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巴恩斯當場死亡,”特魯曼一走進客廳立刻大聲宣布了這個消息,“當時他正以每小時六十英裏的速度疾馳,突然撞上那棵樹。”

瑪莎端來咖啡,雷切爾端坐在施坦威鋼琴旁悠閑地彈奏著《腳尖穿過鬱金香》。特魯曼揚手把大衣扔在沙發靠背上。整個早上,他一直忙於打探關於喬治·巴恩斯遇難的詳細情況。

“要我說,這也是一種福氣。”特魯曼夫人雙臂抱於胸前,大膽地反駁丈夫,“巴恩斯不是跟你說過,多莉·本森死的那天他也跟著一起死了嗎?他絕不會定居法國。那是一種多麽悲慘的生活啊!永遠小心翼翼,拚命地說服自己已經安全了。”

“和我們的生活並沒有太大的不同。”雷切爾冷笑了一下,“不過,我一點兒也不覺得痛苦。這隻是態度問題。”

“巴恩斯從不欠任何人的人情。”特魯曼聳了聳肩,“我的意思不是說他故意開車去撞那棵老榆樹,而是他根本不在乎後果。”

“可憐的家夥,”他夫人說,“至少你不用擔心他會出賣你。”

“我從不擔心。”

“如果警方逼他開口……”

“他一個字也不會說,”特魯曼接過話頭,“請放心。我比大多數人更善於判斷一個人的品性。即便他們把他關進牢房,毆打他,他也會守口如瓶。”

特魯曼夫人轉身看向雷切爾:“我猜你想說誰都不可信吧。”

“你們倆說的都對。”雷切爾撇下鋼琴凳,走到爐火前暖手,“信任巴恩斯是一場賭博,沒錯,但是值得一試。結果證明一切都很完美。”

“除了巴恩斯本人。”特魯曼夫人說。

正式開會前兩分鍾,沃爾特·戈默索爾把雅各布拉到一邊:“你聽說了嗎?”

“關於湯姆嗎?是的,太可怕了。”

“天知道那個可憐的女人要如何獨自麵對這種事。”雅各布從沒見過戈默索爾如此沮喪,“貝茨對於莉迪亞而言意味著一切。我們會盡可能地幫她,可是《號角報》不能為一個人提供活下去的理由。”

雅各布脫口而出:“前幾天,我拜訪過她。”

“是嗎?”他挑了一下濃黑的眉毛,“是去問候,還是探聽消息?”

“二者兼有,先生。”雅各布不好意思地紅了臉,“我想知道她……她是否能告訴我些什麽,好讓我搞清楚湯姆究竟出什麽事兒了。”

“沒必要臉紅,小夥子。普通人和記者的身份並不矛盾。記住這一點。終有一天,你要麵對比我更不留情麵的家夥,遭受更嚴峻的考驗。”

雅各布的笑容略顯不安,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隻是提前跟你預告一下。等會兒,我會宣布我們的新任犯罪調查記者。恭喜你,這是你應得的。”

戈默索爾握住他的手。雅各布結結巴巴地問:“你是說,我……”

“湯姆的繼任者,是的。這也是他的想法,隻不過早了十年而已。我相信你能勝任。半小時後來我辦公室,我們再談談薪水的事,隻是別幻想給女朋友買貂皮大衣慶祝。我們可不是有錢人。”

“謝謝你,先生。”這句話似乎不夠表達他的心情。

“別謝我,感謝湯姆吧。上次我在他床邊時,他說的唯一一句能讓人聽懂的話就是把工作交給你。”

“雅各布·弗林特來電話了。”丈夫離開客廳後,特魯曼夫人對雷切爾說,“他想跟你談談,說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雷切爾哈哈大笑:“困惑是他的自然狀態,它蘊含了某種甜美的魅力。我總想逗逗他,再給他點兒甜頭兒。”

“算了吧。他昨晚說什麽了?”

“隻說他和莎拉·德拉米爾聊過。她告訴他,她聽到了帕爾多和基爾裏的談話,帕爾多說的話讓她擔心我的安危。”

“那她為什麽不親自來找你?”

“因為她不光彩的過去。”

年長的女人哼了一聲:“你想跟弗林特談談嗎?”

