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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想參觀美術館嗎?”特魯曼問。

雷切爾撿起老律師打翻的棋子,握在掌心:“當然。”

“帕爾多的同夥們會像飛蛾撲火一般緊跟著你。”

“說他們是聞見腥味的蒼蠅或許更貼切些。如果他們感興趣的隻是我可愛的個性,我可能要得意忘形。事實上……”

“嗯?”

“我期待發生一些煞風景的事。”

特魯曼聳聳肩:“如果你下定決心繼續……”

“嗯,當然,”雷切爾說,“我心意已決。”

特魯曼夫人推開客廳的門,步履匆匆地走進來:“列維·舒梅克來了。我讓他在樓下稍候,我上來看看你有沒有空。”

“他來幹嗎?”她的丈夫問。

“遞交辭呈,”雷切爾說,“帕爾多的死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你想見他嗎?”

“為什麽不呢?”

特魯曼夫婦二話不說,轉身離開。一分鍾後,管家領進來一個中等身材、頭發稀疏花白的男人。他麵色蠟黃,一雙深邃的小眼睛,神情溫和而憂鬱,仿佛窺見太多不幸的人生。他的年齡在五十歲至六十五歲之間,五官看不出任何泄露其人種出身的特征,唯一的特點是始終如一的警惕。

“真是意外之喜啊,舒梅克先生。我能邀請您共進下午茶嗎?”

“謝謝,不用麻煩了。我不會耽擱您太長時間。”

握手時,雷切爾發覺他的手抖個不停。對方的緊張令她萌生出一種莫名的興奮感,因為列維·舒梅克比大多數男人更堅毅不屈。此前,他曾為基輔警方工作,在猶太人清洗運動中慘遭解雇。他的妻子和兄弟在大屠殺中被活活燒死,逃往英國之前,他也經受過嚴酷的拷打。後來,列維輾轉倫敦,成為一名私家偵探,雖然收費高昂,但是他的專注很快令其名聲大噪。然而,他依舊過著低調的生活,不菲的收費隻是方便他取舍工作時有能力挑挑揀揀。

“你已經看過新聞了?”她說。

“關於昨晚發生在南奧德利街的事?”他摸索著大衣口袋,掏出一份《號角報》,“鑒於我曾代表你調查過已故的勞倫斯·帕爾多,得知他突然離世,我不免有些疑惑,又看到第一個趕到案發現場的記者姓甚名誰。小弗林特的報道讓我迅速拿定主意。”

“你想終止我們之間的雇傭關係?”

“你是個優秀的偵探,薩維爾納克小姐。處處先人一步。”他的每一句英語都說得很慎重,幾乎沒有口音,措辭像律師一樣字斟句酌,“沒錯,我來結束我們之間的雇傭關係。事實上,我打算金盆洗手了。下個星期的這個時候我已經出國,溫暖的氣候更有益於我的健康。”

雷切爾揚起眉毛:“就因為一個銀行家舉槍自盡嗎?”

偵探搖搖頭:“我已經被跟蹤過好幾次了。受夠了,僅此而已,我更喜歡觀察而不是被觀察。”

“你認出跟蹤你的人了嗎?”

“先後出現過三個人,目前還沒有確定對方的身份。我推斷他們的出現跟我幫你做的事情有關。”

“你憑什麽這麽認為?”雷切爾厲聲問。

舒梅克抬起一隻胳膊,仿佛要抵擋想象中的一擊:“見諒,薩維爾納克小姐。但願我的坦誠沒有惹惱你。為了你的案子,我幾乎全力以赴,為此我拒絕了其他所有的潛在客戶,包括一位公爵夫人和一位主教在內。我的行動根本沒有其他理由能突然吸引他人的注意,對方甚至闊綽得雇得起一隊人跟蹤我。一開始你就說過,你的案件複雜而敏感。所以,那其實是委婉地提醒我會有性命之虞嗎?”

雷切爾黑漆漆的眼睛泛著光:“沒想到你是個懦夫。”

“我在烏克蘭目睹過的種種恐怖場麵早已讓我變得鐵石心腸,薩維爾納克小姐。即便如此,我也不想上趕著送死。你可以稱之為懦弱,湯姆·貝茨已經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價。他年輕的追隨者——弗林特很可能也麵臨類似的下場。”舒梅克伸出食指,戳了戳報紙的頭版,“昨晚是你指使他去南奧德利街的嗎?如果真的是你,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她沒有理會這個問題:“有人威脅過你嗎?”

