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腦袋和肩膀的疼痛提醒雅各布,自己曾受到特魯曼那雙大手施加的“特殊關照”。女管家喊他吃早餐時,他隻睡了四個小時。哪怕躺在他能想象到的最舒服的**也於事無補,這段睡眠時間還不足以讓他清醒過來。接收雷切爾的指令前,他得像一輛啞火的老爺車那樣啟動他的大腦。

雷切爾坐在餐桌對麵,看著女傭瑪莎默默地端給他一整盤培根、雞蛋、蘑菇和煎麵包。她穿著一件淡藍色的羊毛裙,凸顯了她纖細的腰肢,看起來完美無瑕。頭發一絲不苟。沒有誰會質疑她跟忠誠的家仆玩了一夜牌,然後美美地睡了一覺。萬一有警察來核實特魯曼的不在場證明,她也能麵不改色、和風細雨地編造一段謊言。

但是,他也說過謊。每個人都會這樣,隻要他們覺得合適。雷切爾詢問他怎麽跟多德夫人談論昨晚的安排時,他坦白當時他說要出門慶祝升職,預計很晚回家。

“很好的借口,”雷切爾說,“不妨繼續用。如果有人問起,你可以說自己從一個酒吧晃**到另一個酒吧,然後昏倒在一條後巷。這就是為什麽你昨晚沒能回阿姆威爾街,以及為什麽你的衣服、褲子看起來那麽髒的原因。”

他咬了一口煎麵包:“芬丘奇街的那個售票員呢?”

“無關緊要,除非警方對你昨晚的行蹤感興趣。為你著想,希望他們能把精力放在其他方麵。別聯係我,也別回來。等我做好準備,會再跟你聯係。”

“阿姆威爾街呢?”她反複強調的方式讓他覺得自己是個不夠格的生手,“我所有衣服都在那兒。我的全部身家。”

“今天晚些時候,你應該回去,安慰那位悲痛的母親。”

“我原本就在乎伊萊恩,你知道的。”他厲聲道。

“是的,她確信你在乎。”

“她……一直跟瑟羅約會嗎?”

“斷斷續續,他溜到小屋見她的機會少之又少。”

“他們之前在本弗利特見過麵嗎?”

“是的。關於小屋,瑟羅騙了你。這是眾多歸……”

“歸帕爾多地產有限公司所有的房產之一?”

她挑了下眉:“根據絞刑場的公司銘牌推斷出來的?”

“你知道我的方法?”他反問道。

“精彩!”雷切爾鼓掌,“想必,我不需要再告訴你什麽,剩下的你已經猜到了。”

“這不是遊戲,”他強迫自己不再回憶伊萊恩的屍體,把剩餘的早餐推到一邊,“死了三個人。”

雷切爾隱去笑容:“你覺得我忘了?”

“伊萊恩她……”

“貪婪。她受人賄賂,勾引瑟羅,緊接著是你。你難道沒發現嗎?她昨晚穿的那件衣服根本不是花店女孩負擔得起的。省省你的眼淚,留給值得的人吧。”雷切爾嚼著吐司,“你又沒有愛上她。”

她的殘忍令他退縮,“沒有……戀愛,沒有。但是我喜歡她,甚至她媽媽……”

“埃德加·多德是個有錢人,”雷切爾打斷他的話,“他的遺孀把他的遺產都花光了,當有人提議用金錢換取二人提供某些服務時,她和她的女兒一口應承下來。”

他捂著腦袋:“天哪,真是一團糟。我該怎麽辦?”

