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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具精致的屍體。”雷切爾·薩維爾納克就著杯子啜飲了一口血紅色的勃艮第葡萄酒。

她的同伴猶豫了一下,然後報以老練的微笑。這位身材高大、皮膚黝黑的加泰羅尼亞人穿著剪裁考究的西裝,舉止優雅,視雷切爾·薩維爾納克如同公主一般。他更願意稱她為讚助人,而非顧客,當大多數富有的藝術愛好者因為金融危機不知所措時,雷切爾的光顧保障了加西亞畫廊的成功。畫廊裏人聲鼎沸、煙霧繚繞,不過雷切爾猜想其他客人更願意品嚐哈維爾·加西亞酒窖裏的藏酒,而不是把錢揮霍在這些現代藝術品上。

“噢,是啊,”加西亞說,“精致的屍體。隔壁有一份巴塞羅那的樣品。或許,您願意……”

“屍體?”一個聲音在二人身後喃喃自語,幾乎隱沒在一片嘈雜之中,“那正是我精通的領域。就私人感情而言,我本希望能清靜一個晚上。”

加西亞腳跟一轉:“哦,尊敬的先生,您的幽默感還是一如既往地敏銳。恕我冒昧,您見過雷切爾·薩維爾納克小姐嗎?親愛的女士,這位是魯弗斯·保羅先生,法……”

“法醫病理學家。”雷切爾綻放出天真無邪的甜美微笑,“我當然知道您的名字。”

魯弗斯·保羅,體態臃腫、麵紅耳赤,湯姆·貝茨曾在《號角報》的一篇報道中這樣描述過他。魯弗斯的證詞曾在某次審判中將一名謀殺妻子的凶手送上絞刑架,因為對方看起來像個鄉村屠夫。要是這樣,他就是最高階的屠夫。魯弗斯憑借最微不足道的人類遺骸斷定死刑案件的天賦常讓人覺得不可思議。與此同時,擔當鑒定證人時,他的證詞也不止一次地挽救了財大氣粗的被告,使其免遭絞刑。

雷切爾抓住他健壯的手,想象著它揮舞著切肉刀時的樣子。她察覺到他的目光向下滑去。大多數男人沉迷於欣賞她穿著索尼婭·德勞內設計的絲綢連衣裙的身體,而保羅則是出於職業好奇審視她骨頭上包裹著幾兩肉。

“很榮幸見到您,薩維爾納克小姐,”他說話時加西亞悄然離開,轉身招呼其他來賓,“我年輕時曾在中央刑事法庭您已故父親的庭上做證。那是一次我永生難忘的經曆。”

“這無疑跟我對屍體的興趣一樣令人驚惶。哈維爾和我正在談論超現實主義,我聊起了精致的屍體這一概念。”

“哎,”保羅說,“我的出身像《幹草車》這幅畫描繪的一樣卑微。對我來說,現實世界已經充滿了挑戰。我見過的屍體跟精致搭不上一點關係。”

“精致的屍體?”一位渾身貴族範兒的老人加入了二人的談話,“室內遊戲,你知道的。大家傳遞紙條,每個人隨機添加一兩個詞,看看最後能產生什麽樣的奇怪組合。據說,最開始玩時得到了一句話:精致的屍體將喝下新酒。於是,它啟發了超現實主義者們進行各種視覺實驗,他們合作繪製看似由各個不相稱的身體部位構成的人體。坦率地說,他們的作品不符合我的個人品味,不過青菜蘿卜各有所愛。不好意思,我不該得意忘形。請問我有幸這樣稱呼您嗎,雷切爾·薩維爾納克小姐?”

“您認識尤斯塔斯·萊弗斯爵士嗎?”保羅詢問雷切爾,“親愛的雷切爾·薩維爾納克小姐,請允許我介紹哈利街的老前輩。他跟我既關心生也關心死。當然,他的工作遠比我的更重要。倘若國王生病,王室一定會派人來請萊弗斯,隻當倫敦醫學界的佼佼者已經無法滿足他。他更是一部行走的百科全書,幾乎涵蓋了你說得出名字的所有科目。”