“等時機成熟吧。”

“他有危險,不是嗎?他讓自己成了活靶子。”

“那隻能怪他自己。萬事都有因果,你我都清楚這一點。”

“不過,你喜歡他。”女管家越過眼鏡的上沿凝視她,仿佛控方律師盤問一個寡廉鮮恥的證人。

“他的天真取悅了我,但是我救不了他。”

雅各布依舊沉浸於湯姆·貝茨不幸離世和自己突然晉升《號角報》管理層的雙重衝擊裏,刺耳的電話鈴聲將他從矛盾的情緒中驚醒。

“奧克斯探長的電話。”佩吉通報道。

冰冷的聲音喃喃自語:“你可真是個善於捕捉時機的家夥啊,弗林特先生。”

雅各布吞吞吐吐,探長打斷他:“你有空再跟我聊聊嗎?”

“離開虛空劇院回去準備我的新聞稿之前,我已經跟一位警官交代過情況。”

“我看過了,合乎常理,但是跟你談話的警官並不了解整個事件的背景。我們能見一麵嗎?”

“好吧。”雅各布頓了一下,“湯姆·貝茨死了。”

“節哀順變。”

“報社提拔了我。我猜你想說凡事總有好的一麵,但是我敢肯定貝茨的死不是意外。他是被謀殺的。”

“你為什麽這麽想?”

“他一直在調查雷切爾·薩維爾納克。”

“你是說她製造了這場意外嗎?”

“我不是……聽著,我們不應該在電話裏討論這個。”

“我們約在斯特蘭德大街的萊昂斯角樓見吧。”奧克斯話語簡短,沒有他一貫的冷幽默,“半小時後鏡廳見。”

“到時見。”

“弗林特。”

“怎麽了?”

“這是你我之間的秘密,明白嗎?不要向任何人吐露一個字。”

雅各布步履匆匆地走下台階,進入鏡廳,看見奧克斯坐在一張緊鄰鏡子的餐桌旁恭候他。一支名為“迪克西蘭表演者”的樂隊正在演奏斯科特·喬普林的《從容的勝利者》,空氣中彌漫著糕點和新出爐的麵包的香味。這座工人階級的凡爾賽宮是倫敦最受歡迎的餐館之一,幾乎很難找到空位。他擠過錯綜複雜的桌子,中途不小心撞到一位端著托盤的大屁股女服務員,害她差點兒失手把茶壺和茶具扣到一對衣著考究的小夥子身上,他趕忙道歉。那兩個年輕人的餐盤裏放著一口未動的小羊排,正全神貫注地聊天,甚至沒有察覺自己險些被滾燙的茶水淋個濕透。服務員朝他拋了個媚眼,雅各布滿臉通紅。

自從來到倫敦,他便耳聞這附近和皮卡迪利廣場是奧利·麥卡林登那夥人最喜歡光顧的地方。女服務員們憐愛他們,常常牽線搭橋地把人領到其他單身男子的桌前,這樣他們便有機會以最自然的方式開始搭訕。雅各布環顧四周,好奇會不會有誰覺得他和奧克斯也是同道中人。相比與《號角報》新任首席犯罪調查記者交換信息,人們或許更樂意相信探長是在尋找男伴。鑒於斯坦利·瑟羅聳人聽聞地描述過警局牢房裏舉止疑似“不正常”的犯人們所遭受的野蠻待遇,當然不會有這種可能性。

奧克斯掐滅香煙,放下假裝研究的菜單,但是絲毫沒有握手的意思。“我給我倆點了番茄湯和小餐包,”他直截了當地說,“沒必要浪費時間。”

“為什麽搞得這麽神神秘秘?見記者又不是什麽丟人的事兒,你知道的,警方經常跟媒體對話。”

“弗林特先生,你可不是普通的記者。我從沒見過哪位記者擁有如此離奇的新聞嗅覺。”奧克斯的笑容裏沒有任何調笑的意味,“短短一個星期的時間,你已經先後三次現身死亡案發現場。”

“但願你不要起疑心,探長。”雅各布親切的語氣掩飾了他的焦慮。今天奧克斯的態度顯然沒有那麽友好,但雅各布接著說:“我趕到南奧德利街時,帕爾多的屍體正要送往停屍房。舒梅克遇襲前把我趕出了他的辦公室,而我也是目睹基爾裏恐怖死亡事件的眾多觀眾之一。”

“你當時坐在劇院最豪華的包廂裏,緊挨著雷切爾·薩維爾納克小姐。”

“又有什麽關係呢?她是基爾裏的客人,她一道邀請了我。”

“為什麽?”

