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該死,幹得可真漂亮。”

微弱的陽光透過辦公室狹窄的窗戶,灑向助理警務處處長辦公桌上摞成山的報紙。倫敦警察廳如同由幽閉辦公室和花崗岩樓梯構成的蜂巢,不過這棟辦公大樓依然令戈弗雷·馬爾赫恩爵士深以為榮。舒適的軟墊扶手椅和土耳其地毯營造出一種奢華的氛圍,辦公室甚至還配備了微型電話交換機,通過私人線路連接政府的主要部門。

戈弗雷·馬爾赫恩爵士雙臂抱於胸前,仿佛意圖慫恿他的同僚反駁他,不過並不存在那樣的風險。亞瑟·查德威克警司一路晉升到刑事偵查總局,靠的可不是頂撞上司或者該邀功時不邀功,而是有眼色。

“是,長官。”

戈弗雷爵士捋了捋小胡子,這是他的招牌動作。他曾經當過兵,一副典型的助理警務處處長的樣貌,身材高大,古銅色皮膚,方下巴,一頭青灰色的頭發。“帕爾多社會地位顯赫。一半的家產都用來行善了。顯然,也沒有犯罪記錄。有任何財務舞弊的嫌疑嗎?”

查德威克晃動禿得像顆子彈的腦袋,惋惜地搖了搖頭:“銀行家不可能潔白無瑕,但是帕爾多屬於保守派,跟他的父親和祖父一樣。他的客戶清單仿佛摘自《名人錄》,沒有哪個像能輕易被惡棍騙走錢財的傻瓜。”

戈弗雷爵士老成地咳嗽了一聲:“沒什麽……私生活方麵的麻煩嗎?”

“奧克斯探長尚無這方麵的發現,長官。帕爾多是個鰥夫,除了做慈善其他地方花錢不多。他既不賽馬也不賭博。盡管他仗義疏財,慷慨地向許多慈善機構捐贈,但是行事並不高調。不到一年前,他失去了第二任妻子,自那之後,一直過著平靜的生活。”

“她的死有什麽可疑的地方嗎?”

“她死於難產,長官。”

聽了這個回答,他又捋了捋小胡子:“考文特花園謀殺案這樣駭人聽聞的犯罪事件非比尋常……出人意料。你相信這個男人謀害了海耶斯,然後再自殺嗎?他不可能是被第三方殺害的嗎?”

查德威克喘著粗氣,掏出筆記本。他身材魁梧,年輕時曾以業餘拳擊手的身份贏過獎杯,現如今的腰圍全拜他妻子的廚藝所賜,難以相信曾幾何時拳擊場上的他身手敏捷。多年來,他一直囿於辦公室,但是曾多次出席倫敦中央刑事法庭,所以非常清楚除非是書麵形式的記錄,否則事實便稱不上是事實。

“完全沒有,長官,我們進行了最權威的調查。當時,我通知魯弗斯·保羅立即到場,他在案發現場對屍體進行了徹底的檢查。”

戈弗雷爵士點點頭:“非常明智。沒有比這更恰當的應對了。”

“的確,長官。房門反鎖,鑰匙留在原處。書房沒有窗戶,上下也沒有能進入書房的通道。槍身印著帕爾多的指紋,認罪書握在他自己手裏。筆跡很難偽造,而他的機要秘書也確認那是帕爾多親手寫的認罪書。槍械是知名型號,不過我們尚未追查出他的槍支來源,目前推斷是一件傳家寶。此外,我們還在他家地下室找到了他將那個女人斬首時所用的鋼鋸。鋸子經過清洗,但是洗得不夠徹底,上麵還殘留著那個女人的血跡。”

“真糟糕。”

戈弗雷爵士喜歡一些陳詞濫調,這讓懷特霍爾街的許多人覺得他愚蠢,更不用說新聞界。思想開明的少數派則認為,被低估對他而言再適合不過了,他甚至擺出一副虛張聲勢的軍人姿態來偽裝自己。

“的確如此,長官。”

“自殺有一個好處,”戈弗雷爵士輕輕敲了敲鋼筆吸墨器,“它幫大家節省了大量的時間和麻煩。他的健康狀況如何?”

