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現在好些了嗎?”雷切爾詢問。

特魯曼夫人喝光格蘭威特威士忌酒,把酒杯擱在胡桃木小桌上:“你和大法官有些相似的地方。”

雷切爾抿了一口威士忌:“真的嗎?”

“隻要嚐一口就知道是上好的麥芽。”

雷切爾諷刺似的微微鞠了一躬:“你嚇到我了。我以為你嘲諷我像那個卑鄙的老暴君一樣心理扭曲呢。”

“你像我和特魯曼一樣理智。”

“我應該感覺欣慰嗎?”

老婦人擠出勉強的微笑:“恐怕不行。”

“一個人的秉性有多少源自遺傳,又有多少受後天生活經曆影響呢?”雷切爾閉上眼睛,“我很好奇。”

“聽起來沒把握,這可不像你。”

“但願坦承弱點能提醒你,我也是個人。”

“噢,你是人,沒錯。我還記得那天晚上那個卑鄙的男人用朱麗葉·布倫塔諾的秘密勒索你的時候你的臉色。”

雷切爾再次睜開眼,但是什麽都沒說。

“蒼白如紙。你想弄清楚他究竟知道多少,又猜到了多少。”

雷切爾長呼一口氣:“他咎由自取。”

女管家點點頭:“我得承認,你很果斷。但是即使現在,我們也不能確定,不是嗎?我們永遠不可能安全,永遠。”

“擔心最壞的結果毫無意義。”雷切爾抬高嗓門,“記住,星期三,一切都會結束。想想我們已經取得的成績,帕爾多和基爾裏都死了。至於克勞德·林納克……”

“貝茨呢?還有列維·舒梅克呢?”

“戰鬥傷亡。”

“那麽,巴恩斯呢?”

“他……他想死。你丈夫這麽告訴我們的,記得嗎?”

“即便如此……”

雷切爾嗓門尖銳地說道:“我們一直都清楚生活的真相。即使無辜也要受苦,無辜者通常受苦最多。”

特魯曼夫人搖搖頭:“這可不容易承受。”

“不。”雷切爾抓住老婦人的手,捏了捏,“正義絕非易事。”

“聽起來像大法官說的話。”

“一些被他判處死刑的人其實是罪有應得。”

“雅各布·弗林特呢?”

“他怎麽了?”

“他不怎麽擅長打鬥。”

雷切爾聳了聳肩:“我沒辦法。”

“要是他今晚死了呢?”

雷切爾沒有回答。

小屋裏走出來的那個男人肩膀寬闊,身高超過六英尺,從頭到腳一身黑,戴著蒙麵襪,隻露出眼睛和嘴巴,粗大的手掌裏握著一把槍。走到蓄水池邊上時,他一把扯下麵罩。

雅各布倒抽了一口氣,雷切爾·薩維爾納克的司機正皺眉瞪著他。

“別說話,”特魯曼說,“我要把你抱下來。小心一點兒。如果情況不妙,你就下水。先顧頭。”

雅各布屏住呼吸。大塊頭像對待布娃娃一樣把他舉起來,放在地上。

“老實點兒。”特魯曼用槍口頂著雅各布的肋骨,“今晚我已經開過一槍,再開一槍又有什麽區別呢?對我而言,沒有什麽。對你而言,徹底拜拜。”

二人站在煤渣小道上,距離小屋隻有四分之一英裏遠。特魯曼載他去虛空劇院的那輛勞斯萊斯幻影不見蹤影,不過樹籬旁停著一輛鏽跡斑斑的牛鼻子莫裏斯四座車。特魯曼衣衫破舊。今晚他沒穿司機製服。

麥卡林登呢?他不見了。雅各布忍不住又張開了嘴。

“為什麽——”

“你沒聽見嗎?”特魯曼用槍托戳了戳雅各布,“別說話。”

雅各布的頭隱隱作痛,繩子仍然勒著他的手腕。他應該慶幸自己還活著,然而今晚發生的事情不僅讓他困惑,更令他作嘔。

“我會給你鬆綁,然後把你塞進車後座。後麵有一些破自行車零件,推到一邊去,睡一會兒;你看起來需要休息。我不打算走大道,但願沒人攔我們的車,但是如果運氣不好的話,請你閉上嘴。我來應付,大概會說你喝多了,醉得不能動彈。不管我做什麽,你配合就好。否則我不介意鬧個魚死網破。你聽明白了嗎?”