“老實說,我不知道。我本打算演出結束後跟她聊聊,但是基爾裏的死徹底打亂了我的計劃。至於那三個人的死,你很清楚我和他們沒有任何關係。帕爾多在一間反鎖的房間裏開槍自盡,舒梅克遭暴徒襲擊,而殺害基爾裏的凶手逃避司法審判時當場死亡。說起巴恩斯,他的動機究竟是什麽?”

奧克斯撥弄著餐巾:“我們沒辦法再讓他開口解釋,或許連他自己也解釋不清楚。我懷疑他知道薩維爾納克小姐和基爾裏之間的關係,但願你能給我一個解釋。”

“雷切爾·薩維爾納克的邀約來得很突然。我一直想跟她搭話,但是始終沒能成功。”

“關於什麽?”

奧克斯的腦袋後麵掛著一麵大鏡子,雅各布仔細看了看,確保自己的表情不乏坦率。他決定隱瞞自己和莎拉·德拉米爾的見麵。她畏懼麵對警察,甚至在不知不覺中成為謀殺威廉·基爾裏的共犯之前便已如此。

“我想報道她。”這是實話,隻不過並非全部實話,“我們的讀者肯定喜歡名門淑女扮偵探的故事。出乎我意料的是,她的司機接上我,直接送我去了虛空劇院。”

“最後一幕變成一場悲劇時,雷切爾·薩維爾納克是什麽反應?”

“她……幾乎什麽都沒說。”

“她一定嚇到了吧?不安?”

一種模糊的本能警告雅各布措辭要謹慎:“我實在沒什麽可說的。”

奧克斯皺著眉,這時穿著黑色羊駝呢連衣裙和白色圍裙、戴著硬挺帽子、發色薑黃的女服務員端來二人的湯。萊昂斯角樓的成功得益於便宜而健康的餐食。他們誰也沒有再說話,直到把湯碗中的湯喝光,樂隊開始演奏《楓葉拉格》。

“我想起一件事。”雅各布拿起紙巾,擦了擦嘴,“當……最後出事時,所有人都驚慌失措,但是薩維爾納克小姐平靜得不可思議。如果不是太荒謬的話,我甚至覺得她期待著某些可怕的事情發生。”

“如你所說,”奧克斯嘀咕道,“太荒謬了。”

“小弗?”

返回《號角報》大廈,雅各布沒想到還能再次接到倫敦警察廳的電話,但是他不可能搞錯斯坦利·瑟羅的聲音,即便對方嗓音沙啞也不會。

“我要跟你談談。”

“怎麽了?”

瑟羅清了清嗓子,聲音很響,仿佛準備站在海德公園角演講似的,但是等他開口時,聲音又很輕。

“是這樣的,小弗。我……我給自己惹了點兒麻煩。”

雅各布屏住呼吸。所以他猜對了。

“很遺憾得知這個消息,斯坦利。出了什麽問題?”

“這是……嗯,這次真的遇到麻煩了,小弗。事實上,糟透了。對你而言也一樣,你已經知道得太多了,不能通過電話聊這件事。我現在正在警察廳,隨時都可能有人進來。”

“我們見一麵嗎?”

“好。”瑟羅咳嗽一聲,“好的,太好了。”

“老地方?”

“不,小弗。得找個新地方,去城外。如果有人跟蹤我,我必須甩掉他們。而且,他們知道埃塞克斯拐角的那家店。”

“他們是誰?”雅各布問,“你聽起來很緊張,斯坦利。你怎麽了?”

電話那頭停頓了很長時間:“我不介意承認,小弗,我很焦慮,非常焦慮。我不知道該怎麽辦,否則我絕不會把你牽扯進來。”

雅各布用力地攥緊手掌:“你想怎麽做?”

“你今晚有空嗎?莉莉的哥哥在本弗利特有間小屋,距離倫敦一小時車程,很僻靜,他近期不在。我們分頭行動。你坐火車從芬丘奇街出發,我開車。”

“斯坦,我都不知道你有輛車。”

“福特跑車。馬達強勁,小弗,無篷座椅,一切都好。花了一大筆錢,但是物有所值。”瑟羅的聲音明快了些,但是很快又消沉下去,“我想我有點兒忘乎所以了。”

“那間小屋在哪兒?”

“距離車站不遠,你一定能找到。八點半見?”

“到時見。”

“謝謝你,小弗,你真夠朋友。”瑟羅猶豫了一下,“還有一件事。”

“說吧。”

“看在上帝的分兒上,你要確保沒人跟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