“哈利街的尤斯塔斯·萊弗斯爵士診斷出他罹患了惡性腫瘤。顯然,他沒告訴過任何人。尤斯塔斯爵士證實他預計帕爾多幾個月後便會撒手人寰,他覺得自己有責任提醒對方最後的一段日子很難熬。帕爾多的認罪書中提到自己已經時日無多,這同時也證實了認罪書的真實性。”

“膠合板箱子呢?”

“我們查到了賣他箱子的商店。帕爾多當時穿了一件破舊的阿爾斯特大衣隱藏自己的身份,鴨舌帽拉得很低,遮住眼睛,還操著一口伊頓公學腔的愛爾蘭口音。”

“能確定是帕爾多嗎?”

“店主已經看過他的照片,不敢斷言身份。他當時意識到那家夥可能要搞些什麽勾當,不過當然沒猜出為什麽買箱子。”

“我猜帕爾多昨晚支開用人們就是想安安靜靜地了結這件事吧?”

“沒錯,長官。”查德威克吸著煙鬥,“他的秘書稱他昨天似乎很焦慮。男管家也這麽說。”

“但是你們發沒發現他有精神不穩定的病史?”

“一無所知,長官,不過尤斯塔斯爵士說帕爾多難以接受診斷結果。顯然,他處理了大量的文書,一頁一頁地燒掉。至於他是否銷毀了某種損害其名譽的材料,我們永遠無從得知。隻有被內疚和羞愧壓垮的人才會懺悔。”

戈弗雷爵士嘖嘖道:“我想,亡羊補牢猶未晚矣。關於他的私生活,我們還知道些什麽?”

查德威克翻了翻筆記:“他的第一任妻子死於肺癆,沒有疑點。三年前,他再婚了。他的第二任妻子的年紀還沒有他一半大,長官,據廚子描述,那女人舉止輕浮,秘書則稱其極為平庸。她是個戲劇演員。失去她和他們的孩子之後,帕爾多似乎也失去了理智。”

“符合自殺的特征。”戈弗雷爵士說,“否則,一個受人尊敬的銀行家為什麽表現得像個禽獸?”

“確實,長官。”

“給我講講那個年輕記者吧。屍體剛發現幾分鍾,他就趕到帕爾多家門外,太離奇了。”

戈弗雷爵士的語氣中流露出一絲不情願的欽佩。他的職業生涯彰顯了他擊球手似的把握時機的天賦。世界大戰期間,他榮獲了比傷口更多的勳章,停戰協議墨跡未幹之時,他便決意離開軍隊。同級別的現役同僚們身心俱疲,在無暇享受和平時,他已經坐穩了助理警務處處長的職位。負責刑事調查處工作的助理警務處處長提前十二個月退休,戈弗雷爵士憑借資曆自然而然地成為接替他的不二人選。不過,比起監管交通和處理財產失竊,刑事調查處的代言人也麵臨著更嚴峻的挑戰。

“他名叫弗林特。”查德威克用食指戳了戳最上麵的那張報紙,“小夥子來自利茲,供職於《號角報》。”

“依我說,冤家路窄。”戈弗雷爵士不屑地皺了皺鼻子。《號角報》曾尖刻地批評刑事調查處對合唱團女孩謀殺案處置不當,並歸咎於案件負責人領導不力。

警司曾多次因《號角報》的賽馬情報獲利,漸漸地也發現《號角報》冷靜的競爭對手們其實無趣得很,於是選擇默不作聲。“您或許已經知道,他們的首席調查記者貝茨最近被車撞了。”查德威克說。

“我看是陰溝裏翻船,僥幸難再。”

“我聽說醫生們也隻是在盡力而為。弗林特初出茅廬,不過據說野心勃勃。”

“為什麽有人透露帕爾多的情報給他?”

