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您這麽快就同意見我一麵,真是太感謝了。”隨著雅各布的開場白,曼迪夫人舉起印著富勒字樣的白色杯子,湊到薄薄的嘴唇邊。

雅各布往茶裏擠了點檸檬,露出討好似的微笑,不過對方絲毫沒有回應。他頭很痛,他也不清楚一杯伯爵茶是否能緩解眼下的狀況。睡過頭的他勉強趕上了開往牛津的火車。

他和伊萊恩昨晚熬到很晚,二人先去看了《苦盡甘來》,緩解了近期濃度過高的謀殺、謎案和魔術師帶來的壓力。之後,又跑到朗埃克街一家破舊的酒吧喝了幾杯雞尾酒,一路唱著《有緣再見》返回阿姆威爾街。一進家門,伊萊恩立刻給他倆每人倒了一大杯她母親的杜鬆子酒,兩人在沙發上迷迷糊糊地膩了一會兒,後來她鬆開手,吵著要去睡覺。雅各布當然還沒醉到要陪著一起去的程度。

宿醉後的清醒迫使他放棄了慣常豐盛的早餐,這會兒肚子餓得咕咕直叫。雅各布貪婪地瞥了一眼隔壁桌,一對老夫婦正狼吞虎咽地吃著撒了糖霜的核桃蛋糕。不幸的是,早在他趕到之前,曼迪夫人已經完成點單。她大概習慣了幫其他人做決定。

曼迪夫人坐在距離窗戶最近的桌子旁等他,看著學生們大步走過玉米市場街,仿佛他們不僅擁有窗外的街景,更擁有整個世界。她手裏的活兒沒停,正忙著用鮮綠色的毛線給孩子們織圍巾。曼迪夫人身材矮小、瘦削,留著一頭銀白色的短發,身穿及踝的灰色狐皮大衣,沉默寡言。她一開口就帶著明顯的蘇格蘭口音,語氣利落、嚴肅,這種說話方式在過去的三十年裏對她而言一定助益良多。

雅各布又試了一次:“我猜,孤兒院的工作一定很忙吧?”

“我要去一趟銀行,所以約你在這裏見麵比較方便。我不喜歡在家裏招待記者。”

“有其他媒體打擾你嗎?”雅各布的表情流露出同情和關切。

“不堪其擾,弗林特先生。”一根織針輕敲桌沿兒強調著這件事的嚴重性,“像我們這樣的機構必須依靠既定的程序才能維持有效的運轉。整起案件引發了極大的動**。可憐的海耶斯小姐在孤兒院工作了不到六個月,可是你佛裏特街的同僚們一聽說我們曾雇用過她,立刻像禿鷲一樣撲過來。”

“真讓人生氣。這類犯罪的後果難以言喻。我昨天到倫敦南部拜訪了她的姐姐,她期望我們的讀者將瑪麗-簡的形象視作一個正派女人。”

“她確實是。整件事讓我非常難過,我根本不忍心看新聞。天知道她的親朋好友是什麽感受。”

“正是如此,曼迪夫人。”

“好吧,你想要我做什麽?我約了出租車一會兒來接我回辦公室,給你五分鍾應該足夠了。除了那些已經眾所周知的東西,我不知道還能告訴你點什麽。”

“瑪麗-簡為什麽離開孤兒院?這似乎很奇怪。她甚至沒找好下一份工作便決意離開牛津,返回了倫敦。”

曼迪夫人歎了口氣:“我們對她寄予厚望。她的簡曆沒得挑,我和前信托主席麵試她時都對她印象深刻。她申請的職位剛剛設立。我打算不久之後就退休,副舍監這個職位隻是塊敲門磚。瑪麗-簡似乎有潛力成為一個合格的接班人。不幸的是,她低估了之前的工作和職責繁雜的副舍監之間的差距,她覺得自己很難適應。”

“這是她告訴你的?”

“噢,是的,她非常老實。我盡了最大的努力鼓勵她,升職從來都不像表麵看起來那麽容易。她有一種可怕的自卑情結。她每每抱怨自己不可能勝任舍監的角色時,我都直截了當地斥責她在胡說八道。很多年前,我接管孤兒院時也一樣惴惴不安。”

雅各布難以想象眼前這個堅強的女人也有沒有把握的時候:“她依然沒能打消顧慮?”

“她說,三十年前,孤兒院規模很小,責任有限。她喜歡當護士。負責一個慈善機構複雜的財務工作、同信托人打交道、監督所有工作人員,這一切對她而言都很陌生。”

“於是她辭職了?”

“她的雇用條款中要求辭職需要提前一個月通知,但是當時她情緒沮喪,急於離開,所以我同意——其他信托人也勉強同意——她可以不履行這項義務。”曼迪夫人聞了聞手中的伯爵茶,心滿意足地呷了一口,“結果,我又要從頭再來,現在依然在尋找能接替我的人,隻有保證孤兒院安全無虞,我才能安心去聖安德魯斯享受平靜的退休生活。”

“她曾經提過勞倫斯·帕爾多這個名字嗎?”