雅各布點點頭。不能動彈,確實,他確實一動也不能動。

“別耍花招。”特魯曼朝小屋的方向比畫了一下,“我救過你的命,不過請你記住,我能給你一條命,也能再奪走。”

穿越黑暗的長途跋涉在雅各布看來仿佛一場永遠沒有盡頭的噩夢。即使坐在方向盤後麵,特魯曼也威懾力十足。或許,他要開去別的什麽鬼地方,然後神不知鬼不覺地處理掉他的乘客。疲憊和痛苦**著雅各布的大腦,他已經見識過特魯曼的本事,深知惹怒他的代價。他們駛過無邊無際的鄉間小道,一路顛簸,雅各布服從命令,保持沉默。很快,他便斷斷續續地打起瞌睡,腦海中充斥著令人作嘔的畫麵:一起喝過酒的警察和他親吻過的女孩一動不動地躺在血泊裏。

盡管特魯曼預料可能會被攔車,但是事實上一路暢通。最終,二人安全抵達倫敦市中心。特魯曼把車停在雷切爾家門口的廣場,薅著他跨上台階。

一位體格健壯的女士打開前門,絲毫沒有訝異的神情,仿佛鬆了一口氣。她一定是接過他電話的那位女管家。她一直在等他們。

“弗林特先生,您看起來似乎需要喝一點白蘭地。進來吧。等特魯曼處理好車,薩維爾納克小姐馬上就來。”

“謝……謝謝你。”他的聲音聽上去沙啞而蒼老。他不知道處理好車指的是什麽。

女人把他領進客廳,往一隻玻璃杯裏倒了些白蘭地,然後轉身離開。牆壁裝飾著各式各樣的裝裱畫:**、幽閉的內室和音樂廳的場景。它們暗淡的色調很符合雅各布此刻的心情。他一口飲盡白蘭地,連滋味都懶得品嚐,接著若有所思地拿起桌上的酒瓶,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這次他慢慢地啜飲,試圖分析周遭的環境,觀察它們有沒有透露主人的任何信息。他的結論是看不出什麽,隻能說她很有錢,喜歡藝術裝飾風格的家具和恐怖的現代藝術。

特魯曼為什麽現身於本弗利特?凶殺事件並沒有令他倉皇失措。莫非麥卡林登為雷切爾賣命?又或者她知道麥卡林登是個精神錯亂的瘋子,要是這樣的話,那又跟她有什麽關係呢?他想不明白。

十分鍾過去了,門再次被打開,特魯曼大步流星地走進來,身後跟著他的妻子和一位女傭。誰都沒有說話,年輕的女士仔細地打量著雅各布,他也看到了對方被毀容的臉頰。這讓他想起利茲貧民窟的一個女孩,那姑娘也是這般模樣。後來她刺傷了毀掉她容貌的男人,雅各布負責報道她接受審判的新聞。

他用力咽了口唾沫,發覺自己正在經受某種考驗。他不能流露任何感情,不能表現出憐憫,不能表現出厭惡,甚至不能憤怒於竟然有人如此野蠻地破壞這位年輕女子的美貌。據貝茨稱,雷切爾隻雇用了三名用人。或許與其說他們是忠誠的侍從,不如說他們是謀殺的共犯?

雷切爾·薩維爾納克走進門,朝雅各布苦笑一下。

“晚上好,弗林特先生。你還活得好好的。恭喜你,你剛剛完成了一次完美的犯罪。”

“我不明白……”雅各布開口道。

“這就是你夢寐以求的報道,不是嗎?”雷切爾打斷他,“你或許不這麽想,弗林特先生,但是今天是你的幸運日。多虧了特魯曼,你才死裏逃生。”

雅各布的後腦勺隱隱作痛。他小心翼翼地搓了搓。

“更重要的是,我決定相信你。盡管這與我的判斷不符。”

雅各布清了清嗓子:“我猜我應該受寵若驚。”

“當然,這裏隱藏著一個不利因素。”

“什麽?”

坐在椅子上的雷切爾朝前傾身:“你永遠別想把我要告訴你的這些事報道出去。同意嗎?”

雅各布挪動身子:“我不——”

“允許我再說明白一點,”她說,“這不是談判。”

“最後通牒,嗯?”