“告訴派辛絲·多德,你覺得自己應該搬出去。她會挽留你。”

“我該留下來嗎?”他聽起來像個傻瓜。

“為什麽不?你剛經曆了喪友之痛,雖然你的痛苦不及多德夫人。沒有什麽比失去孩子更可怕,後果不堪設想。”

她的語氣讓他抬起頭。令他驚訝的是,她的嘴角掛著淡淡的微笑,仿佛想起某段有趣的往事。

“麥卡林登在哪兒?”戈默索爾問。

這個問題引發了普倫得利斯和編輯團隊其他資深成員不滿的抱怨。麥卡林登的傲慢和**裸的野心讓他不招人待見,雅各布甚至懷疑這些資深的記者在質疑他是否能勝任報社的工作,更別提他一直渴望的晉升機會。

這是雅各布第一次出席戈默索爾主持的會議。記者們有半個小時討論當天的新聞,決定優先報道哪一個。雅各布躲在會議室後麵。今天,他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深知這些討論毫無意義。本弗利特事件的消息一旦傳出,其他的一切都無足輕重。

“又忘了調鬧鍾吧?”波澤說。

戈默索爾哼了一聲,轉頭開始討論政治危機。政治危機始終存在,雅各布想,隻要倒黴的麥克唐納掌權,這種狀況很可能要一直持續下去。他心不在焉地旁聽記者們談論經濟衰退,尋思著關於失去孩子這件事,雷切爾能懂些什麽。

會議室一側的門被猛地推開,戈默索爾的機要秘書梅齊匆匆走進房間。周圍一陣**,編輯們露出震驚的表情,顯然中途打斷會議嚴重違反了辦公室禮儀。他眼看著梅齊彎下腰俯在戈默索爾的耳邊低語了幾句。

他不用讀唇語也能猜到小屋裏的屍體已經被發現了。很快,所有人都會知曉麥卡林登缺席會議的原因。

“再次深表同情。”一個小時後,戈默索爾如是說。他把雅各布叫到辦公室,簡略介紹了本弗利特發生的悲劇。一位倒黴的郵遞員看見小屋的前門隨著風來回搖曳,於是冒險進去查看狀況,隨即召來警察。

“謝謝你,先生。雖然伊萊恩和我約會過一兩次,但是我們隻是朋友,僅此而已。”他不顧一切地與死亡保持距離,“我隻是眾多朋友中的一個。她是個活潑的姑娘,好交際。”

“你過得去就行。”對於戈默索爾而言,冷嘲熱諷遠比哀悼來得自然,“你了解她和那叫瑟羅的警察嗎?”

“我們彼此略有交集,”雅各布含糊其詞,“當然,他已經結婚了……”

“我猜,你沒有問得太仔細吧?如果你想在這行幹得好,不需要太客氣。麥卡林登呢?你們倆曾經關係很好,對吧?”

“算不上,先生。不過,他曾跟伊萊恩以及她母親住在一起,他搬出去後,推薦我搬進埃德加之家。”

“哦,是嗎?”戈默索爾舒展濃密的眉毛,“我猜他跟那姑娘大吵一架後搬出住處,卻始終沒能忘記她。”

“這似乎是最合理的解釋,先生。”

“嫉妒,沒錯。要我說,這是最大的罪過。而麥卡林登恰好是那種善妒的人,願上帝保佑他。聽著,我簡直不敢相信。拋除其他因素,他留給我的印象從來都不是……要結婚的那種人。”

“或許隻是他的舉止問題,先生。”

“他過去也出過一些事情,”戈默索爾說,“當時是在哈羅公學和劍橋大學。他父親懇求我給這個男孩一個機會,來佛裏特街大展拳腳,於是向我透露了這些秘密。他說那隻是年輕人的胡鬧,不過聽起來似乎隻是一廂情願的想法。說句心裏話,我接受這孩子違背了自己的判斷。意外吧?”

