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最初的不規則零散曲線中,幾乎看不到基本數學結構的揭示。

——伊恩·馬爾科姆

幾乎是樂園

邁克·鮑曼一麵開著那輛越野車,穿過位於哥斯達黎加西海岸的卡沃布蘭科生態保護區,一麵興高采烈地吹著口哨。這是7月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路上眼前的景色十分壯麗——路的一邊是懸崖峭壁,從這兒可俯瞰熱帶叢林及碧波萬頃的太平洋。據旅遊指南介紹,卡沃布蘭科是一塊未經破壞的荒原,幾乎是一個樂園。現在看到這樣的景色,鮑曼覺得自己似乎又在度假了。

鮑曼今年36歲,是達拉斯的房地產經紀人,與妻子、女兒一起來這裏休假兩個星期。其實這次旅行是他妻子愛倫的主意。幾個星期以來,愛倫不斷地跟他談論著哥斯達黎加那些奇妙的國家公園,並說蒂娜若能親眼目睹該有多好。後來當他們到達這裏之後,他才知道,愛倫早已和聖何塞市的一名整形大夫預約好了。這是邁克·鮑曼首次聽說哥斯達黎加有醫術高超、收費低廉的整形治療以及聖何塞市有設施豪華的私人診所。

當然,他們之間大吵了一架。邁克認為妻子對他撒了謊,而她也確實這麽幹了。他堅決反對這次整形手術。不管怎麽說,這件事實在很可笑,愛倫才30歲,而且美貌動人,真是見鬼,她在賴斯畢業的那一年還當選過舞會皇後,這一切至今還不到10年呢。然而愛倫的情緒越來越不穩定,經常為此煩惱。這些年來,她最擔心的事仿佛就是青春的容顏不能常駐。

除了這件事之外,還有其他各種事情。

越野車在坑坑窪窪的路麵上顛簸著,周圍泥漿四濺。坐在他身旁的愛倫問:“邁克,你確定這條路沒錯嗎?我們已經有幾小時沒見到一個人影了。”

“15分鍾之前還看到另一輛車呢,”邁克提醒妻子,“記得嗎?那輛藍色的車。”

“走另一條路的……”

“親愛的,是你想去一個沒有人跡的海灘,”邁克說,“那是你想去的地方。”

愛倫半信半疑地搖搖頭。“但願你沒走錯路。”

“是啊,爸爸,我希望你沒走錯路。”坐在後排的蒂娜說。她今年8歲。

“相信我,我是對的。”他一聲不吭地開了一會兒,“景色迷人,對不對?瞧那邊,美極了。”

“嗯,不錯。”蒂娜應道。

愛倫掏出連鏡小粉盒,對著鏡子照著,按了按眼睛下方。她歎了口氣,又把粉盒收起來。

道路開始向下傾斜,邁克全神貫注地開著車。突然,一團小小的黑影猛然越過路麵,蒂娜尖聲叫了起來:“你們看!你們看!”黑影馬上消失,跑進了叢林中。

“那是什麽?”愛倫問,“是猴子嗎?”

“也許是鬆鼠猴。”邁克回答說。

“我能把它寫上去嗎?”蒂娜掏出鉛筆問。她把旅途所見的各種動物列成一張表,這是一項課外作業。

“我不知道。”邁克不敢肯定。

蒂娜看著旅遊指南上的照片。“我認為這不是鬆鼠猴,”她說,“我覺得這是另一種吼猴。”他們在旅途中已見過幾隻吼猴。

“嗨,”蒂娜更加來勁了,“根據這本書上說的:‘卡沃布蘭科的海灘上常常有多種野生動物逗留,包括吼猴、白臉猴、三趾樹懶,還有長鼻浣熊。’你認為我們會見到三趾樹懶嗎,爸爸?”

“我想我們一定能見到。”

“真的嗎?”

“你照照鏡子,不就見到了。”

“一點兒都不好笑,爸爸。”

道路向下延伸,穿過叢林,奔向大海。

當他們終於到達海邊時,邁克覺得自己真是個英雄。那是一片兩英裏長的白色沙灘,呈新月形,四周看不到任何人跡。他把越野車停在沙灘旁邊的棕櫚樹樹蔭下,然後取出野餐盒。愛倫換上了泳裝,她說:“說真的,我不知道怎樣才能減肥。”

“你看起來身材好得很,親愛的。”事實上,他覺得妻子太瘦了,不過他已學會對此避而不談。

蒂娜已經跑下海灘。

“別忘了塗防曬油。”愛倫喊道。

“待會兒塗。”蒂娜回頭大聲說著,“我去看看有沒有三趾樹懶。”

愛倫看看海灘四周,還有那些樹。“你覺得她會沒事嗎?”

