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我唯一的遺憾是那個畜生像個懦夫一樣了結了自己。”艾格尼絲·戴森的眼睛閃著水光,她轉過臉避開雅各布,盯著海濱大道另一邊翻滾的海浪。究竟是海風吹濕了她的眼眶,還是她正強忍淚水?“他膽敢那樣對待我可憐的妹妹,我恨不得親手絞死他。願他爛在地獄裏!”

她赤手絞擰羊毛手套,仿佛在排演如何才能讓罪罰相當。雅各布找不到責備她的理由,因為他也一直對司法執刑心存疑慮,諸如埃迪絲·湯普森這樣的案子就困擾著他。她年輕的情人殺害了她的丈夫,難道她就該被施以絞刑嗎?

“你一定很難接受。”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位牧師,麵對著苦惱的教區居民,“我猜你和瑪麗-簡的感情很好。”

“我們是姐妹。”艾格尼絲緩和了語氣,“我倆相差十一歲——原本還有一個兄弟,但是不幸死於繈褓,可憐的小羊羔——即便我們選擇了不同的路,卻從未斷過聯係。瑪麗-簡是個心地善良的女人,從沒說過任何人的壞話,模樣長得也可愛。她小時候很漂亮。她一直體麵、正派,記住我的話。不管你從那些心思齷齪的人嘴裏聽到什麽閑言碎語,她從來沒有跟任何人有過任何不規矩的關係。”

頂著狂風從車站趕到她的公寓,雅各布接受了艾格尼絲的提議——趁雨停,出去走走。淡季的貝拉維斯塔人煙稀少,他猜她不希望清理早餐的姑娘聽見他倆的談話。

瑪麗-簡·海耶斯被人發現時身首異處,死者身份的確認得益於距離屍體幾英尺外的一袋私人物品。她的錢包裏塞著錢,顯然不是劫殺。各大報刊都回避了瑪麗-簡是妓女的訛傳,卻提及了凶手殘害屍體的方式以及警方毫無頭緒的事實,不免讓人想起白教堂血案。英國民眾捕風捉影,自以為是地醜化受害者和她的遭遇。

“我猜也是這樣。”他尷尬地咳嗽了一聲,“說實話,戴森夫人,我供職的報社也並非無可指摘。我們的首席調查記者住院了,這起案件由其他人接手,而他們並沒有……好吧,我隻能說感謝上帝的眷顧,讓我有機會揭露帕爾多供罪和自殺的真相。”

“你還年輕,”她說,“我為什麽要信任你?瑪麗-簡出事後,記者們從早到晚地糾纏我。他們都發誓說真話,但是沒有一個人做到。他們隻想要一個好故事。”

“我恰好信奉‘真相就是最好的故事’。”這句話不知從哪兒躍上他的嘴邊,正合他的心意,“無論如何,你要拿定主意相信我。”

他們一言不發地拖著沉重的步伐。艾格尼絲·戴森體格健壯,濃密的灰白頭發隨風飄揚,棕色的大眼睛和飽滿的顴骨極具魅力。雅各布看過她已故妹妹的照片,看得出她們是一家人。瑪麗-簡是個美人,盡管艾格尼絲·戴森言辭犀利,卻也並非諷刺畫所描繪的冷峻海濱女房東。謀殺的殘酷暴露了每個人的陰暗麵,不僅僅是記者。

“我們往碼頭那邊走走嗎?”他提議,“不必走到盡頭。我聽說那是全國距離最長的海濱步道。”

“全世界最長,不隻是全國,”她信誓旦旦地說,“去年,他們又往前延長了一段,喬治王子出席了官方的開幕儀式。電氣化鐵路也隨之延長,不過我更喜歡徒步。給別人做了二十五年飯,身材都走樣了。”

“天哪,戴森夫人,別這麽謙虛!”他殷勤地說。

看見對方笑了,雅各布暗自高興:“你最好穿暖和一點。每年這個時節,海風都刮得很猛。”

“以前,我父母無論什麽天氣都會帶我去布裏德靈頓。風吹來時,他們會說海風清新宜人,其實就是寒冷的委婉說法。跟東約克郡的天氣比起來,這裏的氣候完全算得上是熱帶。”

接著,她又介紹了濱海紹森德是英國最佳的旅遊勝地。除了永無止境的碼頭,還有競技場、維多利亞拱廊和海濱露天遊樂園的死亡之牆等景點供遊客們挑選。似乎這一切都還不夠,泛舟湖和藝術畫廊都在籌備中。

“我在地鐵站看到過廣告海報,”他說,“等天氣暖和些,我得再來一次。我們無法改變你妹妹的遭遇,非常遺憾,不過我希望報紙刊發的是事情的真相,而不是編造的垃圾。”

她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扭過頭:“如果你能踐行諾言的話,弗林特先生,我感激不盡。”

“請叫我雅各布。”

“你讓我想起了我的兒子。他是皇家海軍的一員,打小就喜歡船隻和航行。可憐的瑪麗-簡永遠都體會不到做母親的快樂,或者牽掛,我應該補充一句。”

“她一直沒結婚嗎?”