她聳聳肩:“隨你怎麽說。你說話算話嗎?”

夾在妻子和女傭之間的特魯曼坐在一張長靠椅上,聞言立刻哼了一聲,其中的意思雅各布不難理解:記者的話一文不值。

“我想是這樣。”

“希望能安慰到你,你並沒有做出重大讓步。因為這個故事你永遠不可能發表。”

“隨你怎麽說。”雅各布執拗起來。他還活著,但是伊萊恩已經死了。他從沒感覺如此疲憊和沮喪。

“好吧,”雷切爾說,“公平起見,我應該說明,你的個人情況,從某種程度來講……有些不妙。”

雅各布瞥了一眼特魯曼,大塊頭攥緊拳頭。他的緊張顯而易見,似乎隨時準備動手。

“你在威脅我嗎?”

“你膽敢如此粗魯?”雷切爾語氣刻薄,“別搞錯了,你欠特魯曼一條命。對他來說,看著奧利·麥卡林登殺了你易如反掌。”

“麥卡林登在哪兒?他死了嗎?”

“他不會再來煩你了。”

雅各布隻感覺怒火翻湧。他轉頭看向特魯曼:“你殺了他。”

“麥卡林登承受了他為你準備的下場,”雷切爾說,“很諷刺,不是嗎?”

“他怎麽知道我在那兒?”

“有人通知他,瑟羅說服你趕赴本弗利特。”

“你是說這是個陰謀?”雅各布睜大眼睛,“瑟羅和麥卡林登是一夥的嗎?”

“他們都泥足深陷,不過都不是幕後主使,尤其是瑟羅根本力所不及,所以他想跟你坦白一切。我猜他覺得伊萊恩能幫他慫恿你保守他行為不端的秘密,再答應回報你一篇新聞稿。優秀的記者永遠會保護自己的消息源,這不是你的座右銘嗎?”

“伊萊恩怎麽……?”

“瑟羅最致命的錯誤是讓別人輕易地發現他的苦惱。他已經沒有用處了,伊萊恩也是。你也一樣。”

雅各布閉上眼睛:“很高興得知我曾經還有些用處,至少有過。”

“也沒太久。你加入《號角報》時,麥卡林登以為你比貝茨更好操縱,所以特別關照你,不過他很快發現你很有主見。”

“於是他放棄了我?”

“沒關係,這故事結局圓滿。警方會找到他的屍體,以及另外兩具,警方擁有憑借顯而易見的線索推導結論的天賦。”

“殺了兩個人,再畏罪自殺?”

“正是。我預計,這個判決會得到傑出的病理學家魯弗斯·保羅先生提供的專業法醫的證據支持。斯坦利·瑟羅和伊萊恩·多德保持著不正當關係。你知道她最近跟一個已婚男人糾纏不清吧?”

雅各布目瞪口呆地看著她:“我……嗯,是的。可是,我不知道她的情人就是斯坦利。”

“我猜你也不知道。你搬進埃德加之家之前,麥卡林登也住在那兒,對嗎?”

“其實,那地方是他推薦給我的。”

“他當然要那麽做了。安排一個前途無量的年輕記者住在方便伊萊恩監視的地方,對他的主子而言多有裨益啊!”

“你的意思肯定不是在說伊萊恩……”

“別著急,弗林特先生。就像我說的,警方可以編造一個看似合理的故事。麥卡林登鍾情於伊萊恩·多德,但是她更願意交往一位升遷迅速的年輕警官。麥卡林登搬出去後,她借由玩弄你的感情蒙蔽他的雙眼,但是婚外情仍在繼續,可惜麥卡林登終有發現的那一天。他還留著埃德加之家的鑰匙,於是偷偷溜回去,從廚房偷拿了一把刀,跟蹤這對情侶來到本弗利特的幽會地,妒火中燒的他殺了他們倆,然後自殺。一個一目了然的案子,甚至不需要找其他證人。”

雅各布深吸一口氣:“上帝啊!”

“令《號角報》尷尬的是,他們的記者卷入了一場曠日持久的三角戀謀殺案,不過他們的讀者是出了名的接受能力強。誰知道呢?說不定發行量反倒看漲。麥卡林登本人也無所謂。他缺乏記者的天賦,所以記恨你。”

她的臉仿佛一副麵具,就像他們第一次見麵的那個晚上一樣。不管他再怎麽努力,依舊看不透它。

“是這樣嗎?”