“親愛的,這裏方圓幾英裏都沒有人煙,不用擔心她會給拐跑啦。”邁克回答說。

“有蛇怎麽辦?”

“哦,看在老天的份上,”邁克說,“海灘上沒有蛇的。”

“唔,也許會有……”

“親愛的,”邁克斷然說,“蛇是冷血動物,是爬行類,無法控製體內的溫度。這裏是華氏90度的沙灘,要是有蛇出洞,準會被烤死的。相信我,海灘上不會有蛇的。”他看著女兒蹦蹦跳跳地走下海灘,最後在白色的沙灘上隻見到一個黑點,“隨她去吧,讓她玩個痛快。”

他用手摟著妻子的腰。

蒂娜跑著跑著,覺得精疲力竭了,便撲倒在沙灘上,興致勃勃地打著滾來到水邊。海水暖洋洋的,幾乎一平如鏡。她在那裏坐了一會兒,稍微喘口氣後,便回過頭來朝向父母和那輛汽車望去,看看自己到底跑了多遠。

母親正向她招手,示意她回來。蒂娜也興高采烈地揮著手,假裝不明白她的意思。蒂娜不想擦防曬油,也不想回到母親身旁聽她嘮叨減肥的事。她隻想待在這裏,也許能見到三趾樹懶。

兩天前,蒂娜在聖何塞的動物園裏見過樹懶,它看起來就像一個傀儡,似乎不會傷人。不管怎樣,它行動緩慢,她一定可以輕易地追上它。

母親又在大聲叫喚她了,蒂娜決定不再曬太陽,便離開水麵到棕櫚樹樹蔭下。在海灘的這一段,高大的棕櫚樹下長著盤根錯節、枝丫交叉的紅杉樹,任何人都無法穿過樹叢進入內陸。蒂娜坐在沙上,用腳踢著紅杉樹的枯葉。她發現沙上有許多鳥的足跡。哥斯達黎加以鳥類繁多而聞名。旅遊指南上說,此地鳥的數量是美國和加拿大總和的三倍。

沙灘上有一些三趾鳥的足跡,又小又淺,幾乎難以發現。另外還有一些足跡很大,而且在沙中留下深深的痕跡,蒂娜懶洋洋地瞧著這些足跡,突然聽到吱吱的叫聲,接著從紅杉樹叢中又傳來一陣沙沙聲。

是不是樹懶發出的叫聲?蒂娜覺得不是,但她也不能確定。那是一種海鳥的叫聲吧。她一動不動地靜靜等待,聽到那沙沙聲又重新響起,最後她終於找到發出聲響的地方。在幾碼遠的地方,從紅杉樹的根部冒出一條蜥蜴,正直愣愣地望著她。

蒂娜屏住了呼吸,又是種可以列在她表格上的新動物!那蜥蜴用兩條後腿站起來,靠粗大的尾巴保持平衡,眼睛牢牢地盯著她。蜥蜴站起時,幾乎有一英尺高,皮膚呈深綠色,背部有一條條棕色的花紋。它的前腿很細,長著小小的爪子,在空中不斷地擺動。當它凝視蒂娜時,頭部還歪向一邊。

蒂娜覺得這蜥蜴很可愛,有點像大一些的蠑螈。她也舉起手來朝它揮動。

蜥蜴並沒被嚇倒,還用兩條後腿向她走來。它不比一隻雞大,而且像雞一樣,走路的時候頭部往前點著,蒂娜覺得可以將它喂養成很好的寵物。

蒂娜發現,這蜥蜴留下的三趾足跡看起來和小鳥的足跡一模一樣。它向蒂娜靠近,她還是一動不動地待在那裏,不想驚嚇這隻小動物。它竟會靠得這麽近,實在令她驚愕不已,但她想起來這裏是國家公園。公園裏所有的動物都知道它們的生命是受到保護的。這條蜥蜴也許很溫順,它希望蒂娜給它一些食物吧。很遺憾,她一點食物也沒帶。蒂娜慢慢地伸出手來,掌心攤開,讓它看清楚並沒有食物在手。

蜥蜴停了下來,歪著頭,發出叫聲。

“抱歉,”蒂娜說,“我確實什麽也沒有。”

就在這時候,蜥蜴沒有發出任何警告,便跳起來撲向那隻伸出的手,她可以感覺到它的小爪子在抓她掌上的皮膚,那動物出奇地沉重,把她的手臂壓了下來。

接著,蜥蜴順著她的手臂向臉部爬去。

“我真想現在就看到她。”愛倫說著,在陽光下眯起雙眼,“沒事,隻想看著她。”

“我相信她沒事。”邁克回答說,一邊在旅館準備的餐盒中挑來挑去。盒子裏隻有令人倒胃口的烤小雞,還有一種包了肉餡的糕點。這種食品愛倫根本不會嚐一口。

“你認為她不會離開海灘吧?”愛倫問。

“不會,親愛的。我認為不會。”

“我覺得這裏真是荒涼。”愛倫說。

“我還以為你就是喜歡這種地方呢。”邁克回答說。

“我的確喜歡。”愛倫說。

“唔,那麽,還有什麽問題呢?”

