嗬地笑起來,親熱地拍了拍王一川的肩膀。

“好好講話,不要拍拍打打的。”王一川強忍著不適說。無奈伸手不打笑臉人,人家淩季雨畢竟是帶著笑臉說話的,王一川隻得也帶著客氣,勸告道:“老淩,別攪和了,這案子又不是你的,你瞎摻和個啥。”說著不再理他,轉身走回去了。

“王隊,再見啊,約時間咱們再聚聚!”淩季雨在身後興衝衝地招手告別,聲音還特別大。王一川心裏一千頭羊駝奔騰而過,心說:“誰他媽的和你‘聚’過,老子和你又不熟。這人真的是賤到家了,突然間進來,把自己拉出門,就說了三四句空話和屁話。今天實在是有些莫名其妙。”

想到這裏他回頭望了一眼,發現淩季雨已經興衝衝地奔著大門去了,門外有幾個人等著他。王一川也沒在意,轉身回了辦公室。

“王隊,那家夥來幹什麽?”趙繼剛好奇地問。

“說了幾句瘋話,說滅門案殺人情有可原。”王一川說,“我說他又不是這個案子的律師,用他操什麽心。”

這個案子的案情確實讓人唏噓。凶手謝中民,入贅到妻子範曉敏家二十多年,長期以來一直被妻子和範家人欺壓,忍氣吞聲。曾經因為想向嶽父借五萬塊錢投資朋友開的火鍋店,被嶽父用鞋底子抽成了腦震**,其家庭地位可見一斑。事情的導火索是嶽父生日那天,家人嫌他做的飯不好吃,對他進行辱罵,幾人爆發爭吵,嶽父要他滾出範家,妻子範曉敏還聲稱十九歲的女兒並非他的親生女兒。謝中民終於崩潰,衝到廚房拿出菜刀,將嶽父和妻子砍死在客廳,嶽母砍死在門口。小舅子和他老婆回房間去抱孩子,一家三口都被他砍死在房間裏。小姨子在衛生間裏下跪求饒,也遭了毒手。除了在外地上學的女兒,其餘人全部遇難。

受過委屈,他就“情有可原”了?

法律不是兒戲,別的不說,單講殺害兩歲幼童這件事,謝中民就該被槍斃。所以王一川對於淩季雨的胡言亂語完全不放在心上,倒是驚訝於此人的腦回路。在他們聊天的時候,隊裏去提審犯人的蘇曉巍回來了,他一邊把手裏的案卷扔到桌子上,一邊說:“哎,在門口看見姓淩的那個律師了。他來過?”

“他在那裏做啥呢?”王一川問。

“正跟謝中民的家屬說話呢,眉飛色舞的。”

王一川一愣,突然醒悟過來,這次心裏是幾十萬頭羊駝奔騰而過了——淩季雨來找自己是假的,要在犯罪嫌疑人家屬麵前表現得和警察很熟才是真的,然後好從原來的律師手裏把案子撬過來。難怪他剛才要求到院子裏聊,隻怕那時候嫌疑人的家屬就在大門外邊遠遠看著呢,他們聽不到律師和警察說了什麽,隻看到律師和警察熟稔地有說有笑,這分明是“有關係”的律師啊……

想通這一點,王一川快步走到院子裏往大門外望去,那裏現在空空如也。堂堂重案隊的副隊長,被這樣的賤人擺一道,王一川氣得臉色鐵青,升職和報銷帶來的那點好心情被敗得幹幹淨淨。他回到辦公室裏,陰著臉坐下,一直到下班都沒說話。

天色漸漸暗了,隊裏的人陸續下班,王一川也背起挎包,走到院子裏時聽到劉苡嵐正在跳著腳大罵,因為她的愛車車頭有一個已經熄滅的煙蒂,車漆被燙了一個小黑點。王一川心裏罵著淩季雨,趕緊出了大門,沿著街道一直向江邊走去。走了十幾分鍾,穿過馬路,他走進濱江步道,一直來到欄杆邊。

十年前雜草叢生、垃圾石塊混雜的江灘已經消失不見,代之以平整的石頭水泥堤岸,以及金屬質地的欄杆。江邊被改為江景步道,增加了塑膠跑道、雕塑、草坪和巧妙鑲嵌在坡堤下麵的商店、酒吧,供市民休閑和健身。

天空沒有什麽雲彩,溫度不高不低,正是秋高氣爽之時。江風吹在臉上,帶來一絲絲涼意。一艘遊艇在江上慢慢移動著,兩邊有駁船運輸砂石,突突突地快速航行著。對麵航交所的樓與周邊的高樓相比有些殘舊了,新舊建築夾雜在一起,散發出歲月的滄桑。

這一處江灘王一川很熟悉。他扶著欄杆,看著左邊幾十米處的堤岸,那裏的石堤下麵堆積著巨大的石塊,石塊的縫隙中長著水生植物,江水是深青色的、混濁的。王一川盯著那裏,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粗大的石條,穿透了時間,落到了十年前站在雜亂的江邊,伸著脖子看江水的那些身影上。

那是十年前的王一川和重案隊的同事們。

在碰到那個案子之前,周胖子還活著,柯隊長也還活著。

王一川伸手扶了扶帽簷,似乎是為了避免帽子被江風吹歪,手卻隱隱有了一個敬禮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