她歎口氣:“好吧,我已經描述了本弗利特事件的一種版本,但是可以想見,當局或許會提出另一種版本。你想聽嗎?”

她嗓音裏的某種東西喚醒了他空洞的胃。

“洗耳恭聽。”

“伊萊恩·多德私生活開放。她——”

“她好交際,熱心腸,”雅各布打斷道,“你不應該詆毀她,她已經死了,沒法捍衛自己的名聲。”

雷切爾極其蔑視地看了他一眼:“她哄誘你,就像她哄誘瑟羅和麥卡林登一樣。你認識另外兩個男人,你跟他們的關係並不融洽。瑟羅掌握著許多有用的小道消息,而你付錢買下這些消息。利用一個入不敷出、貪贓枉法的警察和一個過分自信、寡廉鮮恥的記者,編造一段不光彩的關係費不了多大力氣。”

雅各布使勁咽了口唾沫:“我隻是偶爾請瑟羅喝一杯,僅此而已。”

“肯定不止這些吧?瑟羅的遺孀能證實你的慷慨大方。”

“我甚至從沒見過她!”

“她沒她丈夫那麽聰明。瑟羅告訴她,是你出錢給他買了輛新車,還有其他許多東西。財政大臣削減了警察的薪資,可是你的朋友卻發了財。在妻子麵前,他把自己與媒體的特殊關係描述成這份工作最具價值的額外津貼。”

“這不是真的!”

“你多年的新聞工作經驗肯定教過你,真相有多種形式,隻取決於旁觀者的角度。”

“無論是誰收買了瑟羅,那人肯定不是我。”

“我相信你,但是如果當局受到問詢,他們可不會這麽有同情心。”

“太過分了!”憤怒令他窒息,“太不公平了!”

雷切爾聳聳肩:“人生沒有公平可言。你已經是個大人了,理應明白這一點。至於麥卡林登,你們是競爭對手,野心蒙蔽了理智。眾所周知,你倆彼此看不對眼,更不要提你和伊萊恩的關係了。”

“麥卡林登不喜歡女人。”

“你大可以詆毀他,說他是個同性戀。另一種視角看,他隻不過是個喜歡打破禁忌的浪**子。或許他慫恿你也這樣做。”

“荒謬!”

“你怎麽能這麽說呢?”雷切爾語氣輕快,“你不是跟他一起去沃德街的蓋伊·戈登賭場俱樂部玩了一個晚上嗎?那可是個臭名昭著的場所,名聲非常不好。或許你初到倫敦,閱曆淺。既然如此,為什麽不小心點兒呢?”

雅各布歎息道:“我不想問你是怎麽知道那天晚上的事的。”

“我知道就夠了。據我所知,你並沒有丟人現眼,但是如果有目擊者站出來講述一個截然不同的故事,我也不會感覺驚訝。而且……還有很多可以發揮的地方。諸如,你能夠像麥卡林登一樣輕而易舉地偷走那把刀。”

“但是我……”

“等警方趕到小屋,他們會在案發現場搜查出不屬於那三具屍體的指紋。他們自然要好奇。”

雅各布看向特魯曼:“今晚小屋裏不止我一個人。”

“你是屋裏唯一沒戴手套的人,也是唯一在門墊留下泥腳印的人。你穿九碼的鞋,是吧?特魯曼趁你昏迷時檢查過。你要是能像他那樣隻穿襪子進門就明智多了,再謹慎一點兒的人買火車票時或許能想辦法避免售票員注意到他要去本弗利特。之前我祝賀你完成了一次完美的犯罪,恐怕有些言過其實。”

接著是長時間的沉默。雅各布緊閉雙眼,大腦瘋狂轉動,試圖理清思路。他能像胡迪尼[1]那樣逃脫她的圈套嗎?特魯曼打暈他之前,麥卡林登開了一槍。假如警方找到了那枚子彈會怎麽樣?他們能看透那些無關緊要的線索嗎?不能,雅各布自問自答。警方知道他是個沒經驗的槍手。射殺麥卡林登之前,或許要開槍嚇唬他。

還有其他漏洞嗎?他努力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我怎麽離開本弗利特的?”