“行凶的那個男人?”曼迪夫人挑起眉毛,“你是說他們以前認識?”

“是的,帕爾多看起來確實認識她。”

她的小眼睛銳利地審視他:“我可以坦率地說,她從未跟我提過他。”

“你確定嗎,曼迪夫人?”

“當然,弗林特先生!”她的輕蔑像鞭子一般,“我一度寄希望於你是個與眾不同的記者,不同於那些包圍孤兒院、妄圖憑空捏造出一樁醜聞的家夥,那些人妨礙了我們的正常工作,耽誤我們幫助那些一出生就處於惡劣環境的女孩。我現在才意識到自己簡直是異想天開。”

“對不起。”雅各布頓時無地自容,“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已經兌現了自己的承諾,給了你五分鍾時間。現在我必須跟你道聲再見。”

說完,她抓起針織包,起身就走。雅各布半欠著身子,伸出手,然而她並沒有理會,快步走出門,消失在玉米市場街的喧鬧中。他沒打算跟上去。他把談話搞砸了,想趕緊吃一塊令人垂涎欲滴的核桃蛋糕安慰自己。

同穿著黑色製服、白圍裙的年輕女侍者閑聊時,雅各布不由得懷疑自己是否漏掉了些什麽。曼迪夫人聲稱瑪麗-簡從沒提過帕爾多,他覺得對方的話很可信,但是她的措辭很謹慎。不過,仔細一想,她的回答又有點像律師的詭辯。

品嚐核桃蛋糕時,雅各布斷定女舍監沒有透露全部真相,試圖佯裝憤怒轉移他的注意力。直覺告訴他,瑪麗-簡非但認識帕爾多,曼迪夫人對此更是心知肚明。

返回帕丁頓的途中,火車駛過鄉間,雅各布頭腦中又湧現出其他念頭。即便曼迪夫人的話有水分,但是她也有理由閃爍其詞,搪塞記者。雅各布質疑她的回答,可是毫無疑問,在她擔任孤兒院舍監的三十年裏,這種情況十分罕見。她難免產生敵意。

曼迪夫人同艾格尼絲·戴森一樣,將瑪麗-簡離開牛津的原因歸結於她無法肩負更多的責任。貌似有些道理,但是雅各布想知道瑪麗-簡是否在生命的某個階段同帕爾多有過戀情。或許,二人相識於倫敦,瑪麗-簡卻因為事業心結束了這段關係,搬去牛津。假如帕爾多追求她,或許能說服她放棄孤兒院的工作,返回首都。帕爾多的巨額財富意味著考慮二人共同的未來時,她不需要立即尋找新工作。如果她最終決定不委身於他,他的憤怒……

也許。假設。或許。如果。

雅各布向車窗外望去,沮喪的目光嚇壞了一群羊。為什麽欺騙自己呢?他對瑪麗-簡的謀殺案毫無頭緒,就像他對雷切爾·薩維爾納克一無所知一樣。

同莎拉·德拉米爾聊過之後,雅各布馬上給雷切爾發了一封電報,請求再次見麵。一跨進《號角報》大樓,他立刻詢問有沒有人找他。正在看哈羅德·勞埃德首部有聲電影的佩吉抬起頭,答了一聲“有”——不過她並不知道是誰——隻是遞過一個寫著他名字的廉價信封。雅各布撕開信封,抽出一張匿名字條,上麵草草地寫著:“一點鍾埃塞克斯拐角見。”

他認出字條上謹慎而幼稚的字跡。斯坦利·瑟羅——他在帕爾多家門外遇見的那位警官,對方肯定有他感興趣的消息。埃塞克斯街和斯特蘭德大街拐角處的那家小酒館是二人見麵的固定地點。瑟羅喜歡喝酒,偶爾也賭一賭馬,不過他新婚的妻子最近剛剛誕下兩人的第一個孩子,手頭難免有些緊。作為警方內部消息的回報,雅各布很樂意有所表示,於是他包了一份現金當賀禮,囑咐他的朋友“給孩子買些東西”。沒什麽壞處。你幫我,我幫你嘛。

“我拿了新毛巾來。”特魯曼夫人說。

她站在通往屋頂的樓梯頂端,麵前是半環形的遊泳池。屋頂的四分之三是用玻璃搭建的巨大暖房;其餘部分則是屋頂花園,散落著戶外椅和盆栽植物,屋頂邊緣砌了一堵齊膝高的矮牆,站在這裏能夠俯瞰房子背麵、棚屋和遠處的花園。暖房裏有一大片休息區,盡頭安置了一台留聲機,還有一塊可以在星空下跳舞的空地。供暖係統確保在倫敦每個涼爽的清晨,這裏的室溫都能接近戛納或者蒙特卡洛的溫度。

雷切爾喜歡水。遊泳在岡特島仿佛一種逃避現實的幻想。在倫敦擁有一幢帶屋頂泳池的豪宅是相當奢侈的,而這也隻不過花費了薩維爾納克家族財產的九牛一毛而已。她浮出水麵,紅綠條紋遊泳衣勾勒出她的曲線。雷切爾脫下橡膠泳帽,甩了甩黑色的頭發。

“遊一圈嗎?”

