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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裏特街昏暗的街燈中,地標性的《號角報》大樓若隱若現。雅各布加緊腳步。這棟宏偉的報社大樓豎著不少熏得黑漆漆的高大煙囪,戈默索爾喜歡站在觀景塔居高臨下地怒視著其他競爭對手。雷尼·麥金托什構思設計初稿時是否有過錯覺?這座建築的極度奢華讓他為格拉斯哥《先驅報》建造的大樓看起來仿佛建築模型一般。

雅各布走進新聞編輯室,詢問泡泡眼波澤聽沒聽過“絞刑場”。

“哦,是的。距離這裏五分鍾,如果你要找的是那裏的話。”

“什麽?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在哪兒?”

“林肯律師學院後,一個荒僻的角落裏。隻有一個入口和一個出口。我記得,那片寒酸的空地原本是用來替代庭院的。”波澤摘下眼鏡,仔細端詳雅各布,“你為什麽這麽問?不會是惹上我們的律師朋友們了吧?你可別是寫文章誹謗了那群有錢有勢的家夥吧。”

“並非有意為之。”雅各布說。

“意圖不能作為誹謗指控的辯護理由。”波澤恨鐵不成鋼地說,“要知道,沃爾特·戈默索爾總掛著黑眼圈,完全歸咎於對誹謗指控的恐懼。它讓這條街的每位編輯夜不能寐。如果你有什麽要向他坦白,最好現在一吐為快。”

雅各布搖了搖頭:“這隻是我找到的一條線索。感謝你的幫助。”

泡泡眼興奮地眨眼:“之前你問過湯姆的事。這跟他的意外有關係嗎?”

“那可不能講。”

五分鍾後,他開始翻看律師學院附近的執業律師名冊。一個關於絞刑場的條目映入眼簾,醒目的字跡仿若鮮血般鮮活。

漢納威·漢納威律師事務所

今天早些時候,奧克斯探長提過這個名字。勞倫斯·帕爾多的律師姓漢納威,所以死者和絞刑場之間存在某種關聯。但是,這個地方對於湯姆·貝茨又意味著什麽呢?

“別整晚霸占這裏最可愛的女士,漢納威!”

透著愛爾蘭口音和音樂劇腔調的這一聲招呼來自威廉·基爾裏。他拍了拍律師的背,不過一雙眼睛卻緊盯著雷切爾。漢納威幫兩人做了引見,然後被加西亞和赫斯洛普拉到一邊。

“很榮幸終於見到你了,薩維爾納克小姐。”曾幾何時,某位狂熱的評論家將聆聽基爾裏甜美的聲音比作沐浴著蜂蜜,“你父親是一位真正的偉人。”

他舉手投足間散發著魅力,仿佛普通人毛孔滲出汗水般自然。他孩子氣地抬起一隻手,手指穿過濃密卷曲的黑發,風度翩翩,盡管雷切爾確信這是一種有意培養的特殊習慣。乍一看,威廉·基爾裏仿佛是真摯的化身,然而他也是同時代最多才多藝的舞台演員。

“我從未見過像他那樣的人。”雷切爾說。

基爾裏端詳了她一會兒,突然笑了起來。眾所周知,威廉·基爾裏的微笑擁有令人難以抗拒的魅力,能讓萬千女性為之神魂顛倒。

“說得好,薩維爾納克小姐。可以想象,作為一個家長,他可能……很嚴厲。作為我的律師,他執著而專注。作為我的朋友,他極度忠誠。”

基爾裏年輕時,曾憑借模仿天賦以歌手兼舞蹈家的身份聞名遐邇,被譽為“千人之音”,新摩爾劇院與之簽訂了一份獨家演出合同。後來,虛空劇院高層拋出了三倍於他原收入的合作意向,基爾裏決定毀約,因此收到了前雇主的巨額索賠狀。他委派王室法律顧問萊昂內爾·薩維爾納克代為出庭,訴訟很快達成和解,基爾裏得以自由地追求自己的新事業。幾周後,他受到虛空劇院觀眾的熱烈追捧,他的律師也榮升至司法部。現在,大法官與世長辭,而基爾裏則掌管著虛空劇院和一家英國知名的戲劇表演機構。

“你一直和他保持聯係嗎?”

“直到他搬回岡特。後來,聯係變得……愈加困難。他雖然很注重隱私,很少談論私事,但顯然視你為掌上明珠。”基爾裏頓了一下,“我記得你小的時候,他說你非常容易神經過敏。如果他能看到你現如今的樣子,該多高興啊!長身玉立,泰然自若。”

“而且對奉承無動於衷。”

雷切爾的微笑並沒有緩和她言語中的諷刺,不過對方豐滿、性感的嘴唇又浮現出那抹為人稱道的笑容。

“你在倫敦過得如魚得水。加西亞說你是他最喜歡的顧客。”

“隻是因為我的訂單讓他不至於陷入經濟困境。”

“我相信你獨到的投資眼光,雷切爾。不介意我直呼你的教名吧?我不願拘泥於形式。”他壓低了聲音,“漢納威不讚成我這種離經叛道的處世哲學。如果他知道我邀請你共進午餐的話,一定大發雷霆。”

“噢,你會嗎?”

