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奈費爾提蒂?”雅各布拉長每個音節,試圖掩蓋自己的困惑。

“信不信由你。”

他抬起手拍了拍腦袋。辦公桌後的佩吉放下《電影娛樂》,饒有興致地伸長脖子,希望偷聽到一樁勁爆的醜聞。

雅各布忽然想起他和伊萊恩在虛空劇院看的最後一幕戲:奈費爾提蒂火葬阿努比斯。這就是那天晚上令他神魂顛倒的女人嗎?精致的妝容和異域風情的埃及服飾,他認為凡事都有可能。奈費爾提蒂柔軟的肢體似乎比莎拉·德拉米爾男孩子氣的外形更撩人。他萬萬沒想到,眼前這個瘦小的女人竟然能統率整個舞台,更不必說以一個難以企及的美人形象縈繞在他的腦海中。

“我們在後台入口說過話——兩個星期前,”她謹慎的元音發聲並沒有完全掩蓋她的倫敦血統,“你的同伴問我要了簽名。”

天哪,她記得他!當時伊萊恩再三堅持,於是二人也加入長龍,隻為索要一個奈費爾提蒂龍飛鳳舞的簽名,豐富她的明星簽名冊。

“伊萊恩,我房東太太的女兒。”他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她隻是個朋友。”

莎拉·德拉米爾麵露微笑:“她摟住你的胳膊時,我注意到她眼中流露出一種主人翁的神情。我敢打賭在她心裏你不隻是個朋友。印象中,她是個非常漂亮的年輕姑娘,還有一頭絢麗的紅發。你很幸運,弗林特先生。”

“她是……好吧,不打緊。”挫敗感湧上心頭,他問道,“所以你真的是奈費爾提蒂女王?”

“是的,如我所說,我叫莎拉·德拉米爾。沒錯,我也是個魔術師,藝名叫奈費爾提蒂。”

“你嚇了我一跳。我完全沒想到。”

“現實生活裏,我不是任何人心目中的努比亞美人。”她歎了口氣,“我喜歡表演,但是我要保持真實的自我。我不想完全失去它。”

“放心,沒有那種風險。”他說,“你竟然還記得那個簽名,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被成群的粉絲簇擁,想必你已經習以為常了吧。”

她又露出揶揄的微笑:“或許你應該高興,而不是驚訝。”

他結結巴巴地掩飾自己的困惑:“但是……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還有我在哪裏工作?”

“你那位女性朋友介紹過你,你應該沒忘吧?顯然,你的記者身份令她與有榮焉。不知道為什麽,你……一直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

“你記性真好,德拉米爾小姐。我能為你做些什麽呢?隻要我做得到,我都願意幫忙。”

“你很擅長提問,弗林特先生。回答這些問題或許要花一點兒時間。”她瞥了一眼張著嘴巴恬不知恥地偷聽的佩吉,“我們能找個僻靜的地方談談嗎?用不了太長時間。今晚跟往常一樣,我在虛空劇院有演出,不能遲到。說實話,我其實根本不應該來這兒。”

她的聲音有點顫抖。她在害怕什麽?

“我們去馬路對麵的酒吧喝一杯,然後……”

“不要,求你了。”她呼出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別誤會,我們不能一起出現在公共場合。”

“但那是一家私人俱樂部……”

“不行。”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她在懇求他,“那裏不……不安全。”

他靈機一動:“這棟樓後麵有一間空辦公室,那兒沒有人打擾我們。”

“謝謝你,弗林特先生……我可以叫你雅各布嗎?”