“我隻是希望看到女兒,沒別的事。”愛倫說。

這時,隨著從海灘上吹來的風,他們聽到了女兒的聲音。她正發出尖叫。

彭塔雷納斯

“我認為她現在已十分舒適。”克魯茲大夫說。蒂娜正在氧氣帳內熟睡,大夫放下了帳門。邁克坐在床邊,緊靠著女兒。他想,克魯茲大夫或許相當能幹,他的英語說得很流利,那是他在倫敦和巴爾的摩醫學中心接受訓練的結果。克魯茲大夫醫術高明,而且聖馬利亞醫院——彭塔雷納斯的這家現代化醫院——極其幹淨,效率很高。

但盡管如此,邁克·鮑曼仍然緊張不安。他們無法回避一個事實,那就是他們的獨生女兒身受重傷,而且現在又遠離家鄉。

當邁克走到蒂娜身邊時,她正歇斯底裏地尖叫。她整個左手臂鮮血淋漓,布滿被咬傷的細小傷口,每個傷口約有拇指指紋那麽大。手臂上淌著一團團膠黏的泡沫,就像唾液一樣。

他把她抱到沙灘上,她的手臂幾乎立即就紅腫了起來。邁克久久也不能忘卻他是如何瘋狂地把車駛回文明世界的。那輛四輪越野車不停地滑動著,費勁地順著泥濘的道路爬進山中,而他的女兒由於痛楚和恐懼,一直在尖叫,手臂也越來越紅腫。早在他們到達國家公園的邊緣地區之前,紅腫的部位已擴展到頸部,隨後蒂娜開始呼吸困難……

“她會康複嗎?”愛倫問。她的雙眼直愣愣地望著氧氣帳內。

“我相信她一定會的。”克魯茲大夫回答她,“我又給她注射了一劑類固醇,她的呼吸平順多了。而且你也看到,手臂上的紅腫已大部分消退。”

邁克說:“那些咬傷……”

“我們還沒有鑒定出來,”大夫說,“我從來沒見過這種傷口。但是你會發現,它們正在消失。現在已經很難辨認出來了,幸好我已經拍下照片存檔。我還清洗了她的手臂,取下那種黏沫的標本——一份在這裏作分析;另一份則送往聖何塞的化驗室;第三份我們會冷凍保存起來,以備不時之需。你有她畫的圖嗎?”

“有。”邁克說。他遞上蒂娜畫的圖。

“這就是咬她的動物?”克魯茲大夫看著圖畫問。

“是的。”邁克說,“她說那是一條綠色的蜥蜴,大小像一隻雞,或是像烏鴉那麽大。”

“我不知道有這種蜥蜴。”大夫說,“她畫的這條蜥蜴用後腿站著……”

“一點也沒錯。”邁克說,“她說它用兩條後腿行走。”

克魯茲大夫皺起眉頭,又把圖畫仔細看了一會兒。“我不是專家,我已經邀請古提斯博士來我們這裏。他是海灣對麵卡拉拉生態保護區的高級研究員,或許他能幫助我們鑒定這種動物。”

“這裏沒有從卡沃布蘭科來的人嗎?”邁克問,“她是在那裏被咬傷的。”

“很遺憾,沒有。”克魯茲說,“卡沃布蘭科沒有常駐的工作人員,也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哪位研究人員在那裏工作過了,你們也許是最近幾個月裏第一批在海灘上行走的人類。不過我相信,你們會發現,古提斯博士是個學識淵博的專家。”

古提斯博士留著一臉絡腮胡,身穿卡其布襯衫和短褲。令人驚訝的是,他竟是美國人。當他被介紹給鮑曼夫婦時,他用柔和的南部口音說:“鮑曼先生,鮑曼太太,你們好,很高興見到你們。”然後他解釋,他是耶魯大學的野外生物學家,在哥斯達黎加已經工作5年了。古提斯對蒂娜作了徹底的檢查,他輕輕地抬起她的手臂,打開手電筒仔細地觀察每一個傷口,隨後又用一把袖珍尺量傷口的大小。過了一會兒,古提斯從傷者身邊走開,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仿佛明白了什麽。接著他查看了照片,就那種黏液問了幾個問題。克魯茲告訴他,黏液采樣正在化驗室裏接受檢驗。

最後他轉過身來麵對著緊張地等在一旁的邁克和他的妻子。“我認為蒂娜會沒事的。我隻是想弄清楚幾個細節。”他一邊說,一邊還一絲不苟地做著筆記,“你們的女兒說,她被一條綠色的蜥蜴咬了,那蜥蜴大約一英尺高,從長滿紅杉樹的沼澤地直立著走到海灘上,對嗎?”

