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伊萊恩的屍體仿佛一記警棍,狠狠地砸在雅各布身上。他顫顫巍巍地緊抓著沙發,撐住自己免得癱倒在地。震驚和懷疑令他頭暈眼花。喉嚨從未如此幹渴,即使他想尖叫,也隻能勉強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一個清晰的念頭忽然從他的腦海中閃過。

保持安靜。不管凶手是誰,現在很可能還在附近。

他的腳下好像踩到了什麽東西。他低頭一看,隻見手電筒的光束映照出一把大切肉刀。冰冷的刀刃沾滿了瑟羅和伊萊恩的鮮血。稍加打量後,他意識到眼前這把刀柄烏黑、破損嚴重的切肉刀跟多德夫人廚房裏的那把一模一樣。這絕不是巧合。他的第一反應是撿起來,然而一種自我保護的懵懂本能卻在他彎下腰時阻止了他。相反,他挪了挪腳,關掉手電筒。

他看夠了。

那是什麽?他豎起耳朵,房間外有人走動。他聽到輕柔、謹慎的腳步聲,凶手穿著橡膠底而非皮革底的鞋子。對方現在正站在門廳,準備第三次動手。

雅各布的太陽穴突突直跳。他蜷縮在黑暗中,身邊是一男一女兩具屍體,那兩個人還曾是他的朋友。他必須掙脫死亡的恐懼。現在最重要的是活命。他必須活下來。

他沒有武器,隻能赤手空拳保護自己,可是他向來不擅長打架。凶手還有武器嗎?還是說他隻帶了一把刀來?雅各布屏住呼吸,不敢出聲,踮著腳往前挪動。

門嘎吱一聲。

雅各布屏氣凝神,看著門慢慢地、慢慢地被打開。他釘在原地,不敢再動一步。月亮是唯一的光源,一絲月光透過窗戶灑進來。他又聞到那股奇怪而熟悉的油膩氣味,這味道他一進門就注意到了。

他聽見橡膠鞋底再次移動。門縫漸寬,凶手突然出現在門口。月光下,他驚恐的眼睛看得很清楚。

奧利·麥卡林登手裏攥著一把黑色的左輪手槍對準雅各布的胸口,空氣中充斥著他難聞的發油味。

棄兵俱樂部鑲嵌著橡木護牆板的會員休息室裏,文森特·漢納威安坐在一把皮質扶手椅中。簽署完辦公室當天最後一批函件後,他沿著會員專屬樓梯快步走進俱樂部。在這間小小的私人餐廳裏,他大快朵頤,吃著鮮嫩的帶血牛排,又搭配浮島甜點,享用了最優質的皇家托卡伊貴腐酒,然後坐下來一邊品嚐古巴雪茄,一邊處理幾筆業務。用人在他身旁的紅木桌上安置了一部電話,他對著聽筒輕言細語,以免打擾兩位正在通過下棋打發時間的尊貴同僚,大家耐心地等著享受俱樂部會員的隱秘特權。

“還沒有消息,耐心點兒。”

“我一直信不過麥卡林登。他不可靠,像他的許多同類一樣。”

“注意你的言辭。你所說的他那類人也包括我們兄弟會的幾位傑出成員。當然,他的父親……”

“是個好人,自不待言。這隻關乎兒子的可靠性問題……”

“這是個嚴峻的考驗。今晚結束前,我們就能知道他是什麽成色。”

“一聽到風聲立刻通知我。”

麵朝漢納威的書架滑到一邊,露出一條光線充足的走廊,走廊的牆壁貼著威廉·莫裏斯風格的玫瑰粉色牆紙。這是棄兵俱樂部的幾個隱蔽出口之一。它們幾經迂回,最終通往凱裏街和大法官巷幾扇不為人知的門前,而非絞刑場。一個年輕的中國女人身穿白色緞子長袍、黑發齊腰,站在通道的入口處。她嬌嫩的紅唇露出禮貌、探詢的微笑,漢納威點點頭。

“稍後再打給你。”他對著聽筒皺起眉,“在此期間,請你不要再給我打電話了。但願你沒有失去勇氣。”

“毫無疑問,相信我。我隻是……”

“很高興聽到你這麽說。眼下到處都是犯罪,倫敦警察廳需要你全力以赴。”

麥卡林登握槍的手抖個不停。雅各布心想:他和我一樣害怕。

“趴在地板上,閉上眼睛。”

麥卡林登聽上去像個青澀的演員,唯恐搞錯煞費苦心排練的台詞。

“奧利,你幹了什麽?”

“我幹了什麽?”麥卡林登拔高嗓門,“我贏得了我的榮譽。這就是我幹的。我實施了完美的犯罪。三次。”

雅各布感覺臉頰的肌肉繃得緊緊的:“我不明白。”

“你用從住處偷來的刀捅死了瑟羅和那個妓女伊萊恩,然後滿心悔恨得一槍爆了自己的頭。”麥卡林登咯咯直笑,“槍上隻有你的指紋。完美的犯罪,不是嗎?”