萊弗斯爵士彬彬有禮地鞠了一躬,理所應當地接受了對方的奉承。雷切爾表示能與二人為伴是自己莫大的榮幸,接著又圍繞著杜尚的一幅畫征詢了男士們的意見。當萊弗斯和保羅侃侃而談時,她的目光掠過畫廊。來賓中的女性屈指可數,皆衣著昂貴,沒有哪位年齡低於四十歲。人群中,她發現了神情嚴肅的阿爾弗雷德·林納克,也就是殺害多莉·本森的凶手的哥哥。此刻,他正興致勃勃地同另外兩個報紙常客聊天。其中一位是愛爾蘭演員威廉·基爾裏,另一位則是矮胖的工會領袖赫斯洛普,大家普遍認為此人正是大罷工僅僅持續九天便宣告放棄的直接導火索。林納克低聲對同伴們說了些什麽,三個人同時朝她的方向瞥了一眼。雷切爾仿佛端莊的修女一般移開目光。

一個穿著細條紋西裝的高大男人推開畫廊盡頭的大門,昂首闊步地走了進來。他四下打量,從徘徊在他身邊的侍者手中接過一杯酒。發現雷切爾的身影後,他滿意地點了點頭,令人不由得想起狩獵的獵手發現鬆雞時的反應。

他朝她走去:“我猜您是雷切爾·薩維爾納克小姐吧?我是文森特·漢納威。我已經恭候您多時了。”

“我想,”奧克斯探長有意打消他的戒備,“如果我再問一次你昨晚搪塞過的問題,其實是在浪費大家的時間吧?警方剛趕到勞倫斯·帕爾多家門外,你為什麽也在那裏?”

“你說得沒錯,”雅各布回答,“我已經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了。”

事實並非如此。他確信“絞刑場”對雷切爾·薩維爾納克而言肯定意味著些什麽。二人那段簡短的對話中,他僅憑這三個字就動搖了雷切爾冷靜的自信,她甚至掛了他的電話。

此刻,他和奧克斯坐在倫敦警察廳深處一間沒有窗戶的辦公室裏喝著濃茶。雅各布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高級警察們甚少分時間給年輕記者,更不用說這種非正式的私下單獨會麵。奧克斯屬於新生代警察,受過良好的教育,老於世故,與那些視新聞記者為洪水猛獸的頑固懷疑派截然不同。坊間傳言他注定要秉鈞持軸,毫無疑問,他比那個朽邁的老兵戈弗雷·馬爾赫恩爵士更有手腕。雅各布猜,奧克斯或許能成為未來幾年裏價值無法估量的線人,關鍵在於從一開始就建立起正確的職業關係。友好但不過於親密,謹慎低調又腳踏實地。

探長向後靠在座椅裏,雙手放在腦後:“那麽,你如何看待這件事?”

“你是警察,”雅各布說,“得你告訴我。”

他的無禮言行收獲了一聲冷笑:“正因為我是警察,所以是我問問題。”

“從表麵來看,帕爾多幫你省掉了不少麻煩。”雅各布放下杯子,“我可以看看他的遺書嗎?”

“你要求得太多了,弗林特先生。”奧斯克似乎被雅各布的厚臉皮逗笑了,“我可以向你保證,那封遺書並沒有什麽特別之處。他稱自己無意中結識了瑪麗-簡·海耶斯——但是並沒有講他們相遇的細節——後來愛上了她。然而,她並沒有回應他的愛,於是他怒不可遏。他簡要地描述了把她扼死並斬首的過程,手法同證據完全相符。認罪書的真實性毋庸置疑。”

“這個世界隨處可見被冷落的情人,但是女人拒絕異性的示好後慘遭斬首報複的情況卻很罕見。”

奧克斯聳聳肩:“絕望會對人產生奇怪的影響,至少他們是這麽告訴我的。”

雅各布猜,奧克斯從來沒有自我懷疑過,更不用提絕望了。舊剪報記錄了一種平靜、命定般的生活軌跡。奧克斯的父親是一位準男爵,他是家裏的第五個兒子,家族在倫敦周圍各郡擁有大片地產。值得注意的是,他所有的哥哥都幸免於戰爭,這意味著他永遠也無法繼承準男爵爵位,不過他讀書時一直是受人歡迎的優等生,甚至還曾經是有望贏得藍絲帶獎的槳手,現在則是倫敦警察廳最年輕的探長,無怪乎他流露出自信、權威的氣質。

“瑪麗-簡·海耶斯的殘肢是一大清早被一個去集市上班的家夥在考文特花園的一條小巷子裏發現的,”雅各布說,“帕爾多肯定是在附近殺害並肢解了她。他解釋他的作案地點了嗎?”