“一點也沒錯。”

“而且那隻蜥蜴還發出一種叫聲?”

“蒂娜說,像鳥鳴聲或老鼠的叫聲。”

“你是說,像老鼠的叫聲?”

“是的。”

“唔,那麽,”古提斯說,“我知道有這種蜥蜴,”他解釋說,“世界上有6萬種蜥蜴,其中隻有不到12種能直立行走。在這12種裏,拉丁美洲隻發現了4種。從顏色來判斷,這隻蜥蜴很可能是這4種之一,我相信,這隻蜥蜴是皇冠鬣蜥,一種帶條紋的蜥蜴,是在哥斯達黎加被發現的,在洪都拉斯也有。它們用後腿站立時,有時可高達一英尺。”

“它們有毒嗎?”

“沒有毒,毫無毒性。”古提斯解釋說,蒂娜手臂上的紅腫是過敏反應,“據文獻記載,14%的人對爬行類動物嚴重過敏。”他說,“看來你女兒就是其中之一。”

“她當時高聲尖叫,她說很疼。”

“也許是這樣,”古提斯說,“爬行類動物的唾液中含有血清促進素,能引起劇烈疼痛。”他轉身麵對克魯茲,“用了抗組織胺劑[2]後她的血壓下降了嗎?”

“是的,”克魯茲回答說,“很快就降下去了。”

“血清促進素,”古提斯說,“一定是的。”

愛倫仍然覺得不放心:“那麽,為什麽蜥蜴會先咬她呢?”

“蜥蜴咬人是常事,”古提斯說,“動物園的管理員就總是被咬傷。就前兩天我還聽說,安馬洛亞的一隻蜥蜴咬了睡在兒童小**的嬰兒,那裏離你們去的地方大約有60英裏遠。所以,的確會發生蜥蜴咬人的事情。不過我不知道為何你女兒身上會有那麽多傷口。當時她在幹什麽?”

“什麽也沒做啊,她說她隻是靜靜地坐著,因為她不想把它嚇跑。”

“靜靜地坐著。”古提斯皺著眉說完,搖了搖頭,“唔,我認為我們無法確定究竟發生了什麽。野生動物的行為是無法預料的。”

“她手臂上那些泡沫狀的唾液又是怎麽回事?”愛倫問,“我老是想到狂犬病……”

“不,不,”古提斯博士說,“爬行類動物不可能造成狂犬病。你女兒的病況是皇冠鬣蜥引起的過敏反應。不會有什麽更嚴重的病情。”

邁克·鮑曼接著給古提斯看蒂娜畫的圖。古提斯點點頭。“我相信這的確是一張皇冠鬣蜥的圖畫。”他說,“當然啦,有幾個細節錯了。它的頸部畫得太長,她把它的後腿畫成了三趾而不是五趾。這條尾巴也太粗,翹得太高了。不過,除了這些之外,這完全就是一條我們正在談論的那種蜥蜴。”

“可是蒂娜特別提到它的脖子很長,”愛倫堅持說,“她還說腳上確實隻有三個腳趾。”

“蒂娜觀察事物很敏銳的。”邁克·鮑曼說。

“我相信她觀察很敏銳,”古提斯笑著回答說,“不過我仍然認為你女兒是被一條普通的皇冠鬣蜥咬傷,而且產生了嚴重的爬蟲過敏反應。藥物發揮療效的正常時間是12小時。明天早上她應該就可以完全康複了。”

在聖馬利亞醫院地下室現代化的化驗室裏,人們得到消息,古提斯博士鑒定咬傷美國兒童的動物是一條無毒的皇冠鬣蜥。因此,對唾液的分析立即停了下來,盡管起先進行的分餾已顯示出幾種未知生物狀態的高分子蛋白質,但是夜班化驗師忙碌不堪,他於是把唾液標本放到了冰箱內的架子上。

第二天早上,日班工作人員拿著出院病人的名單來核對盛物架。他看到蒂娜·L.鮑曼已被安排在今天上午出院,便把唾液標本扔到一邊。最後,他發現標本上有紅色標簽,也就是說,這份標本得送往聖何塞的大學化驗室,因此他又從廢物堆裏將試管拾回,把它寄了出去。

“去,向克魯茲大夫說聲謝謝。”愛倫·鮑曼說著,把蒂娜推上前去。

“謝謝,克魯茲大夫。”蒂娜說。她走過去和大夫握手。然後她說:“你換了件襯衫。”

克魯茲大夫困惑了片刻,隨後他笑了:“沒錯,蒂娜。我每次在醫院值夜班,隔天早上就換襯衫。”

“不換領帶嗎?”