“當然,那還用說?明天方便嗎?我推薦我最喜歡的拉古薩餐廳。”

“太破費了。拉古薩餐廳一頓午餐的費用相當於一名工人一個月的收入吧?”

“謝天謝地,”他笑著說,“我不是那種需要操勞生計的人。對我而言,表演隻是為了體會純粹的快樂。我甚至願意分文不取地奉獻給舞台。不要告訴我的劇院股東們,好嗎?”

“我聽說,你的讚助者們都身世顯赫,”她說,“同樣也不拘一格。工會主席赫斯洛普,漢普斯特德主教,更不必說魯弗斯·保羅。我看,其中幾位今晚也露麵了。”

“你的消息很靈通,雷切爾。”基爾裏頓了一下接著說,“他們都是社會精英。赫斯洛普為人可靠,不在乎你站什麽樣的政治立場。他知道工人階級的利益所在。如果沒有他,這次罷工很可能搞垮政府。”

“天哪,”她驚呼道,“那絕對不行。”

“我很好奇,”他緩緩開口,“你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麽?”

雷切爾咽下最後一口酒:“啊,威廉。作為一位紳士,你必須允許女士保留一點神秘感。”

“再接再厲,你會變得家喻戶曉。”多德夫人一邊說著,一邊端上特意為雅各布烹製的他最喜歡的拿手菜——滾燙的牧羊人派。

饑腸轆轆的雅各布撲上去。興奮早已被疲憊取代,他非但沒有因為獨家新聞歡欣鼓舞,反而體會到一種出乎意料的空虛感。

看到他的名字刊登在《號角報》的頭版,女房東和她的女兒都感染了歡快的情緒。伊萊恩穿著一件緊身的黑色開襟羊毛衫,搭配一頭濃密的紅發,對比鮮明,渾身散發著妖冶的氣質,笑聲清脆。

“媽媽,他很快就不想再和我們有任何瓜葛了。跟普羅大眾混在一起有損這位大記者的尊貴。我們隻能湊合著擠在無線電旁,收聽他麵向全國的廣播。最純正的BBC腔調,比諾克斯閣下更優雅!哦不,沒有人能猜到他來自黑暗的約克郡。如果某天他交往了某位名人,比如努比亞女王奈費爾提蒂,我也不會意外。那天晚上,她跳著華爾茲登上舞台時,他都看傻眼了。我得趕緊讓他給我簽名,免得以後收費。”

“別開這種玩笑,伊萊恩。”多德夫人麵色憂鬱,“不管怎麽說這都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手無寸鐵的可憐姑娘。我不讚同那些指責她自作自受的觀點,她別無選擇。不能因為她們運氣不好,就簡單地把責任全怪罪到女人身上。我想她當時怕是處境艱難,不得已才幹這樣的勾當。”

“報紙報道她曾是一名護士,”伊萊恩說,“真的嗎,雅各布?”

“沒錯。”他嘴裏塞滿食物,含糊應道。

“怎麽會發生這種事?那個叫帕爾多的家夥是個身份體麵的鰥夫,不是嗎?慷慨捐贈慈善機構。”

“很多看似體麵的家夥,”她母親陰沉地說,“都不是看起來那麽回事兒。你隻要多讀讀《世界新聞報》就明白了。”

“為什麽選中一個無辜的護士呢?”伊萊恩不懈地追問,“雅各布,我打賭你肯定有沒公開的內部消息。倫敦警察廳有什麽要為自己辯護的嗎?你又怎麽看待這件事呢?敞開心扉的同時,請再吃一塊派。”

他又往盤子裏堆了些肉:“即便是警方也不了解事情的全部經過。他們並不是不發愁。警方抓到了嫌疑人,我們也不能一直指責他們沒能保護好這座城市中的女性。帕爾多幫他們完成了工作。案件破獲,元凶畏罪自殺。倫敦警察廳的高層隻關心這個。至於罪犯的心理狀態,就留給弗洛伊德學者們去研究吧。如果媒體願意的話,可以四處搜羅關於帕爾多和那個可憐受害者的花邊新聞。我們出色的警察機構致力於確保街道對於正派、虔誠的倫敦人而言是安全的。”

“你不喜歡警察嗎?”多德夫人聽了這番激進言論,驚訝得目瞪口呆,“來這裏詢問你字條情況的那位警察很有禮貌啊!”

“他們也是人,和我們其他人一樣。”

“字條是誰寫給你的,你知道嗎?”

“你也看見了,沒有署名。”

“真神秘。”多德夫人說。

“你打算怎麽辦?”伊萊恩問,“四處挖掘,直至弄清真相?”

“毫無疑問,”他放下刀叉,“你說對了。這起案件遠不止看上去那麽簡單。我想查明事情的真相。”

年輕女子的眼睛閃著光芒:“你一定能成功!”