“沒有人跟我說過一句話。我感到了某種詭異的恐懼。我已經不年輕了,不再適合以身犯險。最近,我逐漸意識到這件事似乎超出了自己的能力範圍。”他舉起墨跡斑斑的報紙,朝她揮了揮,“小弗林特的報道佐證了這一點。”

“既然如此,我就不再浪費你的時間了。”

他端詳了她一會兒:“你從未隱瞞過一個事實,除我之外,你還雇用了其他人代表你進行調查。毫無疑問,未來他們可以幫助你。”

“的確。”她略點了下頭,“眼下我能做的隻剩感謝你的幫助,希望你多保重。務必要同我保持距離。不過,現在或許已經太遲了。”

莉迪亞·貝茨是個矮小、皮膚蒼白的女人,在棱角分明的丈夫的陰影下生活了二十年,甚至連原本的約克郡口音也很難分辨出來,這也是她壓抑個性的另一個表現。雖然雅各布毫無征兆地出現在她家門口——位於法靈頓路附近某個小街區一樓的公寓,莉迪亞依舊禮貌地招呼他進屋喝杯淡茶,吃點消化餅幹。不過,雅各布看得出她的心思在別處,在米德爾塞克斯醫院她丈夫的病床邊。

“戈默索爾先生一向熱心腸,”她一邊說,一邊迎他進門,“《號角報》支付了湯姆的全部治療費,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費用。天知道,沒有這筆錢我該怎麽辦。”

莉迪亞領他走進幹淨、整潔的客廳,然而一種不可避免的絕望情緒令它滋生出一種昏暗、淒涼的氛圍。餐具櫃上擺著的相框裏嵌著一張貝茨夫婦結婚當天拍攝的照片,畫麵明朗得幾乎讓雅各布辨認不出。角落裏立著一棵枯萎的棕櫚樹,旁邊的架子上擱著六本書。一本老舊的家用《聖經》、一套莎士比亞全集、《大衛·科波菲爾》、《遠大前程》、愛倫·坡的《神秘及幻想故事集》以及一本常常翻閱的《比頓夫人的家庭管理書》。

雅各布一邊回憶湯姆·貝茨那些讓緊張的證人放鬆的技巧,一邊喃喃地寒暄著。誰也沒有想到,有一天雅各布要從貝茨妻子那裏打聽誰有可能謀殺她丈夫的線索。

“我試圖聯係過他,”當雅各布提到伊爾沃斯·西爾時,她這麽回答,“他是湯姆的恩人,曾救過他的命。他也是個可憐的家夥,清道夫——顯而易見,不是嗎?但是警方記錯了地址。住址不存在,也沒有那條街。一定是哪裏弄錯了——這樣的錯很容易犯。我也核查過名字相似的街道,可惜一無所獲。太遺憾了。”

“小西爾是第一個趕到事故現場的嗎?”

“哦,是的。據我所知,當時他正清掃街道的那一邊。那是片繁忙的街區,即便有霧,夜晚那個時間也有幾個人在附近閑逛。”

這解決了困擾雅各布的一個疑問。如果西爾受雇於某個意圖傷害貝茨的人,他為什麽不繼續司機未完成的任務呢?當一個人受傷躺在地上時,隻需要小心而有技巧地踢幾腳便能大功告成。或許他的任務很簡單,僅僅是待救援抵達時聲情並茂地講好一個故事,將事故責任完全歸咎於貝茨和他那條跛腿,隱去沒有停車的司機。有一件事可以確定,如果西爾撒謊的話,肇事車輛想必也不是福特。

“你知道湯姆那天晚上要去哪裏嗎?”

莉迪亞·貝茨搖搖頭:“關於一篇他正在寫的報道。一個大新聞,我隻知道這些。”

“雷切爾·薩維爾納克呢?他跟你聊過她嗎?”

她搖搖頭:“他很少聊自己的看法。至少沒聊過他的工作。有時候,我希望……他能多信任我一些。我總表現得興致盎然的樣子。”

她已經用過去時態談論她的丈夫了。雅各布暗想,她的潛意識在保護她,幫她適應即將麵臨的一切。

他咬了一口餅幹:“我應該繼續跟進這篇報道。”

“關於這個姓薩維爾納克的女人?”

“是的。哪怕……”雅各布憎惡自己謊話連篇,“以此表達對湯姆的敬意。當然,我們都期盼著有朝一日他能重返崗位,但是與此同時……”

“湯姆永遠都無法重返崗位,”他的妻子說,“醫生們快要放棄了。他傷得很重。放他走,或許……是更好的選擇。”

雅各布安慰似的撫了撫莉迪亞·貝茨纖弱的胳膊:“噓,別這麽說。”

她憔悴的麵容寫滿挫敗,生命力似乎已消失殆盡。她甚至提不起力氣回答。

忽然,他靈光一閃:“湯姆有沒有用來記錄報道素材的筆記?”