“不換,隻換襯衫。”

愛倫·鮑曼說:“邁克告訴過你,她的觀察力十分敏銳的。”

“確實如此。”克魯茲大夫笑著說,一本正經地握著小女孩的手,“祝你在哥斯達黎加接下來的假期裏玩得高興,蒂娜。”

“我會好好玩的。”

他們一家人剛準備離去,克魯茲大夫突然問:“哦,蒂娜,你還記得那隻咬你的蜥蜴嗎?”

“記得。”

“它有足趾嗎?”

“有。”

“有幾個足趾?”

“三個。”她回答說。

“你怎麽知道的?”

“因為我特地看了一下。”她回答說,“而且,所有的小鳥在沙灘上都留下三趾的痕跡,就像這樣,”她舉起手來,把中間三個手指分得很開,“那隻蜥蜴在沙裏留下的也是那種痕跡。”

“蜥蜴的足跡像小鳥的一樣?”

“嗯,是的,”蒂娜回答說,“它走路的姿態也像小鳥。它就像這樣點頭,一上一下的。”她走了幾步,一邊點著自己的頭。

他們一家人離去後,克魯茲決定去生物實驗站把這番談話向古提斯博士報告。

“我得承認,那女孩的一番話使我迷惑不解。”古提斯說,“我自己也一直在進行查證。現在我已經不再肯定她被皇冠鬣蜥所咬了。完全無法確定。”

“那麽,那可能是什麽呢?”

“唔,”古提斯說,“我們不要太早進行推測。順便問問,你是否聽說過醫院裏還有其他被蜥蜴咬傷的病例?”

“沒有,幹嗎?”

“我的朋友,如果你聽到的話,一定得讓我知道。”

海灘

馬蒂·古提斯坐在海灘上,看著下午的太陽緩緩落下。太陽最後在海麵上散發著耀眼的金光,那光芒從棕櫚樹下穿過,一直照到卡沃布蘭科海灘及他所在的紅杉樹叢中。他所坐的地方就是兩天前那個美國小女孩到過的地方附近,這是他能想出的最好辦法。

他曾告訴邁克及他的太太,蜥蜴咬人是常有的事,盡管他說的都千真萬確,但他還沒有聽說過皇冠鬣蜥會咬傷人。他也從來沒聽說過有任何人因為被蜥蜴咬而需要住院。況且,倘若她真的是被皇冠鬣蜥所咬,那傷口似乎也稍微大了一點。他回到卡拉拉生態保護區後,就在那裏的小型科研實驗室裏查閱資料,結果發現沒有任何關於皇冠鬣蜥咬人的記錄。接著他又查詢美國的一家國際生物科學服務中心,還是沒有找到有關皇冠鬣蜥咬人,或是被蜥蜴所咬而住院的資料。

隨後他打了一通電話給安馬洛亞的醫官。那官員證實,一名出生才9天的嬰兒在搖籃裏睡覺時,腿部被動物咬傷,他的祖母——唯一的目擊者——聲稱這動物是一隻蜥蜴。結果嬰兒的那條腿腫了起來,幾乎一命歸天。他的祖母在描述蜥蜴時說,它的皮膚呈綠色,上麵有棕色條紋。在嚇跑它之前,它已在嬰兒的小腿上咬了數下。

“真是怪事。”古提斯說。

“沒什麽可奇怪的,和其他幾個咬傷病例一樣。”醫官回答說。他又補充了幾個聽來的意外事件:附近一個靠海的叫法斯克茲的林子裏,有一名兒童在睡覺時被咬傷;另一個出事地點在波達-索特瑞羅。所有這些意外事件都發生在近兩個月內,而且全和熟睡的兒童或嬰兒有關。

這些前所未有的情況使古提斯懷疑,一種過去不為人知的蜥蜴確實存在。這種情況在哥斯達黎加最有可能發生。這個國家的狹窄地段隻有75英裏寬,麵積比緬因州還小。然而在那十分有限的範圍裏,生物的種類卻多得出奇。它瀕臨太平洋和大西洋,有四道互不相連的山脈,包括12000英尺高的山峰和活火山,雨林、雲林、溫帶、沼澤和沙漠。如此類型的生態環境使它的植物和動物的種類豐富得令人震驚。哥斯達黎加的鳥類數量是北美洲的三倍。光蘭花就有一千多種,昆蟲有五千多種。