“問得好。”她笑著說,“我賭你偷了一輛自行車。你是個健壯的小夥子,也是個狂熱的自行車愛好者。回到倫敦後,你甚至有可能試圖破壞那輛自行車來掩蓋自己的行跡。恐怕不是很徹底,你的住處阿姆威爾街附近或許能找到一些零部件。”

哦,上帝啊,那堆跟他在牛鼻子莫裏斯車後座擠了一路的破自行車零件!

零件上到處沾著他的指紋。

“巧妙。”雅各布嘟囔道。

“這隻是一些皮毛,親愛的弗林特先生。”她的笑容裏沒有一絲調笑,“我隻是擔心警方喜歡簡單的答案。”

雅各布喉嚨發幹,聲音嘶啞:“你忘了些什麽。”

她抱起雙臂,靠近椅子背:“那麽,給我些驚喜吧。”

“我問心無愧。”他伸出大拇指,朝特魯曼指了指,“我們這位朋友殺了麥卡林登。他救了我一命,我才沒被殺,沒錯,但是他後來把我打暈了,然後痛下殺手。”

雷切爾搖搖頭:“誹謗,弗林特先生。我建議你走出這間屋子後不要再繼續這種無端的指控。特魯曼整晚都在這兒,我能做證。我們倆一直在玩比齊克牌。”

“那麽又是誰開了你的牛鼻子莫裏斯呢?”

“牛鼻子莫裏斯?”她狀似無辜地撓撓頭,“天哪,我這輩子都沒坐過那種車,”她說,“我的車是勞斯萊斯幻影,你還記得吧?”

他雙手捂臉,大腦飛速地運轉。

“我猜那輛莫裏斯是他偷的?”

“在倫敦,汽車失竊是常有的事。幸運的是,失而複得時通常沒造成任何損壞。有時候,車主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車已經被人開走一個晚上了。”

雅各布幾乎抑製不住想哭的衝動。但是,他必須讓這個女人和她的用人們知道,他並非可以隨意擺布的軟蛋。

雅各布聲音低沉地說:“你似乎什麽都想到了,薩維爾納克小姐。”

她聳聳肩:“過獎了,弗林特先生。恐怕總有百密一疏的時候。這是即興創作的必然結果。然而,如果警方取信了我隨意列舉的解釋,也挺令人沮喪的。你不這麽認為嗎?”

“是啊!”他咬著牙回答。

“很好。我相信你能明白我為什麽樂觀地認為關於今晚發生的事,你一個字也不敢往外說的話,一切都會好起來。”

“相信你?”

“是的。”她語氣嚴厲,“現在,告訴我,你和瑟羅之間的交易,不要遺漏任何細節。那個小傻瓜死了可能比他活著的時候更有用。”

雷切爾傲慢地走出房間,雅各布回想起曾在布拉德福德看過的一場拳擊比賽。落敗的那方當時已經瘀青流血,裁判趁尚未造成不可彌補的損傷,趕緊叫停了那場實力懸殊的較量。現在,他切身體會了那個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的拳手的感受。

特魯曼和女傭跟著女主人魚貫而出,女管家卻遲遲不走,詢問雅各布要不要吃點兒東西。他搖搖頭,特魯曼夫人見狀責備道:“折騰了一晚上還是吃點兒東西比較好。”

“你要振作起來,”她說,“我給你熬些滋補湯。”

“謝謝,但是不必了。”即便他強迫自己吃進去,最後也要吐出來。

她不讚成地咂咂嘴:“你待會兒餓得肚子咕咕叫,就知道後悔了。”

他環顧四周:“待會兒?你們想留我在這兒待多久?”

她誇張地歎了口氣,仿佛母親麵對一個遲鈍的孩子:“當然是一整晚。畢竟,你還沒準備好回到住處安慰失去女兒的母親,不是嗎?”

她說得當然沒錯。他獨自陷在扶手椅裏,這個災難性的夜晚逐漸清晰起來。

一切都不一樣了。首先是他的家庭生活。伊萊恩死了,多德夫人勢必悲痛欲絕。失去丈夫後她開始酗酒,再失去女兒,雅各布懷疑她還能不能活下去。至於房東太太的女兒跟麥卡林登之間有什麽關係,他無從猜測。

他的職業生涯也永遠地隨之改變。經曆了升職的驚喜後,他又現身一場多重謀殺的案發現場,目睹了一起前所未有的案件,然而他現在別無選擇,隻能永遠保持沉默。雅各布毫不懷疑,倘若他食言,雷切爾隨時準備且有能力讓他付出代價。撕碎他簡直像撕紙屑一樣毫不費力。