“請便。”

“就叫我莎拉吧。太感激你了,雅各布。我得找個人聊聊,但我實在想不出還能找誰。你今早的新聞報道激勵了我,我想我可以信賴你。”

莎拉可能有些緊張,然而領著她穿過狹窄的走廊往湯姆·貝茨的辦公室走時,雅各布發現很難抑製自己趾高氣揚的情緒。辦公室跟湯姆離開時別無二致,紙和書堆得到處都是,以及數不清的咬過的鉛筆頭。這個雜亂不堪的房間是他用來擺脫法靈頓路那家簡樸、整潔的公寓的臨時避難所。亂糟糟的辦公桌,一張灰蒙蒙的照片塞在打字機下幾乎看不見的角落裏。雅各布抽出照片,看見十五年前的莉迪亞·貝茨正朝著鏡頭害羞地微笑。

莎拉·德拉米爾脫下外套,雅各布接過來往門上一掛。她穿著一件嫵媚的金色薄紗長袍,脖子和手腕纏著一圈奶油色的狐狸長毛。這一套雖然尚不如奈費爾提蒂女王的戲服大膽,但是顯然更符合他對女演員著裝的既有印象。雅各布幫她拉開椅子,自己走到辦公桌後麵坐下。霸占一個仍舊徘徊在生死邊緣之人的位置似乎不太妥當,不過貝茨自己也說過記者不適合過於多愁善感。

“給我講講你的故事吧,德拉米爾小姐。”恢複鎮定的他露出鼓勵似的微笑,“以你自己的方式和節奏。”

她清了清嗓子:“你知道嗎,這很有趣。站在舞台上,我很容易沉醉於表演中。不知道為什麽,跟你說話卻完全不一樣。”

他感覺一陣熱氣湧上臉:“好吧,我不咬人。”

她不好意思地瞥了他一眼:“我的成長經曆並不是一帆風順,但是我始終想登上舞台。小時候,我常讀一些關於巫師的故事,模仿他們的咒語,樂此不疲。我迷上了魔法。約翰·奈維爾·馬斯基林是我的偶像。後來,威廉·基爾裏聽說我算是個還不錯的魔術師。你肯定知道他。”

雅各布點點頭:“據說他是西區最多才多藝的表演者,也是最富有的。虛空劇院的擁有者,對嗎?他還涉獵其他許多領域。”

“基爾裏先生——威廉——給了我一個機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我逐漸嶄露頭角,最終創造出奈費爾提蒂女王。雖然我不該這麽說,但是那時候我已經是一個成熟的魔術師了。我熱愛耗時耗力的魔術。飄浮術,賦予自動機生命……”

“伊萊恩和我都喜歡你的壓軸表演,那個火葬戲法,”雅各布說,“你怎麽做到的?我一直想不明白。”

她咯咯笑道:“那恐怕是我的小秘密,弗林特先生,不過還是要謝謝你。威廉信任我,我永遠心存感激,但是……”

“但是?”

“我不喜歡他的朋友。”她咽了口唾沫,“尤其是那兩位持有劇院股份的家夥。一個是克勞德·林納克。”

雅各布坐直身子:“殺害多莉·本森的那個?”

“沒錯。”莎拉打了個冷戰,“我厭惡他。雖然他很有錢,受過教育,但是他的行為令人不齒。他自詡藝術家,甚至曾問過我願不願意做他的繆斯——無禮!我建議他畫點別的,誰知他又看上了多莉。不過,我確實沒想到他會因為求愛遭拒而痛下殺手。或許你還記得她的未婚夫,喬治·巴恩斯,劇院的後台工作人員。那是個脾氣火暴的家夥,警方一度斷定他因為多莉解除婚約,一怒之下勒死了她。如果我早點兒說出來,他就不用受這份苦了……”

“你不必自責。你現在已經說出來了。”

她的笑容中閃爍著感激之情:“接著是帕爾多先生,那個銀行家。他是另一個讓我不齒的家夥。不管什麽時候,他跟劇院裏的女孩聊天,都管不好自己的手。”

“還有其他關於帕爾多的事嗎?”

“那個可憐的女人在考文特花園遇害前一天,我聽見了他和威廉的對話。這正是我來找你的原因,我讀過你刊登在《號角報》的報道。帕爾多的屍體被人發現時,你就在現場。你的報道中提到了薩維爾納克大法官。”

“沒錯。”

“帕爾多提過一個名叫雷切爾·薩維爾納克的女人。他非常激動,嗓門很大,剛好被我聽見。當時演出即將開始,我待在我的更衣室。隔壁就是威廉的房間。你知道他扮演什麽角色嗎?”