新的物種不斷被發現,近幾年來發現的速度進一步加快,然而探究其原因卻十分可悲。哥斯達黎加的森林由於被濫伐而逐漸減少,叢林中的生物失去了棲居地,因此移居他方,有時候甚至習性也改變了。

所以,出現新物種是完全可能的,但是,新物種的發現不隻是引起人們的興奮,而且也使人們擔憂可能會帶來的新疾病。蜥蜴身上帶著病毒,甚至有的可以傳染給人類。最嚴重的是腦炎,會導致人類和馬匹處於昏迷狀態。古提斯覺得找到這種新的蜥蜴事關重大,即使是為了檢查它是否會傳染疾病也是很值得的。

他坐在那裏看太陽西落,不由得歎了一口氣。蒂娜看到的也許是一種新動物,也許並不是。但古提斯肯定自己沒有見過。今天一大早,他帶著氣槍,子彈匣裏裝著麻醉鏢,滿懷希望地來到海灘。可是一天就這樣白白浪費了。再過一會兒他就得離開海灘,沿著上山的路開車回家——他可不想在黑暗中行車。

古提斯站起來,準備從海灘往回走,這時,他看到遠處有一隻吼猴的黑影,正在長滿紅杉樹的沼澤邊緣緩緩行走。古提斯離開樹叢朝水邊走去。要是這裏有一隻吼猴,那麽他頭頂上方的樹枝中可能還有幾隻。吼猴往往會對不速之客撒尿。

可是這隻吼猴卻與眾不同,它似乎沒有同伴,而且走得很慢,時常停下來蹲在那裏。這隻猴子的嘴裏銜著東西。當古提斯靠近時,他看到它正在吃一隻蜥蜴,蜥蜴的尾巴和後腿還垂在吼猴的嘴外。雖然隔著一小段距離,古提斯仍能看到它綠色的皮膚上有一條條棕色的花紋。

古提斯趴倒在地,用槍瞄準它。那吼猴已習慣保護區的生活,因此十分好奇地望著他,甚至當第一支箭“咻”的一聲從它身旁擦過時,它也沒有逃走。當第二支箭刺中它的腿部時,它憤怒而吃驚地尖叫起來,立刻丟下吃剩的食物,逃入叢林中。

古提斯站起來向前走去。他並不擔心吼猴的安危,那鎮靜劑的劑量小得可憐,除了使吼猴產生幾分鍾的暈眩外,不會帶來任何危害。他又在考慮如何處置他的新發現。他本人將寫一份有關整個情況的初步報告,但這份剩餘的食物嘛,當然得寄回美國作進一步的鑒定。那他應該寄給誰呢?這方麵公認的專家是愛德華·H·辛普森,他是紐約哥倫比亞大學的動物學榮譽教授。辛普森這位老先生舉止文雅,滿頭銀絲整整齊齊地向後腦梳去,他是世界上蜥蜴分類學的頭號權威人物。古提斯暗自思忖著,也許他會把這隻蜥蜴寄到辛普森博士那裏。

紐約

理查德·史東博士是哥倫比亞大學醫學中心熱帶病實驗室的主任。他常說,這個實驗室的名字使人聯想到的研究區域比它實際的範圍要大得多。實驗室在20世紀早期建立,曾占據生物醫學研究大樓4樓整整一層,技術人員致力於根除黃熱病、瘧疾和霍亂,但醫學上的成功——加上在內羅畢和聖保羅也建立了研究實驗室——使得這個熱帶病實驗室的地位大不如前。現今它的麵積隻有過去的一小部分,僅雇用兩個全職的技術人員,他們的主要工作是診斷從海外歸國的紐約人的疾病。實驗室輕鬆的日常事務使他們對那天早上收到的東西感到措手不及。

“哦,很好。”熱帶病實驗室的那名技術人員看著海關的標簽說,“一段被吃剩的,而且是不知名的哥斯達黎加蜥蜴。”她皺了一下鼻子,“這全是給你的,史東博士。”

理查德·史東穿過實驗室來看這新到的標本:“這是從辛普森實驗室來的東西嗎?”