“沒有。你知道他有多邋遢。要是他把家當成辦公室,我們早就被紙片淹沒了。”

邋遢,在雅各布看來隻是一種委婉的說法。湯姆在《號角報》大廈可是出了名的雜亂無章。“所以你對那些報道一無所知?”

“他過去常開玩笑說,倫敦需要更精彩的犯罪。事故發生前,他一度情緒低落。他說他認識的一個惡棍被其所屬的幫派謀殺了。對方本打算賣他一條報道線索,可惜要價太高。湯姆很沮喪,他覺得自己錯過了挖掘更多線索的良機。至於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那不是哈羅德·科爾曼的案子嗎?”

科爾曼曾經與威脅倫敦賽馬場的羅瑟希剃刀幫有瓜葛。六年前,他曾因過失殺害一位不願支付保護費的賭馬莊家而被捕入獄。去年年底,他從沃姆伍德-斯克拉比斯監獄越獄,一路逃亡——直至他欠下的孽債又找上門。一對情侶在樹籬下發現了他的殘骸。湯姆·貝茨通過《號角報》報道了科爾曼的凶殺案,還刊登過幾篇後續報道。盡管這種犯罪在倫敦黑幫成員中司空見慣,性質如此惡劣的尚屬罕見。雅各布覺得,壞人們相互殘殺並不是一件壞事,但是湯姆對那起凶殺案的興趣確實令他困惑不解。

“不好意思,我記不清他有沒有提過什麽名字,”她說,“事故發生前幾天,他一直心事重重。我猜這就是他被撞的原因,他的心思沒放在看路上。”

關於湯姆注意力不集中這一點,她說得沒錯,雅各布想,可是他究竟為什麽心煩意亂呢?犯罪調查記者每天都跟生活的陰暗麵打交道。無論這起案件多麽可怕,終究要如馬耳東風。否則,還怎麽活?

“他沒說過別的嗎?”

“我隻能告訴你這些。”她壓低聲音,小聲說道,“有天晚上,應該是事故發生前一兩天,他做了個噩夢,一直說夢話,把我吵醒了。”

雅各布的脊背一激靈:“他提到雷切爾·薩維爾納克了嗎?”

“沒有。”悲傷浸濕了莉迪亞·貝茨的雙眼,“他提到了一個地方。我從沒聽說過這個地方,但是他一直重複那幾個字。”

“什麽地方?哪幾個字?”

“絞刑場。”

凱利·羅賓遜的四幅巨幅油畫占據了米德爾塞克斯醫院的門廳。《善舉》是受一位富有的捐助者委托創作而成,描繪了關懷病弱無助的孤女和戰場歸來的傷兵的場景,象征著克服逆境的人類精神。不過自雅各布上次造訪以來,這些畫便一直縈繞在他心頭。孤兒們麵容沉靜,若有所思,戴著白褶帽,有序地排著隊領取牛奶。然而,其中一個孩子凝視著畫布外的他,仿佛懇求他做一些類似治愈絕症這種不可能的事。她眼中的渴望流露出某種恐懼,她擔心再也沒有誰能幫助她。

雅各布討厭醫院,乙醚和消毒酒精的味道總讓他犯惡心。他隱隱覺得良心不安,因為事故發生後他隻來探望過湯姆·貝茨一次。令他卻步的並不是那些神秘的壁畫,他隻是無法忍受同事灰白的麵容、亂蓬蓬的頭發和日漸消瘦的嶙峋身體。湯姆蜷縮在病**,似乎在等待末日的降臨。

“有好轉嗎?”他問護士,對方是個豐滿的泰恩賽德人,掛著像毛毯一樣溫暖的笑容。

“啊,這倒是個難題。他曾短暫地蘇醒過一兩次,甚至喃喃自語地說了幾句話,但是我們根本搞不懂他說的是什麽。至於其他時候……”

“我明白了。”雖然活著就有希望,可是即便莉迪亞·貝茨也不得不接受在所難免的結局。

“我剛見過貝茨夫人。”

“啊,可憐的姑娘,對她而言太……太難了。”

護士拉了一把椅子擺在床邊。貝茨喘著粗氣,她低聲說他可能又醒過來了。刺耳的呼吸聲不由得令雅各布想起溺水的垂死者,掙紮在起起伏伏的海浪間,直至被大海奪走性命。

消毒劑的刺鼻氣味和病**粗重的呼吸聲讓雅各布渾身起雞皮疙瘩。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自我厭惡的痛苦席卷了他。一個如師長般慷慨待他的前輩將不久於世。他卻站在這裏,捏著鼻子不敢看他,徒勞地掙紮著克服厭惡情緒。他自私地暗自祈禱貝茨千萬不要趁他站在榻前時咽氣。倘若最壞的狀況不幸被他言中,他又該如何安慰那位遺孀呢?那似乎成了他的過錯。