“距離市場不遠有一幢陳設得當的、由馬廄改建而來的閑置房,產權登記在帕爾多個人所有的一家公司名下。警方懷疑他以某種借口誘騙受害人過去,那裏就是她遇害的地方。”

“或許是麥卡林登·馬廄街?”雅各布恬不知恥地借用了一個同事的名字。

老練的奧克斯當然不會落入這樣的圈套:“不好意思,弗林特先生,我不能泄露地址。警方不希望那地方變成所謂的恐怖朝聖地。我隻能說帕爾多收拾了爛攤子,但是不徹底。他殘留了些許血液和組織痕跡。如你所知,他把她的屍體裝進一個袋子裏,衣服和提包塞進另一個袋子,然後丟棄在附近。他保留了受害者的腦袋,大概視其為某種可怕的戰利品。”

“帕爾多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探長。殺人狂躁症是迄今為止少數沒有被歸咎於金融家的罪行之一。他發行欺詐性股票了嗎?”

“他的律師,一個叫文森特·漢納威的家夥,向警方保證帕爾多的金融交易無可指責。作為帕爾多銀行的董事,漢納威是抑製投機活動的既得利益者,但是警方並沒有發現帕爾多存在任何欺詐或者欺詐未遂的跡象。”

雅各布喝掉剩下的茶:“或許他還犯了其他沒跟他扯上關係的罪?”

“如果是這樣的話,他並沒有坦白,”奧克斯說,“他聲稱自己的所作所為隻是一時瘋狂。”

“如此殘暴的行為肯定不是一時衝動吧?”

奧克斯聳了聳肩:“我又不是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弗林特先生。也許帕爾多虐待動物,誰知道呢?似乎沒有人發現他有致命的缺陷。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去世後,他一定很孤獨,神思恍惚。這可能是我們能想到的最接近他犯罪動機的解釋了。據他的律師透露,除了一些小額遺贈,帕爾多數量可觀的財產已經遵照遺囑捐贈給慈善事業。這一切都與他的慈善聲譽相吻合。謝天謝地,這起肮髒的勾當也算造福了一些人吧?”

“那麽,倫敦警察廳滿意嗎?”

“當然。”奧克斯露出一絲微笑,“當然也會進行死因審理,不過別期待有什麽驚人的發現。倫敦新聞界最近對我們很粗暴,我的長官們希望能緩口氣。”

“奧克斯探長呢?”雅各布追問道,“你滿意嗎?”

奧克斯聳了聳肩:“這起案件確實有一些古怪的地方。”

“比如呢?”

“跟你的情況一樣,警方也收到了消息。有人致電倫敦警察廳,聲音嘶啞地告訴我們南奧德利街的一間密室裏有一具屍體正等著警方趕過去。打電話的人沒有透露姓名,”他頓了一下,“我們甚至不知道對方是男是女。”

雅各布深思了一會兒:“或許與給我送信兒的是同一個人。”

“你還是不知道究竟是誰幫了你這麽大的忙嗎?”

“我跟你們一樣一頭霧水。”

“奇怪。”

雅各布點點頭:“你打算如何滿足自己的好奇心?”

奧克斯苦笑一下:“時間緊,任務重。查德威克警司經驗豐富,他認為帕爾多的認罪書無可置疑。我無法在這起案件上耗費太多時間。案子已經告破,又沒留下任何蛛絲馬跡,在警方看來實屬罕見。但是恕我無禮,常言道‘饋贈之馬,勿看牙口’。”

雅各布咧嘴一笑:“但是,我的編輯卻願意讓我放手去幹。”

二人對視一眼:“何其有幸啊,弗林特先生。如果你確實發現了我可能感興趣的信息,請聯係我。”

“你放心。”雅各布站起身,二人握了握手。

“在你離開之前,我可以給你一句忠告嗎?”

雅各布在門口停住腳步:“請講。”

“過馬路時切記左右觀望。”

“你父親從未提過你喜歡現代藝術。”雷切爾說。

“那老頭就是個俗人,”文森特·漢納威說,“他堅信《幽穀之王》之後再沒有誰創作過有價值的作品。就這些現代夥計而言,我並不是內行,但是我自詡胸懷寬廣、接受力強。”

“確實。”她說。

他帶她離開萊弗斯和保羅的身邊,走到房間的一個角落裏。文森特比他父親高六英寸,金發碧眼,想必遺傳自他母親。生下兒子後,文森特的母親埃塞爾·漢納威精神崩潰,十二個月後死在了瘋人院,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侍者端著飲料走過時,文森特·漢納威又從托盤中取了一杯勃艮第酒遞給雷切爾,順手接過她的空杯子。