雅各布搖搖頭:“他的名字不在節目單裏。伊萊恩還很失望來著。”

“威廉希望保守這個秘密,不過表演達到**時,他就在我的身後。還記得阿努比斯嗎?”

“那個長著胡狼頭的死神,”雅各布說,“那個被奈費爾提蒂摧毀,不料又起死回生的家夥。”

“沒錯。嗯,我聽見帕爾多問威廉知不知道那個女人在幹什麽。威廉肯定否認了,因為帕爾多緊接著開始大喊大叫。他說雷切爾·薩維爾納克不應該窺探別人的私事,否則就要為此付出代價。如果他不處理她,換其他人來。威廉試圖安撫他,但是帕爾多像個瘋子一樣咆哮,太可怕了。最後,威廉囑咐他先行離開。演出照計劃開始,但是我看得出威廉很苦惱。等我們單獨待在一起時,我問他發生了什麽事,他又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稱自己感覺前所未有的好。”

“你沒有提及你聽到的爭執嗎?”

“當然沒有!”她的臉驚恐地皺成一團,“我不希望他覺得我是個愛管閑事的人。我擔心得要命,舉棋不定。後來,我讀了你的報道,得知凶手是帕爾多,他就是在考文特花園殘殺那個可憐姑娘的畜生。”

“威廉·基爾裏和帕爾多的關係好嗎?”

“無論在哪兒,威廉都是靈魂人物,隻要跟他相識五分鍾,他就能讓你感覺你們已經認識了一輩子似的。帕爾多愚笨又無聊,假惺惺的。二人沒有任何相似之處。”

“除了錢。”

她吸了吸鼻子:“我想是這樣。”

“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什麽來見我。”

“因為我擔心那個女人,雷切爾·薩維爾納克。雖然我聽不懂他們說的話,但是帕爾多是個殺人犯,林納克也是。盡管帕爾多已經死了,但是我依然認為她有生命危險。他跟一群壞人勾結在一起。”

“你考慮過報警嗎?”

她掩住嘴:“絕不可能!”

“因為你忠於自己的老板?”

她纖弱的身體抖似篩糠:“你不明白,雅各布。我隻能說,威廉·基爾裏拉了我一把,讓我進入虛空劇院,救我於水火。我永遠虧欠他。”

“你說得對,我不太……”

她垂下眼睛:“我年輕時,做過一些事情,一些讓我永遠蒙羞的事,所以……嗯,我根本不打算找警察。每次碰見巡邏的警察時,我都感覺不舒服。”

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很抱歉……”

“不,該說抱歉的是我。來這兒是個錯誤的選擇,我交淺言深了。”她站起身,“謝謝你聽我說這些,弗林特先生。很抱歉打擾你,請忘記這段對話。”

當她拉開門時,他說:“等一下!”

她轉過身,眼眶蓄滿眼淚。

“我願意幫你,隻是不知道你想要什麽。”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來這兒實在是個愚蠢的選擇,太冒險了。我不應該管別人的事。再見,弗林特先生。”

她快步走進走廊,雅各布緊隨其後,快到大廳前終於追上了她。“求你了,”他氣喘籲籲,“告訴我——你想讓我做什麽。”

看著她皺成一團的臉,他的胃一陣翻騰。眼前這個脆弱、驚慌的女人真的是舞台上昂首闊步,用令人眼花繚亂的戲法和表演把觀眾耍得團團轉的那個魔幻而神秘的埃及女王嗎?

“我腦子裏很混亂,弗林特先生。我不知道自己無意中聽到的對話有沒有意義。帕爾多的死或許已經終結了整個爛攤子。我可能隻是無緣無故地折磨自己。”

“你自己都不信。”

“不。”她閉上眼睛,“我想我不信。”

“那麽——你想說什麽?”

她聲音顫抖地說:“還記得多莉·本森和瑪麗-簡·海耶斯的遭遇嗎?我相信下一個受害者就是雷切爾·薩維爾納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