“奧克斯昨晚跟他聊過,長官。要我叫他進來嗎?”

查德威克按下內線電話的按鈕,接著吸了一口煙鬥。不到一分鍾,一個比他倆小二十歲的瘦弱的尖下巴男人走進辦公室。菲利普·奧克斯探長是警察隊伍裏的稀罕物,這位畢業於雷普頓學院和凱斯學院的高才生在工作中也處處彰顯著自己的聰明才智。昂貴的教育並不能保證他受到其他警察同事的歡迎,豐富的詞匯量和文明的餐桌禮儀也令查德威克對這位年輕的畢業生秉持著懷疑態度。仕途艱險,奧克斯卻一路高歌猛進,究竟靠的是頭腦和努力,還是運氣和人脈,警察聯合會內部對此眾說紛紜。

奧克斯說:“弗林特自述並不知道通知他去帕爾多家的是誰。”

戈弗雷爵士噘起肥厚的嘴唇:“你相信他嗎?”

“我從不相信記者告訴我的任何事,長官,”奧克斯回答,“弗林特給我看了那張通知他去案發地的字條。我說我想驗一下指紋,他隻是象征性地抗議了一下。”

“他大概以為字條上隻有他的指紋?”查德威克說。

“沒錯,長官。事實也證明如此。”

“你不認為字條是他自己寫的?”

“他的女房東證實那張字條是昨晚送到她家的,當時弗林特正在跟她女兒聊天。當然,也有可能是他自導自演。”

“那就太奇怪了。”助理警務處處長說。

“戈弗雷爵士,真正奇怪的是那張便條紙的出處。雖然便條紙沒有注明地址,但是它跟帕爾多的私人文具完全吻合。我們在他舉槍自盡的書房裏找到了備用品。”

“天哪!”

“我們跟邦德街一家高端文具店核實過情況,他們已經十八個月沒賣過那個牌子的紙了。勞倫斯·帕爾多是最後一批顧客中的一位。雖然這並不能證明那張便條紙源自帕爾多的庫存,可如果不是的話,那也太巧了。”

“你認為字條是帕爾多寄給弗林特的?”

“我想不出他為什麽要這麽做,長官,但這是三種可能性中的一種。其二是弗林特自導自演。又或者是第三方所為。”

“第三方?帕爾多信任的人?”

“或者某個知道他要自殺的人。”

查德威克皺眉沉吟:“他的某個用人?他的秘書?”

“或者,某個外來者。”

“你想到了誰,奧克斯?”戈弗雷爵士追問,“有話快說,夥計。”

“我跟雅各布·弗林特提了一個名字,”奧克斯說,“雖然他不肯承認被我說中了,但是他聽了之後滿臉通紅,我便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所以是誰?”

“據我判斷,他認為字條來自雷切爾·薩維爾納克小姐。”

戈弗雷爵士轉過座椅:“你怎麽看,查德威克?她可能牽連其中嗎?”

“說不準,長官。”這位警司另一個成功的秘訣就是盡力避免陷入爭議性的觀點之中,“坦率講,概率極小。而且也解釋不了她是如何拿到便條紙的。”

“弗林特憑什麽認為她知道帕爾多謀殺了瑪麗-簡·海耶斯?更別說他打算自殺的事了。”

“新聞投機,”奧克斯說,“他聽說過她與多莉·本森案的瓜葛。考文特花園謀殺案也已經見諸報端。倘若他懷疑雷切爾對那些臭名昭著的犯罪感興趣的話……”

“說服你了嗎,查德威克?”

他抬起光溜溜的腦袋:“捫心自問,她為什麽指控那個叫林納克的畜生殺害了多莉·本森,長官?我覺得她在報私仇。”

“然後僥幸猜對了?”奧克斯平靜地問。

“還能是什麽呢?傑出的業餘偵探隻存在於故事書中。偵探不是女士們的遊戲,女性的第六感替代不了細致入微的偵查工作。林納克案充其量隻是個例外,純屬僥幸。”

“你有什麽意見,奧克斯?”

