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感謝你願意見我一麵,”特魯曼夫人端上大吉嶺茶和司康餅時,聽到奧克斯探長這麽說,“我知道你很忙。”

“哎呀,沒有。我一直過著平靜的日子。”女管家離開時,雷切爾點頭致謝,“同倫敦警察廳的明日之星一起喝茶倒是件新鮮事。”

“我聽說,你在一個小島長大。”

“是的,岡特島是個很荒涼的地方。多年前,由一位心懷感激的君主賞賜給已隱沒在曆史長河中的薩維爾納克。當權派不慳吝獎賞忠誠和謹慎,”她笑言,“雖然一座荒僻的岩石島算不上什麽獎勵。堤道另一邊的漁村對於童年的我而言似乎就意味著煙火氣,家人們互相交流,同歡笑共哭泣的地方。”

“身為獨生女,你一定很孤單。當時,你母親已過世,父親……身體又不大好。”

雷切爾聳聳肩:“有段時間,有個遠房親戚也住在島上。我們年紀差不多,不過……她也去世了。我必須承認,我並不想念她。那時候我可以遊泳,可以攀岩,可以讀書。即便在冬季,有時我們接連幾天與世隔絕,我也能靠想象力自娛自樂。”

坐在椅子裏的奧克斯挪動了一下身體。她語氣中的某種東西令他不大自在:“倫敦對你來說一定很陌生。”

“不是有人曾經把它描述成一個巨大的汙水坑,裏麵容納了各式各樣遊手好閑的家夥嗎?”奧克斯目光閃爍,她知道他聽出了其中的暗示,“我承認自己就是個遊手好閑的家夥,平靜的生活令我心滿意足。我熱衷於沉浸在文字遊戲、象棋殘局中。”

奧克斯順著她的目光瞥見嵌入式棋盤:“上次拜訪時我就很喜歡這幢房子,不過現在它更具魅力,因為它烙上了……你的印記。”

雷切爾報以微笑:“我猜,您之前是因公拜訪它的前任房主吧。”

“你的消息很靈通。沒錯,我逮捕了前任房主克羅桑。他喜歡炫耀遊泳池和地下健身房,盡管他患有肥胖症且不會遊泳。他沉迷於擁有常人——諸如督察們——無法企及的東西。”奧克斯一邊說,一邊給司康餅塗黃油,“他的張揚毀了他。”

“發人深省的故事。再來點兒茶嗎?”

“謝謝,不用了。我記得克羅桑養了一大群用人,殷勤地伺候他。眼下,他在監獄裏肯定過著天差地別的日子。可是,你顯然隻依靠……幾個得力的手下。”

“我的需求很簡單,探長,所以不需要一大群隨從。”

“你的謙遜值得讚賞。”

“我很幸運。我的用人們都非常能幹。”

他好奇地瞥了她一眼:“你似乎待他們一視同仁。”

“我的疏忽。”她笑道,“有時候,我懷疑這裏究竟誰說了算。我——還是他們。”

他清了清嗓子:“請原諒我的冒昧,不過,你的女傭,領我進門的那位……”

“您好奇她為何毀容?”

“她的長相很標致,”奧克斯說,“毀容之前,她一定……”

“是個美人?”雷切爾說,“在我看來,她現在也很美,不過她的容貌對她而言是一種詛咒。有個邪惡的家夥垂涎她的容貌,求愛遭拒後惱羞成怒。”

“酸溶液?”他見她點點頭,便接著說,“我以前見過這樣的傷,倫敦東區有個可憐的姑娘也碰上了類似的遭遇。他們稱之為酸腐蝕。但願那個害她毀容的家夥已經伏法。”

“放心,”雷切爾說,“他得到了應有的懲罰。”

奧克斯似乎還想問些別的,不過雷切爾的表情改變了他的主意。“這房子跟我上次來時有點不同,我發現窗戶新安裝了鋼製百葉窗,甚至樓上也不例外。”他指了指俯瞰廣場的那扇窗,“前門的門鎖也令我印象深刻,那是新式的美國產品。你換了最新的瑞萊貝爾警報器,我還沒見過這樣層層防護的私人住宅呢。這裏像英格蘭銀行一樣安全。”

“您很善於觀察,探長。”雷切爾微笑道,“那麽,相信您也注意到我的藝術品位了。它們並不便宜,我得保證它們的安全,竊賊最好別打它們的主意。”

他利落的點頭不由得令她想到擊劍手擋下對方砍劈後的致意。他接著說:“非常明智。”

“現在,開門見山吧。什麽風把您這個大忙人吹到我家來了?”

他咽下司康餅:“相信你已經讀過關於勞倫斯·帕爾多之死的報道了。”

“今天很難錯過這條新聞。”

“表麵看來,他的案子和克勞德·林納克的案子出奇地相似。”

“真的嗎?林納克悶死了多莉,而帕爾多先用圍巾勒死瑪麗簡,再斬首。看似相似,實則有天壤之別。”她垂下睫毛,“對不起,我乏味的措辭困擾您了嗎?”

“我說的不是謀殺的作案手段。”他反駁道,“林納克和帕爾多同屬一個圈子。那位藝術家跟帕爾多銀行有業務往來,二人都擁有多莉·本森所在劇院的股份。兩起案件都存在變態**的成分,受害者都是迷人的女性……”

“可是瑪麗-簡·海耶斯的年紀是本森的兩倍,而帕爾多比克勞德·林納克大二十歲。”雷切爾打斷他的話,“至於殺人犯之間的社會聯係,如果兩個富有的倫敦人彼此不認識,豈不是更令人驚訝?”