護士離開去照顧其他病患,雅各布靠近病床:“湯姆,你醒著嗎?你能聽見我說話嗎?我是雅各布,雅各布·弗林特。我跟雷切爾·薩維爾納克聊過了。”

那是他的幻覺,還是病人的眼皮在顫動?呼哧呼哧的喘氣聲令人難以忍受。

“她卷入了另一起謀殺案。”

病人的眼睛慢慢睜開了一條縫,雅各布緊抓著鐵床的床沿兒,湊得更近了些。眼瞼下,貝茨的白眼仁布滿血絲。他目光渙散,但是雅各布看得出他正以超出常人的努力試圖與他交流。雅各布口幹舌燥,他不敢想象病**的人正經曆著怎樣的痛苦,這些問題又令他怎樣煎熬。他能找到那把開啟大門的鑰匙嗎?

“湯姆,告訴我,絞刑場在哪兒?”

貝茨的嘴唇嚅動了一下,但是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雅各布湊近耳朵,眼看就要貼在老人臉上。終於,他聽見了幾個字,聲音幾乎微不可察。

“科爾曼說他知道她的秘密。”

“誰的秘密?你說的是誰?”

貝茨的眼皮眨了眨,過了好長一段時間,老人才勉強擠出那個名字。

“雷切爾·薩維爾納克。”

當雷切爾找到《泰晤士報》填字遊戲的最後一條線索時,電話鈴聲大作。片刻之後,特魯曼夫人探頭進來。

“弗林特想和你談談。”

“舒梅克警告過我,他很固執。”

“電話從米德爾塞克斯醫院打過來。貝茨還活著,他剛探望過。他似乎很激動,好像有什麽發現。”

“我們得到的信息稱貝茨不會恢複意識。或許醫生低估了他的恢複能力。”

“要我回複他你沒空嗎?”

雷切爾望向窗外的廣場。即使在這樣晴朗、清爽的午後,周圍也沒什麽人。高大的喬木和常綠的灌木叢之間孤零零地擺著一張鐵藝長椅,但是她從沒見過有人在此逗留。與岡特公館間隔一條狹窄過道的建築歸屬某個嚴肅卻閑散的文學哲學學會,而住在隔壁的那對老夫婦則趕赴安提比斯海角越冬去了。這個位於大英帝國首都中心的廣場此刻仿佛一片寧靜的綠洲。

“不,我來聽電話。”

管家皺著眉說:“最好不要再鼓動他。”

“不搭理貝茨也沒打發掉他。”雷切爾折起《泰晤士報》,“請你收拾一下這副棋好嗎?‘塔弗納殘局’已經完成了它的使命。”

她大步走到寬敞的樓梯平台。放電話的桌子緊挨著高大的窗戶。窗外是房子後麵的大花園,長滿了鬱鬱蔥蔥的常青樹,四周的圍牆牆頭安裝了尖釘柵欄,即使最膽大的入侵者也要望而卻步。

她舉起話筒:“你好,弗林特先生。”

“薩維爾納克小姐?”記者的語氣似乎打算孤注一擲。

“我昨晚沒說清楚嗎?我不接受媒體采訪。”

“我想謝謝你,”他說,“感謝那張字條。你給了我職業生涯中最轟動的獨家新聞。”

“字條?”

“你給我捎了個信兒,告訴我去勞倫斯·帕爾多位於南奧德利街的住處,那時距離你規勸我放棄獨家新聞還不到兩個小時車程。即便你出於某種奇怪的原因不願意承認,我也非常感激。”

她沉重的歎息仿若出自被蠢笨的學生煩得忍無可忍的女教師之口:“弗林特先生……”

“你不厭其煩地了解我的一切。我不敢相信你竟然沒看今天的《號角報》。”

“我很快還有個約會,”她說,“現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等一下!請你等一下。我想問你一件事,你了解絞刑場嗎?”

她柔聲回答:“我幫不了你,弗林特先生。”

“湯姆·貝茨查到點子上了,不是嗎?他想調查一個叫科爾曼的家夥的遇害案,關於絞刑場發生的事。”他的聲音越來越激動,“這就是湯姆被撞的原因嗎?你對這場所謂的意外事故了解多少?”

雷切爾緊攥著話筒,攥得手掌生疼。

“昨天晚上我告訴過你不要恐嚇我,弗林特先生。你應該聽我的勸。相比湯姆·貝茨遭遇的厄運,還有更糟糕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