多德夫人嘴裏嘟囔著什麽大黃酥碎,折回廚房。廚房門剛被關上,伊萊恩的手便摸上雅各布的大腿。他喜歡她用纖細、溫暖的手指觸碰自己,然而當對方的動作越來越大膽時,他卻萌生了退意。

“我最好早點睡。可惜了大黃酥碎,但是我昨晚幾乎沒合眼,快要累死了。”

她噘著嘴:“你厭煩我了。”

“不,不是,”他慌忙解釋,“一點都沒有。”

“你有!”

對方渴求陪伴的暗示困擾了他。這就是她和那個已婚男人分手的原因嗎?雅各布害怕惹惱伊萊恩。

“我隻是明天得早起。我要去索森德一趟。瑪麗-簡嫁作人婦的姐姐住在那兒。她或許能提供一點線索。”

“你真幸運——海濱旅行!”

“寒冷刺骨。我得帶上我最暖和的圍巾。”

“我隻是開個玩笑。”她的語氣緩和下來,似乎後悔剛剛發脾氣,“你的工作也不容易,總是要在當事人人生最灰暗的日子裏不厭其煩地追問人家。奧利·麥卡林登住在這兒的時候,我也問過他怎麽忍受得了呢。”

雅各布緘默不語。他無法想象《號角報》野心勃勃的同事曾經飽受良心的煎熬。他為什麽不安?記者的工作就是挖掘真相。

“我敢打賭你會為這事兒輾轉反側,擔心自己可能傷害到他們。”

雅各布輕啄一下她的臉頰,告訴對方工作從未耽誤過他一分鍾睡眠。然而,在**躺了一個小時後,他依然毫無睡意,紛亂的思緒令他頭疼。最近,他的腦海中偶爾浮現魔幻而神秘的努比亞女王奈費爾提蒂的身影。今晚,另一個女人的身影占據了他的大腦。她冰冷的雙眼透過濃霧緊盯著他,這時他回憶起湯姆·貝茨沙啞的耳語。

雷切爾·薩維爾納克。

雷切爾悄悄溜出畫廊時,頭戴司機帽、身穿厚大衣的特魯曼站在門口恭候她。他把幻影停在五分鍾路程以外的一條小巷裏,隨身攜帶了一把雨傘,盡管下著毛毛雨,卻沒有撐開。二人肩並肩地走著,雷切爾哼著《雨中曲》。月亮躲進雲後。他們拐過最後一個彎時,雷切爾放慢腳步,幾乎停了下來。她站在黑暗中睜大眼睛。

街道狹窄,燈光昏暗。一側是一排已經閉門謝客的小商鋪,另一側是一個廢棄的盒子工廠。放眼望去,不見人煙,隻有一隻髒兮兮的貓四處覓食。幻影停在五十碼外。

麵前昏暗的陰影中忽然閃出一個矮胖的身影。那個戴著帽子和圍巾的矮壯男人手裏似乎還抓著一件武器。特魯曼邁開大步,動作敏捷,對方向前撲去,特魯曼奮力抵擋攻擊的同時似乎失去了平衡。

雷切爾身後的倉庫門口走出一個人,一隻胳膊鉗住她的肩膀。男人比她高,手臂強健。她感覺得到對方的呼吸——一股變質啤酒和洋蔥的氣味熱乎乎、濕答答地噴在她的皮膚上。他的膝蓋頂著雷切爾的脊背,另一隻手攥著一把刀,抵住她的脖子,刀刃緊貼她的皮膚。

“趴下!”另一個男人大吼道。他和特魯曼麵對麵蹲伏在鵝卵石路麵,隨時準備撲過去。男人揮舞著一根破管子,“否則我們就割斷她的喉嚨”。

雷切爾驚聲尖叫:“救命!我隻是個可憐的弱女子!”

刀突然一揮,割斷了她的珍珠項鏈。特魯曼低沉、焦急地嘶吼。

“沒有那麽可憐,不是嗎?”襲擊她的人低聲說,“我敢打賭這些都是真珍珠。”

趁他說話,特魯曼撐著傘猛地向前衝去。雷切爾抓住襲擊者的手腕,順勢用力一擰,長長的傘骨刺穿了那個矮胖男人的腹部。她聽見骨頭斷裂的哢嚓聲,對方手中的刀應聲滑落。

他痛苦地尖叫,滑倒在雨後光滑的鵝卵石路麵,跪倒在地。雷切爾擺了擺腿,尖頭的鞋跟擦過他的臉。他捂住受傷的眼睛並發出刺耳的慘叫,而另一邊,特魯曼掐住他同夥的脖子,拽起對方的腦袋“砰、砰、砰”地往鵝卵石地麵上撞。一下,兩下,三下。

雷切爾從外套口袋裏掏出一把槍,指著襲擊她的那個男人。他忍不住自怨自艾地痛苦呻吟,臉上的傷口汩汩地滲出鮮血。

“也沒有那麽弱,不是嗎?”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