雅各布從沒見過《號角報》的編輯如此自省:“算不上,先生。”

“有位身居高位的朋友絕沒有什麽壞處,但是如果再問我一次,我一定拒絕。對於他父親而言,這件事抹殺了他晉升文官長的全部希望。沒有哪個遵紀守法的民眾會擁護他,畢竟他兒子殺害了一個漂亮姑娘和她的情人,最令人忍無可忍的是對方還是個警察!最後他兒子又像個懦夫似的自殺了。”

雅各布點點頭,沒有接話。麵對上司時,少說多聽是明智的舉措,尤其是在要隱瞞那麽多事情的時候。

戈默索爾挪開辦公桌上的一摞文件:“正如你所知,我已經吩咐波澤安排其他人報道這起事件。盡管你最近升職了,但是對你而言處境過於尷尬。”

“好的,先生。當然,我會盡力協助他。”

“謝謝你,小夥子。我想你該走了,跟那姑娘的母親說說話。”

這恐怕是雅各布最不願意做的事,“她肯定很傷心,先生”。

“這是自然。不過,我們的讀者想聽聽她關於……不幸處境的看法。波澤已經派了一名攝影師過去。”

雅各布冷酷地點點頭。剛當記者時,麵對具有新聞價值的悲劇,他一向盲目樂觀,近乎油嘴滑舌。重要的是滿足讀者們的好奇心。然而,近距離接觸死亡之後,他卻沒那麽自信了。不過,獲得晉升的第二天,似乎不太適合跟編輯分享這些保留意見。

“很好。”戈默索爾看了眼手表,這是他打發下屬之前一貫的標誌性動作,“那趕緊走吧。今天對我們而言都不好過,隻是有一件事我沒想到。”

往門口走的雅各布停在半路:“什麽,先生?”

“我們之前聊過,你總能不可思議地恰逢其時,身在其地。”戈默索爾的苦笑暗示這位愛挖苦人的新聞記者又要展現自己的幽默感了,“得知你沒出現在本弗利特案發現場的那一刻,我甚至有些失望。那是多麽精彩的獨家新聞啊!嗯?”

雅各布返回辦公室,電話鈴響起來。“有個警察想問你幾個問題,”佩吉幾乎抑製不住她幸災樂禍的語氣,“我說你馬上就下來。還有一位女士打電話找你,她堅持要等你聽電話。”

他湧起一股惡心的感覺。是不是多德夫人迫切地需要一個可以痛哭的肩膀?

“那位女士報名字了嗎?”

“她不肯給。”那姑娘陰沉地回答。

“接過去……喂?”

“弗林特先生,是你嗎?”

他立刻分辨出莎拉急迫又悅耳的聲音:“是的,德拉米爾小姐。你還好嗎?”

“是的。”她遲疑了一下,“我是說,不,不太好。”

“出什麽事了?”

“我不敢在電話裏說。”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兒喘,好像在跑步,“我們能找個地方見一麵嗎?找個公眾場所,我覺得安全一點兒。”

“安全一點兒?”對方的鋌而走險讓他猶豫了一下,“大英博物館行嗎?”

“好的,沒問題。我倒是沒有進去過。”

他朝窗外瞥了一眼。正值一月清爽的早晨,戶外甚至散落了一縷淡淡的陽光:“我們約在正門入口外的台階見吧,有人正等著見我。一點鍾方便嗎?”

“非常感謝。你或許能救我一命。”

這位五十多歲的長下巴警官名叫多賓,他的長相令雅各布莫名想起憂鬱的馬。他已經知道雅各布認識暴屍小屋的那三個人。雅各布心想,倫敦警察廳這次倒是進展神速。這並不奇怪,畢竟警方這次損失了一個自己人。

雅各布不必假裝得知三人死訊時的震驚,這三個人他都認識,彼此之間親疏程度不同。他的本弗利特之旅仿佛一場栩栩如生的噩夢。

多賓此行的目的隻是搜集信息,而不是傳達信息,經驗老到的警官麵對雅各布間或提出的各種問題避而不談。

“伊萊恩的母親得知這個消息有什麽反應?”