“有個在查爾克韋爾開麵包店的小夥子追了她很多年,不過他在法國被炸掉了一條腿。他們幫他裝了個假肢,但是他一直活得非常痛苦,英國簽署停戰協議的一個星期後,他開槍自殺了。戰爭爆發時,我兒子還在上學。瑪麗很寵他。她一直想要個屬於自己的孩子,問題是她快三十歲了,身邊又沒幾個男人。以前,她常拿這件事開玩笑:‘你知道我像什麽嗎?一個多餘的女人。’”

“可怕的說法。沒有誰是多餘的。”

“但是總有人覺得自己很多餘,雅各布。她長相可愛,不少小夥子約她出去,不過她私下跟我說總覺得缺少點感覺。她很害羞。我是家裏最健談的那個。她一旦錯過了自己的真命天子,就很難再遇見對的人。隨著時間的推移,她逐漸把精力投入工作中。我敢跟你保證,埃塞克斯再也找不出比她更敬業的護士。”

“七年前她搬去了倫敦?”

“她說,是時候展翅高飛了。當時她看到一則大奧蒙德街的招聘廣告,一時衝動投了簡曆,後來愉快地接受了對方提供的職位。”

“自那之後,你們就很少見麵?”

“是的。起初,我定期給她寫信,可是瑪麗-簡不怎麽回信。她和我都忙於生計,並沒有……”

她垂下頭,雅各布輕撫她的肩膀:“你們倆都覺得未來有大把的時間可以見麵。”

艾格尼絲·戴森抬起頭,看著他。“沒錯,”她低聲說,“等……總之,覆水難收,於事無補,對吧?”

“她為什麽離開倫敦?”

“牛津市郊的一家孤兒院有個職位,代理舍監,全麵管理孤兒院。原舍監已經在那兒工作了三十年,年紀大了,打算退休。這是一次很重要的晉升,報酬豐厚,但是肩負的責任也更大。她給我寄了一張明信片,說這是一生難求的機遇。”

“然而,她並沒有在那裏待太久?”

“是的,她寫信告訴我她已經離職時,我也吃了一驚。”

“你知道她為什麽辭職嗎?”

“不知道,她沒解釋過。我不相信發生過什麽不愉快的事。她不是那種好爭辯的人,瑪麗-簡不是那樣的人。我猜她發現當主管並不如人們說的那麽好,陪伴孩子們的時間很少,需要做很多文書工作。她沒有我這種做生意的頭腦,或許肩負不起舍監的重擔。於是,她回到倫敦,回到梅克倫堡廣場上她之前住過的大樓,租了一套公寓。她不確定要不要卑躬屈膝地回大奧蒙德街重拾老本行。”

“她有沒有跟你提起過勞倫斯·帕爾多?”

“一次也沒有。”她苦笑了一下,“瑪麗-簡從沒跟我聊過任何男人的事。我猜可能是因為我倆之間的年齡差……”一隻海鷗嘎嘎地叫著在頭頂盤旋。

“我明白了。”

艾格尼絲·戴森凝望著港灣對麵遙遠的肯特海岸:“瑪麗-簡從沒做過缺德事。她關心自己的患者,喜歡小孩子。一想到那個畜生如此無情地摧毀了她,我就怒不可遏。現在我能做的隻剩不讓她被別人誤解。你能幫我嗎,雅各布?”

“好,”他熱情的回答也嚇了自己一跳,“你盡管相信我。”

“你在拿自己的生命冒險,”特魯曼夫人說著,倒出銀壺裏的咖啡,“究竟為了什麽?”

雷切爾打了個哈欠:“我們沒受到威脅。歹徒出其不意地襲擊了我們,但是他們也沒撈到好處。跟特魯曼一起訓練的柔術派上了用場,難怪女權運動者的保鏢如此令人望而生畏。”

“可是,你得到了什麽東西,這一切值得嗎?還是說,你隻是想通過同男人的打鬥證明自己?”