“是的。”那名技術人員說,“不過我不明白,他們幹嗎要寄一隻蜥蜴給我們。”

“他的秘書打電話來,”史東回答,“辛普森整個夏季在婆羅洲作野外考察。因為他們懷疑這種蜥蜴會傳染疾病,所以她要求我們的實驗室檢查一下。我們先來看看收到的到底是什麽玩意兒。”

這個白色塑膠圓筒的大小像容量為半加侖的牛奶瓶,附有金屬鎖和帶螺紋的蓋子,上麵寫著“國際生物物種容器”,同時還貼著以4種文字寫成的警示標簽。這警告的用意為預防抱有懷疑態度的海關官員打開圓筒。

顯然,警示標簽起了作用。當理查德·史東拉過那盞大燈時,他可以看到封條完好無缺。史東打開通風器,戴上塑膠手套,套上麵罩。不管怎麽說,實驗室近來曾鑒定過傳染上委內瑞拉馬熱、日本乙型腦炎、科薩努爾森林病毒、蘭加特病毒的物種,還有馬亞羅。他不得不小心些,接著他扭開了螺旋蓋。

一股氣體“噝”的一聲從圓筒裏衝出來,化成一片白色煙霧,圓筒頓時變得冰涼。他在筒裏發現一個上了拉鏈像裝三明治的塑膠袋,裏麵裝著一件綠色的東西。史東把一塊外科手術用的簾子攤在桌上,把袋子裏的東西倒了出來。一塊冷凍的動物軀體掉在桌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嘿,”那名技術人員說,“看起來像被吃過似的。”

“哦,是的。”史東回答,“他們要我們做什麽呢?”

技術人員看了夾在筒裏的字條:“蜥蜴咬傷當地兒童。他們無法鑒定此物種,並擔心被咬傷後會染上疾病。”她還拿出一張兒童畫的蜥蜴圖,上麵的署名為蒂娜。

史東看了圖畫一眼。“我們顯然無法證實它屬於哪個物種,”史東說,“但是,如果我們可以從這塊殘骸中抽出一點血來,確定它是否會傳染疾病,卻不費吹灰之力。他們把這種動物叫作什麽?”

“三趾遺傳異常的皇冠鬣蜥。”技術人員念道。

“好,”史東說,“我們動手吧。你等它解凍的時候,可以替它做X光透視,並拍一張照片存檔。我們一抽到血,就做一係列抗體試驗,直到測出相配的抗體。如果有什麽問題,馬上讓我知道。”

午餐時間之前,實驗室有了答案:蜥蜴的血液對任何病毒或細菌抗原均無明顯反應。他們還做了毒性測定,發現隻有一項呈陽性;這血液對印度眼鏡王蛇的毒液有輕微的反應。不過,這種交叉反應在爬行類動物中是常有的,因此史東博士認為,他的技術員在當天晚上給古提斯的傳真中無須提及此事。

鑒定蜥蜴從來都算不上是個問題。這件事可以等到辛普森博士回來再做,而他要過幾個星期才會回來。因此他的秘書問史東,熱帶病實驗室能否暫時把蜥蜴的殘骸貯存起來。史東博士把蜥蜴放進那個有拉鏈的塑膠袋後,便把它擺在冰箱裏了。

古提斯看著從哥倫比亞大學醫學中心熱帶病實驗室發來的傳真。傳真內容十分簡潔:

項目:遺傳異常的皇冠鬣蜥(由辛普森博士辦公室轉交)

材料:下肢部分,被吞食後的剩餘部分。

操作程序:X光透視、顯微鏡觀察、免疫RTX化驗,檢查是否具病毒性、寄生蟲性、細菌性疾病。

觀察結果:在這隻皇冠鬣蜥體內,沒有任何引起人體傳染疾病的組織學和免疫學證據。

(簽字)

史東醫學博士

古提斯根據這份回函做出兩種假設。首先,他認為這隻蜥蜴是皇冠鬣蜥,現在已得到哥倫比亞大學的專家們的確認。其次,沒有發現傳染病表明,目前偶然發生的蜥蜴咬人現象並不會給哥斯達黎加的健康衛生帶來嚴重危害。相反的,他覺得最初的看法是正確的:一種蜥蜴從森林被驅趕到新的環境中,與村裏的居民發生接觸。古提斯深信,幾個星期後蜥蜴會定居下來,咬人的事件便會停止。

熱帶暴雨嘩嘩地下著,啪啪地打著阿尼亞斯哥那家診所的屋頂,這時已接近午夜。暴風雨中,停電了,助產士艾琳娜借助手電筒的燈光工作,忽然聽到吱吱的叫聲,她以為是老鼠,便急忙把熱敷布放在產婦的前額上,到隔壁屋子裏去察看那個新生兒。她的手剛摸到門把,便又聽到那種吱吱唧唧的聲音,於是她不再緊張。顯然,這隻不過是從窗口飛到屋裏來躲雨的小鳥。哥斯達黎加人說,有小鳥來訪問新生兒會帶來好運氣。

艾琳娜打開房門。嬰兒正躺在柳條編的搖籃中,包了一塊淺色的毯子,隻有小臉露在外麵。搖籃的邊上蹲著三條深黑色的蜥蜴,宛如三個奇形怪狀的雕像。當它們看到艾琳娜時,仰起頭來好奇地望著她,卻沒有逃離。在手電筒的燈光裏,艾琳娜看到鮮血從它們嘴邊淌下,有一隻蜥蜴一邊輕輕叫著,一邊低下頭去,迅速地甩了一下,從嬰兒臉上撕下一塊肉來。