“過去的四十八小時裏,媒體大肆宣揚了瑪麗-簡·海耶斯慘死案以及她慘遭斬首的事。顯然,薩維爾納克小姐癡迷於犯罪事件。如果這次她沒興致勃勃地跑來扮演偵探的話,反而出乎我的意料。假如有誰足夠精明,查到了帕爾多的馬腳,我敢打賭是她。”

查德威克扭動煙鬥通條,掰成三角形:“你覺得她是怎麽歸罪於帕爾多的?”

“被你問到了,長官,”奧克斯和顏悅色地回答,“假設她讓帕爾多知道自己正在調查他。她或許已經預見對方會像林納克一樣選擇自殺,而不是麵對正當的司法程序。於是,她通過字條將消息透露給弗林特。”

“為什麽聯係他,卻不聯係我們?”戈弗雷爵士問。

“也許我們上次的回應讓她失望了。”

查德威克冷哼一聲:“牽強附會。”

“沒錯,長官。不過恕我直言,這符合薩維爾納克小姐的一貫作風。她的行事風格極其神秘。”

戈弗雷爵士點點頭:“林納克自殺後,她無疑隻想讓我們難堪或者搶警方的風頭。不得不說,我很欽佩。謹慎是女性的優良品質。”

“她為什麽接近林納克?”查德威克追問,“老實說,先生們,我一點也不相信那個女人。如果不是她出身好、長相美,恐怕會被打上形跡可疑的標簽。”

助理警務處處長聞言直皺眉。查德威克很少這樣直言不諱,也從未流露過階級意識。這家夥肯定不會因為自己父親是肖迪奇市的車夫而心懷芥蒂吧?

“即便我說得對,”奧克斯說,“還有一個想不通的地方。如果雷切爾·薩維爾納克察覺帕爾多是凶手,並打算自殺——她為什麽選擇通知弗林特,而不是一個知名的犯罪調查記者?”

“或許,”戈弗雷爵士沉吟道,“她斷定野心勃勃的年輕記者隻滿足於一篇獨家報道,不會追問太多關於情報來源的問題。”

“還有一種可能性,”奧克斯說,“我密切關注著報紙刊登的消息,搜尋雷切爾·薩維爾納克的名字。她年輕、嫵媚、未婚,而且出手闊綽。總之,她很有新聞價值,但奇怪的是小報上幾乎見不到她的名字。然而,最近《號角報》刊登了一篇關於她的八卦文章,都是些瑣碎的廢話,但是那篇文章稱她高深莫測,並提到她喜歡解決棘手的謎題,填字遊戲、離合詩、國際象棋,凡是你說得出來的。字裏行間,你或許能察覺她在林納克案中扮演了什麽隱晦的角色。我很好奇那篇文章是不是出自弗林特之手。他是不是懷疑薩維爾納克小姐有什麽不為人知的秘密?”

戈弗雷爵士拿起裁紙刀,戳了一下吸墨器:“有損名聲的事?”

“坦白說,長官,我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一個富有的年輕女孩為什麽要把自己的興趣放在謀殺案件上?”

“不管怎樣,這都不是我們該關心的問題。帕爾多死了,考文特花園謀殺案偵破了。”戈弗雷爵士笑著說,“皆大歡喜,祝賀你們。”

“謝謝,長官。”

“哎呀,查德威克,你不該高興嗎?怎麽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

“不好意思,戈弗雷爵士。”警司站起身,“當然,我很高興了結了這個棘手的案子。眼下,長官,請見諒……”

“還有一個小問題確實沒有解決。”奧克斯說。

“那是……?”戈弗雷爵士問。

“帕爾多的墨水瓶旁發現了一枚棋子。一枚黑兵。”

“那又怎麽樣?”

“長官,奇怪的是我們在房子裏沒有發現棋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