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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各布剛放下聽筒,電話又響了。電話那端通報有位自稱代表雷切爾·薩維爾納克小姐的女士致電。

“轉接過來。”

特魯曼夫人不願浪費時間,開門見山地說:“薩維爾納克小姐今晚可以見你。九點整。她說——”

“對不起,”雅各布打斷她,“她人真好,可惜今天晚上不行。我另有一個緊急約會。”

隨後的靜默中,雅各布暗自狂喜。那個初出茅廬的小記者已然榮升《號角報》的首席犯罪調查記者。倫敦警察廳的探長谘詢他的意見,犯了錯的警察向他求援。雷切爾·薩維爾納克也得排隊等著跟他見麵。

“取消那個約會。”

他是不是有些不自量力?雅各布迫切地想知道雷切爾想幹什麽。她在虛空劇院的舉動似乎非常可疑,即使他並不知道懷疑她什麽。然而,他從沒考慮過讓瑟羅失望。如果那位女士真想跟他談,她會再次來電。他可不是她的貴賓犬。

“恐怕不行,我已經答應赴約。薩維爾納克小姐明天有空嗎?”

電話掛斷了。

“你已經知道得太多了。”

要是真如瑟羅所言就好了,雅各布一邊尋思,一邊扯下衣架上的外套。照理說,今晚他原本應該出去慶祝自己升職——接替湯姆·貝茨的職位,但是他手頭的事太多了。對於一個剛剛晉升的記者(狹義講,這就是成功)來說,怎麽描述他的無知程度都不過分。雷切爾·薩維爾納克一天比一天神秘,但願明天還有機會跟她說話。

當他大步流星地穿過走廊時,同事們時不時地截住他,恭喜他晉升新職位。大家的盛情令他自覺慚愧。雅各布發現奧利·麥卡林登躲得遠遠的,莫非他深受嫉妒的折磨?雅各布不在乎,重要的是弄清楚他知道些什麽。

一時心血**,他決定繞道而行,不直接回阿姆威爾街。出了《號角報》大廈,他轉向林肯律師學院,趕往絞刑場。夜幕降臨,寒冷的夜風刺痛他的皮膚。走到陰冷潮濕的通道盡頭,他停下腳步,透過黑暗尋找漢納威或是他蒼白隨從的蹤影。昏黃的路燈燈光灑滿寂靜的庭院。一個人也看不見。人們隻有在別無選擇的情況下才會來這兒,交易一結束便逃也似的離開。

雅各布惶恐地穿過鵝卵石院落,跑到漢納威律師事務所的門前。恐懼刺痛他的脖子。小偷也有這樣的感覺嗎,仿佛赤身**般惹人注目,害怕警察的哨聲,雙手緊握得像老虎鉗一樣?

前門旁掛著一塊不顯眼的牌子,標著“岡特律師事務所”的字樣。薩維爾納克大法官做律師時肯定在這裏工作過。這幢大樓登記在冊的機構名稱以黑色斜體字塗刷在一塊長長的白色豎板上,正如律師事務所羅列律師名單的方式一樣。他瀏覽了一眼名單,驀然湧起一股興奮之情。上次造訪的模糊記憶以及召喚他重訪絞刑場的莫名本能原來都有跡可循,那些名字躍然眼前。

虛空劇院有限公司、威廉·基爾裏經紀公司、帕爾多地產、牛津孤兒信托基金、林納克投資集團。

有些對他而言則是生麵孔:哈利街控股公司、聯合工會福利基金、蘇豪區土地收購公司、棄兵俱樂部。

他大腦裏的齒輪嘎吱作響。帕爾多地產——奧克斯不是告訴過他,瑪麗·簡-海耶斯喪命的那幢房子登記在那個銀行家持有的公司名下?

哢嚓,哢嚓,哢嚓。

棄兵俱樂部(The Gambit Club),岡特律師事務所(Gaunt Chambers),絞刑場(Gallows Court)。

GC, GC, GC。

又或者,反過來的CGCGCG。難道列維·舒梅克想通過那串密碼將雅各布引到這裏嗎?