“沒想到你竟然相信巧合,薩維爾納克小姐。”

“您和兩位殺人犯念的不是同一所大學嗎?即便得知過去的半個世紀裏您的家族一直把資產托付給帕爾多銀行我也不會感覺驚訝。權力的世界很小,而且狹隘排外,探長。”

他的臉頰泛起一抹紅色:“你聽起來好像海德公園‘演講者之角’的那群家夥。”

“我的觀點與政治無關。我隻是想強調任何企圖把這兩起案件聯係起來的人都要拿出令人信服的證據。”

“你好奇合唱團女孩謀殺案,瑪麗-簡·海耶斯之死呢,也激發了你的興趣嗎?”

“您幹嗎這麽問?因為帕爾多死後,他的認罪新聞占據了所有報紙的頭版嗎?”她交叉雙臂,“我告知你們誰是殺害多莉·本森的真凶時,倫敦警察廳似乎毫不在意。”

“的確,薩維爾納克小姐。一位年輕的女士指控內閣大臣的弟弟犯下一樁荒唐的罪行,在我們的認知裏……有些離經叛道。懷疑在所難免。有個細節報紙沒有報道,警方接到了一通匿名電話,得知了帕爾多的死訊。或許,是你打的嗎?”

她直視著他的眼睛:“不是。”

奧克斯放下茶杯:“你確定嗎,薩維爾納克小姐?”

“我不習慣受人質疑,探長。”她站起身,按了一下牆上的鈴,“我試圖協助倫敦警察廳的一片好心慘遭回絕,還不夠糟糕嗎?如果這就是您的來意……”

他站起來:“如果冒犯了您,我必須道歉。我無意……”

話還沒說完,那位被毀容的女傭推開房門,走了進來。“奧克斯探長要走了,瑪莎,”雷切爾說,“提醒他帶好自己的帽子和外套。”

奧克斯尷尬地伸出手:“謝謝你願意抽空見我,薩維爾納克小姐。希望我們還能再見。”

雷切爾麵無表情:“什麽怪事都發生過,探長。現在該說再見了。”

告別經濟新聞編輯,雅各布返回自己的辦公桌前。牛津孤兒之家的舍監埃爾維拉·曼迪夫人發來一封電報,約他第二天上午十點半見麵。她提議到玉米市場街的富勒餐廳喝杯茶。

雅各布興高采烈地回複了一封確認電報,正在興頭上時又收到了佩吉的信息,這個百無聊賴的年輕姑娘負責確保《號角報》的員工不受不速之客的打擾。

“有位女士想見你。”佩吉歎了口氣,雜誌看到一半被打斷讓她十分惱火,“叫德拉米爾。”

“沒聽過這個名字。她想幹嗎?”

“說有急事要跟你聊聊。”

“什麽事這麽急?不能等到明天嗎?”

“不知道,”她打了個哈欠,“我轉告她你已經回家了,好吧?”

“她肯定說了找我有什麽事吧?”

“算不上,隻說跟一個叫雷切爾·薩維爾納克的人有關。”

“怎麽樣?”倫敦警察廳的人離開岡特公館十分鍾後,特魯曼開口詢問狀況。

“列維·舒梅克的擔憂是對的,”雷切爾說,“奧克斯是個優秀的偵探,他注意到了百葉窗,雖然他還沒完全掌握我們翻新的規模。他懷疑我,但是又沒有十足的把握。”

特魯曼坐下來,這把皮革扶手椅似乎不太適合他壯碩的體格:“瑪莎告訴我,你讓他灰溜溜地走了。”

“他受過教育,舉止文雅。對於偵探而言,這反而會掣肘。他問我有沒有打電話給倫敦警察廳透露帕爾多的死訊,我義憤填膺地否認。他尷尬得忘記再追問一下是不是有人以我的名義致電警方,真是個優雅又能幹的家夥。我喜歡看他滿臉通紅的樣子。”

特魯曼哈哈大笑,聲音沙啞而刺耳:“還記得舒梅克說過什麽嗎?奧克斯和弗林特的弱點一樣。他們接受的教育告訴他們要尊重財富和社會地位,但是真正嚇得他們兩腿發軟的竟然是一張漂亮臉蛋。”

“別這麽早下結論。探長大人還沒打消疑心呢。查德威克警司是個老狐狸。他對我敬而遠之,但是我相信奧克斯會再次登門。”

“他在你的股掌之間。”

“過譽了。”

“恰恰相反。”特魯曼咧開嘴,“這個可憐的笨蛋根本不知道自己要麵對的是什麽。不過,小心基爾裏,他可不好對付。共進午餐不是個好提議。現在你依然有機會改變主意,取消邀約。”

“錯過品嚐拉古薩餐廳佳肴的機會嗎?”她搖了搖頭,“我不是金絲雀。你可以送我到前門,待我跟威廉·基爾裏道別後再到那兒接我。我很期待這頓午餐,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你認得我嗎?”

女人輕聲說,似乎不想讓佩吉聽見。

雅各布不知所措地伸出手。他對女人的年齡沒有概念,也很明智地不作任何猜測,不過他感覺對方年長他一兩歲。她身材修長,留著灰褐色的短發,目光暗淡,討喜的五官因緊張而緊繃。她的手上沒戴戒指,臉上也沒有雀斑,毫無記憶點,人群中很容易擦肩而過。他不記得以前見過她。

“非常抱歉,但是……”

“老實說,”她握住他的手,“如果你認出我是誰,我會很失望。”

她的笑容略帶調笑。雅各布困惑地盯著她。

“我是莎拉·德拉米爾,”她說,“或許你更熟知我的另一個身份,魔幻而神秘的努比亞女王奈費爾提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