艾琳娜尖叫著衝上前去,那些蜥蜴飛進黑暗中。而早在走近搖籃之前,她就已經看到嬰兒的臉變成什麽模樣了。她知道孩子準是死去了。那些蜥蜴吱吱唧唧地鳴叫著,四散衝入大雨傾盆的黑夜中,隻留下鳥爪般帶有鮮血的三趾足跡。

數據的形狀

後來,艾琳娜終於平靜下來,她拿定主意不報告蜥蜴襲擊嬰兒這件事。盡管她親眼目睹了可怕的景象,但她開始擔心自己會因為把嬰兒放在一邊沒加以保護而受到指責,因此她對產婦說,孩子窒息而死。在寄往聖何塞的表格中,她把這起死亡事件叫作SIDS,即嬰兒猝死症——這種情況司空見慣,她的報告沒有受到任何非議。

聖何塞那家分析蒂娜手臂上的唾液標本的大學實驗室,有幾項值得注意的發現。就像預料的那樣,唾液中有大量的血清促進素,但是在唾液蛋白質中,真有一種畸形物:分子量高達198萬,這是迄今已知的最大蛋白質之一。其生物活動現象還在研究當中,但這似乎是種與眼鏡蛇毒液有關的神經毒素,隻不過其結構更為簡單。

這家實驗室還檢測到唾液中含有一種極特殊的酶。因為這種酶是遺傳工程方麵特有的物質,所以在野獸中還沒有被發現過。技術人員認為這是實驗室汙染的緣故,因此當他們打電話給彭塔雷納斯的克魯茲大夫時,沒有報告這件事。

那蜥蜴的殘肢放在哥倫比亞大學的冰箱裏,等待辛普森博士歸來,但他在野外還要待上一個月。事情本來也許會停留在這個狀態,然而有一天,一個名叫愛麗絲·麗雯的技術人員來到熱帶病實驗室。她看到蒂娜·鮑曼畫的畫,便問:“哦,這是誰家孩子畫的恐龍?”

“什麽?”理查德·史東博士慢慢地轉過身來向她問道。

“那隻恐龍,這不是恐龍嗎?我的孩子整天都畫這玩意兒。”

“這是蜥蜴。”史東說,“在哥斯達黎加,是一個小女孩在那裏畫下的。”

“不對,”愛麗絲·麗雯搖頭說,“你瞧,這很清楚,大大的頭部,長長的脖子,用後腿站著,粗大的尾巴。這是一隻恐龍。”

“不可能。它隻有一英尺高呀。”

“是嗎?以前的確有很小的恐龍。”麗雯說,“請相信我,我很肯定。我有兩個男孩,我清楚得很。最小的恐龍還不到一英尺呢,叫袖珍龍或是什麽的,這我就不太清楚了。那些名字你聽都沒聽過。你年齡一過10歲,就怎麽也記不起來啦。”

“你不明白,”史東說,“這是一張當代動物圖畫。他們寄給我們一段動物的殘肢,正放在冰箱裏。”史東走過去,把它拿了出來,搖晃著把它倒出塑膠袋。

愛麗絲·麗雯看著這截冰凍的腿和尾巴,聳聳肩。她沒有去碰它。“我不知道,”她說,“不過我覺得它看起來像恐龍。”

“為什麽?”愛麗絲·麗雯問,“這可能是剩餘物、殘留物,或是別的什麽。”

史東還是搖著頭。愛麗絲實在無知,她隻不過是在大廳那邊細菌實驗室裏工作的一名普通技術人員,不過她思維活躍,富有想象力。史東想起來了,有一次她還認為一名外科護理人員在跟蹤她呢……

“你要知道,”愛麗絲·麗雯說,“如果這是恐龍,理查德,這件事將非同小可。”

“這不是恐龍。”

“有人鑒定過嗎?”

“沒有。”史東回答說。

“唔,那就把它拿到自然曆史博物館或別的什麽地方去。”愛麗絲·麗雯說,“你應當這麽做。”

“我會感到難為情。”

“你要我幫你做這件事嗎?”她問。

“不,”史東說,“我不想這樣做。”

“你不打算采取任何措施?”

“什麽也不想做。”他把塑膠袋放回冰箱,“啪”地把門關上。“這不是恐龍,這是蜥蜴。而且不管這是什麽,我可以等到辛普森博士從婆羅洲回來後再作鑒定。就這樣吧,愛麗絲。這隻蜥蜴不會跑到別處去的。”