雅各布忽然想起小時候有個男老師抓到他犯了一個小錯誤,於是扒掉他的褲子,抽打他**的屁股,通過這種給他人施加痛苦的方式滿足自己。自那之後,還沒發生過什麽事比麥卡林登這種挑釁似的取樂更刺痛他。對麥卡林登而言,他的死還不夠。在世人眼中,他就是一個畏罪自殺、受人唾棄的懦弱殺人犯。窮人版的勞倫斯·帕爾多。

“奧利,求你了。”

“求我?”麥卡林登的手端穩了。雅各布不知道怎麽辦,隻能拖延時間,寄希望於出現奇跡,“你為我做過什麽?”

能不能撲倒他,趕在他扣動扳機之前打掉他的槍?無論如何,總比飲彈自盡來得好。他必須慢慢靠近目標尋找機會。

“別動!”麥卡林登尖叫。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雅各布問,“告訴我,至少,趁你還沒……”

月光下,麥卡林登的臉上掠過一絲微笑。

“當然是天譴會,別假裝你什麽都不知道。”

雅各布盯著他,完全不知道那家夥在說什麽。

麥卡林登舉起槍:“聽著,趴下。如果你聽話的話,我可以快些了結你。如果不……你就要吃點兒苦頭了。”

雅各布渾身緊繃,準備撲上去。

突然,插曲從天而降。一聲巨響劃破緊張的氣氛,麥卡林登朝前一傾,倒地前開了一槍。雅各布瑟縮著閉上眼睛,猛地朝一邊撲去。撞到地板的一瞬間,他的肩膀一疼,不過沒有別的感覺。肯定不是子彈穿透肌肉的那種疼痛。子彈射偏了。

他如釋重負,但是還沒來得及睜開眼睛,一隻有力的手就掐住了他的脖子。粗大的手指緊壓住他的氣管,某個堅硬的東西砸向他的腦袋。

緊接著,他的眼前出現一片黑色的虛無。

“你還需要別的什麽嗎?”特魯曼夫人問。

“一個小時裏你已經問過三次了。”雷切爾放下菲茨傑拉德的小說《漂亮冤家》,抬起頭。客廳裏爐火熊熊,收音機裏傳來平·克勞斯貝的低吟,“別擔心了。如果你能專心刺繡,而不是每五分鍾放下一次,或許能開心得多。”

“我今晚一直坐立難安。”

“我發現了。”雷切爾懶洋洋地說。

“我想上床睡覺,但就是睡不著。”

“給自己倒一杯威士忌,世界會變得更美好。”

年長的女人冷冷地哼了一聲:“自信固然是好事,但是不要自滿。”

“聽著。”雷切爾取來一張流蘇書簽,夾在剛讀完的那頁,目光灼灼地盯著女管家,“關於必須做些什麽,我們已經達成一致。現在除了等待,我們倆沒什麽可做的。”

“你怎麽能如此鎮定?”年長的女人問。

“你更喜歡歇斯底裏地吼叫?別忘了,我已經等了這麽多年,再多等幾個小時又算得了什麽。”

“這不僅僅是幾個小時的問題,不是嗎?”特魯曼夫人的臉色像冬天一樣陰沉,“我們什麽時候才能看到結束的那一天呢?”

“事實上,星期三,”雷切爾說,“耐心點兒。很快就要結束了。我就快完成我的計劃了。”

雅各布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他逐漸蘇醒過來,強迫自己睜開眼睛,盡管這需要極大的意誌力。他渾身都疼,而且身體好像有些地方不一樣了。他眨了眨眼睛,意識到自己正置身寒冷的夜色中。月亮不見了,這裏似乎隻有他一個人。可惜,他無計可施。此刻,他正頭朝下地趴在距離小屋不遠的一個大鐵罐的一側。

他的頭很疼,疼得想哭,但是他的嘴被膠帶封住了,發不出聲音,似乎有什麽東西勒進他的手腕和腳踝裏。哦,原來他被一根結實的繩子綁起來了。即使用力掙紮,他也不可能掙脫束縛,反而更危險,萬一掉進蓄水池裏怎麽辦?

那個蓄水池有十英尺深,底部的三分之一盛滿臭水。他整個人搖搖欲墜。如果不慎從蓄水池邊緣滑下去的話,他會被淹死。

雅各布小心翼翼地抬起頭,剛好探過蓄水池的邊緣望出去。旁邊是一個用磚砌成的小平台,襲擊他的人想必是站在這上麵把他捆成這個樣子的。他環顧四周,看見小屋的後門大敞,搖曳在夜風中。

門內傳來一聲滿意的歎息。一時間,雅各布不知道該慶幸自己被死神拋棄,還是該擔心即將發生的事情。他根本不知道誰在屋裏。過了一會兒,他才想起來伊萊恩和瑟羅已經死了。

所有人中,凶手偏偏是奧利·麥卡林登。

或者這一切都是他的夢?難道他腦海中那些血跡斑斑的可怕屍體隻是一場變態的噩夢?這樣一個離奇的夜晚,他無法確信任何事。

屋內傳來一聲巨響,打破了寧靜。一聲槍響。

雅各布屏住呼吸,瞥見門口閃出一個影子。後門走出一個人。

雅各布在一陣恐懼中無助地繃緊了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