雅各布匆匆逃出絞刑場,理智告訴他密碼肯定簡單易懂。舒梅克幾乎沒有猶豫地一蹴而就,一定是他不假思索編撰而來。這意味著那串密碼其實非常簡單。

CGCGCG91192PIRVYBC

賣報的小販想兜售他一份晚報,可惜沒能成功。雅各布習慣性地瞥了一眼頭版,吸引他目光的並非虛空劇院慘劇的醒目標題,而是標題上方的日期。他突然靈光乍現。

如果舒梅克的意思是倒著讀那串密碼的話,那麽那些數字或許代表1919年1月29日?至於舒梅克為什麽關心十多年前的事情,他毫無頭緒。但是解密的過程總得有個起始的地方。那幾個字母他完全摸不著頭腦,然而他又忽然想到,RIP或許意味著“願靈安息”[1]。舒梅克是想提醒他關注某個首字母縮寫是CBYV的人的死嗎?

返回《號角報》大廈後,他決定驗證一下自己的推理,於是找到外號“特裏特米烏斯”——這是德國著名密碼學家的名字——的同事。這個胖家夥鮮有手裏不拿著蛋糕或者小圓麵包的時候。他本名叫托斯蘭,是《號角報》的解謎專家,專門匯編各種填字遊戲、離合詩和腦筋急轉彎,幫助讀者們暫時擺脫日常煩惱,諸如擔心自己會不會失業之類的瑣事。他的筆名源自十五世紀一位酷愛密碼學的德國一所修道院的院長。

“給你出個小難題,”雅各布把舒梅克草草記下密碼的那張紙條遞給托斯蘭,“關於它的含義,我已經有了初步的推斷,我想驗證一下。”

托斯蘭咽下剩餘的巧克力鬆餅,掃了一眼密碼:“你有什麽線索嗎?”

“我相信其中的信息並不複雜,寫這個的人也是一時衝動想到的。”雅各布猶豫著不知道吐露多少信息合適,“你的線索是絞刑場。”

“林肯律師學院那塊昏暗的空地?”托斯蘭同波澤一樣消息靈通。

“完全正確。”

“交給我吧。”托斯蘭抄起袖子,抹掉下巴上沾著的巧克力,“我現在正忙著搞我們下一本大部頭益智書,不過明天我會抽時間看看。”

雅各布道過謝,起身回家。前一天晚上,忙完基爾裏死亡事故的新聞稿後,他於淩晨回到埃德加之家,害怕吵醒多德夫人或者伊萊恩,隻得踮著腳上樓,地板每發出一次嘎吱的聲響都令他局促不安。今天早上,等他從**爬起來準備吃早餐時,伊萊恩已經出門去上班了。多德夫人一反常態地少言寡語,渾身一股濃重的杜鬆子酒味,想必她昨晚又喝得爛醉如泥,恐怕他一路敲著鐃鈸上樓也吵不醒她。

一回到埃德加之家,他一頭紮進廚房,驚愕地撞見愁眉苦臉的多德夫人。她紅潤的麵龐淚跡斑斑,稀疏的頭發淩亂不堪。廚房一如既往地幹淨整潔,不過她忘記藏好她的杜鬆子酒了,餐桌上還擺著一瓶喝了一半的戈登酒。

“出什麽事了?”

“伊萊恩跟我鬧翻了。她氣衝衝地走了。”

“很抱歉聽到這個消息。”

“你沒有……”多德夫人咬著嘴唇,“我本不想問,但是你和伊萊恩吵架了嗎?”

“因為我不能跟她約會的事嗎?不算吵架吧。我盡力解釋過,也道過歉。為什麽這麽問?”

“沒什麽。”她的語氣毫無生氣,“你想喝茶嗎?”

伊萊恩究竟說了什麽?雅各布說:“我不想給你添麻煩。”

“哦,不麻煩。至少能讓我暫時不去想那些事。來個美味的煎蛋卷怎麽樣?”

“你真好。”他遲疑地開口,“伊萊恩怎麽了……?”