即使現在,他仿若貴客般置身於她的豪華府邸,卻依舊對她一無所知。正當他困惑不解時,特魯曼夫人端著一杯熱氣騰騰的可可折返回來。

“把這個喝了,”她說,“快點兒,喝不死你的。”

雅各布畏縮了。這是被害妄想症的表現嗎?他懷疑這位平易近人的女士想要毒死他。

“我不覺得……”

女管家恍然大悟。

“擔心它摻了砒霜?”她哈哈大笑,“今晚經曆了那麽多事,我想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好吧,我先喝一口,讓你放心。”

她嚐了一口可可,然後把杯子遞給他。雅各布羞得臉頰發燙,咽下一口。它又燙又香。

“沒那麽可怕,對嗎?”特魯曼夫人問道,“趁她還沒回來,我告訴你一件事。沒有誰能打敗雷切爾·薩維爾納克,即便豁出性命。相信我,年輕人,唯一能摧毀她的人……隻有她自己。”

“她為什麽要毀掉自己呢?”雅各布問,“她究竟想要什麽?”

女人搖搖頭,站起身:“我說得夠多了。喝光飲料,杯子我要拿去洗。你確定不用我給你弄點兒吃的嗎?”

五分鍾後,雷切爾·薩維爾納克在三位用人的陪伴下回到房間。雅各布覺得,他們更像是犯罪團夥。

“你來之前,瑪莎已經整理好三樓後麵的房間,”雷切爾說,“很舒服。枕頭裏填滿了上好的鵝絨。”

雅各布打了個哈欠,幾乎睜不開眼睛,又希望她繼續說下去。如果她有弱點的話,他想抓住它。

“謝謝,”他說,“考慮再三,我接受你的盛情款待。不過,很多事情我依然想不明白,比如明天會發生什麽。”

“你會回去上班,還能有什麽?”

“《號角報》肯定一片嘩然,”他說,“消息一出,又是一場大亂。麥卡林登死了,還有伊萊恩·多德和一名年輕的警察。我猜,編輯肯定要指派我報道這起案件。我該怎麽辦?”

“指派一個男人報道他曾追求過的女孩的遇害案件,而且他還一直寄宿在那個女孩家裏,即便以佛裏特街那低得可憐的道德標準來看,也未免太不近情理了。”

“你不了解戈默索爾。”他勉強擠出一絲苦笑,“關於今晚我該怎麽解釋?我來這兒難道是打橋牌三缺一嗎?”

雷切爾哈哈大笑:“這主意不錯,但是我覺得不太合適。你不能提我的名字。明天吃早飯的時候再聊吧。”

雅各布想反駁她。無論她提出哪種不在場證明都並非無懈可擊,但是他明白同雷切爾·薩維爾納克爭辯隻會徒勞無功。她是個真正的棋手,總是走一步,看三步。

他改變策略:“你怎麽知道我今天晚上要去本弗利特?”

她呼出一口氣:“你那麽賣命地糾纏我,顯然要有特殊理由才會拒絕今晚的邀約。我一向準備萬全,以備不測。監視你很簡單,監視伊萊恩·多德也一樣。我們早已得知本弗利特小屋的位置,你的朋友瑟羅根本無法掩飾自己的蹤跡。這恐怕是對倫敦警察廳的一次拙劣宣傳。曾幾何時,他尚能為他的幕後老板所用,但是他的愚笨最終成為拖累他的負擔。”

“他的幕後老板?”雅各布皺眉,“倫敦警察廳之外?還是警察廳內部?”

她不屑一顧地揮揮手:“該睡美容覺了,弗林特先生。請原諒我這麽說,你看上去氣色很差。”

雅各布深吸一口氣。他應該再追問她絞刑場的事嗎?

“請允許我問最後一個問題。天譴會是什麽?”

她舉起一根手指放到唇邊:“噓,弗林特先生,晚安。”

“求你了。天譴會是什麽?”

雷切爾·薩維爾納克沉下臉。

“根本沒有所謂的天譴會。”

[1] 胡迪尼:享譽國際的脫逃藝術家,20世紀早期以能從各種鐐銬和容器中脫身而成名,同時他也是以魔術方法戳穿所謂“通靈術”的反偽科學先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