“先生,恐怕我幫不上忙,那個消息並非由我轉達。”

盡管雅各布十分挫敗,但是他自己的回答也沒有多大幫助。他承認瑟羅是他的酒友,而麥卡林登則是交往甚少的同事。(“我入職《號角報》之後,他帶我出去喝過幾杯,但是我們幾乎沒有什麽共同語言,所以隻喝過那一次酒。”)他否認知曉伊萊恩和瑟羅之間的任何關係,這句話是真的,並稱不了解她和麥卡林登有沒有交往過。(“他們倆都沒有提過,如果已經分手,為什麽還要提呢?”)

他說,伊萊恩是閑暇外出時的合意女伴,盡管她母親偶爾取笑她是時候安定下來了,但是他們之間的友誼完全是柏拉圖式的,彼此之間隻交換過一個純潔的吻。多賓聞言挑了下眉毛,卻依舊如實地記錄雅各布的否認。

雅各布非常了解警方的辦事程序,多賓沒有質疑他的說辭並不代表他毫無懷疑。這僅僅是調查的第一階段。

告別警察時,他的胃一陣**。

“但願能幫上忙,警官。如果需要我提供進一步的協助,請聯係我。”

多賓的長臉麵無表情:“謝謝你,先生。感謝你的好意。”

雅各布沿著羅素大街朝大英博物館走去,一位身材苗條的女士映入他的眼簾,對方穿著一件帶毛領的長大衣,戴著一頂過時的寬簷帽。

“莎拉!”

她如遭雷擊般猛地轉過身,一看到他似乎鬆了一口氣:“非常感謝你能來。”

“榮幸之至。”

“抱歉,我看起來有點兒……緊張,”她低聲說,“自上次見麵後,日子有些難熬。”

“當然。”他輕咳一聲,“威廉·基爾裏的事我很遺憾。”

她低下頭:“太可怕了。無法言說。”

他遲疑了一下問道:“我們進博物館嗎?或者在附近找一家茶館?”

“我們能邊走邊聊嗎?我寧願一直走路。你永遠不知道誰在偷聽。”

她的聲音顫抖,雙手神經質地抽搐著,臉頰沒有一絲血色。雅各布懷疑她處於崩潰的邊緣。奈費爾提蒂火葬魔術的恐怖結局足以令所有人心驚肉跳。

除了雷切爾·薩維爾納克。

“我給虛空劇院打過電話。”她稍顯遲疑,雅各布趕忙解釋,“不是想事後采訪你,隻是想問問你怎麽樣。”

這是真話,他對自己說。至少在某種程度上是這樣。

“你人真好,”她低聲說,“他們有沒有告訴你我辭職了?”

他吃了一驚:“真的嗎?”

“我再也不演埃及女王了,或者表演其他魔術。我就是無法麵對。”

“那不是你的錯,”他說,“那個叫巴恩斯的人……”

“哦,是的,喬治·巴恩斯堵住了威廉的後路,讓他逃不出熊熊燃燒的棺材。但是,放火的那個人是我。”

“這場魔術已經被表演過幾十次。你怎麽能想到巴恩斯會犯下如此駭人聽聞的罪行?”

“我當然不知道,”她說,“但是這理由安慰不了我。”

“我明白。”

“你明白?”

雅各布迫不及待地想告訴她,不到二十四小時之前,他也親身體會了突如其來的殘酷死亡,但是他不敢違背對雷切爾·薩維爾納克的承諾。他拽著她的胳膊穿過街道,走進羅素廣場的花園。二人找到一張僻靜的長椅,雅各布發覺她偷偷地東張西望,似乎在確定沒有人跟蹤。

“你想跟我聊聊?”他低語道。

“是的。”她緊閉雙眼,仿佛召喚內心的力量,“你瞧,我不知道還能求助誰。”

“劇院有你的朋友和同事們,”他說,“我想他們很樂意……”

“我能信任他們嗎?”她的雙眸泄露出一絲令人捉摸不透的神色,“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可能是我的仇人,打算傷害我。”

“我確信——”

“隻有一件事我可以肯定。”她說。

“什麽?”

“有人想要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