“求你了,雅各布。我現在的狀態不適合接受盤問。你誤會了。伊萊恩沒事。一切如常。”

她避開他的目光,盯著油氈地麵,沮喪仿佛廉價、刺鼻的氣息沾在這個鬱鬱寡歡、滿身杜鬆子酒味的女人身上。

趕往芬丘奇街的途中,甚至站在售票處等候買票時,雅各布總有一種受人監視的不適感。然而,每次他回頭確認時,都沒發現周圍有什麽可疑的人對他感興趣。他猜,奧克斯和瑟羅的警告不僅提高了他的警覺,更誘發了一些偏執。

不必擔心,他默默想,火車抵達本弗利特站,雅各布走出燈火通明的車站,融入夜色。地勢平坦,距離鐵路線不遠處有一條寬闊的小溪,估摸是泰晤士河的入海口。月亮和星星傾灑的微光柔化了荒涼、空曠的沼澤,幸好他早有準備,隨身攜帶了手電筒。光束照亮了一台硬幣槽式水泵,一條通往船夫小屋和新橋巷道的煤渣路。即便如此偏僻的地方,終有一天也要屈服於發展。眼下,這裏沒有現成的道路,隻有一條狹窄的草徑沿著溪流蜿蜒遠離煤渣路。

一隻貓頭鷹啼鳴。他異想天開地理解成又一次警告。一隻小動物,或許是隻狐狸,在河邊看不見的地方爬來爬去。小徑濕軟而泥濘,他能聞見潮濕的泥土氣味,幸好他回阿姆威爾街時換了一雙結實的靴子。手電筒的光束映照出一幢海濱風格的小木屋。屋前有一條遊廊,幾碼遠的地方是一座大蓄水池。接近小屋門口草徑慢慢消失,一輛時髦的福特跑車停在參差不齊的樹籬旁。瑟羅說得對,它看起來真不錯,但是這得花多少錢啊!

小屋內沒拉窗簾。窗口沒有燈光,雅各布甚至看不到閃爍的燭光。如此偏遠的地方沒有煤氣或者電力,他猜照明要用石蠟。他加快腳步朝房子走去,卻感覺不到一絲人氣。瑟羅是不是嚇得躲在房子後麵了?

雅各布走到門前,敲了三下,無人應答。他喊道:“你在嗎?”

他往前一靠,門開了。雅各布舉著手電筒,掃視一圈狹窄的門廳,門廳兩旁的房門緊閉,另外一扇顯然通往廚房的門虛掩著。

“斯坦,我來啦。”他看了一眼手表,“準時到達。”

沒有動靜。

雅各布推開左側的房門,手電筒照進去。房間裏陳設很少,隻有一張小沙發、一把扶手椅和一個餐具櫃。沙發上躺著一個男人。他身材魁梧,一雙長腿掛在沙發的一端,耷拉到地板的墊子上。鮮血從他腹部猙獰的傷口噴湧而出,脖子旁還有一道醜陋的切口。

斯坦利·瑟羅確實有理由恐懼。

雅各布難以置信,僵在原地。他甚至不需要觸摸屍體就已經知道自己無能為力。年輕的警察雙眼無神地盯著天花板。

空氣中飄浮著一股難聞的氣味,似乎很熟悉,與周遭的神秘格格不入。呆滯的雅各布根本無暇分辨。

手電筒的光束隨著他顫抖的手不停搖晃。光束忽然掃到一隻女性的紅色尖頭鞋,從沙發後麵探出頭來。他艱難地吞了口唾沫,強迫自己往前走了幾步,以便看清鞋子的主人。

那具躺在破舊地毯上的屍體是一個留著鮮豔紅發的年輕女子;身上綠色的絲綢襯衫被撕破了,血跡斑斑;白皙的喉嚨被割開一道口子。

但是令雅各布作嘔的並不隻是目睹死狀淒慘的屍體,更糟糕的是辨認出死者時的恐懼。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伊萊恩·多德的屍體。

[1] RIP:英文Rest in Peace的縮寫,意為願逝者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