特魯曼夫人看著這件低胸連體泳衣直皺眉:“我們還有些活兒要幹。”

雷切爾伸手取了一條土耳其浴巾擦拭身體:“你的手都磨紅了。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再找人幫你。”

年長的女人搖搖頭:“你不是在建議我們雇用孤兒院推薦的人選吧?”

雷切爾不懷好意地笑了笑:“這難道是個瘋狂的主意嗎?”

“看在上帝的分兒上!你的幽默感很獨特,我總聽不出你是不是在開玩笑。”

“你不必這樣,”雷切爾說,“你不必留在這兒。以你倆存在銀行裏的錢……”

“不要曲解我的話。你知道你可以依靠我們。”

“是,”雷切爾說,“我知道。”

瑟羅大步走進酒吧時,雅各布麵前的吧台擺著兩品脫冒著泡沫的啤酒。瑟羅看起來睡眼惺忪,唯恐喝酒時睡著,他提前道歉。嬰兒正值長牙期,父母們徹夜難眠。

“敬家庭幸福。”二人碰杯時,雅各布如是說道。

“幹杯,小弗。”瑟羅咧嘴一笑,“或許用不了多久又要為別的喝一杯了。”

“你的好太太不會又懷孕了吧?”

“我的天哪,不是。即使是,至少現在她還不敢公開。”瑟羅的笑容愈加放肆,“別聲張,不過很快你就要高看我一眼了。我收到風聲,聖誕節前我會升任偵察警長。”

雅各布拍了拍他的後背:“恭喜你,斯坦。”

“雖然不該高興得太早,但是我已經預定了一星期的布萊頓之旅慶祝。到時候天氣似乎很糟糕,管他呢。不過,並不是隻有我一個人有東西炫耀,快讀一讀你那篇報道南奧德利街的文章。”他寬大的手掌緊抓著雅各布的胳膊,“你出現時,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知道是誰給你通風報信了嗎?”

煙霧繚繞的空氣像倫敦有害的黃色濃霧一樣讓雅各布不停地咳嗽,轉移了他的注意力:“誰知道呢,我覺得這無關緊要。我猜倫敦警察廳已經結案了。”

“好吧。查德威克警司是個不錯的家夥,隻想過風平浪靜的日子,老馬爾赫恩極其亢奮。有趣的是,奧克斯現在很緊張。他似乎不相信帕爾多打發走用人隻為了飲彈自盡。”

“為什麽不相信?”

“據他說,太簡單了。然而,生活並非總是一團糟,不是嗎?我們都有資格偶爾碰碰運氣。”

“像奧克斯這樣的聰明人肯定心裏有譜。”

瑟羅喝光杯子裏的酒,雅各布示意酒保再來一杯。

“幹杯,小弗。我敢打賭你說得對極了。”

“這就是你想見我的原因嗎?”

“有些東西……”瑟羅喝了一大口啤酒,“對我而言無所謂,不過似乎很困擾奧克斯。”

“繼續說。”雅各布從夾克裏掏出一張鈔票,塞進警察寬大的手掌裏,“請個臨時保姆,請你太太吃頓大餐,代我向她問好。”

“真夠朋友,小弗。”

瑟羅呼出的酒氣撲在雅各布的臉上。“那麽,奧克斯苦惱些什麽呢?”雅各布問。

“警方在帕爾多藏匿瑪麗-簡·海耶斯腦袋的箱子旁發現了一枚棋子。一枚黑兵。”

“你對此有什麽看法?”

“如果帕爾多的機要秘書沒說謊的話,帕爾多不會下棋。那個秘書很熱心,參加過錦標賽,是基爾本國際象棋俱樂部的隊長,但是據他稱,帕爾多對象棋不感興趣。”

“有什麽不尋常的嗎?”

“事實證明,帕爾多是某個國際象棋俱樂部的成員。”

“秘書肯定知道吧?”

“不,這正是奇怪之處。警方告訴他時,他大吃一驚。”

“或許帕爾多隻是不想跟他下棋,不想冒險輸給用人。”

“警方搜查了整棟房子,從閣樓到地窖,可是既沒找到棋具也沒找到棋盤,更別說少了一枚棋子的國際象棋了。”

瑟羅把剩下的酒一飲而盡。雅各布朝空杯子點了點頭:“聽起來是個還得再來一杯的問題。”

“嗯?”瑟羅看了一眼金懷表,“對不起,夥計。最好還是回去吧。”

“你們怎麽知道帕爾多是國際象棋俱樂部成員的?”

瑟羅壓低聲音:“因為他的遺囑裏提到了。”

“遺囑?”身旁吵嚷的酒徒們迫使雅各布伸長脖子,“我沒聽明白。”

“他留下一小筆財產……”瑟羅清了清嗓子,模仿起枯燥無味的老律師鏗鏘的語調,“聽憑受托管理委員會處置,供我的朋友們和棄兵俱樂部的棋友們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