“不錯的年份,”他點評道,“即便沒有人願意買這些塗鴉,加西亞的酒窖也能賺不少,更不必說有你的光顧了。這酒大概有點上頭。我有種無法抑製的衝動,想告訴你一個小秘密。”

他的聲音滿是屈尊俯就的意味。擺出高人一等的派頭對待女性是某種家族傳統嗎?又或者這是律師們下意識的反應?雷切爾不由得好奇。或許僅憑幾句建議就能賺得盆滿缽滿,又被奉為圭臬時,任誰都很難不滋生出天生的優越感。

“洗耳恭聽。”她說。

他咧開嘴,露出一排牙齒,仿佛一排尖頂的小墓碑。

“我今晚為你而來。”

“不敢當,漢納威先生。”

“請叫我文森特。我們此前可能從沒見過麵,但是我覺得自己早已經認識你了。你知道的,雷切爾——恕我冒昧,維護薩維爾納克家族的利益對我父親而言一直是頭等大事。我們的父輩互相敬重。我不禁對你也懷有同樣的敬意。”

“真的,文森特,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或許,我最好還是保持沉默,否則我一定會辜負你的厚望。”

他把剩下的酒一飲而盡:“我聽說你的幽默感總夾雜著冷嘲熱諷。好極了。我喜歡……”

“有主見的女人?”雷切爾抿緊嘴唇,“渴望女性平權的女人?”

他晦澀地笑了一聲,用來掩飾尷尬:“你在嘲弄我。我父親也一樣。你看得出來,他不了解五十歲以下的任何女性。他依然認為賦予女性投票權是個嚴重的錯誤。不過,看看現在政府的這群烏合之眾,當然不包括阿爾弗雷德·林納克,即便我們的選民都是女性,我也不覺得還能糟到哪裏去。他跟我隻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我同樣願意為您效勞。”

“衷心地謝謝你,但是我沒有再買一棟房子的打算,而且也不到立遺囑的年紀。”

“恐怕我不能讚同你的看法,”他討好似的說,“像你這樣的女性應該立個遺囑。誰也無法預知未來會怎樣,即便我們中最健康的人也可能遭遇意外。”

“我想你說得對。”她直視著他的眼睛,“上次來這間畫廊時,我還跟克勞德·林納克聊過天。誰能料到他落得這樣的下場?士的寧——他是用那玩意兒自我了斷的嗎?”

漢納威的臉僵住了:“我聽說他說服醫生相信他需要一種興奮劑。這件事對他的兄弟打擊很大,不過謝天謝地,他挺過來了。如此動**的時期,我們需要像阿爾弗雷德這樣的人。”

“他今晚也來了,我看見他了。”

“我們當中有幾個人是老朋友,喜歡待在一起。”漢納威臉上的偽裝融化成愉悅的笑意,“我們經常想起你的父親。他是一位好夥伴、好領袖。”

“大法官謹言慎行,”雷切爾說,“即便對待他的獨生女也是如此。雖然臨終前……他倒是暢談了一番他在倫敦的生活。毫無疑問,朋友對他來說意味著一切。”

漢納威讚賞地點了點頭,仿佛品嚐美酒的鑒賞家一樣:“你以後就會知道,大法官是國際象棋冠軍。我們仍然喜歡偶爾玩一玩。”

“真愜意。”雷切爾的手指勾勒著酒杯的邊緣,好像在幫助她思考,“相信你和你的朋友們仍然喜歡……規規矩矩地玩?”

他瑟縮了一下,沒有回答。雷切爾知道他肯定在快速思考對策。

她甜甜地笑著說:“莫非你無法容忍女性參與?”

他緩緩地開口:“沒有什麽能一成不變。”

“確實。”

他似乎下定了決心:“大法官的女兒加入我們多麽應景啊!”

“太棒了!”她輕聲驚呼,“我還擔心你會拒絕這個……冒失的開局呢。”

“你又在取笑我。”漢納威的眼睛閃閃發光,“畢竟,我們的小團體是由我倆的父親一手創辦的。看來你已經對我們多麽享受我們的遊戲略有耳聞了。”

雷切爾歪著頭,笑了:“選我加入兄弟會之前,我先提個醒。”

“我保證,”漢納威說,“我不會妨礙你。”

她的笑容逐漸消失,接著一字一頓地說:“我,為贏而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