“不可否認,他倆所知甚少。”雷切爾喝了一口咖啡,“即便到了乞求活命的關頭,兩人也沒能說出什麽讓我感興趣的事,甚至不值得犧牲一條假珍珠項鏈。一個中間人——沙德韋爾的酒吧老板,雇用了他們。他說他的老大不想要我們的命,隻是警告一下。可是如果四十八小時內我沒有登上回坎伯蘭的火車的話,他們就會卷土重來。再見麵時,就要往我臉上潑硫酸了。”

管家不寒而栗:“像可憐的瑪莎一樣。”

“他們無法再傷害任何人。”

“還有更多無賴。”

“昨晚的事證明我已經成功了。沒有人在意克勞德·林納克,但是帕爾多則不然。空氣中彌漫著恐慌的氣息。”

電話鈴響了,兩個女人罕見地交換了一下眼色。不一會兒,門口出現了瑪莎的身影。

“倫敦警察廳的奧克斯探長,”她說,“他下午想過來拜訪。”

一回到佛裏特街,雅各布立刻給牛津孤兒之家的舍監發了一封電報,詢問第二天是否能見她一麵。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接下來,他打算滲入《號角報》經濟新聞編輯的密談室。

威廉·普倫得利斯是個孤僻的懷疑論者,他對資本主義的苛責源自嚴苛的加爾文主義信仰,而非堅定的馬克思主義。關於晦澀艱深的金融知識,雅各布知之甚少,不過偶爾拜讀普倫得利斯的專欄,他發覺它們非常適合《號角報》的讀者群體。一旦見識過普倫得利斯抨擊無能和腐敗的火力,即便那些對股市微妙之處漠不關心的人也會振奮不已。與其說他是個評論員,不如稱之為地獄之火的傳教士。

“勞倫斯·帕爾多。”普倫得利斯輕輕咀嚼著這個名字,表情略帶苦澀,“他讓麥得斯看起來像個窮光蛋。不同於其他幸運的富家子弟,他繼承財產後非但沒有揮霍,反而一心積累財富。”

煙草刺鼻的氣味折磨著患有鼻竇炎的雅各布:“帕爾多有多少錢?”

普倫得利斯掐滅忍冬牌香煙,隨手又點了一根。他四十多歲,瘦高個兒,瘦得可憐,據說他每天抽的煙比消耗的熱量還多。

“毫無概念,小夥子。如果讓我猜的話,保守估計得有三百萬吧,不過我願意把猜測的機會留給那些選舉出來決定我們悲慘命運的政客。”

雅各布吹了聲口哨:“真不明白他為什麽還要費心工作。”

“錢生錢。賺錢會上癮,孩子。”

就像抽煙一樣。雅各布差點兒脫口而出,幸好他及時咽了回去。

“《聖經》說得很明白:‘不要為自己積攢財寶在地上,地上有蟲子咬,能鏽壞。’謝天謝地,你不用再擔心重稅和遺產稅了。”

“下次付房租的時候,我就用這句話安慰自己。你見過帕爾多嗎?”

“一兩次,不過我們隻說過幾句話而已。他知道我的名聲,對我敬而遠之。當然了,名聲這方麵他也沒比我強到哪裏去。”

“他為人正直嗎?”

“上帝啊,不,小夥子。你不能指望經手這麽多錢還能保持身家清白,縱然你不斷地做善事來寬慰自己的良心。如果你問我有沒有預料到他會屠殺手無寸鐵的女人,答案是否定的,這恰恰說明了我過於善良。每每談到富有的金融家,人們應該做最壞的打算。我不能斷言在他身上發現過任何令人震驚的惡行。但是,他盤根錯節的財務中無疑潛伏著見不得人的肮髒。”

“他不招搖,似乎也沒有什麽燒錢的愛好。沒有關於他的流言蜚語嗎?”

“他獨來獨往。以有錢人那套差勁兒的標準來看,他似乎沒怎麽樹敵。”

“也就是說,盡管他在金融界聲名顯赫,你卻對他知之甚少?”

普倫得利斯微微昂首,神情輕蔑,雅各布內心一陣滿足:被他說中了。“很少,小夥子。如你所知,我所寫的都是可證實的事實。我從不相信查無實據的道聽途說。”

“所以,你確實耳聞過些什麽?”

“閑聊,僅此而已。”

“我很感激……”

“我沒有告訴過你。”老男人怒目而視,“切記,如果之後造成什麽後果的話,我希望你不要賴在我身上。”

“當然,”雅各布謙和地回應,“心畫十字,以死起誓。”

普倫得利斯小心翼翼地湊近瘦削的身子,俯過辦公桌,貼著雅各布的耳朵小聲說:“不久前,我聽說有人在打聽帕爾多。有位私家偵探正秘密、深入地調查他。我不清楚為什麽有人對帕爾多如此感興趣。或許是失望的投資者別有所圖,但是帕爾多並沒有肆意從事什麽不切實際的一夜暴富的計劃。不過,無論幕後主使是誰,這人都不是開玩笑。你得有相當雄厚的財力才雇得起這位偵探。據說他是倫敦最厲害的私家偵探,收費也最貴。”

“他叫什麽名字?”

普倫得利斯生硬地笑了一下,露出被尼古丁熏黃的牙齒:“列維·舒梅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